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末年,九龙夺嫡,康熙帝力不从心,政局其实已经陷入了一定的混乱。
雍正自己也是从朋党斗争之中走出来的,如何能不知其于国家的危害,因此极力反对树朋党,并警告那些人,若是这样做的话,便是犯了背叛君上的不忠之罪。
“四哥赞同欧阳修的‘为君难’之论,却又反对他对‘朋党’的观点。”
欧阳修认为“君子无党,而小人有党。”君主应当善于利用君子之“朋”,而逐退小人之“伪朋”,本质上还是认可“朋党”的存在,
雍正自杂乱奏章之中抬起头来,“若是欧阳修仍然在世,朕定然会将他诛杀。”
从前隔着朝代封官员为护佑一地之神明,如今又要隔着朝代杀人,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婉襄轻笑了一下,发觉雍正并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略带着些得意,看着她整理他这些年的成果。
雍正三年,这一年最重要的事几乎都集中在年家人身上。
敦肃皇贵妃薨逝,年羹尧被赐死。
三年服阕,另外还有一个关键词是“清算”,诏廷臣宣示允禟罪状,并及允祀、允誐、允禵。
也就是到年尾的时候,雍正才下令修撰《大清律集解》和《大清律历增修统纂集成》。
这两本书都是为刑名律法之用,顺治那一代便开始在大明律的基础上订立大清的律法。
而律法也总是在不断完善的,仅仅是婉襄陪伴雍正的这些年,便能感觉到整个社会从法治的角度上看,是在缓慢地进步着的。
《大清律集解附例》这本从顺治年间就开始修撰的书,是雍正六年十二月才终于告成的。
到了雍正七年,对于婉襄而言是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年,于雍正大约也是。
这一年因湖南籍书生曾静之案,雍正写下了《大义觉迷录》,并刊行天下。
这是一本充满争议的书,就像是雍正的人生一样。雍正时期这本书就像《圣谕广训》一样为人们所熟知,到了乾隆朝,便立刻被乾隆下令收回烧毁,成了禁书。
这也足见他们父子两人拥有完全不同的性格。
雍正见婉襄拿着这本书,忽而叹道:“雍正七年时,朕已经屡发上谕,不许官员言及祥瑞之事。但道曾静案发之后,鄂尔泰数次上奏,言及云贵之地有卿云。”
古人认为卿云出现,是统治者至孝之故。
“那时人人都不齿于鄂尔泰此行,认为他借祥瑞邀宠,朕却明白,他是在想办法支持朕,让天下人都不要误解朕。”
婉襄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四哥这一生,也并没有辜负鄂尔泰。若非您与鄂尔泰通力合作,如今苗疆土地开拓,建厅立治,也并不能这样快,这样顺利。”
为君难,为臣不易,他们是相得的一对好君臣。
雍正也的确给了鄂尔泰很多,为皇帝重用的时候,鄂尔泰已经年逾四十,自己都以为人生不会有什么转机了。
而后出任云贵总督,推行改土归流,一门皆富贵。
他次子的妻子与慧贤皇贵妃是姐妹,四子同样是云贵总督,娶的是内大臣海望之女。
便是他兄长的女儿,也嫁给了怡亲王府的弘皎做了嫡福晋,即是婉襄常见的西林觉罗氏。
其余诸子亦皆联姻望族,这大约就是武晚沐的家族想要的结果。
雍正淡淡笑了笑,胸中似乎仍有许多未竟之志,“朕近来做梦,常常梦见早年间任用的那些大臣,田文镜,张廷玉,鄂尔泰……”
“有人还在世,有人却已经作了古,朕尤其思念田文镜。”
田文镜是雍正十年时逝世的。
“朕决心任用田文镜时,他与张廷玉的弟弟张廷璐因处理生童试卷之事是有矛盾的,并无一人保举。”
“无人看好田文镜,独朕一人慧眼如炬,因此朕在朱批奏折之中常常同他说,让他千万要争气,莫羞了朕的脸。”
他低头笑了笑,相比于如今,那时更年轻,刚刚成为帝王时也总有更多的意气,“若是他不辜负朕,朕也决意不辜负他。”
也才有了“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这封朱批奏章,让现代人看了觉得好玩可笑。
“田文镜果然实心办事,知恩图报,才递了引退折子没几日,也就……”
人生于世,终有此一日。
婉襄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与伤感,继续整理她手边的书籍。
雍正八年三月,颁行圣祖御纂《书经传说》。这一年于雍正而言是十分痛苦的一年,婉襄不想过多地回忆。
