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目,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嗓子,然而还没等喝完,背后一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孙日恭顺势一推,手里那杯茶直直地朝着背后泼过去,自己也趁着这个空当迅速地跃起来,戒备地立手原地。
夏绥远吓人不成,反而差点被泼了一身的茶水,他俯身拾起那个杯子,放回到桌案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孙大人如此日理万机,都这么晚了也不回家歇着去?”
“不劳殿下关心,下臣孑然一身罢了,哪里能落脚哪里便是家。殿下大半夜的又是为何而来?若是无事,刑部重地,还请回避。”孙日恭动作娴熟又自然地将桌上最上层的那本摊开的公文合上,不怎么愿意答理他。
“二娘,哦不,孙大人,其实我这次来呢,嗯,是来传一封信的。有些人可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啊。”夏绥远也不客气,找了个干净椅子就坐下,跷着二郎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故意道,“哟,这字写的还不如我的呢。”
他将那信夹在两指之间晃着,瞧着貌似神色未变,装得十分淡定的孙日恭:“孙大人,这会儿还要撵我走?”
两个人都沉畎,牢房内哼唱的小曲便越来越清晰。过了好一阵,孙日恭开口:“殿下想留便留,下臣自然无权过问。”
夏绥远将那信放在桌上,用手拍了拍,便引出了自己过来的目的:“听说前几日璐王府护军送来的那名女賊至今不肯招认,孙大人这手腕看来……啧啧。”
“君子不与女子相争罢了。”孙日恭视线在那信封上一瞄,便不再多看。
“呃,那这样本王想去看看如何?”
“人既然是殿下捉的,自然请便。”
“好,那本王就不客气了,多谢!”说罢施施然转身进了大牢深处,还不忘回头冲着孙日恭嚷嚷了一句,”对了孙大人,某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你等我走了再看,你说都认识这么多年了?羞个什么?”
孙日恭嫌恶地瞥了他一眼,取了一份公文继续批注。
夏绥远深深知道他这人的毛病,从小便被他那个顽固不化的老爹耳提面命,自命清高,装也要装得像样,这会儿别说是李如花的信,便是他老子病危的,不让他看一眼,他就铁定不会看一眼。
隔得老远顺着漆黑的牢房一路走,直到最里側的一间方才见到那个人,他待引路的狱卒将门打开,便随手接过火把命令道:“先下去吧。”
那人依令而去,夏绥远这才慢慢地进了牢内,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着了灰色的牢服的女人。
那女人似乎并未看见他一般,只顾着一面梳理着头发,一面继续哼着那种近似于靡靡之音的调子。
那种欢快的挑逗的曲子在这黑牢里是如此不搭调,夏绥远想起刚才那个狱卒一面走过来一面不断张望的模样,低头无语地抚额。
“哎,奴家当是谁?原来是璐王殿下。”那人露齿一笑,眼间眉梢间的妩媚掩也掩不住,仿佛并未身在黑牢中,对着一片混沌的世界。
“可惜了今日,奴家可没有姑娘上来招待您,您就是想留下估计有人也不答应。”她随手抓了一绺发绕在指尖微微晃动,玉白的指节便是在夜色中也是绵软得缠着人心神不宁,唯独指尖处却是红肿的。
她眼中的嘲讽一闪而过,却逃不过鹰隼一般的夏绥远的眼。捕捉到那眼神,他也不以为忤,反而微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看来窈娘住得还算不错,倒有时间养养嗓子。”
“呵呵。”窈娘掩袖笑着,“殿下要是觉得好,也可以过来,正好和奴家凑个邻居。”
“算了,我要是来了,就得拖家带口估,计这牢里未必得装得下。”
“哎,也是,当真是可惜啊,奴家还以为殿下失了那位刘側妃,家里会萧条一阵子。”这回嘲讽明明由白地写在脸上,“多如珠似宝、姣美如花的一个人,那几天,也不知道接待了朝中多少位大臣,劳苦功高啊。奴家也是个没记性的,怎么不替殿下数着些?”
“哈哈哈哈。”夏绥远仰头大笑,“窈娘你倒真是个有意思的,用不着如此积极地激怒本王吧?”
说完他俯身,牵住她的手慢慢摸索着道:“这孙大人也当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纤纤玉指,怎么忍心下手用针刺?
