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在一个仲夏的清晨,伯邑考策马远去,留下了他的箫。我看到烂漫的朝阳自东方升起。他说要天涯海角地寻找幻觉中的女子,哪怕那注定是一场虚无。
在伯邑考离去的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梦里与他相见。他与我说话,他唱歌给我听,他对着我吹箫,他给我讲世间最动听的情话。他说,我会在那片玄武石的宫墙上等你回来。哪怕,你永远也回不来。
而我终于知道,那是我与自己的对话。
伯邑考再也没能回来。他连朝歌的红墙绿瓦也没有踏出,就被帝辛关进了死囚牢里。
他们说帝辛的宠妃苏妲己爱上了罪臣之子,他们说东方的帝王居然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如此,伯邑考成了最无辜的牺牲品。他随时会因帝辛的一句话而命丧黄泉。
那些日子,朝歌上空阴云密布,月亮始终没有爬出来。那些曾被砍掉的大红花树,又开始枝繁叶茂。
当那些花,终于绽放成一片火红的海洋时,我见到了少年宋伊。这次他没有念经文,也没有虔诚地遥望远方的佛。
他说:“小璃,我是来带你走的。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哪怕是佛。”
我笑:“在朝歌没有人伤害得了我,更何况我是大王最宠爱的妃子。伯邑考还在死囚牢里,我如何能离开?我要救他。”
“小璃,你救不了他。总要有一个人死去,佛才会罢休。”
我如雕塑一样站在那里。我说:“如果一定要有人死去,我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
宋伊望着我,良久,他才幽幽地说:“小璃,你知道吗?你在很多年前就已死去,广寒宫里也根本没有一个叫嫦娥的仙女。千年狐妖有感于嫦娥的救命之恩,于是不惜杀掉自己的女儿助她脱离月宫,只有那样,嫦娥的魂魄才不会被佛找到。”
“而你,就是嫦娥。”宋伊像婴孩一般哭泣,“这一次,真的是永别,因为我参透了佛。佛杀了千年狐妖,只因她始终不肯说出嫦娥到底在哪里。佛令英雄后羿丧失全部记忆,佛焚毁世间所有火红的花朵,而我是那么信仰着佛。”
少年宋伊就那样在我面前消失。而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
没多久,帝辛宴请西伯侯,奉上最美味的佳肴。周遭是整装待发的万千甲士。西伯侯在低头的瞬间,落下了一滴混浊的泪。
他们说,那是伯邑考的肉。一箭双雕,既让我死心,也让西伯侯知道,帝辛才是这个世上惟一的王。
我爬上鹿台,遥望那片残阳似血的凤凰坡。很小的时候,宋伊告诉我,在大地之上的任何地方,他都会在我身边。他不会离开。
可是,帝辛杀了他。伯邑考根本就活着,被噬肉的人,其实是少年宋伊。仅仅因为,我希望伯邑考活着,宋伊就那么做了。没有人知道伯邑考最后去了哪里。
【玖】
没多久,渭水北边的西伯侯开始大规模伐纣,势不可挡。我听见遥远的钟鼓在鸣响,众鸟横飞,众马策奔。
鸳鸯瓦冷,翡翠卺寒。
我的十指满是斑驳的炭黑与灼伤。在那些上面,即将覆没一个叫商朝的王城。熊熊的红色火焰燃烧了整座玄武石宫殿,在青色的鹿台之上,我看到那个曾经矫健的王,像婴孩一般泣哭。
他说,妲己,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我沉默地低下头去,直到那些火焰慢慢熄灭,直到四周寂静无声。
商朝亡,周取而代之。
亡国的妖女,被万民所耻。断头台上,有一席之地为我而留。在万众齐哭声中,鲜血染满了整座鹿台。又一个新的暴君诞生了。
我抬头问佛,为什么。
佛躲在云层后面,无声地笑。他说:“我就是上帝,拯救世人的佛,主宰一切。而你,是万物中我惟一没能得到的。那么,我只得毁掉。而后羿永生永世的轮回里,都不会再有你,他会虔诚地朝拜我佛。”
姬发说:“妖女,为你行刑的将会是周朝最好的刽子手。一刀下去,无痛无血。只要你说愿意忠于我大周,我是可以收你入宫的。”见我无语,他又说,“妲己,没有人能拯救你,除了我。”
我看着这个被佛的嫉恨暗中操控,被万众敬仰的王,他甚至还不如帝辛。至少,帝辛的柔情,曾为一个女子绽放过。而这个新任的王眼中,有的只是权力,及握有权力的那种志得意满。
当我的头颅彻底离开身体之前,在寒凉的刀光中,我又见到了他。英雄后羿,少年伯邑考。他站在人群中,沉默地观望这场杀戮,披着袈裟,双手合十,虔诚地遥望头顶。
佛站在他前面说,以何因缘,得知宿命。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我扬起头,大笑不止。
