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休息罢。”云剑欠身而起,“为兄告辞了。”
“这样大的雨!”云华急道,“大哥等雨缓些再走吧!”
云剑又笑,这笑声放肆了些,带着男性特有的雄浑魅力,让寂寞的病室都温暖起来。他道:“六妹妹。大哥不妨的!”
无畏的踏入急雨中去。
小厮急步跟上,拔高嗓门,竭力要盖过雨声:“少爷!花厅是这条路!”
“我不去花厅。”云剑大笑着喊回去。
“那么?”小厮可怜的眨巴着眼,纵有雨蓑雨笠,也还是满脸的雨水。他拼命踮高脚尖给云剑打伞。
“这种雨,伞有何用?”云剑不屑的把伞柄拔到一边,“蠢材,你不看这是出府的路?”
“出府?”小厮一发糊涂了。照规矩,山上和亲朋好友们聚完了,回府还要谢家人自己吃顿夜宵,这才是真正的家庭聚会,但凡谢家子女,不容轻易告假。大少爷前几年也没逃过席啊。
“回头告诉大少奶奶,我今晚不回去睡了!”云剑给他抛下这么个命令,拽步出腰门。
腰门外,立着一个须发如狮的强壮男人,面上一道长长刀疤,也没使用任何雨具,只是铁杵一般立着,护着一匹马。那马倒是精心藏在阔大屋檐下,一滴雨也没溅着,正嚼着干豆子。
“影!”云剑叫了一声。
“是,公子。”那大汉顿时答应,腔调很怪、舌头很硬,不似本朝本土子民。
他牵出那马。暴雨而今是无遮无拦的浇在了骏马的头上身上,溅起一层水雾。骏马只是睨了雨雾一眼,神情之不屑,同它主人一式一样。影将辔绳递给云剑,云剑偏腿上鞍,纵马而去,影就跟在马后奔跑,竟跑得跟马也不相上下,“啪啪”一双大脚,溅起一路水花。
谢府在锦城南边的明绍坊。这一主一仆,一口气跑到西边,风吟坊,这是僧道侠娼、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聚集勾留之地。这里的歌一向比明绍坊更劲、酒一向比明绍坊更辣、泪一向比明绍坊更烈、笑一向比明绍坊更响,就连雨,下得也仿佛比明绍坊更狂。
云剑打马一直跑进风吟坊的一道门里。
这扇门造型很别致,像一只蝴蝶,扬着两只怪俏丽的翅膀。人家的门前刻狮子,它这儿却刻了两个美人儿,都高髻披纱,那纱衣当然也是石刻出来的,却难得石匠那般巧手,看起来简直轻软得比真纱犹甚。在天好的时候,这只蝴蝶、这两个纱衣仙子,映着灿烂阳光,简直像要飘飘飞去。
即使现在雨这样泼、风这样刮,它们也仍然一派飞翔的姿势。甚至,天气越恶劣,它们越要飞,像风吟坊的很多生命,泥泞里都扬起头来,气魄比天晴时还更勇敢。
云剑打马入门,一条石子甬道,窄得仅供一马通行,两侧还密密栽的都是修竹,竹梢都伸到道上来,尖尖的迎着骏马的眼睛,马不得不放慢步伐、耐下性子小心前行,走不数步,前面一段朝西方向的竹子却全被截去了,只留下尺来长一段光秃秃的杆子,骏马高兴的嘶叫了一声,通过那一段时总算可以快跑几步。
甬道尽头,是一座小小的、拱拱的桥,白石砌就,白得像雪,拱起腰的样子就像只嗲极了的肥猫。桥下一湾水,没有种莲叶,坦荡露出水面来,是绿色的,尽着风吟坊所能有的气力那么绿、那么艳。那是水底青荇的颜色。
桥的那边有座屋子,还有两个小童子。小童子是听见马蹄声就跑出来了,肩并肩笑嘻嘻站在桥头,等着接缰绳。四只手,像四瓣雪白的花儿。
他们穿的是一模一样的白衣,衣领缀着茸茸可爱的毛毛,每人撑一把伞,伞上画着胖乎乎的小狐狸。他们长得也像小狐狸,笑起来就更像:“大公子偏是这样的天气爱跑来跟奴们寻开心!”是抱怨,然而抱怨得娇媚入骨。
云剑一笑,把绳头抛给了他们。
那座小屋,闪着眼睛。静静等着他。
人有眼睛,所谓明眸善睐。水也有眼睛,所谓水似眼波横。小屋也有眼睛:黑漆漆的夜晚、黑漆漆的小屋,就像一个冷清的盲人。但若灯点起、窗口有光透出来,屋子便有了精神,如人的眼眸中有了光彩。
窗户就是一座屋宇的眼睛。
而这座屋子,窗口留得很小很小,细细的,有如一双倦眼,似睁非睁,拐子纹的窗格子,一格一格都嵌着不规则大小的琉璃,青碧色,仿佛异域美人的眼睛,清媚醉人。
屋子的门没有关。
确切的说,根本没有门。
只有几串竹叶,碧绿生青,似乎就是朝西那段路上刚砍下来的那些,编成了帘子,悬在应该是“门”的那块地方。大雨借着风势,毫不把这点阻拦搁在眼里,放肆的就扑进屋内——扑进了水里。
是谁说,“屋”里,就一定要是地面?