雍正九年十二月,《圣祖实录》、《圣祖圣训》告成。
每一代帝王都要由日讲起居注官编辑实录,雍正当然也会有。但修订他的实录,便是乾隆时期的事了。
雍正性情刚烈,常常在奏折朱批之中骂人,修订实录的官员替他不好意思,还要酌情删去一些,可惜后世人永远看不见原版的了。
雍正十年没有修书,十一年《五月》续修《会典》成。
那时候婉襄怀着弘曕,到了孕晚期,精力不济,即便雍正拿给她看,她也没有心思看。
《会典》是记载一个朝代官署职掌制度的书,康熙二十三年初修,而后雍干嘉三朝都有重修。
这也的确不是婉襄感兴趣的题材。
今年十月,又敕续修《皇清文颖》,这是一部大型诗文集。
除了这些药载入史册的书籍,雍正还写了很多佛教专着,婉襄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又开始犯困。
恰好雍正也批完了奏章,于是他们一同站了起来。
第270章 佛理
“……昨夜理了一夜的书, 他夜半时起了烧,折腾了一阵子,偏偏又睡不着, 便又一连讲了半日的话。”
“万岁爷到底是万岁爷, 晨起时我是有些晕乎乎的,他生病的人, 倒反而像是没什么事,天还没亮,赶着便上朝去了。”
富察氏夹了一筷子糟笋片,细细品尝了, 方道:“百世帝王,也无有皇阿玛这样勤政的。想来百姓官员都盼望着皇阿玛能够健康, 别再有任何动荡。”
“风寒只是小症候,再进几帖药大约也就好了。”婉襄亦搛了一筷子糟萝卜, “冬日里总是大鱼大肉, 也就是这些糟物还能入口些。”
所谓“糟”, 即是酿酒之时留下的就早的提取物,每年酒醋坊光是玉泉酒就要酿上几千斤,当然留下了大量的酒糟可以利用。
做糟卤菜, 先要制卤,于酒糟中添入配好的盐、糖、绍兴酒以及葱姜等将其调制成稀糊,而后在以加盖容器浸泡十二个时辰, 过滤之后即可获得香气十足的糟卤。
“我也这样觉得, 其他的东西吃在嘴里都只觉得发腻,倒是这些糟物还能有别样的一番风味。”
清宫之中有不少糟卤制成的菜肴, 比如遭鱼、糟鸭蛋、糟鹿尾、糟猪肉等等等等。
今日雍正有时间, 从前也答应婉襄要多陪陪嘉祥和弘曕, 所以富察氏入宫,便只和婉襄两人清清静静地用晚膳。
婉襄看出来富察氏眉宇间似有忧愁与不快,并不想在席间直接提起,影响她的胃口,暂且按下不表,一面用膳,一面和她说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但一顿饭用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桌上羊肉、鹿肉制成的美食几乎都无人享用,也就是糟鸭蛋、糟笋片、糟莴苣及糟萝卜凑成的糟卤四样,并一两碟酱小菜几乎见了底。
桃实领着人进来收拾的时候就笑婉襄,“万岁爷都说不知道娘娘是怎么回事,夏日里吃不下东西要瘦,冬日里天天山珍海味轮番上,也止不住要瘦。”
“到春日里几乎都脱了相,又得慢慢进补才能胖一些。”
在雍正面前,婉襄还是会吃一些肉的。但或许是不情愿吃下去的东西便不消化吸收,雍正去岁春日里便笑话她,说她像是眠了一冬的熊,看起来还是毛茸茸,实际上已经皮包骨。
婉襄笑着吩咐她:“剩的菜都赏给你,不许多嘴多舌,同万岁爷说今晚本宫只用了这些糟物。”
桃实便只是笑,收拾好了餐具,带上了燕禧堂的门。
富察氏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婉襄也怕自己会错了意,她并不是来诉苦的,因此便朝着午后她整理的一堆书走过去。
“万岁爷御极以来,欲期民物之安,惟循周孔之辙,十年不提佛法,专理政治。可他登极之前说的话、写的文章可不少。”
“就是这一两年间,也新刊刻了不少佛教书籍,你来陪我一同整理吧。”
富察氏从善如流,避开了一堆书,在婉襄对面坐下来。
婉襄先拿出了第一本,“这是《园明语录》,除却《四宜堂集》之中言及佛事的那些诗词,想来这其中的语录便是最早的了。”
在整理书籍的时候,她曾经尝试着借助系统来分辨年代,但很遗憾的发现,它已经完全不能启动了。
除却带着一段未来的,或许不应该属于她的记忆,她现在同一个雍正时期的清朝人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富察氏接过了她手中的这本《园明语录》,随意翻开一页,“情生智隔,念起神昏。是非迷正性,好恶障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