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又不是大王肚里的虫子,你问吾,吾问谁讨说法去?你不也说了。顶多是顿笞刑,大不过是通杖刑,根本不足以因由这事被判流放。受绞刑甚亦或斩刑,你怕甚?”之于善铬而言,则早料及,待李椒走后,善轩必将有此一问。是以。不急不躁的就地打趣罢,遂转身走入厢房。
善铬这席话,诚然不过分。可打人不打脸,接话不揭短。往昔祸于种种粗疏,善轩确实没少被罚打屁股。别人看不见,善铬则屡屡有那眼福,一饱善轩屁股上残留下的条条被鞭子亲吻的痂痕。以往,动不动就挨顿鞭子,对于善轩来说,连其自己也深晓,那早就属于家常便饭。
然而时下,触目着善铬那副貌似事不关己的样子,善轩却没来由感觉噎气,于是后脚紧跟进屋里,当即夹枪带棒反唇相讥道:“是,如今你算是得意了,再不与吾一样,照旧在这院子里尽做些粗活,整日间,除却从早到晚打扫这偌大的庭院以外,即是与人吆来喝去牵马喂草捣腾杂碎活儿。且瞧你咧,早早升为大王身边的伴读,只管每日陪伴大王前往国子监,之乎者也念念书而已,今非昔比日新月异,乃是大王跟前的红人嘞!此等鸡毛蒜皮之事,你早就不屑一顾,吾本也不应劳教你高见!”
善轩满嘴的醋酸味,硬是把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扯到一块比谈,其这模反应,未免有分过激。一时之间,让善铬微生错愣之际,难免造成尴尬。
好在善铬微愣之余,并未怎在意善轩的强词夺理,仍只在埋头于拾掇眼前稍显凌乱的房间。但如此一来,善轩见状,竟是不禁愈加火气上窜。殊不知,善铬的沉默,当下在善轩相摹来,无疑已纠结为一种爱答不理的讽刺。
愤懑添胸,只见善轩二话未说,当场就一脚踩向正在俯下身去作势捡拾早先被扔于地上的那只布袋的善铬的手。
这只布袋,原是善轩丢在地。起先时候,亦即刚将采盈劫逮来那会,善轩和善铬也有在屋中待过小半刻工夫,直到放采盈钻出布袋之时,二人方在李椒示意下,改至院门处待命,以防半道杀出个程咬金余外生事。恰是在那刻,临将跨出门之际,善轩才把攥握在手的布袋,凶狠狠地回头丢甩于采盈脚底下。
所以,当这一脚踩下去,其实善轩亦不无懊悔。尤其当其亲睹见,善铬促无防备之下,看似极为吃痛般咬牙倒吸了口凉气时分,善轩更觉心虚与不忍。无论怎样,其与善铬,乃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且不论入宫沦为阉人以后,在这宫里事事处处患难与共,即便在幼学之年,尚未被那恶人花言巧语拐骗卖进宫之前,两人沿街遍地过讨乞的日子时,纵然再吃了上顿不知几时才有下顿,时至而今,善轩实则依未忘却,每当有心人施舍了铜钱或是残羹,哪怕只有个凉馍,善铬也往往是忍饥挨饿先哄其吃一半,而后在从其狼吞虎咽吃剩下的那一半上头撕下四分之一来,细嚼慢咽下肚。
至于那剩余下来的一半的四分之三,则是由善铬暂且小心的包裹起来,姑且留待几天几宿实在也乞施不着东西时,再行从怀中取出来充饥抗寒。善轩记忆犹新,即使是在路边捡了个早就变馊的“黑”馍,善铬亦从不例外的如是处理之,更别提倘是幸获它物。
“此事,本即为大王与采盈间的私事。吾与你身为下仆,为大王排忧解难,是为分内之事,至于大王作何安排,大王既未发话,即不在吾等分内。由不得吾与你妄加猜测,或非议之。”
待捱至善轩神色间倏忽平添黯然之色,善铬这才伸出左手,将善轩的鞋脚轻抬起又轻放下,径自从善轩鞋底抽出其已然被踩肿红的手指,稍时缓缓站起身,温声和色迎视向善轩,略顿。方又续道:
“这些年你与吾在宫里头跌打滚爬。旁人的大起大落,断未少见识,这其中的喜怒哀乐,如今也该看懂。宫中诸事,此起彼伏,变化多端。关乎主子的事宜,既为仆奴,封眼封耳封念。有时未尝不好。”
善铬所道之理,善轩实也镜明。只不过,自打不久前善铬被李椒点名提拔成贴身伴读之日起。善轩便开始怎看善铬怎不顺眼。实际上,如若换位思考之,这点亦情有可原。曾经是同日牵着衣角满怀希望入皇城,以为步入这座富丽堂皇的宫城,便再无需守着苦日子煎熬。未期,下一刻,随之接踵迎来的却是被十数人群涌而上不由分说按摁于净身房饱受阉割之痛,身体上一并挨了同一把匕刃的残害,失去这辈子生为男人最在乎的东西,又一同受教成长在内侍监直至学成手被分派来百孙院,同为李椒挑中选为近侍,当年所切身历经过的这些旧事,一一列数容易,善轩与善铬却当真吃尽苦头。
