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根本不知道她背叛了你。她只以为做了件小小的、又不得不做的事?”谢小横终于注目于老太太。
他这人有个特点,目光特别专注。不管看人、还是看一粒尘埃,都带着种盲人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梅花绽放,静着神、凝着气,快要叹息,但还没来得及叹息、没舍得叹息,那样的神气,
老太太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就像二八的少女,不觉低下了头:“你是说我杀明珠杀早了?”
谢小横这次无须回答了。
老太太不服气:“宫里来的也同意我的判断,杀了干净!”
“确实。不管明珠是什么动机、什么居心,能被人利用,也只是个糊涂孩子罢。杀了,给操纵她的那伙人惊一惊心,一来知道我们手段,二来么,叫他们猜不透我们掌握明珠身上的线索到了什么地步。夜长梦乱,快刀杀人是很稳妥的法子。”谢小横道,“只不过,说到明珠这孩子身上,我恐怕她是作了枉死鬼了。”
“我们用了镇鬼的符纸了,不怕她作乱!”老太太扭扭身子,“还是你看中了她,舍不得她死?”
六十多的老太太,吃起醋来,还像个大姑娘。
七十多岁的谢小横只好赶快转移话题:“咱们家的诗丫头,若是从贵人升了嫔,可以带个妹妹过去帮手,你说带谁好?”
“闹出这事,张惠妃扳不扳得倒、诗儿升不升得了,还不一定呢!说不定咱们就败了,家破——”说到这儿,赶紧掩住嘴,呸三声,才接下去道,“我一听那玉坠丢了,急得都跟什么似的,你倒想得美!”
“我么,一听那玉坠丢了,倒立刻就判断,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大事。”谢小横气定神闲道。
老太太“咦”了一声。
“你想,诗儿与张妃,斗在暗里。张妃甚至未必知道诗儿的身份。然则那颗要命的玉坠,从宫里出来,藏在谢家的钟魁像里,若着人光天化日的当场搜出来,怎么解释?经官过府到御前,哪儿都是板上钉钉的死。”
“他们敢进谢府来搜!”老太太咬着牙,但已明显底气不足。
“不是不可操作的。”谢小横吐出口气,“我们赌的,只是他们不清楚玉坠藏在钟魁里。但而今,我们不能确认他们是用什么方式说动了明珠、找不到玉坠去了哪里,我们甚至不清楚‘他们’在我们这里渗透到什么地步、了解了多少。这样狠而准的打击,是容易的吗?他们很可能已经具备让我们当场下不来台的实力。”
老太太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知道丈夫说的是实话。
“可是他们没有来搜。”谢小横轻轻的笑起来,“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说明他们顾忌我们,比我们顾忌他们更多。又或者他们实力根本没那么强大,这次误打误撞成功了,并没办法把战果扩大。甚至,‘他们’也许根本不是张家那一支。你也知道宫中,又岂止一个张妃……”
“可是玉坠在他们手里,他们就可以指证我们呀!”老太太着急道。
“不,不。”谢小横纠正她,“如果现场搜出,当然可以指证我们。但是偷了出去,却拿回来声称是我们这里偷的,焉知他们不是自己拿到东西,却来攀诬我们?你放心,诗儿在宫中,自有处置之道。”
老太太略松口气:“那么……”
“然而不管如何,诗儿是需要一个帮手的。”谢小横道,“自己族中的血脉,总比收来的丫头好。嫡亲的血脉,又比旁支好。你看着办罢?”
老太太肃然应了夫婿,心里一番计量。堂表亲族且不论,嫡嫡亲的这几个孩子,是她早就想过很多遍的,这回少不得又从头考虑起:二姑娘云诗之下,三小子云书是个已成家的小子,说不得了。四丫头云舟,未出阁,品性倒是最靠得住的,有些地方几乎比她二姐云诗还稳妥些,只是和云诗两姐妹一母同胞,既姐姐之后,又要把妹妹送到那种地方,恐怕外人笑话谢家姿势太难看,大儿媳妇也牺牲太大,必须立刻要把家里全交给她管才能说得过去了,这是老太太还没下定决心的。挨下来,五小子云柯又是小子,不得用了。六丫头云华病弱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心性也阴郁古怪,又是庶出,不用考虑了,再说,年纪也太小些,还未及笄。六丫头云蕙呢,算得活泼可爱,就是浮躁些,倒是二媳妇那边的嫡女,不过比五丫头还小两个月,也未及笄。再往下几个,更小了……不管怎么算,若这两年要进宫,最合适也唯有云舟。
可云舟平日还是很得老太太欢心的呀!这样的姑娘,填进宫里头,凭良心说,可怜见的呀……老太太有些妇人之仁的犹豫。
谢小横由她想去,不再插嘴,倚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哟,有琴声。”
雨已停了,琴声却如远远泼在白石上的水声,隐约玲珑,可惜响了没多一会儿,也停了。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十六章 弹剑坐席
琴声来自四小姐的院子。
那时候,大少奶奶目送了碧玉,进了阁子,炭火暖气扑面而来。云舟云蕙他们原都是横七竖八披着斗篷、氅子什么的簇在门口,这会儿进来,宽了外衣,里头都是新换的小衣、袄子,裤腿扎撒着,赤足趿木屐——左右地上新铺着锦毯呢!云柯索性连木屐都踢开了。灯光照见,他们脸上都横七竖八画着胭脂,并谢含萩颊边也有一道。大少奶奶把胭脂且不理论,看谢含萩宽下那拖地一口钟的斗篷来,里面也是小衣薄裤的形容,不由咂舌道:“我的姑奶奶!这样你就跑出去了?冒了寒怎么办!”
