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也是如此。她无可奈何地发觉自己离不开李纨后,对其不满之处也变成了长辈式的埋怨,顶多心里咕噜两句,面上还是要摩挲着些:“老太太不知道家里的底,你公公也不敢告诉她,你是怎么瞒过去的?”
李纨笑道:“哪里能够瞒着呢,老太太眼里什么没有经过,心里和明镜儿似的哩,只口里不说罢了。如今老爷和太太都能省俭屈就,她也不能太挑眼。”
王夫人点点头:“我倒没什么,原先咱们家没有败的时候,我也不过吃斋念佛,外头的宴也甚少去赴。只苦了这几个姑娘,如今二丫头也到了年纪,嫁妆之事却八字还没一撇。大太太那里没哭穷就好,谁敢朝她要半个子儿去!虽说不可撑胖子,少说也得一两千两罢?真个是愁煞人。”
李纨沉吟一会儿,试探着答道:“几个姑娘倒没什么可说的,老太太约是有私房拿出来。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的事太太心中想必也有数了,此事非同寻常,几千两银子怕是打不住。”
一提到贾妃,王夫人心痛不已:“原先我就不愿意她去宫中,后来见她出息了,才略略收了那不舍的心思,愿她风光长久。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娘儿俩连见一面都不能,心酸怎生说得!”
李纨亦是低声道:“太太也不要过于伤心了,可喜在娘娘无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待君恩回转,多少委屈平不得?只是眼下不活动些让人在宫里多看顾娘娘,一时冷着饿着了,才叫娘娘寒心。”
王夫人含泪道:“我把自己一些留箱底的好首饰都叫人拿去当了钱打点夏太监,怎知那个老东西不吃好料,收了钱却不办事,只顾往别处火热地儿钻营,把咱们娘娘撇在一边。要不是抱琴,我还在梦里。亏得她机灵,想着法子打发了可靠之人人通气给我,说再要打点,只须找娘娘宫中另一个李太监,还管些事。”
“既然有了门道,太太还愁什么呢?”
“你不知宫里的规矩,像咱们家娘娘这样的,除非极为忠心大胆之人,不敢轻易揽下这等差事,咱们送去一千两,能花在娘娘身上两百两就是上算了,如今天也将冷,银炭皮袄不知娘娘摸得着也不?”
李纨大惊道:“照这么说,没有个几万两是不行的了。”
“差不离,可如今叫我从哪里去弄这笔钱呢!”
李纨顿了顿,道:“说到钱,其实咱们家还有一笔款子没有动,可以暂时挪借一番。”
王夫人眼睛一亮:“是哪项钱?有多少?”
“林妹妹家里留给她的钱,老太太那里还收着呢。除去当年建大观园用的,大约剩着十万两左右。”
当年林如海留下的遗产有一大半是李纨替黛玉收着的,贾母手中那一份除去填补窟窿的实际上还有七八十来万两,李纨此处留了个心眼没有多说,怕王夫人起别的心思。
王夫人果然一怔,脸色变得略微复杂:“这些年她吃用皆在我们家,若这点子钱都不拿出来,可见没有人心。”
李纨心中不快,笑道:“林妹妹心性儿不计较这些,说起来她除了脂粉衣裳费着点,其他也没有什么大花用,反而是这些年她给咱们家填的钱,倒盖了个大园子。”
这才想起大观园实际出资者的王夫人咳了几声:“那钱不过是预先借着,迟早要还她的。”
“太太这话便生疏了,她一个孤女,手上拿这么大笔钱却是百害无益,咱们是她极为亲近的家人,谈什么还不还的呢。”
王夫人拿眼睛看着李纨,道:“我知道你和老太太一般,只看着林丫头。”
“太太,”李纨款款道:“为了这件事,太太想想自己和老太太,宝玉,闹了多少不痛快呢?如今咱们家也败了,娘娘那边又一时半会起不来,宝玉将来的媳妇门户只眼见着往下降断然没有往上升的,看来看去,除了林姑娘,竟是没有几个合适的。说句私心话,宝玉娶的媳妇再好,将来也是我和大爷奉养太太您,要么太太就是嫌弃我和大爷了,也不要兰儿在膝下承欢。”
王夫人想起争气的贾璃和尚算看得过眼的李纨,不由得点点头:“你们是我的长子长媳,璃儿又如此出息,我和老爷将来自然跟着你们过。”
“既然如此,太太长久和宝玉绷着,反失了**情分。他既看上林姑娘,林姑娘也无外心,可见此姻缘是前生注定,不好拆散的。林姑娘原先身子弱,性子娇,如今看起来也大好了些,平日对太太也是恭敬得很,实在挑不出错。如今她年龄也到了,若逼着她嫁给外头人,到时候和我们讨要起嫁妆来,我们给得了么?被人奏到御前说咱们欺凌弱女霸占家财,岂不是要把大爷的功名和宝玉的前途都给葬送了?”
