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弘曕就已经初步有了这样的征兆,凡是他看在眼中的东西,便都恨不能据为己有,不许人随意挪动,一时找不见就会哭闹着寻找。
雍正私下里在婉襄面前都叫他“小气鬼”,但也没当真教他分辨是非。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但嘉祥这样说,弘曕不至于听不懂,他却也并没有反驳,只当作没听到,低下头玩起了自己的小拳头。
婉襄只觉得他可爱,没有再多说什么。
抬头看了一眼墙角的自鸣钟,已经到亥正,很快就要到新年子时了。
新旧年之交,有许多事要做,雍正或许也不希望自己是昏睡着的。
于是婉襄向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牵着他们的手,朝着里间悄声走去,“去看看皇阿玛醒来没有。”
两个孩子都很配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而后婉襄就看见帐中燃着一点从万家灯火之中逃逸出来的烛火,照亮那些奏章,终归要还于千门万户中去。
“四哥。”
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雍正掀开床帐,两个孩子便都下意识地挣脱了婉襄的手,朝着他跑过去,趴在他床沿。
“阿玛,阿玛!”
雍正把奏章放在一旁,腾出手来,在他们两个人额头上一人摸了一下,像摸两只探出头来的地鼠。
而后语气慈和地问他们:“方才和额娘一起做了什么?”
弘曕便抢先答:“姐姐背了诗!”
雍正对两个孩子向来都很温和,听见弘曕这样说,便从帐中拿出一盘八珍糕,分给嘉祥和弘曕吃。
他慢慢地抬起头,望着婉襄:“你也来吃一块吧,朕早说过,不必在朕面前忍着的。”
是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
她不笑话他把糕点藏在床帐之中偷偷地吃,他倒是来惹她的眼泪。
婉襄上前一步接过了糕点,忍不住责备他:“原本都好些了,在太和殿视朝,受文物升转各官谢恩。而后岁暮又去太和殿祭太庙,渐渐地又严重起来。”
“风寒风寒,总是受寒如何能好?四哥如今还不知保养,这些政事,便放一日半日,究竟又如何?”
雍正又摸了摸嘉祥和弘曕的头,向他们道:“去找你们获萤和桃实姑姑吧,待会儿紫禁城中放烟花,你们喜欢看的。”
嘉祥是听话的孩子,弘曕是听姐姐话的孩子。
雍正让他们出去,嘉祥从盘中拿了一块八珍糕递给弘曕,又为自己拿了一块,而后牵着弘曕的手,自顾自地出去了。
两个小人儿,便是望着背影,也有无限趣味。
直到再望不到了,雍正才用力地拉了婉襄的手,让她在他床边坐下来,干脆也不和婉襄解释,只耍赖皮,继续看着方才那本没看完的奏章。
“民间劫盗之事,虽未至罕见,但从来法治甚严,从严议罪,不至又骇人听闻之事。然而今年甘州地方,却着实有些不太平。”
“九、十两月之间,便屡有民家为甘提标兵劫盗,拿获盗犯张雷等九人,岂非咄咄怪事?”
抢劫这件事,无论在哪朝哪代,听来都是十分骇人的。而这件事的症结更在于强盗本是由朝廷发放俸禄的官兵,监守自盗,更令人不齿与愤慨。
“从来甘肃一带,民风淳朴,从无大盗劫夺之事。况今年河西各地,俱收秋粮,粮价亦较从前平减。“
“朕知凉肃二镇兵丁,素安静守法。然甘提标兵,则辄敢数十成群,公然盗劫。其该管官员平日所司何事,如何训练约束,竟至如此肆行无忌?”
他是个容易动气的人,婉襄已想劝他将这件事先放一放,他果然又生气。
“甘州提督刘世明,本为侍卫微员,因朕加恩而至提督总督。然其在高位之上,毫无善绩可称,一味苟且因循,视国家之事如同隔膜。“
“朕虽屡次训饬,伊毫不悛改,纵所辖兵丁为盗,目无国法,劫夺横行,扰害良善,闻之今人发指。”
“今刘世明负恩溺职至此,着革职,由总督刘于义、会同巡抚许容拏拿,将其心胸情由一一严审定拟具奏。”
刘世明不是第一个负恩溺职的官员,雍正也不是第一次为这样的事生气。
可婉襄今日似乎格外不情愿他将自己的时间分给这些事,干脆抱住了他的手臂,让他没法再换下一本奏章。
明日是新年,是他一年之中仅有的,可以休息的三日中的一日。
不过是从旧年借来一个,甚至半个时辰,她希望他能够答允。
雍正当然是能够明白她的意思的,笑着叹了口气,便将奏章放到了一旁,抚摸着婉襄的头发。
“朕发了一场烧,醒来如同大梦一场。婉襄,自鸣钟处收贮着一只盒子,你去替朕取来吧。”
她是不想离开他的,她记得他从前形容她,是“神仙宫里的灯人,风吹一吹便灭了。”
如今她倒觉得自己不是,反而是床帐中语音泛着微微疲乏的他才像是。
可冬风怎忍得,吹了半晌,也没将她吹动。
雍正只好又哄她,“朕都放下政事陪你说话了,怎么你反而又不听话?”
