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奶奶既带了颇有几分姿色的漓桃过来,自然已准备了给大少爷的。大少爷许久不赏脸,她倒还发慌呢!因大少爷在她身上,客气顾客气,相敬如宾管相敬如宾,但这客、这宾,总是外人,少了点夫妻的恩爱情义,叫她心下难免发虚。大少爷要是连漓桃都不感兴趣,外头宠了个野狐媚子,那可怎么好哪!她急得曾经戳漓桃额角:“带你这张脸过来是做什么的呢?不指着你帮忙收着爷的心吗?你有什么用!”漓桃也只有往死里委屈而已。
一朝雨露,此后陆续有来,别说漓桃,最重要是大少奶奶安下心来,又素知漓桃不是个骨轻四两痴心妄想的搅事精——否则当初也不会带她陪嫁过来了——这会儿她往地下一跪,要撂挑子,大少奶奶先慌了,陪笑搀她:“瞧你这蹄子,跟我使什么气呢?起来起来!”
漓桃不起来,大少奶奶都要恼了,她就不起!却正好外头有两个小丫头子进屋,换个匙子给长孙少爷明早调米羹,大少奶奶便住了嘴,漓桃倒不犟了,起身侍立在大少奶奶旁边,替她捶腿。
大少奶奶嘴角扬了扬,睨她一眼,听那两个小丫头片子,找了匙子,并不进来,只在外间唧唧哝哝。大少奶奶耳朵里刮到几个字,顿时变色,捶床道:“瞧这俩疯魔的!当我里头是死人哪?滚进来!说谁今儿好兴致吃席作乐?”
两个小丫头忙“滚”进来,叩头答,是几位少爷小姐,统聚在四小姐那儿,自己吃一顿重阳宵夜哪!多要些酒菜果子什么的倒也罢了,却不知为何,又是要剑、又是要锦毯,求到碧玉那儿,连小丫头都被支使着跑了一圈。
“要那些东西作什么?”大少奶奶好奇心起。
小丫头你推我、我推你,只是笑:“我们也只是帮了把手,具体可不晓得。”
“养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大少奶奶板起脸,骂了一声,小丫头低下头不敢响了。大少奶奶听听窗外,雨声倒小了,看看小丫头裤管肩头,也几乎是干的,便问漓桃:“这会儿出去不至于被浇溅个一身了罢?”
漓桃掀窗板看看,回道:“只剩些雨丝儿了。只地上还湿得很。”
“去四妹妹那儿都是石板路呢!”大少奶奶兴致勃勃道,“拿雨具来,咱们凑凑这个热闹去!”
漓桃便着人拎了圆头彩画五丝屐、琥珀衫、莲花帽来。那琥珀衣是油绢所制,因色泽柔黄、质地半透明,酷似琥珀,由此得名,比起市井蓑衣来,已轻便富贵了许多,大少奶奶犹嫌累赘,更怕雨帽又压坏了她的发髻,看看雨丝果然细了,道:“衣帽闷了一路,好容易才整理过,又填进去作甚?这点点路,就用雨伞也够了!”
漓桃忙换了玉骨丁香伞来,又加一领红缎子盘金花斗篷:“奶奶还是披着这个。虽然雨停了,凉丝丝的,只怕出去冒着风。”
大少奶奶含笑背过身,漓桃替她穿着妥当了,自己也披件油衣,打了伞提了灯,紧搀着大少奶奶出去,一路,为了迎重阳悬的灯笼,几乎都被吹熄了,有的还被雨打坏,明儿说不得需费一番手脚收拾,独四小姐檐下两盏嫣红琉璃避风灯,还是温柔的亮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花叶黑黝黝,似一片模糊而凶险的海洋,随风哗哗的掀着浪涛声,而灯光所在的地方,黑夜淡了、连风都似乎小了。这儿像是海洋上能庇佑旅人的灯搭。
大少奶奶还没踏上门槛,就听见一阵笑声。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十五章 水镜繁痕
本应守在外头门边的老婆子,这会儿也躲懒去了,连个迎大少奶奶的人也没有。漓桃搀着大少奶奶上到第一重回廊,眼前景致也算得新篁池阁、花雾楼台,透过花影叶影,可以看见后头那一重房间,灯火通明。忽有人且笑且从那门里逃出来,却是碧玉。
碧玉面颊绯红,已带了三分春色,告饶道:“姑奶奶哟!我实在领不得这胭脂刑,且饶了我这遭。”
追着她的,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妹妹、老太太最幼的女儿,闺字“含?”,嫁出去也有十多年了,为人聪明,英姿飒飒,作女儿时就顶顶活泼好顽不过,出嫁后还算稳重了些,这次重阳,登高会过了之后,并没回夫家,向婆婆请了准,回娘家住几天,同年轻侄辈们相处,又激起当年豪情。
当下但见她披着一口钟的斗篷,一手端了满筛美酒的画榼,一手拽定了碧玉,不依道:“晓得你忙!这张脸皮便饶下你不画了,怎的连叫你饮口酒去,都叫不动你了么?”说着眼一红,“你刚来时,你几岁,我几岁?如今我老了,你翅膀硬了,我俩便生分了么?”
