他声音低沉微哑,十分动听,容貌却更加出色:轮廓深峻俊美,身姿笔挺英华。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眼眸,竟然是一双重瞳,曲回深邃,影华变幻,教人看不透他的真实情绪,仅可从他紧抿的薄唇与毫无表情的俊颜猜测,他该是个沉默冷峻的男子。
重瞳——九州虽大,却也只得一个人身具如此异像。那便是昭庆王朝当今圣上,年仅十九的德帝,宣长昊。
撞见这个意料之外的人,明华容不禁暗自奇怪他为何会在这里?
多个年前太上皇自行退位避居陪都,当时只得十六岁的德帝在一文一武两位顾命大臣的扶持下登基,之后深居简出,极少像太上皇那般在节日时设宴犒赏百官,甚至连皇家每年一度的秋狩也不露面。百官们私下论起,都说德帝少年老成,不如太上皇那般肆意妄为,本是国之大幸。但许多时候,又未免嫌孤僻太过了。
她前世曾在宴会见过德帝一面,对他的性情并不熟悉,只知道这是她妹夫瑾王的平生死敌。经过数年争斗,瑾王获得太上皇支持得登大宝,德帝却以帝王之尊被废为庶人,一杯鸠酒夺去性命。瑾王继位后在新帝诏书里将他写得独横专断,残暴不堪,她听得半信半疑。但今日近距离一见,却只觉得这青年帝王冷则冷矣,却没有视人命如草芥,满手血腥的煞气。
“你是谁?”宣长昊适才听这少女声音酷似自己思念的那人,便忍不住驻足多听了会儿,不想却被喝破行藏。待到从林中走出看清她面目虽然清秀,却远远不及那人后,虽然明知如此,依旧忍不住有些黯然,询问的语气便有些不善。
明华容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暗道皇帝就是皇帝,脾气真是不小。既然对方是微服出行,她也乐得装作不知道他的身份,故意给了他个软钉子:“我途经此地,不想栈桥损坏,便趁家丁修补时上山游赏。阁下又是谁?难道这山是你家的,我来不得?”
她不怕他听到刚才自己和青玉的对话,堂堂九五之尊怎么可能有闲心去管别家的闺阁争斗?再者她衣着朴素,宣长昊多半会认定自己出身小富之家,自然就更没兴趣了。
果然,宣长昊听罢不再多问,只冷声说道:“以此泉为界,你不得再向上走。”
再往上走就是山顶,难道山顶上有皇帝的秘密离宫?明华容心中暗忖,口中却嘟囔道:“我本来就不想上去。”
说着,她转身又在温泉边坐下,伸手拔了几下泉水,一脸憧憬,随即又瞪了宣长昊几眼。那意思十分明白:你这不速之客怎么还不走?我还想玩水呢。
宣长昊久居深宫,身边人不是百般谄媚奉承讨好,便是心怀畏惧战战兢兢,今日这般寻常甚至有些不恭敬的对话已许久未曾有过。一时之间,他居然有些恍神,不经意再度想起那些深藏于心的记忆:记得那年与她初遇之时,她也是这样有点生气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显得更加娇俏……
这些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随即便被宣长昊轻蔑地抛开:她的国色天香,天成丽质,又岂是这个小姑娘能比的?自己果然是思念太甚,触景生情了么。
想到这里,他眼神更冷,玄氅一拂,施展身法向山顶掠去,瞬息之间便消失在重重密林之中。
宣长昊的身影甫一消失,明华容立即离开温泉,疾步向山下走去。帝王微服出行必有隐情,她可不想傻傻地一头卷进去。
走出一小段,青玉突然从旁边的大石后跑出来,一脸紧张地拉着她衣袖看个不住:“小姐,那人没为难你吧?”
