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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完结+番外 (宣蓝田)


  她突然想明白自己坐个船为什么会这样高兴了,看见船帆、看见海鸟都高兴得不行,因为她有好久没松松快快喘口气了。
  自打来了天津,没踏踏实实安稳过一天,这边担心那边忧虑,担心爹政事不顺,担心母亲拘于内宅,连珠珠上学背了两节《女诫》,她也生气那书里教女性卑弱是什么狗屁道理。
  什么人什么事儿都往心里塞,把自己装成了个愁罐子,目之所及处处不好、处处有得改。
  工厂得加速完工,东镇得赶紧致富,回了衙门得立刻向府台申请办学资金,把县里那群二十年考不上举人还硬考的老书生召集起来,提高福利请他们下乡支教,还要给进城的船娘们安排好吃喝住处……
  她的重要事务规划本越写越厚,日程每天都是打满,想做的事一天列三条,一个月才能完成一条,难怪日子越过越累。
  晏少昰又给她盛了一碗蛋羹,噙着笑:“二哥人都在这儿了,你松快点歇歇吧。”
  唐荼荼肩膀松垮下来,哈哈大笑。
  “行,我靠山都来了,我还急什么呀,我要花你的钱大大方方招人,快快活活办厂办医院办学校。”


第302章
  至深夜,舱腹里的盛宴散了,杜仲也没回来。唐荼荼让人上楼去打听,漕司家仆役嘴巴很紧,瞧都没瞧那嬷嬷一眼。
  晏少昰撵她回去睡,“有动静我让芙兰去唤你,安心睡你的去。”
  唐荼荼嘴上应着“好好好”,出了门,往船心去了。
  今夜月如钩,没有云雾遮挡,月辉照得海面氲开一片蓝,可这片蓝莹莹的光会跑似的,船怎么也摸不着,一直慢悠悠地在漆黑里飘游。
  白天见不着的船工上了甲板,点起灯,把左舷照得亮堂堂的。领头的汉子见这头还有姑娘在看景,打量半天没认出是哪家小姐,离着三步远定住,哈着腰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小姐”,怕声音大了吓着她。
  唐荼荼:“怎么啦?”
  “小姐往后站,退开些,船需补水了。”
  唐荼荼不知道他们怎么操作,离得远远的,又唯恐看不着,抓着桅梯踩上去蹬蹬蹬爬了五米高,回头一望,这高度将将就就能看见左舷。
  “姑娘爬什么梯子啊!”领头的吓破半颗胆,仰脖子瞧了半天,看这小姐腿脚利索,站得还挺稳当,忙点了两个船工爬上去守着她,千万不敢掉下来。
  大船好像是停了,两艘淡水船循着船上灯光慢慢地贴过来,水船不小,有巨轮三分之一大,海上能随航的船都是护卫舰,后勤船里头也没有小的。有船吸原理在,两船之间靠得太近了会撞船,搭舷梯也是搭不住的,会被扯裂。
  人过不来,只能把水瓮拉过来。
  “射索——!”领头的喝了声。
  船工虎背熊腰腱子肉,练的都是外家工夫,操着十几把重弩机射出钩索,与水船连了几个双股绳,再将这头的索绳一圈圈地栓在舵桩上。
  “上水——!”
  这声口令之后,索绳一阵吱咛怪响,四五十个力夫摇着轴臂,肩抵肩、足抵足、沉着劲往后方扯。靠着船舷稀薄的灯光,能看见几个水瓮从索绳那头摇摇晃晃地爬上来了,近了,才看清瓮上盖着盖,一个个全拿麻绳网套捆得结结实实。
  好家伙,人力缆车啊这是。
  光这么补个水,前前后后耗了将近半个时辰,工业时代一条起重臂、一套高架索就能办成的事,在这里要用到将近百人,仅仅补了二十瓮水。
  航程一天两宿,船上的水该是备够了的,再说明儿一早就要靠岸了,夜里仓促补水,只能是因为公子小姐们吃饱喝足要洗澡,想明早体体面面地落地,超出计划用水量了。
  船工搓着手,仰脖望着唐荼荼一步一步爬下梯子,这才松口气,又憋不住笑:“俺们糙人的活儿,小姐怎么待见看这个?”
  唐荼荼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笑盈盈讲起官腔:“这个横向补给任务完成得很好,操作熟练度满分,先生真厉害!”
