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遇见那个男子。他正在月下舞剑。一袭黑衣,剑光寒凉。若不是习习的剑声,我并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见到是我,他微笑地俯下头来,貂蝉。
他唤我的名字。他说,我是吕布,董太师的义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凤仪亭的水榭边,你牵着一匹马。
不是。他说,也许在更早以前,我是见过你的。
他就站在那里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纯澈的双眸。有一种疼,似要穿透心脏般铺泄在我柔弱的身体里。
我忽然问他,你是赤童吗?
赤童。这个名字于我而言一直是陌生的。可是,在吕布对着我笑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一个叫赤童的少年。
他不是阿大,不是米脂的任何男子,是我幻觉里臆造出来的人物。而我相信,他曾经是存在的。
【伍】
董卓是从遇见我的那一天,开始对世事心生倦意。
他说,在他的家乡嵋坞,他辜负过一个女子,现在是时候回到她身边去了。
我有些恼怒地问他,是否爱过我的母亲。
你应该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如果不爱,她不会至死,都不愿在族人面前说出你的名字。
董卓就站在那里苍白地对我微笑。那样子在我看来,更像一个人临死之前的释然。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将那件嫁衣重又放回到我手上。我不知他是何意。
在他转身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问他,为什么你拒绝与我相认?他仍然没有答我。
整座府邸都肃穆得静止无声。我对着他的背影说,当我强大到可以杀你的时候,我一定会来取你的人头。
然而,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董卓是不死之身。就算用最尖锐的戟,也杀不了他。虽然如此,仍然有勇士前仆后继地行刺,终究落得暴尸长安的下场。
近来,太师府加强了戒备,防一个有黑指甲的杀手。听说此人武功造诣极高,他的剑落下时,能瞬间致命。每次行刺失败,都可以成功逃脱。
我对董卓说,既然这么多人都希望你死,为什么你不遂了他们的愿?
他们杀不了我。
我冷笑,你将我留在府里,就不怕养虎为患?
他说,我留下你的原因,你比我更清楚。
是的,我一直以为,他留下我,只是不希望他的女儿流落街头。
【陆】
夜凉如水。在长安街以北的地方,我遇见一个黑巾蒙面的女子。有烈火一般妖娆的身姿,露出一双孤傲不桀的眼。她说,我知道你。琉的女儿。
我惊住。琉是我母亲以前的姓氏。在米脂,这个姓已逐渐被人淡忘。她是如何得知?就连我都不曾知,为何娘总是避讳提及自己的姓氏。
她说,我们琉族女子的手背上都会有图腾。这是我认出你的标志。
女子告诉我,她也姓琉。琉是一个没落部族的姓。
她说,你是琉族女子,所以你应该与我站在同一阵线对付最奸诈的敌人。
我才知道,她口中的敌人,原来是董卓。
她又说,我就是那个黑指甲的杀手。董卓是一个丧心病狂,背信弃义的伪君子。我们的族人从来都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是,有一天,董卓为了向朝廷邀功,居然派人歼灭了整个村子。
末了,她带我去那个村庄。是在离长安数百里的一片森林后面。像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却遍处都是残败塌陷的房屋,一地的枯叶,偶有刺目的白骨。
要不是亲眼见证这颓败的荒凉,我一定不会相信,曾有那么盛大的杀戮洗劫过这里。
女子说,你之所以避过那场劫难,仅仅因为你是琉璃未出生的女儿。她粼粼的双眸中,婉转着清淡的愁。
她又说,多年来,为了不被认出,为了接近董卓,我不惜毁掉自己的容貌,在上面涂着一张又一张绝色冷漠的面具。这个计划原本并不需要将你牵扯进来。可是,师父说我的脸再也无法易容。在明日的月圆之夜,我就会容颜尽毁。
只要在第二场雪落之际,天地汇合,让吕布将戟刺进董卓的心脏,那一切就都结束了。关于整个琉族的仇恨,也可以瓦解了。
在女子揭下面纱的瞬间,我竟然看到,她是萼娘。太师府的绝色舞姬。
她说,我易容的那么多张面具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萼娘。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愕然,心里有一丝预感,却仍旧等着她给我答案。
因为只有萼娘,真正被一个男人爱进了心里。我从不曾怀疑他的真,但我给不了他完满的结果,于是我只得将自己置在尘埃中。明天之后,再没有一个叫萼娘的人存在。你猜他会不会有一些难过?会不会记得我?
