臬台越看,越觉得哭笑不得:“殿下这是何苦啊,您微服出巡也该有微服出巡的排场。”
晏少昰冲他拱拱手,就这一眨眼工夫,气息全然变了,笑起来活脱脱一个傻书生。
“我这趟是出来游景儿的,哪敢劳民伤财?父皇反复叮嘱要悄悄地出来,悄悄地回京——今日事,还请大人替我周全,别漏了密。”
这么大一个皇子,跑出来游景儿,谁能信啊?
臬台不敢细问,送殿下出了门,回书房后铺纸润笔,反复思量,到底没敢落下一字。
天有四时,王有四政,春庆、夏赏、秋罚、冬刑。
风雨肃杀,秋后问斩,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此时还留着把柄在外头的都是蠢人,该他们命里绝。
唐老爷在客舍坐了半个时辰,婢女进来了两拨,面前茶果点心摆了一桌,他愣是什么也没敢碰。
听到小院外有人行来的动静,唐老爷起身去看,那走进来的可不就是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唐老爷连忙起身去迎,脑子钝了一拍,还不等他想出应该行什么礼,年轻的钦差大人已经几个大跨步迈到他面前,一揖到底了。
“唐伯父,快请屋里说话。”
唐老爷被这一声“伯父”叫得呆了,愣愣怔怔跟着他往屋里走。
只听钦差先是为假扮他儿子这事诚心实意地道了歉,又说:“我冒名顶替实是不该,只是此次公务在身,我不便袒露身份。”
晏少昰照应着唐老爷坐下,叫婢女重新上茶,摆出了长谈的架势。
“不瞒伯父,我在蓬莱落脚是因为一桩公差,不巧,听闻伯父有难,仓促赶过来给您斡旋斡旋——钢材这事,伯父不用担心,我已经跟臬台大人说清楚了,一应花耗通通挂在工部的账下。”
唐老爷慢慢恍然:“大人是从工部来的?”
“这倒不是。”年轻的钦差脸上牵起了点赧然的笑意,耳朵尖都露了红,他烫了两只茶杯,先给唐老爷奉来一杯茶。
“去年在京城时,我与您家二千金有过几面之缘,姑娘风采,实令人心折。”
——噢,是荼荼的朋友啊……
至如今,唐老爷已经不清楚荼荼有多少朋友了。
门房上每天都会收着寄给荼荼的帖子、信函、包裹,信自天南地北来,包裹全是麻袋装的,一麻袋一麻袋地给她寄土——黄土、黑土、红土、白土,荼荼雇了几个人,拿这土和泥抹墙,把后院抹得灰一片红一片。
县里医档局、印坊、工场,一座座高大的建筑平地起,唐老爷却连问事权都没有。每天一车车的建材打他眼前过,跟车护送土方木材的那几个灰头土脸的小管事,腰上挂的竟是银鱼袋,官阶足足比他高出二品去!
唐老爷唯一知情的,就是他们弄的那个“工程办事处”,每月都会来衙门交待一下工程进度,要县衙协调、往某镇某村贴几张告示,要招多少多少个泥瓦匠、多少多少个力夫——连撰文都用不着他,只用他盖个印!
县里边都传这是皇上在给自个儿建别宫,工部承建,自然不是小官小吏能过问的。
唐老爷有心想问问荼荼吧,荼荼每天大早上出门,顶着月亮回家,卧房里一箱箱的图纸快要把她那床埋起来了,问她上山做什么去,荼荼说是在跟工部的老大人学画图。
再问,荼荼就开始跟他打马虎眼了,总是笑吟吟说:“基建是城市的脉搏,等血脉通畅了,才是爹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你只管好衙门就行啦,别的不用操心。”
……
荼荼的……朋友啊。
唐老爷头一次正儿八经地见荼荼的朋友,同龄朋友!不是什么酒庄东家、不是什么白头老汉,是跟荼荼年纪相当的!好朋友!
小友一表人才,今天还替他解了围,谁能不先喜欢三分?唐老爷脸上的笑止不住了:“钦差大人怎么称呼?”
“鄙姓严,严……先煦。”年轻的钦差顿了顿,露出一点很微妙的笑意来,又十分诚恳道:“伯父啊,小侄有一个不情之请。”
唐老爷忙道:“严小友快说。”
“我这一趟公差在身,差事未办完之前,是万万不能漏了行迹的。今日仓促之下实在无法,贸然喊了您一声‘爹’,咱们不如将错就错,在我办完差事之前,伯父对外就把我当作您的长子,私底下,唤我一声‘先煦’就是——我权且借着伯父一家遮遮掩掩。”
唐老爷:“这怎么行?哎唷,这怎么能行?大人真是折煞我了。但能帮上大人毫厘,唐某是义不容辞啊。”
晏少昰大笑:“好嘞,那小侄冒昧喊一声——爹!”
