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边人的提醒下,又赶紧补了句:“吃饭不要钱,还顿顿能点菜!饭堂一排柜台上摆着几十样菜,想吃多少肉都管饱!”
……
唐荼荼听着听着,挪不开脚了,直到工人们发现她,一个个打千作揖,她才摆摆手,拉着二哥的袖角离开。
她托请爹爹,在每个渔村里都设了一个代人写信、读信、联络往来的信驿。海户里有的人家不愿进县城,也能从信中得知兄弟姐妹都过得如何。
最后一个厂房就要起顶了,唐荼荼想办个盛大的开工仪式。
这时代没有“剪彩”一说,倒是官府开衙、商铺开张都有红红火火的仪式。唐荼荼本想入乡随俗,可殿下实在懂她,特特让她笔述了后世的剪彩典礼,把后世的开业文化带进来,做成一个半中不洋、半今不古的开工典礼。
舞狮在红汪汪的鞭炮中跳上了步步高升梯,那一个白天,爆竹不知点了多少,唐荼荼捂着耳朵都吃不消这“嗵嗵嗵”的动静,与二哥一起躲着热闹往后山跑。
厂房上那几根烟囱燃起来,天冷,新烟道里没积煤油,冒出来的烟气尚是白的。这地方是她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唐荼荼最清楚烟囱底下连着的是室温五十度的锅炉房,这会成为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的动能,烧着巨量的煤炭,等白烟变成灰烟,灰烟染浊这片天。
唐荼荼心里憋着点什么,吐不出来,不讲又不痛快。
“二哥!咱们去骑马吧?比谁骑得快。”
晏少昰咂着这句话,颇有兴致地复述了一遍:“比谁骑得快?”
“对,你不知道,这半年我马术精进多了,敢一个人上路了。”
这是什么值当说道的事?她骑着不到三岁的幼驹,叁鹰来信中时不时就要提一句给姑娘踅摸幼驹的苦,幼驹总会长大,身量一抽条,她踩着脚蹬够不着踏马石了,便不敢骑了。
晏少昰笑着,却不讲,跟着她往山上行。
几个厂房建在山肩,山顶上寻僻静处开了片马场,知道殿下爱好马、爱烈马,天南海北各种名驹往山上拉。这些出身金贵的畜牲拉起车来也是好手,每天沿着山道驼上驼下,比在马厩里吃草痛快得多。
马厩沦为了摆设,胆大的疍民跟着马倌学骑马,沿着骑道狂奔,隔老远便觉蹄声震脚。
唐荼荼从一排长马脸中挑了一匹最面善的,枣红色她也喜欢。殿下有自己的御用坐骑,马倌不敢骑,一路拉着缰绳小跑着给殿下送马过来。
没等马倌给殿下检查好马镫缰绳,她便耍赖地一夹马腹,冲上了山道。
天色不早了,这傻东西看头不看脚,看林不看道,前头有一级台阶都没留意到。她挑的马也不是什么机灵畜牲,眼看着就要被台阶绊了马脚。
晏少昰折身,一把扯过她的马缰,踩着马镫直起身,提着唐荼荼后襟把她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他轻嗤一声,笑她是个摸不清自己斤称的烂骑手。唐荼荼耳根热辣辣得烫,又不敢絮叨。
她从没这样侧身骑过马,他这御用坐骑一天不知道梳几回毛,滑溜得坐都坐不住。
唐荼荼提着心吊着胆,哪里敢动一下?抓着二哥胳膊不敢撒手。
傍晚天有些冷,披风一裹,严严实实不透风,唐荼荼只觉得后背是热的,而怀里的气息是松柏的冷香,又像风里长出一根竹,竹皮底下全是风骨。
那两条手臂锢住了她的腰身,不算紧,却是十足安全的力道。
“看着。”
晏少昰收了收缰,提着短鞭敲了敲马腹,他座下的宝马仰起脖子一声长嘶,马场上狂奔的几十匹骏马都刹停了蹄子,惊奇地回以长嘶,俯下马首朝着这方一步步踏过来。
“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马首是瞻?”唐荼荼心痒得厉害:“二哥你松开缰,叫我试试。”
晏少昰没松开缰绳,只捉了她的手环握在里头,“我的马都性烈,你拉不住的。这匹马,当初是从西北野马群里套回来的王驹。”
“人有人皇,人王;马里也有天生的王,越是烈马,越是桀骜难驯,可不要因为它桀骜难驯,就有退缩的念头——这样的马王,驯好了,能骑一辈子。”
……桀骜难驯的马王,不要畏怯它。
……驯好了,能骑一辈子。
唐荼荼仔细听完,心思起了便收不住,鬼鬼祟祟问:“殿下是在拿马王代指自己么?”