他不会。
他会。
他不会。
我于是答应了他。因为彼此都想被证明。
替我易容的,是萼娘的师父,神医华佗。一个貌美的女子。在很年轻的时候,华佗还只是一个技艺不湛的学徒。她遇到了曹操,他许给她掷地有声的诺言。为此,她找了他很多年,终生未嫁良人。她逐渐成为天下皆知的名医。
我问她快乐吗。她说,有些女子,要的并不是杯水之爱,我只是希望他可以将我记在心里。永远永远。
【柒】
貂蝉不再。除了董卓时常会在貂蝉曾待过的小屋里叹息之外,再没有人会注意她。
而我成了萼娘,有绝世之貌。在每个为吕布跳舞的时日,我总是扬起最美的微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拥有这张脸多久。
那是在吕布出征的前晚。我为他跳舞助兴。他喝了很多酒。大吐一场之后,他抱住了我,不停地唤我萼娘。
萼娘。烙成了心殇。使得我硬下心肠。
终于待至雪落。那一轮明月,似一块染水的绸缎,轻轻一捏,便哪里都是伤。
我在凤仪亭的水榭边等两个人前来赴约。穿绛紫色舞裙,摇孔雀绿团扇。水榭的另一边,一个青衣女子正妩媚微笑。
盈盈一笑间,相思染。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在她身后的远方,董卓正策马前来。
他问,你是舞姬萼娘?为何你有琉璃的亲笔信笺?见我冷漠着一张脸,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到我手臂的图腾上,万分惊讶地说,你是貂蝉?
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我还在等一个人。吕布。我相信凭着他对萼娘雾中花水中月般的朦胧之爱,他不一定能很好地认出我来。
【玖】
董卓死了。百姓几乎要与天齐贺。可是,他们不知道,没有了董卓,还会有别的人。比如曹操。他几乎可以权倾天下,挟太子以令诸侯。他不会放过吕布。
因误杀董卓,吕布已有退隐归林之意。他来找我。在粼粼的溪边,他说,能否告诉我萼娘的下落?就算她变老变丑变成任何样子,我都想与她一起。
我说,将军的心里就从来不曾放进别的女子?
他望着远方的流云,突然间泪流满面。
他说,很早以前的解梁,我遇见一个牧马的女孩。我对她说,等她长大后,我定娶她为妻。她就站在那里笑。后来,我再回解梁找她时,村人说她死于一场瘟疫。
最终,我告诉了吕布萼娘的下落。在大山之巅,在丛林之后,在一个被灭掉的琉族里。我说,如果萼娘心中仍有爱,她一定会去那里等爱。也许她会等到的,是不是?
我对他说,趁天下未大乱之前离开,你方可保住性命。我会成全你。
当夜,我找到即将出远门的华佗,求她最后给我做一张吕布的脸。我决定赴曹操的白门楼之约。是的,那纸飞鸽传书被我截住。
我深知,若要让一个枭雄不再针对你,唯一的方法,就是你得正大光明地消失。
白门楼前。处处都隐藏着刀光。易容成吕布的我,应时赴约。我想起临出发前,华佗忧伤而美丽的眼。她说,貂蝉,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是不是?
我说,也许是这样。
终于,我见到曹操。那个不可一世的枭雄。那个华佗深爱的男子。他说,吕将军果然够胆识,竟敢来赴约。
我看到两旁整装待发的甲士。在很远的远方,我又望见华佗。我朝她微笑。朝琉族的方向微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华佗。我纵身从白门楼上跳了下去。
很久后,我听说神医华佗的头颅被曹操砍了下来。他要成王,所以他不允许自己被爱绊住。只是可怜了华佗。
【拾】
有人救下了我。披着盔甲,意气风发的男子。他越过曹操众多甲士,直接将我带至数十里外的凤仪亭。
他说,将军,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仔细打量他。眉清目秀的一张脸,漆黑如珍珠的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