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户不是良民,那乞丐却是。古人倒是笑娼不笑贫的。
“这样说,婉襄,你能明白了么?”
她点了点头,“我已经大致知道四哥赦免拯救的是什么样的人了。不过,既然南宋时便有堕民……这些人是怎么成为堕民的?”
乐户等一些贱籍来源是罪臣的家属,但堕民只聚集在浙江的绍兴、宁波、常熟一带,想来不是历代都有的制度之下产生的。
这个问题,却连雍正自己也不知道。
“说法有许多,有说是南宋投金的那些罪俘及其后代的,真假未知,朕虽不齿,但更不齿的仍然是宋室那些醉生梦死的皇帝与朝臣。”
“暖风熏得游人醉……一醉,便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了,倒好意思定旁人的罪。”
他评价过一句,继续道:“也有人说是明□□朱元璋惩罚那些投金叛国的人,并亲自定其户籍为‘丐户’。也有人说,这些人是被明□□惩罚的蒙古人。”
“在京、省者编为乐户,州、邑者即谓之‘丐户’。”
蒙古人和汉人的长相还是有区别的。平民与贱民又不许通婚,应当不是。
“除豁丐籍,其实原本应当查清丐户的源流,但鄂尔泰上书请削堕民户籍之时,也并没有查清楚这些。“
“朕后来下令让他继续查,终究事务繁杂,且年代久远不可考,留下来的文献也少,因此并没有继续查下去。”
堕民的来源,在现代也是未解之谜。
“堕民原本不许脱籍,不许与民人通婚,堕民男子不能参与科举,甚至纳费捐官。地位低于平民,即便对普通百姓也得称呼一声“某官”。”
“居住时只能住在低矮的房屋之中,出行亦不得乘车马。”
没有任何政/治权利,甚至于没有人格与尊严。
“同样都是人,何必要强加‘丐’名于其上,侮辱他们呢?”婉襄不过是历数一遍这些,便觉得难以承受。
幸而雍正的举措让他们重新看见了生活的曙光,使得他们在百年的积郁中解脱。
不过,鄂尔泰上疏,他又为什么要同意呢?
婉襄又贴近他一些,把自己的脸埋在他脖颈里,“四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堕民本是前朝弊政,况其人繁衍已上百年,于本朝并无罪孽,何必使其生世皆沦为贱籍,低人一等?”
“不过朕削除他们的贱籍,当然并不纯粹是因为他们可怜。朕即位之初朝局动荡,宜施仁政,使百姓拥护圣主,生者衔环,死者结草,即千万世后共戴皇恩于无既矣。”
婉襄淡然一笑。
政/治哪有什么清白的,不过都是利益的交换。
雍正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她也不必觉得他卑鄙,说到底,是各的好处的事。
“此外,贱民行止有伤风化,朕以移风易俗为心,凡习俗相沿,不能振拔者,咸与以自新之路。今贱民改业为良民,即为厉廉耻,而广风化也。”
“堕民本多为绅衿奴役驱使,此举亦可以抑制他们的权利,消弭堕民的不满,甚至于反抗。”
就算雍正帝削除堕民籍只不过是这些人民解放的开始,但这个开始是弥足珍贵的,也是许多代帝王都没有想到要去改变的事。
“富察福晋昨夜还同我说,敬佩您作为帝王的睿智与宽仁。”
夸奖他想来照单全收,“后续有许多事还要处理,不过朕以为,要关心百姓,倒不如先关心关心枕边人。”
“婉襄,你是不是有些饿了?”
方才她的肚子的确轻轻地叫了两声,还以为他没发现。
婉襄蹭着他的脖颈,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就有一点点饿。”
“晚膳时候没有朕监督,一定又没有吃什么。朕偶然间见桃实那丫头吃得满嘴流油,你什么时候能有她那样的胃口?”
他一面说,一面坐起来,将小顺子唤进来,“着御膳房中的御厨看一看,还有些什么材料,若有羊肉,进一盘烤黄羊肉片来。”
婉襄虽然不好意思,也还是道:还是做一盘糟羊肉过来更好。”
还想着糟味。
雍正便低头看了她一眼,“便不能都要?他们会配好小菜送来的。”
小顺子也只是笑,立刻出去传旨了。
他们两个人都不再躺下去,略收拾了一番,也就在明间里用起了御膳房送来的宵夜。
真正吃起来,还是烤黄羊肉更香,御膳房配了野鸡瓜与南边的酱小菜及一小壶玉泉酒解腻,最后黄羊肉吃完,糟羊肉倒剩了不少。
婉襄又被雍正嘲笑,但酒足饭饱,也懒得同他计较。
“四哥可知,宋仁宗曾有一夜腹中饥饿,左右皆劝其进些御膳房准备的羊肉,他却拒绝,这是为何?”
