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白素就回她的青鹭殿去住了。
原以为白素会对此有一点点反应,但小太监都已经领命出去了,旁侧坐着的人依旧认真摆弄着九连环。
金属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疾不徐的。
像极她的样子:云淡风轻。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女人忽得偏过头,问:“怎么了?还害怕呢啊?”
而后,在他脸上轻轻轻轻地捏了一把:“过段时间就消下去了,别担心。”
她的手指并不细腻,大概是因为从小无人伺候,有一些微的糙。只摸了一下,那感觉却像是留在了皮肤上似的,许久都挥之不去。
少年一怔,连忙低下头去。
小声地反驳:“谁担心你了……”
-
那封信关于白家的探报,段长川直到晚上才打开来看。
是看白素去泡温泉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他这才又从机关抽屉里拿出来。
展开,上面细细密密地写满了字:
[白素,白氏长女。其母薛氏,乃江南四商之首,出嫁三年而逝,留两岁幼女与一老婢。次年,老婢别世,相府嫡女出,名锦芝。]
段长川目光落在“两岁幼女”那一行,眼睛轻缓地眨眨。
他六岁时父皇崩逝,哪怕身居这皇城最高位都觉得寸步难行……白素却在两岁时就失去了母亲,次年又失去了唯一可依靠的婢女……
那一年,白素才三岁。
一个三岁的庶出女孩,要怎么在吃人的相府里生存啊……
纸页剩下的内容,给了他答案:
[长女居相府东南院落,仆从苛待,常生病。十岁病重,近乎丧命,幸得一年迈仆从救济,活。]
[一十四岁风寒重,偷跑出府寻药,遇蔺家公子青,得救。往后七年常私会,许诺:于金科高中时请帝命娶之。]
[一月前替妹入宫,割双腕寻死,医回。后寻死数次,不得意。]
[三日前相府下迷药,入宫。]
百来字,一页纸,生生死死二十年。
这是白素遇见自己之前的半生时间。
坐在案几前的少年,怔怔地坐了好一会,才将信缓缓放到烛火上烧了。
那一行行的字,却像是刻在了脑海里似的,一句句地往外冒。
“皇后娘娘金安。”
门外响起长乐的通报声。
段长川连忙将东西放好,整理好情绪,坐回原位。
空气里还存留着一股炭焦味。
发现对方并未进书房,而是径自回了卧房去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白素身上的薰香闻太多,让他产生了错觉……自打对方进门之后,这空气中便一直似有似无地飘着那股清清爽爽的香。
段长川连忙摇摇头,又拿出自己《治国策论》来看,转移一下注意力。
然而,有些东西越是想忽略就越是难以忽略。
这股好闻的花草香,一会有一会没的,每次刚刚投入进去就将他从书中钩出来,再仔细闻起来,又什么也闻不到了。
简直成了精一样。
少年“啪”一声把书丢到桌上,呼出一声长长的气。
“陛下?”
长乐听到声音,提着衣摆上前来。
少年抿抿嘴唇,神秘地勾勾手。
小太监就立刻将耳朵附了过去。
段长川:“你可知道皇后娘娘每日用的什么薰香?”
长乐呆在原地:“……香?”
段长川:“就是平日里常用的薰香,似乎是芍药味道,自她来后,殿里都是这香。”
长乐更懵了:“陛下,奴才只在娘娘身上闻到过皂荚香……这殿里从未有过芍药香啊,这还没进二月,芍药还有几个月才开呢。”
他:???
直接长袖一挥:“去将伊满也叫来。”
#朕不相信,一定是你有问题!#
没一会,伊满也过来了。
孩子还小,干活也仔细,听见问话先是一呆,然后仔仔细细地闻了好一会,哆哆嗦嗦地就跪下了:“回陛下,奴才可能是鼻子出了些问题,什么也没闻到……”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少年天子,表情裂到仿佛糟到雷劈。
直到把长乐和伊满俩人赶走,还能听见俩人在外面的对话。
“师父,我真的什么也没闻到……徒弟是不是鼻子出问题了啊……”
“嘶……跟你说多少回了,慎言,慎言!”
