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不满她插话,皱了皱眉,才答:“姑娘有所不知,运福箱的是个大船队,三艘大船打头,上百条小船跟着。”
“当日正午,船队行至鹊嘴尖子时,海上刮了股邪风,起了一丈高的浪。几条大福船稳稳当当地趟过去了,小福船却扛不住风浪,各家盯船的小厮谁不怕死?只能踉踉跄跄在鹊嘴尖子上了岸。”
“几十条疍船竟全趁乱跑了,喊也喊不住——到浪停了也没回来,有大半天不见踪影!”
“至次日黎明,这些疍船才上了岛,交还了福箱,因为他们是最后到的,箱子全摞在院里。再到前天晌午,风吹出来一地纸元宝,经由大官人和各家小厮指认,被调了包的箱子就是放在这些疍船上的,几十箱金银细软粗粗一算,三十万两,只多不少。”
“这些臭咸鬼好生缺德,偷了供神银,竟拿纸元宝糊弄!箱子轻飘飘的,可不风一吹就倒?”
“我们抓了八个带头挑事的,审问了一日,竟没一人认罪,个顶个的嘴硬!岛上的疍民越聚越多,反了天了。”
唐荼荼看着这捕头说话的样子,渐渐遍体生寒。
她这一路,不止一次听到疍民被骂“臭咸鬼”,起初以为是疍民偷偷贩盐,后来问过了,才知道这外号没那么讲究。
“臭”是因为疍民的破布衣裳上糊满鱼油,不经提纯的鱼油是劣等油,一旦氧化变质,味道奇臭,这油吃久了,人会从里到外散发出死鱼似的腥臭味。
没淡水,不洗衣,黑垢能结一指头厚,糊在身上的海水蒸发完了,衣上会留下一圈圈的盐渍,“臭咸鬼”由此而来。
可这些都不是她恼火的理由。
唐荼荼对着疍民一方的证词,咬牙质问:“起浪时,那些刁仆不许疍民上岸是不是?他们怕丢了船上的财宝,把疍民逼进了海里,是不是?”
庙岛周围有群岛稀稀拉拉地环绕着,鹊嘴尖子便位于其东侧的长岛上,尖得像个鹊嘴,这段航线在后世叫“长山水道”。
黄海的海水涌入渤海时,水道被辽东和山东两个半岛逼得骤然束窄,水流速本就快,一有风就起浪。
可什么叫“几十条疍船全趁乱跑了”?一丈高的浪,足够把人从头到脚埋了!但凡海民,谁会蠢到迎着巨浪跑?
她见过疍民有多惜命,穷到根上也要讨生活,而疍船是什么?十几块木板、两张烂油布,钉钉补补就是船,哪棵树上劈不下点木板?疍民怎会把一条烂板船视作身家性命?
分明是小船的锚头顶不住浪,那些仆役又不许疍民弃船上岸,眼睁睁看着疍民被巨浪连人带船地卷走,出了事了,竟编出这样一套托词!
而捕头偏听偏信,只信了奴仆的话,对疍民这方的证词充耳不闻。
唐荼荼压不住声音里的愤怒。
“那些大地主,运福箱的一路都派着人盯梢,到了归还时,反倒没一人开箱验验里边有没有少东西?大前天清早归还的福箱,前天晌午才发现箱子空了,中间一天半,福箱经了几道手?”
“你说箱子被调了包,里头的金银细软都去了哪儿?这片海上各个大岛小岛都住着人,疍民把东西藏哪儿了?”
“空了七十六个箱子,价值三十万的金银细软,我姑且刨掉细软和极少量的金,粗算银子为二十万两,那是多少?两万斤!装大箱都得几十箱才能装满!他们那半日又要躲浪,又要藏金银,又要叠几十箱纸元宝?真是好忙!”
“姑娘,这、这……”
捕头被她逼问得露出惊愕神情,膀大腰圆一个老爷们,竟局促地现了结巴:“当日的事我没亲眼得见,回头得再审审……”
唐荼荼更逼近一步:“你要审谁?怎么审?严刑逼供还是如何?我不学律法,却也知道抓赃讲究人赃并获,如今疑犯不认,赃物不在,人证一个也无,你要审谁?疍民嘴巴硬,你们就屈打成招?”
“茶花儿,你浑说什么!”公孙景逸拦了她一把,这一分心,他可算是止了吐。
院外,一行人匆匆而至,看面孔是山东的文官,都穿着五六品的补子袍,身边的副手训练有素,一进了院,飞快接管了各个牢房。
“登州通判大人到,闲杂人等退避——!”