“不过也是,如果是本王的话,旁人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去心疼,倒是自己的东西……”他眼中现了—丝狠意,墨蓝的眼珠波澜起伏,微笑着看着她的脸色由白转青,手下的劲道却是分毫未减,“自己的东西,当然只允许自己碰的,若是别人凭空伸了爪子上去,伸哪只,就剁哪只。”
一声骨节断裂的脆响,伴随着低低的闷哼,窈娘满脸的冷汗,只顾着抬头笑话道:“可惜殿下您的东西不知道被多少人碰了,怕是早如奴家一般洗也洗不干净。”
夏绥远又捏了她另一根手指,在她的挣扎中浅笑:“那倒是不好,不过本王恰好知道,唯一碰过她的,不是已经死了? ”
他眼见着窈娘脸色一变,随即勉强恢复常态:“敗下这是说着玩儿的吧?倒用来糊弄人。”
“本王说的话,你自己心里清楚。”他的语调温柔,絮絮的如同情人的碎语,“窈娘既然是聪明的,那自然知道本王想要知道些什么。”
他手上的劲道却是不松,细微的咔嚓声后,又一根指头被扭断。
那日王贲带着人将天香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刚将人带出来准备押走,谁知半路上杀出御林军前都统,说是陛下有令要先将钦犯转移到刑部牢内。
“殿下不是已经知道了。”窈娘强忍着手措锥心的剧痛,重重地喘着粗气,“要杀便杀罢了,奴家一个字都不知道。”
陛下肯插手这事儿,旁人看起来也许没什么,他却淸楚地明白眼前这女子身份不一般,再联想到楼中莫名其妙的貢茶,心中七七八八地有了答案。
她只怕是个双料的奸细,除了是三王府的,还有可能是影门中人。
影门是前朝萧氏建立起的庞大的暗卫组织,时间也许可以追溯到更远,但是却在前朝末年因首领萧逸被惠和帝萧卿宪击杀于皇宫内殿而倾颓,旧朝覆灭之时隐没于野,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股力量并未消亡,仍在萧家手中。
萧家自然有人还活着,他心中喟叹,影门的力量比之从前怕是还要强大。
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意欲何为,旁的事情他可以统统不管,但是改朝换代这件事,任是谁也休想。
那皇位是他用命换回来给大哥的,不是给其他人的,就算再过亏欠也绝不可以。
窈娘见他垂目不语,幸灾乐祸地取笑道:“怎么殿下也知道怕了?”
“本王不是害怕,只是在想如果这会儿将窈娘放出这刑部大牢,倒是有多少人等着灭口。”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神色早已恢复正常。
窈娘一怔,随即呵呵地低笑起来:“殿下拿这个吓唬奴家,奴家好怕啊。”话音未落,语调一转,“可惜还不如孙大人的手段来得实际些。”
“二娘这些日子只是有些魂不守舍。”他忽然苦着脸,很怜悯很真诚地看着她,“相信本王,惹恼了他真的很不好玩儿,他小心眼儿着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些戏谑在其中,浑不似刚才接连捏断人两根手指的夜叉,一转身人已在牢门之外:“最后问一句,干吗要替三皇兄如此卖命,甚至还不惜背叛大政殿的那个人?”
灰蒙蒙的一片中,那人始终是静默的,连呼吸都压抑得低沉了下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听到她缓缓开口: “殿下又为何对刘家小姐百般维护,甚至不惜抚了那人的颜面?”
“果然……”夏绥远低头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摇头无奈,这都是怎样的一群傻瓜。
爱情有时候容易蒙住一个人的眼睛,如同飞蛾扑火,尸骨无存。
“其实她真的很幸运,幸运得让人想把她弄脏了”窈娘苦笑,眼中忽然有湿湿的液体流下,于暗色中不着一丝痕迹。“殿下您,若是真保得她一生无虞,倒不妨磨磨她的锐气,骄纵太过,也是害啊。”
那姑娘其实并不傻,只不过身在其中难免看不开,年纪又太小,藏不住事情。
她会想起那日见到那个姑娘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恨绝狠厉,忽然觉得这笔账只怕最初不知道会算到谁的头上去。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夏绥远最后回了一句,转身对着她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本王忽然不想杀你了,倒不如,趁早把你放了。”
窈娘骤然一惊,反应过来后忙伸手理了理发遮掩自己的紧张。
不,不能出去,这会儿这牢里倒是最安全的地方,若是毫发无伤地出去,第一个要她性命的,只怕会是她的那位主子,不会有人相信她什么都没说。
她想起这几日孙日恭审问她时,特意着了狱卒用些不留痕迹的手段,莫非也是早就想如此作为?
“殿下拿这个威胁奴家,还真是……”她忽地苦笑,“也罢,能死在他手里也好,总算不枉我此生为他效忠。”
“好,果然是重情重义。可惜了我那位三皇兄要是懂怜呑惜玉,就不会拿你去换另一些东西,比如说叶宽的忠心。”夏绥远依旧是笑语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