“我没事。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明华容有些惊讶于青玉的机灵。
“小姐,这一路上你从没和李管家要过什么,怎么会突然打发我找他去要什么玫瑰露呢。我觉得不妥,就假装离开,留在这儿悄悄看着,没想到居然出来个人!吓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了,幸好小姐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走了。”青玉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
明华容闻言一笑:“你这小丫头倒是机灵。”玫瑰露价格不菲,李管家定然不会轻易交给青玉。她特地指定了这个,就是不想青玉太早回来。没想到青玉居然一开始就看出了破绽,根本没有离开。
只听青玉又不解道:“小姐,刚才那人冷着张脸,看上去有些可怕,你对他说话不太客气,我手心里都捏了把汗,怕你得罪了他,没想到他居然不计较。”
明华容又是一笑,却没有解释。她刚才故意那么说,除了令宣长昊确信她的确不知道对方来历之外,也有试探之意。
回到帝京后她必定要与白氏母女为敌,但前世的她太过懵懂,不知道她们是何时搭上瑾王这根线的。若是她们已经攀上瑾王,自己便又多一个敌人。以她目前的能力,自然无法撼动瑾王分毫。那么,便得寻找一个盟友,或者说,一个有实力能压制瑾王的人。
巧遇德帝宣长昊的瞬间,明华容便想到了这一点。但她还不能确定对方的气量,便故意说了那样一番话作为试探。
试探结果她很满意,先不管宣长昊能力如何,至少他不是那种多疑嗜杀之人,以帝王之身,对一个无礼平民也能忍让,这种人合作起来无疑会顺利得多。
不过,也要看白氏母女与瑾王进展到哪一步,若无必要,她可不想去闯夺嫡争位这趟浑水。
正文 008 借刀杀人
“小姐,你在想什么?”见明华容眼神闪烁,青玉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他们应该把桥修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到帝京了。”现在还不是时候,有些话明华容还不会告诉她。
青玉却不疑有他:“是呢,也不知府里是怎样光景。”
“管他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便是。”
明华容目光转为幽冷,语气淡然,却带着一股狠厉决绝,听得青玉打了个寒颤,心道夫人虽是后娘,但老爷可是小姐的亲生父亲啊,怎么小姐每次提起明府来,都像在说龙潭虎穴似的。
很快,青玉便明白小姐所言不虚。
当天傍晚,他们终于抵达到帝京。
天子脚下的锦绣繁华,自非别处可比,但明华容却无意欣赏。乍然重见熟悉的街景,她心头思绪纷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正暗自出神间,马车已驶过长街,转向官宦人家云集的坊区,在明府侧门停下。
隔着车帘,传来门房讨好的声音:“哎哟,李叔,您老回来啦!您这一趟出门给小姐采买药材真是辛苦了,回头夫人必定有重赏。”
听到这吉利话,李管家却因着心事,并不舒坦:“少说些有的没的,快开了门,把马车拉进去。”
“是是是。”
马车进得府中,过了仪门与二门,李管家留在外院,明华容与青玉又换了顶青泥小轿被抬入内院。进到内院甫一落地,明华容刚掀起帘子,便见一位中年妇人带着殷勤的笑意迎了上来:“大小姐可算回来了,老爷夫人都盼着呢。不过今天天色已晚,老夫人和夫人身上都有些不爽利,先歇下了,让您明早再去请安呢。”
这妇人是白氏身边常用的许嬷嬷。一听这话,再打量许嬷嬷的神情,明华容顿时心中了然:定然是李管家派人快马传书说了将自己接回来的事。自己来得突然,也不知白氏趁这三天琢磨了什么好法子“招待”她,否则与白氏一个鼻孔出气的许嬷嬷怎么可能待她如此殷勤小意。
当下许嬷嬷扶了明华容的手,趁嘘寒问暖的功夫,暗中打量她。见她虽是一身素淡,神情举止却皆是落落大方,娴雅斯文,浑无半分扭捏村气。当下不禁有些奇怪,便出言试探道:“听说大小姐这几年很吃了些苦,您受委屈了。”
明华容岂听不出她的意思,便顺着话头,一脸黯然道:“左右是我命不好,怨不得旁人。”
闻言,许嬷嬷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口中却说道:“大小姐说什么话来,您是金尊玉贵的命格,之前那些事儿都是小人害的。说起来也是老爷忙于公务,若老爷多上些心,您也不至于苦熬了这十五年。”
内宅事务皆是主母打理,此事要论首要责任,还在白氏身上,明守靖只能算次要。明华容隐隐猜出了许嬷嬷的意思,脸色更加感伤,垂下头弄着衣带,轻声道:“爹爹他……我不知道……”
许嬷嬷以为她暗暗恼上了明守靖,立即再加一把火:“瞧您这身子骨瘦得,衣裳单薄的,老奴看着都心疼,老爷看了还不知怎样呢。依老奴之见,您既回来了,就先去老爷面前把这些年的苦难都哭一场,让老爷好好发落那些黑心肝的混帐奴才。再者,见您着实委屈,老爷以后也更多疼您不是。”
这话便是挑唆她去找明守靖哭闹了。要是换了个真心心疼女儿的父亲,这法子确实管用。但明守靖是什么人?为了仕途,发妻尸骨未寒便可以转身另娶他人。这种人,怎么指望他为自己主持公道?更何况,她的境遇全是他一手造成,找他诉苦,那不是摆明打他的脸吗?以明守靖注重脸面的性子,恐怕当场就要按个顶撞不孝的罪名,把她打一顿家法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