那通判背着手,在小官的簇拥下进了门,瞧见院里唯一一个姑娘,微微笑道:“小姑娘好厉害的嘴。只是此案惊扰了按察使大人,老大人明日清早便会亲自上岛查案。”
说完神色转冷,肃容道:“诸位听着,今日务必镇压叛乱,重开庙门。”
一直支使不动的蓬莱兵在他的命令下动起来了,整装后朝着娘娘宫前进。
“州官也来了……”
杨巡检锁着眉头凝视了会儿,苦笑道:“公孙,咱们还是回程给你爹报信罢,这不是咱俩能沾手的案子。”
公孙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了,他没找着地方沐浴,只换了身衣裳、擦了擦头发,除了臭还是臭,苍蝇就没离过身。
一听杨巡检这话,立刻点了头:“好,咱们回程,把大船给蓬莱兵留下,咱们换条船回。”
唐荼荼噌得转回身来:“你们要走?你们凭什么走?”
“茶花儿你犯什么轴,你我在这留着有甚么用?你没听到臬台大人明早就来了吗,那才是能主持大局的人。等把嫌犯抓起来,府台那头自会派高官过来审案,是不是他们偷的自有定论。”
杨巡检应声点头。
一个校尉,一个巡检,正事当前连声屁也不出,竟还能说得出这话?
唐荼荼出离愤怒了。
“等到那时就迟了!定性成‘持械造反’的,州官不必上报朝廷便能就地格杀反民。这几百疍民抱团来给同伴出头,又是外乡人,一旦与本地兵起了冲突,得死多少人?”
她不认识那姓杨的,话只冲着公孙景逸说。
“臬台审案?这些疍民没上过学,没念过书,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你让他们写诉纸给自己翻案,跟富绅对薄公堂?你是逼他们去死吗?”
“公孙景逸你听清楚,但凡我一个女人站这儿能有半点威严,我绝不与你多费半句口舌,可我没有——这些疍民漂在天津的领海内,就是你治下的民,穷的是民,富的是民,衣不蔽体的是民,脏臭的乞丐也是民,就算糊你一脸烂马粪,他也是你的民。”
她扫了那绣花枕头杨巡检一眼。
“今天不论是不是疍民偷了这三十万两,不论上公堂还是进刑牢,你们都得站这儿跟到底。”
第316章
同行人全惊得失了语。
尤其是公孙家的仆役,见惯了茶花儿姑娘在自家少爷面前笑盈盈、软绵绵的样,可眼下她气势凶狠的,几乎是指着少爷鼻子骂他窝囊废没担当。
“你……!”
公孙景逸颔骨猛地收紧,咬着牙狠狠瞪着她。被心上的姑娘这样指名道姓骂,谁也受不住这个,心中那把火径直往头顶冲,烧得公孙又羞,又窘,又怒。
有那么一瞬间,唐荼荼几乎以为这锦绣堆里的少爷会跟自己动手。
可他没有。饶是眼神狠得要吃人,公孙脚下却扎根一样站在这儿,没挪一步,转头朝着那一群山东官吼了声。
“孙通判!此案事关我天津城的治安风气,不敢大意,敢问大人要从哪儿查起?我与杨巡检从旁协助,为大人分忧!”
到底是少年人,孙通判叫他这冷不丁的一声吼惊得心悸,见这霸王虎横在面前,看袍服,不过是个武散校尉。
孙通判耐着脾气没发怒,侧耳听身边小吏言语了两句,便知道这是什么人了。
京畿与山东,人事儿两不搅,就算是公孙氏的重孙,他祖宗老太爷手也伸不了这么长——孙通判飞快权衡完了,不冷不热道:“公孙少爷有心替我分忧,自是好的,进来一同审罢。”
差役鱼贯而入,每间草房里都进了几个人。他们带着刑枷,也带着刑具,鞭声响一阵,停一阵,里头疍民头子的惨叫声却慢慢低下去。
唐荼荼手里拿着这些人的出身履历,一张一张,尽是稀稀拉拉三五行。
——阎乌鱼,诨号阎罗,疍贱之户无籍名,故祖不详。其人不识一丁,屡屡寻衅滋事,年十八与一渔家寡妇姘居,妇不育,拾一对弃婴为子,皆夭。
——丛有志,盐枭之后,幼时,家中成丁尽斩。此鼠窃狗偷之辈,怙恶不悛,黥字以儆。
……
这些人,打小大字不识,常年坑蒙拐骗,不知礼义廉耻,看上的女人靠夺靠掳,靠无媒苟合,常年把县牢当作管吃管住的旅舍……父不详,母无名,往上倒八辈也未必能数出几个好人,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里最真切的案例。
可这样的刺头犯事以后,竟会有上千疍民乘着小破船、带着老人、背着小孩从四海赶来,替他们鸣一声冤。
唐荼荼听着草屋里的哀嚎声,渐渐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大人!兵马弓箭已就位,都头请令,是围守神堂还是抓几个疍民绞了杀鸡儆猴?”
孙通判背着手站在山坡上,视线里,上千官兵已将娘娘庙牢牢围住。老弱妇孺总是怯懦的,见兵就怕,见刀就哭,磕着头,大概是在讨饶,疍民围了两日的娘娘庙轻轻巧巧就被撬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