他糊着张假脸,喊了实实诚诚一声“爹”。
唐老爷壮壮胆应了一声:“哎,先煦我儿。”
钦差大人微服出行,必有大谋划——这声“爹”他得应!
这位严姓钦差果然是高官派头,他一落座,刚才摆在桌上的八盘糕果点心又不够看了,厨房上了一桌酒菜,臬台大人亲自作陪,哪怕老大人先前已经吃饱了。
饭还没过半,门帘豁开,一个侍卫头子挟着夜风闯进来,竟没通传,直直走过来附到严钦差耳边。
说话声不大,然唐老爷坐得近,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主子,岛上出事了,供神银失窃的事越闹越大,千余疍民围了岛,县衙急急加派兵马前去镇压了。”
“姑娘呢?”
“与公孙少爷一同上了船,赶在大潮前出海了。”
晏少昰寒着脸吃下碗里最后一口菜,不轻不重地把银筷拍在桌上,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混账。”
他明明没发出什么震耳的动静,同桌的老大人、满屋的奴仆竟全被这两字惊得窒住了呼吸。
唐老爷是这时才发现,这白面钦差竟生着这样锋锐的一双眼,像一柄淬过火的钢刀,只起身时横掠了一眼,厅里的琉璃彩灯、珊瑚宝树、美酒佳肴,通通玉碎一般失了色。
“备船!小船夜里不能行,公孙氏那几条楼船在哪个码头?全调来,即刻起锚。”
第317章
大船漂在海中调度,一条条小船等着接应,离岸二里之内,小船均匀地铺满了这片海,上百条锚绳沉在水中。
今日天公作美,没刮风没下雨,太阳炽烈烈地挂在天上,照得乌云不敢近身。海水蓝得能看见浅处的水母,远海近海都是一片粼粼的碎光。
“锚绳动了!有人遇险了,速速来救!”西头忽然一阵喧哗。
大船上的监事官全举起千里眼望过去,那条小船头部的锚绳剧烈抖动着,船头都被拽得上下摇晃。几个船工反应飞快,齐力扯着锚绳往上拉,临近几条船上的水手噗通噗通往海里跳。
大船上的监事全紧着心,千里眼摁在双眼上,就差钻进这两片玻璃镜里去。
一伙人合力,很快捞上来一个湿淋淋的水手,四肢过电似的剧烈抽搐着,明显是溺水症状,可眨眼的工夫这人竟一动不动了。
死……死了?!
船上一个穿着兵袍的壮汉骇然地瞠圆了眼,抖抖索索缩在船尾,大气不敢喘,却被船工薅住袖子,一把扯到了溺水者面前。
“兵爷还等什么?赶紧救人啊!”
“唐、唐姑娘说,要、要、要摸摸脖子,再听听心音。”兵爷结结巴巴说完,被几个着急的船工摁在溺水者凉森森的胸口上时,他整个人几乎是崩溃的。
半日以前!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兵蛋子,唐姑娘手指一点,点豆豆似的从他们一群兵里点了二十个人,让他们充当临时急救员。
唐姑娘只不过扎了个稻草人!拿墨汁给稻草人画了个肚脐眼、画了俩奶头,告诉他们怎么找胸部中央,俩手使多大劲往下摁,怎么“捏住鼻子吹气”。
除此以外,唐姑娘什么也没教!仅仅让他们摸了一个时辰草人,就赶他们这群鸭子上架了!!
兵爷呼呼喘着气,一下下摁着掌下没有起伏的胸口,把自己还没娶妻、还没亲过媳妇的两瓣唇贴上“尸体”的嘴时,简直无语泪流。
旁边人都被他这摁胸亲嘴的姿势看呆了,没一人帮他,兵爷数着数摁了一组又一组——忽然,掌下的胸膛蹦了一下。
又蹦了一下。
“呼呵……”溺水的水手猛地发出一声大喘,像回魂的老尸吸着了这辈子头一口气,胸脯一鼓一陷活跃得不得了,方才青白的脸也飞快恢复了血色。
这一番骤惊骤喜,围着的船工全失声叫起来:“弟弟,你可吓死我了!”
“我儿活了,我儿活了!兵爷大恩,没齿难忘啊……”
兵爷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两耳被这家渔夫感恩的话擂得嗡鸣作响。他猛地醒过了神,一转身扑上船头。
也不管大船上能不能听得着,他一气儿吼得痛快:“唐姑娘!唐姑娘我救活人了!摁胸亲嘴吹气真的管用!真的是管用的!”
离得太远了,唐荼荼只从海风里捕捉到只言片语,可没关系,她能从望远镜里看得到那人被救活了,于是,自个儿也痛痛快快笑起来。
这番搜海,从清早一直搜到了申时,潜下去的水手耽搁的时间越来越久,到最后,甚至需要提着探棍下海,因为纯靠视力什么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