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来,坐在毡车上遥望。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躺在大山的怀抱,我会知道所有的秘密。
佛说,当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过去之后,他会告诉我,我的母亲是如何死去。
他会告诉我,那座山为何被称为死山。
我在等待所有事情的尽头。
【肆】
我披着七彩羽衣,在灿烂的朝霞中,一步步走向朝歌宏伟的玄武石宫殿。拾级而上的台阶尽头,我看见一个偏瘦的中年男人,灼灼的气息。他等在那里。在万千甲士森严的注视之下,我诚惶跪地。
“愿吾王万寿无疆,民女苏妲己。”我说。
帝辛前所未有的惊喜。不顾君臣之礼,走下台阶,在我身边俯下身来:“抬起头,美人,让寡人好好看你。”
我莞尔一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国色天香。
群臣失色。也许,他们已经意识到,大商的天下岌岌可危。红颜祸水,避无可避。
一笑倾城,一笑倾国。天意不可违。
从此,后宫夜夜起笙歌,我却越来越寂寞。我想起少年宋伊。他常常对着大片枯萎的红色叶子哭泣。他说,小璃,我们不能拒绝寂寞,那是佛的旨意。
他在我的年华中,一日日老去。敲着木鱼,念着经文,虔诚地朝拜他的佛。那是他心中唯一热烈的信仰。
可是,在我离开凤凰坡的那个晚上,宋伊给了我一些花种。他说,那些火红的毒花种子开在月亮之下。他说,小璃,也许此生我们再也无法相见,希望在花开的时候,你会记得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少年宋伊哭泣。他蹲在凤凰坡的山顶上,面朝东方,手指上残留着花朵的余香。他说:“小璃,我永远都会想你,小璃……”
很久以后,我在朝歌的宫墙下,种满了这种花。佛曾经说我的母亲就是死在这些花的旁边,野兽咬死了她。
你信吗?我不信。我的母亲是深山中修炼千年的狐狸,除了五百罗汉和天上的佛,任何人任何野兽都杀不了她。
佛以为我什么都不说,便是不知。佛总想无所不能,参透世人,却不知人心永远都参透不了。
朝歌宫殿里的花,终没等及绽放便已枯萎。绿色叶子迎风摇摆,月亮慢慢隐到云层离去。我在帝辛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我将宫里所有的花所有的树都砍掉了。
帝辛见我如此,惊慌失措。他说:“妲己,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开心起来。你说,只要你说,寡人刀山火海,都会为你捧来。”
我望着夜空,看见了星子,看见了月亮。我随手指了指它们。
然后,这个一度被臣民奉仰的王,传令下去,命人不分昼夜地筑建摘星楼。他说:“寡人爱你,胜过爱这大商的江山。我的一切,全部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我仿佛又看见佛踩在莲花之上微笑。他说:“一切皆是天意。小璃,商就要亡了。它因你而亡。”
那一瞬间,白雪流转,黑色的玄鸟从宫殿苍白的上空横飞而过。我边哭边说:“不,不是这样,不是,不是……”
帝辛仍旧信誓旦旦:“妲己,寡人是东方的王,天下苍生都属于我一人。你说,你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寡人都会为你摘来。”
我转过头去看那张自傲的脸,半晌无语,只怔怔望着躲在云层后面的佛。然后我听见自己哭着说:“我不要,什么都不要,我要回去,我要回到凤凰坡去。”
我不知道是对着高高在上的佛呓语,还是对着身边这个帝王在呓语。
然后我在佛的眼中又见到那抹凶残的光。像冰一般的寒冷逐渐包围我,似是将我周身温暖的血液抽干抽尽。
从此,我不笑。
【伍】
如此,一个又一个御医死在帝辛的弓箕下,一个又一个谏言的臣子死在大殿之上。群臣惶恐,百姓惶恐。
西伯侯姬昌,是惟一谏言没被处斩的大臣,他说,大王,此妖女不能留。臣观望星相数十年,臣惶恐将来她必会祸害我们大商天下。
帝辛大怒,正待施炮烙之刑,我看到了少年伯邑考。背着弓箕,站在玄武石的大殿上。他说,请王和王后饶了臣父亲的死罪。
那一刻,我居然对着伯邑考笑了。正因了这笑容,使得帝辛龙颜大悦。西伯侯最终被囚禁于安里城。伯邑考一再跪恩,谢王,谢王后。
那分明是我梦里出现无数次的英雄后羿,他像商都任何一个平常的臣民那样,信仰他的王,帝辛。
我又一次听到箫声,那么真实地绕在宫殿上空。我披着薄薄的裙衫,赤脚在一处又一处亭榭间飞奔。
当一袭白衣的伯邑考站在四角鹿台上吹着箫凝视东方时,我微微仰起头。他痴缠的眼里,有着跟宋伊一般的纯净。
我走近时,箫声戛然而止。
我问:“你是不是射日英雄后羿?”
