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今日亦一样。高力士唯恐再照目前状况下去,保不准龙体难免欠安,御膳不合胃口,尚可以变着法子做改换,但若是李隆基生出个好歹,届时,可就非是进膳不宜这般简单的事了。故才专程跑了趟司膳房,并亲自盯守在那长达小半个时辰之久,督责御厨以及众司膳厨役又精心备了这些茶食,但求或多或少可吊起李隆基的丁点胃口。只要李隆基食欲大振,那司膳房上下的忙碌便有所值,而高力士的这片苦心,也算未白费。
“陛下?”半晌,未候见李隆基置以表态,高力士遂满堆着笑态径自凑向前小半步,“陛下,这羹汤趁热喝,方为大补……”
“搁边侧。”
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高力士原是迫不及待的想让李隆基吃点东西,这才又是催促司膳房又是跟着亲力亲为里外忙活李隆基的膳食。高力士自然镜明,即便无需其特意前往司膳房叮嘱,那些当差于司膳房的人,每日亦在为了迎合帝王口味,千方百计搜寻食物奇谱。然而,就算宫中再多的人为此上心。纵使连带着高力士亦因由这件事跑断腿,倘若李隆基自己提不起兴致来,别人的煞费周折,临了终究还是归于无济于事。
毕竟,李隆基乃是当今天子,一国之君。一个小屁孩,耍淘挑食,为人父母者。大可拿出身为家严家慈的架势。甚至动用家法耳提面命之按时定量吃饭,但李隆基不同与寻常人。
现下,李隆基既已发话,且径直打断高力士谏言,高力士见状,即唯有听命行事的份。须懂。帝皇的口谕,那也是圣旨。
待将持于手的茶点轻搁在案,高力士于是哈着腰身缓退往门外。显而易见。李隆基此时不容人打扰,连同高力士在内,亦不例外。但就在高力士即将恭退出御书房门槛时。却听李隆基又唤道:
“力士……”
“老奴在。”闻李隆基唤,高力士忙不迭复又压着碎步,应声当即从门槛处急奔回御书房里,侍立在下敬候李隆基吩咐。
稍时静寂,李隆基方再开金口:“且上来看看。朕这幅画,作的怎样?”语毕,却一如适才,连扫均未扫瞥高力士人。
反观高力士,闻罢李隆基说示,脸上则闪过一丝讶异。心下虽不无诧然,不过,高力士仍是立时怀揣稳那条跟随了其已有数载的净鞭,而未敢显疑在面上,即刻侧绕至李隆基身边去。
高力士本以为,李隆基闭门在御书房这大半日时间,是在批阅奏折。孰料,直至这刻才知,李隆基竟是在专心致志的作画。
尤其是,当高力士靠至御案旁时,心底更为一惊。
高力士的反应,尽管细微,却也未能逃过李隆基的法眼。
“老奴惶恐。”察觉李隆基龙目轻挑,高力士慌忙就地俯下身。而伏于地的那刻,余光却依是忍不住又斜了睨铺展在御案上的李隆基所作的那幅画。
其实,并非这副画本身有何怪哉,稀罕的实则在于,那画上所画之人,委实出乎高力士意料之外。
“起吧。”高力士这模样子,触及于李隆基目,倒并未惹龙心不悦。但见李隆基随手朝高力士抬下早就上挽至肘部的衣袖,示意高力士起身之后,便再次凝神向身前的那幅画上,“莫不是,朕久未作画,已是笔上生疏?”
“老奴愚钝。陛下这张画,可谓作的惟妙惟肖,呼之欲出。实在是老奴眼拙,不懂的欣赏。”
眼见李隆基自惑,高力士忙从旁奉承。虽说不尽是须臾吹捧,李隆基这画,作的也确实生动传神,画中人跃然纸上,格外宛然如生,可当高力士直抒完这席己见,却有分悔兮,后知后觉反省到,自个这番话,马屁拍错点,似乎颇为前后矛盾,矫揉造作有不相一致之嫌。
“哦?”而高力士此言一出,李隆基入鬓的长眉,亦随之挑皱,“如此说来,朕这画,倒也称得上不失水准可言了?”
“是。”高力士才汗兮兮作应出声,却闻李隆基附询道:
“那以力士所见,此画这点之处,朕应于其上描以何种颜色,当以粗黑亦或是赤红点缀之,方可作出这整幅画的清灵之气,同可将这画上之人,显衬得愈加娇美三分?”
“这……”这下,高力士无可避免陷于进退两难的窘境。不敢正视的窥眼李隆基手指的画上一角,好会儿,亦未能吭哧出个之所以然。
高力士早该知晓,李隆基唤人赏其大作,断不是单纯的在随便找个人赏阅其所作之画的好坏才是。
“依朕看,粗黑赤红皆不合适,当属时下的素颜之姿,摹之尤佳极妙。”片刻冷场尴尬,李隆基自言自语般说着,遂提笔“刷刷”勾画向御案上的画景,“力士且看,此画当下如何?”