晏少昰:“你意会便是。”
“噢,意会啊。”唐荼荼忍住了想偏头看他的心思,抿着嘴唇笑出哧哧的气音。
霞光落了,她不再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一安静下来,晏少昰便摸不准她在想什么。
晏少昰知道她不是笨人,她分明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也知道“意会”该如何意会。他低下头,甚至能看到这坏东西俩眼倍儿亮,透过前胸的颤动感知到她在偷着乐。
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讲,不再追问一下。
——罢,不讲就不讲,姑娘家脸皮薄,他来讲。
他像坐在洞口守着只兔子,怕她缩回头,也怕自己口吻凶,半天,找好了最温柔的语调才开口。
“海沧船上时,你答应下应许我一件事。”
“贺晓。”
“我心悦你。”
……
身前的坏东西窒住了呼吸,笑也不敢笑了,僵着身子坐得矜持。
原来是个纸老虎,晏少昰紧了紧两臂,一字一字勾着她:“你应讲:‘殿下,我也心悦你’。”
唐荼荼咬着嘴角,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想笑还是想掉眼泪,胡言乱语咕哝一句:“你拿那天的条件来忽悠今天的我,殿下,你这是阴险狡诈。”
晏少昰屈起指节敲了下她的手背:“胡乱用词。”
唐荼荼装腔作势:“噢,那就是诱拐未成年少女,‘心悦我’是什么意思?二哥不讲明白,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坏东西成心闹他,晏少昰磨了磨后槽牙,人都在自个儿怀里了,多的是法子治她。
眼前忽然黑下来,一只大掌捂住她的眼。
失去了视觉,听觉嗅觉变得尤其敏锐,她听到座下的西域王骑嚼着马草,喷了个动静不大的响鼻。
松柏的气息飞快逼近,碍着两人身量,他这一低头只凑到她眉骨处,怕自己的唇锋会碰碎这片坚硬的骨头似的,极轻、极爱惜地啄吻一下。
“贺晓,我心悦你。你也得心悦我才是。”
这条披风好大,裹住她大半个身子,只有口鼻一处是凉的。而她心口炙热,耳根也炙热,这一点清泠泠的山风不够她清醒。
唐荼荼像云一样放轻了身子,仰着身往他胸口靠。她忽然懒得纠结那些身份、地位、古今异议的事,喃喃了声:“……强盗逻辑。”
那年那时那日,他就是这样横冲直撞地闯进自家门,把她提着镢头除草的狼狈样收入眼底,呵笑了声“二姑娘真有闲情逸致”。
那时冷淡得没人情味的皇子呀,竟然,也会软着声调诱哄她。
每一时每一日,他都在使劲做越来越好的皇子,使劲跟上她那些天马行空的脑洞,叫每一个“不可能”都安安稳稳地落地。
“其实……”唐荼荼把手心的汗蹭在膝头,咬着字开口。
一句话她说得极慢,只想稳住自己的气息不发颤。
“其实,我从更早以前就心悦殿下了,比殿下开口要早,早好多好多天。”
拢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快要把她摁进心口里去了:“你怎知,我心悦你不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你莫与我争这个,我打小事事当先,没道理在这事上慢你一步。”
得,他也开始胡言乱语了。
唐荼荼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行行行,二哥早二哥早。”
“嗯哼,算你识抬举。”
天上焰火正盛,人间风也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