谢含萩甩了甩头,爽朗笑道:“这才几月?哪儿就冒了寒!”
“这场雨,寒气很重,女孩儿家……”大少奶奶差点说出,明珠落进水里,若不是冒了寒,怎会病这么久?幸而立刻想起来,这是能在姑奶奶面前比拟的么?忙转过话头,道:“终要小心。”一边把谢含萩的手拉在自己手里摸着,果然温热,这才放心,环顾室内,杯盏狼藉,最大那张圆桌上倒是清空了,当中一把雪亮的剑,不由好气又好笑道:“这是做什么?”
七小姐云蕙指着五少爷云柯,咯咯笑弯了腰:“可不是五哥说古人能弹剑而歌,我们不信,只好找来试试。”
云柯转而出卖丫头筱筱:“是筱筱说,大哥没来,拿把剑坐席也是好的。”
筱筱躲到她小姐云舟的身后去,捂着嘴笑:“真是因有了大少爷的信物,可不把大少奶奶的芳踪给引来了?”
云舟笑拉大少奶奶坐下,瞥着云柯道:“若非五弟这精灵古怪的脑袋,谁想得出来拿剑行酒令?”
“这要怎生行法?”大少奶奶看那剑锋上挑着明晃晃的灯光,总有点心慌。
大家七嘴八舌告诉她怎么个行法,其实也简单,就是把剑在桌中转着,转到谁,就是谁。在剑刚开始转的从一数到三的时间里,各人还可以移动,于是觑着剑锋、估着走势,慌得叫的、惊得笑的、翻凳子的、滚椅子的,不一而足。但凡被剑指着的,须着那转剑的令主拿胭脂在脸上好好抹一道,便是所谓“胭脂刑”。大少奶奶来之前,正好是谢含萩转剑。那剑一停,指着门口,正巧碧玉进来送一匣新鲜水果,中了招,苦求还要当差,画花了脸出不去,这才有谢含萩满了一榼酒、追她出去的事。
大少奶奶细看诸人脸上胭脂,画成花鸟乌龟,不一而足,连云舟眼梢都抹了两串泪痕,独谢含萩颊边那抹脂痕来得温柔,不觉奇诞,反添妩媚,便问道:“这是谁的手笔?”
众人都笑推云舟。
大少奶奶叹道:“总是四妹妹居心仁厚。”说着,热起来。斗篷原已脱下了,这会又把袖子向上挽了挽,看着诸人,问:“然则你们这伙都像叫花子似的聚在四妹妹这儿,是做什么呢?”
众人立即哄笑:“可不是来打她秋风呢!”
原来老太太叫各人回去休息,大伙儿一路回来,看四小姐院子最近,就先拥到四小姐这儿,脱了湿衣,就近拿了四小姐的衣裳先换上,聚在她暖阁里吃酒作乐祛祛湿气。五少爷不能穿女衣,却还好是早些时候,他就有些衣裳放在这儿烦四姐缀带子,四小姐做了一半,没还他,如今正好顶用。
为给各人祛湿,阁里火生得格外暖,大少奶奶本就体胖怕热,又把领口扣子解下一颗,再要脱,可就不好意思了——人家是亲兄弟姐妹,打小儿玩到大的,比这穿得再少也看见过,她一个年轻媳妇,宽衣解带的,总有些不像罢?
她低着头,觉得云柯目光在她领口烫了一下。
她的皮肤是很白的,而且白得晶莹,是凝脂般质感。她知道。今天穿的茉绿色织浅金丝的袄子,会衬得她肤色更好。有一天她喝了一点点酒,也穿这件衣服,领口解开一个扣子,对着镜子自己照了照,自己都心跳。
五少爷只是个小小少年,乳臭未干……但听说房里至少也有两个丫头同他经过人事了,听说他在外头也日渐调皮起来,同大少爷又是不同调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