李隆基所画之景,高力士只需一眼,即可辨识出,乃是宫中的那片梅花林。至于画上之人,高力士虽尚不敢妄加评定,却也在乍看之初时候,便已了然在胸,而此刻,则越仔细看之,越是凿定。此画上美人儿的颦笑之靥,确非是旁人,理应是为江采苹那淡妆雅服的眉眼才算对得上号。
然,这中间,同时亦有许多疑团,正令高力士犯疑,换言之,是百思不得其解。是以。越是处于这关键时分。高力士反生越为变谦谨:“美,花美,人美。人比花娇,花比人美。到底是人美分,或是花美分,老奴眼力不济。一时却无从判定……咦,陛下,老奴怎地瞅着。陛下所作之画,之上的花条,丛丛枝枝。像极后.宫那片梅林之境?”
高力士似有所悟的话未言尽,转就面有难色朝李隆基拱手埋低头:“老奴多嘴,请陛下赎罪。”
高力士诚惶诚恐,对此,一阵沉默过后。李隆基才略显敛色之貌:“罢了。力士果是好眼神。正如力士所疑,朕所画之处,正是那梅林。既如此,力士又何错之有?”
“可是,陛下不是早不再踏足那片梅林……”察言观色着李隆基,少时,高力士欲言又止。
夹睨也已然意识到己身逾矩的高力士,李隆基将手中画笔放在砚台上,双手背于身后踱下宝座:“那日,朕在御花园散步,不想走着走着,不觉间就已置身于那片梅林中……咳!”
许是时令的缘故,始自今年入冬开始,李隆基的咳患就屡屡复犯,严重时,经常性干咳的彻夜难眠。亦或是源于这个缘由,李隆基时有感觉,近来嘴里总泛苦涩味,无论吃食何东西,概是索然无味,山珍海味更是早已觉腻歪。
“陛下,喝口汤吧?此汤乃是司膳房,专为陛下小火慢炖的羹汤,说是味辛甘,有清热生津,散寒止咳之效,对陛下的旧症不无裨益。”眼明手快的适时递上先时搁置在边上的那碗羹汤,高力士同时借由这工夫,转移开话题。
李隆基所说之日,高力士自是明了,乃是指日前的那次雪后之行。当日,高力士因有事在身,不得已之下,只好再度委嘱小夏子代为伺候在圣驾前,在那之前,高力士前往翠华西阁传旨江采苹侍寝那回,曾让小夏子单独侍奉过李隆基一次,可惜小夏子侍奉的结果,并不让人遂意。
高力士原认为,这第二次在驾前侍候,小夏子该是有所长进,起码不致以再像上次那样手忙脚乱,谁知,事后才被告知小夏子竟又差点闯出大祸,楞是把李隆基给伺候丢了。好在调派宫中人手,及时找寻见李隆基,未致于在这宫中搅起大乱子,弄的整个皇宫鸡犬不宁。
但照今日这情景推敲来,这其中,好像还有不为高力士所知的隐情,且等回头,尚须将小夏子找来,私底下问由个详细才好,以备未雨绸缪。至于这当中的隐情,高力士隐隐预感到,理当同江采苹缔结有千丝万缕的牵绊,否则,李隆基根本不可能把一个压根未在宫里见过面的人,如斯活灵活现作画在指间。
“朕这病,恐是个顽疾。连太医署的群医也一筹不展,束手无策。朕怎岂寄希望于这司膳房的一碗羹汤上,痴妄一碗汤即可根除朕这由来已久的病根子。”端过高力士递至面前的羹汤,李隆基喟叹着,还是一仰脖,一饮而尽那碗看上去净是些稀水寡了汁儿,近乎不见漂浮有几滴油水可言的羹汤,权作是在灌了肚子清水润咙。
接回李隆基一口气喝空见底的碗勺,高力士遂慰切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个病者?再者说,宫中的太医,人才辈出,陛下诚过忧了。这会儿已近晌午,陛下可要小憩个午觉,缓缓这一头午的乏劲儿?今个早朝,前朝并无几件要事亟需陛下圈阅,陛下当以龙体为重。”
望眼由门扇处衍射入御书房的光度,李隆基龙目微呈徐眯状,略顿,忽而仰面迎朝向阳光倾洒的方位长舒口气:“眼下已是晌午时辰?无怪乎这外面的日头,暖和照人。朕尚不困。朕看今个的天气,似是不错,朕姑且出门去走走。午觉的事,暂留待回来再说。”
见李隆基言罢,即龙行虎步跨向门外,高力士匆忙紧跟数步,尾随在后:“陛下,陛下欲行往何处?可否且允老奴伴驾侍奉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