或是心结根源于此的缘故,在可谓苦尽甘来的今下,善轩才心有不甘己身不如人高,无一日不在挖空心思的琢磨,跃跃欲试意于李椒面前立功劳,从而让人对其刮目相待。换言之,倘若不是善铬当李椒的伴读,或者由他人取而代之此衔位,兴许善轩的嫉妒心理不会这般重。
善轩的这份“上劲”,善铬连同李椒自然早已了然,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如非鉴于此,李椒近来又岂会间或将善轩带在身旁侍候。远的不提,且说月前那次,善铬尚有把跟随李椒出宫的机会,以卑体抱恙为借由让与善轩,如若不然,李椒所带之人,理应为善铬才合宜。
善铬对此只当善轩这是在一时扭转不过弯儿,故才拗不过这股子较劲来。并且,当善铬意识到这个问题后,非但未与善轩斤斤计较,反是更胜从前宽和待之,惟求能及早化解开善轩心中的疙瘩,而不再偏执于此,以免久而久之积怨加深,等其从中反省过劲时,想回头是岸,却已为时晚矣。李椒之所以不以为意,面上则尽量维持现有的平衡象,皆因李隆基曾告诫过其一句真言——“安一室者安天下。”虽说世人常道,“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但李椒却颇认同李隆基之说,并自以为是的与之共认定,一室不安,便无从谈起安天下。
如果说,那日驾车的人换做是善铬,而非善轩,想来,当日采盈横冲在街头拦截李椒马车时,不见得会闹的丑态百出,双方也不致于近乎峙局至就差没法收场地步。故,或许尚夹有采盈的个人因素搅扰在其中,每每碰到与采盈有关的事,不单是李椒倍感棘手,为之莫名闹心,显而易见,就连善铬及善轩,彼此间那已然仅存不多的默契,亦正因于这么个女子的出现,越来越渐行渐远。
譬如眼下,忖及采盈,善铬的声音更变低沉了分:“吾奉劝你,此事到此为止,别再插手为妙。吾尽言于此,今后怎生行事,全在于你一念之间。时辰已是不早,今日径顾瞎忙,早是延误了夕食时间,吾且去大王那看看,请询下是否需传食,你且留在房内好生思量下吧。”
言毕,善铬即侧转身向厢房门扇方位。
坦诚讲,善轩这时,多少也已有悔意。然,就在两人将要擦肩而过的刹那,但见善轩却又脚底瞬滞:
“你若觉得,做大王的伴读好玩,改日吾自可向大王举荐你……”
有时候,一语可以惊醒梦中人,反之,多余的一句话,亦可伤人于无形。
正如善铬末了这多余的一句话,且不管其说这话的初衷是何,却已刺伤到善轩。且,字字狠刺在善轩心窝上。
余光斜睨善铬背影消失在眼底,就算善轩不愿去承认,原来善铬是在为了个女人,甚至乎甘愿拿伴读的名分,来与其谈条件做交换,连其那一堆谆谆善诱之词,亦是心口不一的空话。但下意识中,善轩却已矛盾不已地生出这种自嘲到可笑的想法。难道说,长呆在这宫中,人真的会连本性均迷失,哪怕再亲的亲人间,亦逃不脱这高墙内有的“怨”咒……
至少,当善铬道完末句多余的那话后,善轩才欲幡醒错误的认识,确已由是怦然碎裂了一地。而善铬所有的口舌也已尽毁于一旦,及其最近所做出的全部想要挽和兄弟间正在日趋恶劣化关系的努力,亦于这瞬间,统统白费掉。
正文 第090章 以静制动
这人都不咯念叨。
且说采盈,熊人般从百孙院牛哼哼闯出来之后,待回头看看,四下并无谁人追出门时,心下不无窃喜之余,立时就撒腿开跑,直至一口气径自奔出老远,这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刹住脚步,扶着竖立于宫道旁花圃中间的一块石头暂歇口气。
这一道狂奔下来,采盈的身后,压根就无半个人影追赶其。可采盈那副紧张兮兮架势,让人看着,楞是像有条饿狼正绷直着尾巴,同样呼哧哧累的呲牙咧嘴,却一步也不肯放松地在步步挥跳着利爪,不啃咬到采盈一块肉誓不罢休一样。
反观采盈,现下时分,却是无暇理睬旁人的指手画脚,只在心底寥寥自我宽慰了几句。正所谓“不知者不怪”,那些不知情的宫人,又岂能理解此时此刻其由狼窝里全身而退的那种心情,那可是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