这座屋子里,墙内,门内,也还是水,比外头那一湾更清、更艳,水上飘着几盏琉璃荷花灯,微微荡漾,艳得几乎要死在了这泓水波里。
除了灯之外,水面上还有一样东西:桥。
很窄很窄、很细很细的桥,平平贴着水波,似一失足就要淹死在水里,那却未免死得也太艳丽了,因为它比那琉璃灯更绝,竟是血一般的红石,一粒一粒砌出来。灯光一映,它更有了啼血般哀艳的神色,宛转的桥身,就仿佛美人垂死而无力的裙裾。
这裙裾通向水中央的一只“宫灯”。
屋内最明丽的灯光,也就是从那宫灯中透出来。
它有八面,冰裂纹、亚字纹、龟龟纹、万字纹、步步锦,每一面格纹都玲珑剔透,捧出格心图案,八仙过海、麒麟踏云、天马追风、岁寒四友,每幅都活灵活现。可惜格后都蒙着芙蓉薄纸,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灯里的情形。
云剑就是踏着纤艳欲死的曲桥,往灯里走,每走几步,就自己扯下一件衣服,踏入灯门时,已经只余一件亵衣。
——对了,这“灯”倒是有门。
步步锦麒麟踏云的那扇格子,麒麟脚下踏空了,原来是给云剑留的一线门。
云剑进去,就把脚上的鞋子都踢了,赤着一双足,踩在地毯上。
“灯”里原来是一座小小的暖阁,烧着极好的炉火。整个阁子地面,都满铺裁绒毯,绯地,葡灰团花的外边、驼色蔓草的中边、毯心织如意天华图。
云剑湿脚踏上干燥柔软的裁绒毯,舒适得简直要“唔”一声。至少价值千金的毯子,可就被他老实不客气的踩湿了。
暖阁主人懒洋洋道:“你专能糟蹋东西。”
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是一个呵欠。像迟迟春日,阳光那么暖,花那么香,花粉抖下来玷污了洁白的莲花瓣,花下的石鲢吐了个泡泡,就是这么样的呵欠。
主人的模样儿也懒,俯在炉前,像是被烘得一丝力气也没了。天空一样碧蓝的缎子斗篷披在他身上,映得他面颊肌肤更如处子般皎好。他的眉毛很清、眼波很倦、睫毛很长。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十三章 胭脂香汤
两个小少女,只比先前的小童子大一点点而已,梳着双丫髻,戴着香喷喷的桂花,吃吃笑着闪出来,偷看一眼谢云剑俊秀的脸,很羞涩的垂下眼睛,看到亵衣下的线条,就更羞涩了,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吃吃笑得更大声,互相你羞我一指头、你拧我一下,扭着拧着竟然还有空腾出手来服侍云剑脱了最后一件亵衣,捧着衣物弯着腰溜了,只余桂花的香味、还有她们笑的余音,还在暖阁里回荡。
云剑再次举步,不是向着炉子,而是向着炉边一个盆子。
那盆子一人高、一人宽,瓷制,从踵至沿,颜色由白渐进至天青,造型似餐桌上请客用的搁大菜的盆子。
这盆底也像有的搁大菜的盆子底下一样,置了炭火,可以将盆中菜品保温。
只不过,这个大盆子里面虽然也满满盛了汤,但汤里熬的不是鱼翅、干贝,而是白芷、江离——都是沐浴用的香草。
汤也不烫,最多比皮肤烫一点点,正好让人躺进去“哦呼!”一声,绝不会对人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只会把人泡得红通通的,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大虾。
这是一锅上好的洗澡水。云剑沉入水中,“哦呼”了一声。世上再没有比淋了一场大雨之后泡个热热的香汤更美的了!
一定有所要求的话,倒是可以锦上添花一把。
“蝶儿,”云剑唤道,“给我推拿。”
“我不是蝶儿。”炉边主人唇边逸出一抹不知是何滋味的笑容,“我只是个笑话。”
他叫蝶笑花。
本朝没有“蝶”这个姓,锦城更没有。“蝶笑花”这三个字,就跟“楚云”、“海棠”、“娇月”、“香红”差不多,都是人家给取的,专为招揽生意用。所谓艺名。
叫“楚云”、“海棠”、“娇月”、“香红”的女孩子,多半会在什么地方做生意,你也想像得出来吧?
不过蝶笑花不在勾栏。有的勾栏只收女孩子,他自然进不去。有的勾栏,兼收男孩子,他也没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