碧玉连连告饶:“姑奶奶哟!我怎吃得住这话?”接了那画榼,又笑道:“还照老样子,您先饮一口,剩下多少,婢子领你的赏?”
后头四小姐、五少爷、七小姐,并几个得脸的丫头都挨挨挤挤在门帘子那儿看笑话,听得这话,都拍手哄笑:“原该这样!看我们姑奶奶赏多少罢!”又道:“那剑也是她转的,合该一头一尾由她手里出来。”
谢含萩扬了眉,叫声好,也不动手,就低头把嘴唇凑在榼沿上,碧玉将画榼微微一倾,谢含萩就势长吸一口,咽了,举目看榼中剩下的酒,准准半榼儿,得意笑道:“宝刀未老,准头还在!碧玉,轮到你了!”
七小姐她们一片儿叫好,碧玉双臂平举对着谢含萩凝了一凝,宛如臣子谢恩,末了手一抬、脖子一仰,亮了榼底,也是一口而尽。
又是一片叫好。
叫好声中,五少爷独笑道:“大嫂你来了!”众人方见到花叶楼台影子里的大少奶奶及漓桃。
大少奶奶缓行至此,立住了看看热闹,着五少爷叫破,笑道:“偏是老五眼尖!”便扶着漓桃,沿回廊走下来。四小姐屋里的丫头筱筱,忙迎上去替她收拾雨具、嘘寒问暖。碧玉也同大少奶奶见了礼,寒喧几句,告辞出来,行在石板路上,酒意涌上头,着风一吹,饶是量大,也觉有些额目森森,忽听哪里“呀”一声,似门扉开启、又似谁推长了声音在哭,凝神去听时,又没了,心下想:“园子大了,总是哪儿的老木头、抑或老鼠作怪罢?”也没做理会处,还是择路回老太太院子要紧。
老太太虽没说叫她夜里侍候,但碧玉见太老爷一早过来,是从没有过的,心里总担心有什么事。一日间纵无话,碧玉也防备着夜晚有什么事,所以不敢在四小姐那儿多停留、也不敢多饮酒,一门心思只奔回去侯着。
快进老太太院子时,她不小心将一块石子踢进旁边湖里,“咚”一声,激起一群水鸟。
谢老太爷小横遥遥听见水鸟乱叫,立在窗下,凝神侧了侧头。
封嫂进来,不复平日示人那样老迈含混,举止间倒是说不出的安稳沉着,福了一福:“老爷,奶奶,是碧玉回来。”——她是老太太旧部,故还照往年规矩,管老太太叫奶奶,管太太们叫少奶奶、管小姐们叫孙小姐。谢家上下,像她这样称呼法儿的老派奴婢,剩下没有几个了。
谢小横面色略缓,“哦”了一声,对老太太继续刚才的话题:“……我那些孩儿们打听回来,外头,谁都没敢轻举妄动。”
“我在山上见到梅家,他们倒也沉得住气。”老太太皱着眉。她的眉毛当年是顶顶好看的,弯如新柳、秀如春月,如今上了年纪,稀疏些,皱起来,倒有了杀伐之气。
她说的梅家,是二太太的娘家。
“你哪,眼睛也别老盯着老二屋里的。”谢小横眯着眼睛,像要从空中看出一瓣梅花来,好让他在上面落笔赋新诗,“尘世间,镜花水月,镜中千重影、水上万般痕,凡事都不要看得太孤立了为好。”
“可是我们二孙丫头,在宫里,不就在跟张家闺女斗吗?这物色不就为了扳倒张家闺女才藏出来吗?”老太太急了,急出些年少时的明朗泼辣样子,“张家和梅家是姻亲,梅家这些年一直态度含糊,骑着墙头草。我们家是娶了梅家女儿,可张家姑娘到底封妃了,惠妃,压着我们一大头呢!我们要把张家的扯下来,她们肯?必定是利用老二屋里的,怎么使个法子把明珠拉过去了,给我们背后戳刀子!”
“明珠那孩子……”谢小横垂下眼皮,像在专心研究自己的肚子,“是你一手教养上来的,你觉得什么法子可以收买她背叛你?”
老太太窒了一窒:“——她有一家子的穷亲戚,开销很大。再说,她到这个岁数了,女心向外!”
谢小横问:“你发现她有个秘密情郎了?”
老太太很泄气:“这倒没有。”
“你一定已经派人去查她家属,有没有收受巨额财物吧?”
“是。她的弟弟有些赌债,最近还清了。”老太太咬了咬嘴唇,不得不承认,“可是这笔数额还不足以买明珠背叛我。”
“或许她根本不是背叛你。”谢小横道,“或许明珠完全不了解谢贵人和张惠妃之间进行着什么。”
老太太顿时气鼓鼓的:“就算她不知道这事儿有多大,她总知道是在我手里偷出了一件要紧东西!她背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