“哦,哦。”
段长川:……
-
一整个晚上,段长川都睡得不踏实。
大概是因为对芍药过于执念,他梦见自己去了一大片的芍药田,芍药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正躺在草坪里休息,忽然吹来一阵风,两侧的芍药纷纷变成了人,说:“我们神女想要见一见你。”
睡梦里的他也是很大胆,摆着皇帝的架子,说:“哦,那让她过来吧。”
再然后,一株超级大的芍药从地底生出,把他整个托着,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你们家神女是在天上吗?”他问。
身下忽然响起“噗嗤”一声低低的笑。
下一刻,托着他的芍药花忽然也变成了人。这人他还认识,可不就是白素?
而他正双臂环在女人的脖颈,被公主抱。
他先是茫然的:……???
随后整个人惊恐的:!!!
段长川是被吓醒的……
为什么被抱?为什么是公主抱??为什么他的胳膊还那么自然地挂在人家身上???
就离谱!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众里寻他(4)
因为一早就被吓醒,没睡够也没睡好,年方十八的天子坐在朝堂上,脸色很臭。
摄政王自右首位站出,问:“今日可有本奏?”
少年掀掀眼皮,纠正:“淮南一带可有本奏。”
段靖安的脸色明显一沉,跟着重复:“淮南一带可有本奏?”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位年迈的文臣刚要迟疑着向外迈出一步,又被另一位截了胡。
“启禀陛下,淮南一带自陈大人过去巡查,已正常运转。当地官员忙乱,幸得陈大人亲自过去督查,总算让百姓过了个好冬天,听说陈大人快马加鞭,中途跑死了好几匹马。传闻都传到了京城的坊间,说陈大人回京时,淮南百姓夹道欢送。”
吹的天花乱坠。
段长川佯装疑惑地扬扬眉:“哦?这么大的功劳,朕怎么没接到请功折子呢?淮南一带民心大盛,朕身在皇宫倒是什么也没听说过。”
“回陛下,约莫……约莫陈大人是想给陛下一个惊喜……”
少年神色不变,淡淡地说:“这么大的消息,说瞒就能瞒,朕确实很惊喜。”
一句话,阶下大臣的汗立刻唰得下来。
连忙五体投地,哆哆嗦嗦地请罪:“臣……臣,臣请陛下恕罪……”
一时间,足足站了百十来人的朝堂鸦雀无声。
气氛,压抑到极致,众人呼吸都开始变得局促。
而坐在最首位的少年,脊背挺直、双唇紧抿,半点动作也没有。
压迫感,越来越重。
摄政王四下环顾许久……终于还是迟疑地站出来,单膝跪地道:“回禀陛下,陈大人快马加鞭递上的折子今日一早才到,臣本要呈给您,然侍从疏忽,折子未有带来朝上。陛下……恕罪。”
他一跪下,满堂的百官也都跪了下去:“臣等恳请陛下恕罪。”
年少的天子,唇角扬起,转瞬便换了个脸色,说:“朕只是随口一说,爱卿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后转头看向身侧伺候的长乐:“宣朕旨意,陈大人平灾有功,朕甚欣慰,特命将军戎武前去接应。”
旨都宣完了,才装木作样地询问段靖安:“叔王意下如何?”
对方一口银牙咬碎:“很好。”
“诸卿可还有本要奏?若是无本便退朝吧。”
……
-
敲定了一件大事,段长川走路步子都轻松许多。
他约了云邪去湖边喝茶,到亭子的时候,一袭玄色衣袍的青年已经煮好茶并喝上了。
少年敛了衣摆过去,笑着坐下:“你猜今日如何?叔王竟然在百官面前给朕跪下了,真是稀奇。”
青年“噗嗤”一声笑,将他面前的茶杯斟满:“能不稀奇吗,有位天潢贵胄让他在宴席上低头低了半个时辰,晚宴结束就招了太医去府上诊病,听说是年纪大了,脖子不行了,最近都不让他再低头了。”
段长川端了杯盏,一双眼睛弯得和小狐狸似的:“早知这样就能治他,朕早就用了。”
云邪:“要不怎么说皇后是位秒人儿呢。哎,听说是皇后亲口下的令,让那段靖安一直跪着的?其实要我说,想撕破脸就撕破脸,你一个九五之尊,怎么就让自己活得那么憋屈呢?”
少年懒懒地向后倚了倚,转头望向南边的骑射场,说:“急什么?还没到时候。小不忍,当心乱了大谋。”
云邪无奈:“好好,天大地大都是您说了算。反正这宫里忽然多了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主,搅搅浑水,也是件好事情。我这几日只要一想到,这个搅浑水的还是段靖安和白老头亲手送进来的,就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