他并不想好好回答,这时候看起来也有些困倦了。
“朕只知有大清,不知什么大宋。”
婉襄便笑起来,“是因为仁宗怜惜御膳房的宫人。今日若为此举,往后为准备皇帝传膳,岂不是日日夜间都要宰羊?”
与宋仁宗有关的许多民间逸事都是他体谅宫人,一个皇帝若是只有这些事流传下来,说明他大事上仍旧做得很一般。
雍正轻嗤了一声,“你以为皇帝要吃的羊都是当场宰的么?要费多少功夫,便是御厨不怨,皇帝又哪有这样耐心。”
“都是前一日便已备好的,不过多出些赏钱而已。”
婉襄也不过等着他这一句,说完之后便站起来,“四哥要再去休息休息,还是就在这里准备上朝了?”
他略想了想,“有些政事还要思索,便不去里间了。你应当累了,自己去休息吧,朕这里不必你陪伴了。”
隆冬时节,他上朝的时间,天都是还没有亮的。
“我与四哥不同,只要孩子们有人管,白日里有许多时间可以休息。”
婉襄一面说,一面点亮了龙椅旁银仙鹤式烛台上的一双红烛,“我陪着四哥吧。”
第272章 相知
“……这冤怎伸, 硬叠成曾参杀人;这恨怎吞,强书为陈恒弑君。”
台上昆曲小旦小生唱得热热闹闹,台下幼小的女孩儿拉了拉之间额娘的衣袖, “额娘, 谁是曾参,谁又是陈恒?”
婉襄弯下腰去, 将嘉祥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曾参事春秋时鲁国人,是孔子的徒弟。”嘉祥如今已受孔孟之教,知道孔子是谁, 不必婉襄再多解释。
“有个与他同名的人杀了人,有人告诉其母曾参杀人, 曾母不信,又有两人告诉此事, 曾母遂信, 越墙而逃。”
这是三人成虎。
“陈恒春秋时齐国人, 齐国有一位国君,被称为简公。”
“简公任、阚止为左右相,阚止得宠欲逐陈恒, 陈恒先发制人杀阚止。但齐简公也受惊,外逃被乱兵所杀,《左传》和《史记》皆记载为陈恒弑君。”
这是史书谬误。
而这一段唱词是《桃花扇》中第十二折 《辞院》之中的, 男主人公侯方域与阮大钺不睦, 为他所冤为与宁南一党有旧,将有麻烦, 因此告别香君, 预备去漕抚史可法处避祸。
“……事不宜迟, 趁早高飞远遁,不要连累别人。”
“说的有理。只是燕尔新婚,如何舍得!”
“官人素以豪杰自命,为何学儿女子态?”
笙竹之中,裕妃捧着暖炉,微微倾过身体来,笑着同婉襄说话。
“大祸临头,这男子反而不如青楼一妓子沉着冷静,深明大义。”
婉襄淡然一笑,“这出戏看到如今,除却不与阉党同流合污,不觉得侯方域有任何可取之处,总是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独香君一人烈性。文人总说:‘商女不知亡国恨’,这出戏,倒分不清是听曲人不知,还是唱曲人不知了。
而后是唱李香君为侯方域收拾箱笼,箱笼之上,点滴都是春心泪痕。
这对恋人往后再无相聚过,即便续四十出中短暂相遇,也不过是永诀而已。
《桃花扇》一共四十一折,其实平素听戏,倒不是一折一折听下来的。
无非是听戏的人一同点戏,总有几折是爱看的。
今日只婉襄与裕妃两个人点戏,她素来称自己不懂,便将这件事都交给裕妃。
这十二折《辞院》唱完,便唱十三折哭主,说的是崇祯在煤山自缢身亡,明朝旧臣哭祀之事。
桃花扇虽然原本就不是什么小情小爱的故事,但这一折,腊月之中听来,未免有些悲凉了。
这厢已经唱起来,台上的人听不见台下的人议论什么,婉襄方道:“这太平盛世的,娘娘忽而听这些做什么?”
裕妃的神情倒很淡然,“若不是太平盛世,如何听这些?便同那南明君臣排演《燕子笺》一样,英雄也累死了,面皮羞也羞死了。”
“你放心,这也没什么不吉利的,明朝的皇帝死了,方能改朝换代不是?”
崇祯是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后来的南明……不提也罢。
“这一折中有一支《胜如花》极好,你且细听来。”
婉襄也就不说话,听着台上老生唱来:“高皇帝在九层,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