他说:“不是。我是西伯侯的长子伯邑考,娘娘。”
在夕阳远去的凤凰坡上,漫天飞雪与火焰已经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恣意汪洋而又奢华绚丽的彩纸。日光流逝,少年宋伊曾经告诉我,在红尘之上的任何地方,后羿已经悄然死去,伯邑考仍旧活着。
【陆】
群臣欢宴,我献上一支舞。七彩舞衣,流光四溅。苍远的夜空,群星飞转。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曾经在我面前跳过这支舞。她穿着孔雀羽毛制成的衣裳,光脚踩在地上遥望东方。那注定是一曲寂寞的舞。它的名字叫相思。
舞毕,我见到一向冷静的王叔比干泪如泉涌,当场失态。在歌舞升平的玄武石宫殿内,比干一夕之间怆然老去。
在另一个明亮的早晨,素衣女子入宫求见。她告诉我,王叔比干在昨晚自杀了,临死前嘱她必须取出自己的心交给苏娘娘。
果然是七窍玲珑心。那是王叔比干多年前能为我母亲付出而没有付出的事情。
我一直没有原谅他。我一直没有原谅王叔比干,我的父。
我又想起那个欢宴的晚上,苍远的夜空,密麻的星辰。王叔比干站在琉璃台前,轻唤我的名字,小璃,小璃。
我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良久,我转过头去,说:“王叔,该叫我王后。”
“你不是苏妲己,你是我的女儿小璃,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不。我听见自己说,不。我拒绝与他相认。
他说:“我一直,始终,永远都爱你的母亲。你要相信我。”
“那么王叔,你要怎么让我相信你?要不要打开胸膛取出你的心?要不要?如果是七窍玲珑心,我便相信你说的话。”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戏言。我想如果有一天,当我能摆脱佛的咒语,当我终于自由时,我一定会与他相认。他是母亲爱的男人,他是我的父,他便永远都是我的亲人。
然而,此刻,当我对着那颗失去色泽的心脏时,我终于有勇气叫一声,父亲。在冗长的夜未袭之前,我开始泪如泉涌。
【柒】
他们说,妖女妲己杀了王叔比干,夺了他的七窍玲珑心。最初是众臣在说,后来是朝歌的百姓在说。
再后来,帝辛抚着我乌黑蓬勃的长发问:“妲己,为什么你要杀了王叔?他是寡人在这个世间惟一的亲人。然而尽管如此,寡人还是舍不得替王叔报仇,因为,寡人爱你。”
我什么都没有解释,只眼神坚定地望着帝辛身后那片苍远的天空。远处浓雾遮掩了渭水以北的凤凰坡。
在那里,少年宋伊会默默无声地站到我身后,轻抚我的肩膀,他会说,小璃,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我转过头,帝辛已经离开,身后再无任何人。偌大的白玉宫殿像一座荒芜的空城。
伯邑考又在鹿台上吹箫了。音韵悠扬,清婉欲绝。清澈的月光洒在玄武石的宫墙上,似千帆过尽后那一点点的白。
他说:“娘娘,你能不能告诉我,月亮上面住着什么样的女子。为什么每当我抬头看她时,会那么似曾相识,那么想流泪。”
我遥望高高在上的佛,然后说:“我不知道。”
在他忧伤的箫音中,我想起小时候,凤凰坡上,母亲曾经跟我说,如果我想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就必须要找到后羿的转世,让他爱上我。
母亲是在跟我说完那句话之后的另一个夜晚去世的。
而伯邑考的爱情,已经完全寄托给了幻觉。他是属于一个叫嫦娥的女子,便永远都是。
他说:“娘娘,我总觉得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爱过一个女子。我吹箫给她听,唱曲给她听,我们还说过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在一起的情话。可是,为什么我想不起她的样子?”
我无声沉默。他的心已经被虚无的幻觉塞满,再没有任何人能掠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