夕阳远去的凤凰坡上,漫天飞雪与火焰已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恣肆汪洋又奢华绚丽的彩纸,日光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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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笑.圆曲》
——王朝坍塌的碎瓦后面,舞着彩衣的女子,站在废墟上莞尔一笑,那是明王朝最后的盛宴。一曲挽歌,一曲终。
【壹】
我穿着华美飘逸的丝绸舞裙,沿边用大朵大朵的莲花点缀,层层叠叠地盖住我裸露的脚趾。珠歌翠舞,古筝哀婉缠绵。
是在赫图阿拉城的尊号台上,我踮着脚尖,尽力在最后一个尾音中完美谢幕。可是我受伤的脚踝再也支撑不下去。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狼狈至极。我的脚踝痛得无法呼吸。
那一刻,全场寂静无声。我胆怯地看向乌拉族长,他眼里的怒火似将我燃烧蔓延。我知道又将有一顿毒打爆在我的皮肤上。
他们都静待大汗努尔哈赤如何处置犯错的我。或者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是大汗此刻的心情,而非一个贱奴的性命。我卑微地跪在尊号台上,稚嫩的声音,一遍遍说,大汗饶命,大汗饶命。
然后在一排贝勒中,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朝外面跑去。将一众质疑抛诸脑后。他带我在草原上飞奔。他的手掌很大很暖,他歪着头问我,你的脚是不是很疼?
只为这一句话,我悲怆得哭出声。从小我就学会了隐忍,学会在难过的时候不要哭泣。可在这个男子面前,在他一句轻软的关怀下,我终于纵声哭了出来。
我咬紧牙齿说,不疼。心不疼。它在碎裂中欢跃。它扬得那么高。
说完,我莞尔一笑。笑得那般卑涩,却又是那么甜美。
苍茫的草原上,他停下来,说,你会成为天下最优秀的舞者,而我会成为天下的王,到时,我一定会封你做我的王后。每天看着你跳舞。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叫陈圆圆。
我是一个舞者,乌拉部落地位最卑贱的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年,我十二岁。八贝勒皇太极二十九岁。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别离。
他走后,我还是承受了有史以来,最狠的一次毒打。皮裂肉绽。可是我竟隐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
十三岁的春天,我终是被赶出了乌拉。仅仅因为她们嫉妒皇太极曾庇护过我。她们说你长得这么丑,你不配跳舞,你不配与皇太极说话。
其实,十三岁的我,就已经知道自己有多美。我在清水中洗脸,在枯木上跳舞。我要成为最优秀的舞者。我要每天都跳舞给他看。
是在泣哭流浪的人群中,我见到绛雪。紫衣的绛雪。蒙着薄纱,身影是美的,却看不清她的脸。
她说,我带你去金陵。我要将你培养成金陵最美的舞者。
她说,你就是我。
如此,我跟随绛雪,辗转到江南。一树春,一树秋。
【贰】
百花宫。金陵最大的脂粉地。在绛雪的悉心栽培下,我已是金陵人尽皆知的红牌舞姬。血色胭脂,华丽舞裙,以及挂在唇边那一抹似笑欲笑的风情,都似销魂的冰玑。
我站在百花宫的大殿之上,翩跹起舞。
姑苏城外,桃花开得正艳。姹紫嫣红的璀璨了一季。
吴三桂就站在那群红男绿女的中间,气宇轩然,风流倜傥,吟诗赋词。他惊艳于我的美貌,亦倾倒于我的舞姿。他俯下身,眉眼如丝,俊朗的脸上迅速纠结成一大朵妖娆的花。他就那么安静地望着我。仿若能望透这尘世沧海,望穿这痴婉缠绵。
我很清楚,这番接近,于我,并非高山仰止的爱慕。
他说,你是小沅。你就是。我摇头再点头。绛雪曾经告诉我,当有个男人唤你是小沅时,你要记得点头。
那一刻,我想起赫图阿拉城的白衣男子,他说,你会成为天下最优秀的舞者,你叫陈圆圆。
那个夜晚,距离现在,刚好六年。
【叁】
吴三桂开始频繁的出入百花宫。赠我绫罗绸缎,珠钗玉镯,波斯的奇珍异宝,他恨不得将天下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拿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