“我又不是四哥的孩子,四哥如何让我听话?”
他便低下头来吻她,她的唇瓣紧紧抿着,便只吻她的唇角,一下一下,像是把一个绵长的吻揉碎了,一点一点地喂给她。
她心里像是有一个沙漏,慢慢地往下漏着沙子,知道最后一点泻尽了,她方才抬起波光潋滟的目,以此令他停下来。
自鸣钟收贮的匣子并不大,他在她面前打开,里面也不过是两件数珠,一件鼻烟壶和一部经、一枚古钱而已。
“这是雍正八年时朕便下令留好的,那一日召你过来,朕便想同你说今日的这些话。”
雍正八年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婉襄立刻就想要将这匣子关上,为雍正所阻止,“不过是红泥小火炉前随意叙话,越是在意,反而像是掩耳盗铃。”
“婉襄,你不想知道这些东西的故事么?你是爱物之人,有惜物之心,更珍惜的,当然也是附着于物件之上的情感。”
第275章 新年(大结局)
婉襄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看着他将匣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在床榻上陈列。
她站起来,复又低下去, 最后在脚踏之上坐下来, 体会的是孩子们,与雍正七年时她自己的视野。
像讲那只定窑白瓷杯, 与龙泉窑青瓷花瓶一样,给她讲故事。
“这是当年孝庄文皇后赐给朕的一盘数珠。孝庄皇后文崩逝时,朕年已十岁,作为皇考年长的儿子, 常常入慈宁宫陪伴她。”
这是一串番菩提小扁数珠,佛头、记念都镶嵌珍珠的, 坠角则是金质的。
雍正将它交到婉襄手中,她脑海里的那个计数器便往下跳一个数字, 从“六”变成了“五”。
她只剩五件文物, 便可以忘记前生的一场幻梦了。
“皇考小殓之时, 朕遵照皇考生前嘱咐,亲手将曾祖母缝制的衣服给皇考穿上。”
足见康熙对孝庄文皇后的敬重与怀念。
“世祖、圣祖皆以冲龄践祚,若无孝庄文皇后鞠养教诲, 岂有如今天下义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景。”
“朕也正是从小受曾祖母教诲, 所以才能于年少之时拥鸿鹄之志, 以至今日君临天下,为万民谋福祉。”
真正强大的男子不会试图抹去女子的功绩, 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将这串数珠拿来陪葬, 带走不光光是孝庄文皇后对他的一片慈爱之心, 还有对天下的关怀,对天下人的感同身受。
而后是一盘凤眼菩提数珠,这是康熙所赐。
珊瑚佛头,松子石塔,青金石、白玉、碧玉记念各一串。敖其里一个,松子石钱一个,紫石碇一个,珍珠一颗,墨晶豆一个。
这似乎是不必解释什么的,为人一世,于父亲的眷念。
雍正自己拿着这盘数珠,默默然良久,几乎将平生事都回忆过一遍。
“雍正八年时未对你提起,或许也是件好事,如今又多了些新的感触。”
“做了帝王,便好似难做个好阿玛。即便皇考已于他的子女极其用心,子女心中也仍旧难免埋怨。”
“朕以圣祖之治为志,政绩不过如此,成人已然数十载,若说为人尊长,亦怕是不如皇考。”
“从前诸般借口,同熹贵妃,同裕妃多有隔膜,便同她们所出的孩子也一样如此。也是直到嘉祥出生,才真正重新学会以孩童的视角看待世事。”
她不想哄骗他,她说的都是实话,“于嘉祥与弘曕而言,四哥是个很好的阿玛。”
雍正将这盘数珠放下来,“朕要听嘉祥与弘曕将来自己说这话。”
那只玻璃鼻烟壶则是怡贤亲王胤祥的遗物,“朕素来喜欢把玩鼻烟壶,常常令造办处为朕制造。”
“早年间也都是十三弟为朕督办,每回造办处送来,朕与他都在一处,因此常常一同欣赏。”
“这只式样是十三弟最所钟爱的,留有一对。朕特意着兆佳福晋寻来其中一只,另一只做了十三弟的陪葬,彼此百年,各拥一只,便也是君臣兄弟,千年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