王夫人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听李纨解析后,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她心里很清楚贾家到底挪用了林家多少钱,更清楚这笔钱在黛玉出嫁前是绝对还不起的,原先她仗着两家威势不言还钱之事,如今连元春都不顶用了,这个罪名就是压垮贾家最后一根稻草的石头!
李纨见王夫人面色涨红,知道自己的话被听进去了,便接着道:“即便林姑娘一心向着咱们不肯告发,若是那有心之人把当年林大人的遗嘱翻出来对证,又纠结上几个林家宗族的混事之人,咱们便是通天的好运,也挨不过了。若是定了林姑娘,这钱便成了她陪嫁来的,谁人敢说一句不是?”
王夫人沉默良久,迟疑道:“林……林丫头她,还愿意跟着宝玉么?咱们家如今……”
李纨心中大喜,面上依然滴水不漏:“太太应知她,平时本不嫌贫爱富的,哪里就低看了宝玉呢?可见患难见真情了。”
王夫人听到“患难见真情”之语,不由得想到王家那几个妯娌姐妹,原先她们也颇有意联姻,自事出后就销声匿迹,不禁心头一灰:“我年纪也大了,这等事也不愿多管,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罢。”
李纨道:“太太勿要置气,今日之话是媳妇多嘴了。”
“你没说错。”王夫人无精打采道:“大势已去,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呢。”
从王夫人那里出来后,李纨的步伐变得轻盈了许多。宝黛之事一直都沉沉压在她的心头,薇逑晒玫闹龈浪一日也不敢忘记,因为她知道自己当前所拥有的一切,是需用什么偿还的。
思及待遇,李纨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拐了个弯带着素云去了黛玉所在的春絮楼。
黛玉如今已经出落得极为美貌,她坐在炕边做针脚,仅随意挽着一个髻儿,穿着月白衫儿和素色的裙子,明明是简单的花色绣样,偏偏看着就如神仙下凡一般。
“你怎么来了?”黛玉见李纨来,不喜反嗔:“想和我说话,打发个人叫我就是了,还特特跑来,看大爷离了家便不怕人说你。”一边数落李纨一边忙扶着她坐下,又吩咐紫鹃泡好茶来喝:“这个茶你喝一点不妨事,最温人的。”
李纨笑道:“你如今不比以往,是个大忙人,横竖我闲着没事干,走几步对身子也好。这做的是什么呐?”
“你就装憨儿罢。”黛玉慌慌忙忙把手上做的小衣服藏在身后:“没看到就算了,不告诉你。”
李纨噗嗤一笑:“是给大姐儿做的衣服?好像还小了些。”
“小了再改大一点便是。”黛玉故意道:“你说我忙,我却光捡这不要紧的事做呢。”
两个人互相嘲笑了一番后,方才携着手儿一起看黛玉做的婴儿衣服:“姑娘果然大了,这手艺尽可赶嫁妆了。”
黛玉笑道:“别只顾疯,我和你说个好笑事儿,今天宝玉居然出门去拜访一位老‘禄蠢’了!”
李纨十分纳罕:“他平日不时常说这些人都是饵名钓禄之阶,最不屑与之为伍的,怎么……”
黛玉道:“我正是如此问他,你猜他怎么说?”
“说来听听。”
“他叹了口气,居然教训起我来:‘妹妹你只知其面,不知其深。我原先以为科举之务乃是最无益于人的,后来才知生活艰辛,各有其道而已,什么事都有它的学问,不然为何天下读书人之多,状元却只有一个呢。半个月前我得到一本诗集,那诗中轻狂潇洒之意不下诗仙,文采绝艳颇类诗圣,我便以为是哪处大家公子历经富贵沧桑,方有如此胸襟意境,怎知打听后倒是个胡子花白的老进士福翁,据说还是做过大官退下来享清福的。说起来他也是个奇人,既能做此等好诗,也擅于追逐俗世利禄,对比之下,旧时我天天吟诗作词,与姐妹们厮混,轻看柴米油盐家务繁琐倒是一件真真可笑之事了。’”
李纨掩面笑道:“他好大胆子,连你也敢说起来。”
黛玉道:“这便也罢了,只是我心中多少有些疑惑,不知他变成如此是喜是祸……”
“你不要多心。”李纨道:“他再怎样,也是和你一起长大的宝玉。只要他拿真心待你,即便真成了俗人,你就会嫌弃他么?”
黛玉微微别过脸:“你知道我不会。”
“那不就成了。”李纨笑道:“你呀,比老太太还要多担心,他学不好你怕,学好了你又怕,亏得当初他挨老爷打那次,是谁哭哭啼啼要他都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