  船工活了半辈子,大概是头回让人唤“先生”,愕然地瞠大眼睛,忙摆手说不敢不敢。
  一群船工清扫了甲板,又乌泱泱回了底舱,甲板上重新暗下来。
  临近子时,是涨潮的时辰了,船随着波涛晃晃悠悠,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唐荼荼分不清那是浪击船板、还是巨桨划水的动静,这哗啦声把满船的欢娱吞吃干净。
  她时不时往艉楼望一眼,看见二楼的灯还亮着。
  那里边吊着一条人命,她等不着杜仲的口信儿,不太敢睡。
  远方海平面上露了几个摇曳的光点,金黄色的,最初以为也是船,唐荼荼盯着看了半天,才发现不是那些光点在摇,是船被潮水晃得摇,那些光点一动不动,慢慢才想到那该是灯塔。
  她昨夜背熟了海图,循着罗盘方位慢慢认出来,那是东方,登州地界,是后世隶属于烟台市的内长山列岛。
  登州陆上的最北为蓬莱,蓬莱更北的海域里漂着一片礁岛,像天子头上旒串的坠珠,十几颗珠子撒成一线,前朝时这片地方叫“沙门岛”,刺字发配重刑犯的地方。
  盛家从天津起势了,这块地方由死地一跃变成福地。高祖在位时,南边妈祖信仰正盛,皇帝也往这儿拨钱建了座海神娘娘庙,往来信众无数,渐渐改称“庙岛”。
  这也是渤海湾中最像样的一片岛,不知是几千几万年前,地壳运动把它们与大陆割裂,今这片大陆架还没沉下去,还能稳稳当当地立在汪洋大海中冒出个头,本身就是一场奇迹。
  海洋里每一座灯塔、每一个能停泊的小岛都是奇迹。
  唐荼荼在自己浪漫的想象里犯起了困。
  正这时,艉楼上传来点动静。
  唐荼荼回头看,那屋的灯可算是熄了,漕司家的下人都退了出来,想是他家公子转危为安了。
  那几个下人对着杜仲连躬带揖,客气得很,诊金装在盒子里双手奉上,前边打着灯笼引路、后边举着驱蚊香送,簇拥着杜仲下了楼。
  只是杜仲走过来时,脸色不太妙。
  “治得如何?”唐荼荼又心焦起来。
  杜仲挪着眼睛左右看了看:“人多眼杂,姑娘换个地儿说话。”
  海风寒凉,船舷边上没什么人,风一卷就能把声音吹跑。杜仲说话做事走路都是慢悠悠的样儿,看得人急。
  琢磨半天,他才斟酌着开口:“烧退了,大约再养两天……只是我诊病的时候,席少爷那几个丫鬟跪在床尾,衣裳单薄,个个身有异香,愈是出汗香愈甚。我扫了一眼,见她们露在外边的后颈、胸脯有鞭伤,下巴上有掌印,有指痕。”
  唐荼荼愣了愣:“什么意思?挨了打?因为没照顾好主子?”
  “不。”杜仲摇摇头:“是结了痂的旧伤。”
  他对着唐荼荼黑白分明的眼睛,话不大好开口,垂了眼皮才说:“那香不是什么地道味儿,青楼调教雏妓、官宦后宅养娈宠,才会在床笫之间用作助兴,能熏香也能内服,内服久了,稍一动作就香汗淋漓。”
  唐荼荼哑巴了。
  她明白杜仲欲说没说的更深一层是什么意思了,指痕鞭痕巴掌印,那漕司公子床事上大概有些作践人的恶癖。
  她为难地吁了口气:“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吧。”
  杜仲反倒奇怪地瞧她:“想什么办法?我意思是那少爷不是什么好人,给姑娘提个醒儿。这几日官家子女吃喝玩乐都在一块,姑娘别看见了什么大惊小怪的,一门心思冲上去搭救人家的家婢——通房还是妓女,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杜仲不紧不慢说完,在唐荼荼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回房了。
  黎明。
  “茶花儿茶花儿!船要靠岸啦!”
  唐荼荼感觉自己才刚沾枕头没多久,就被和光拉拔起来,往外一瞧,雾很大,烟涛一样涌过来,打眼能瞧见海岸轮廓,细看还看不着。
  这就是山东地界了啊。
  她看了没两眼,睫毛已经挂了水,往北望,跟了一路的十几条随行船也全看不见了。雾太大,船得间隔开距离。
  和光对着镜穿上新内衣,左照右照满意极了,一叠声催她:“你快洗漱,咱们早早下船,把那群假道学甩下。上船时候就是我招待的,下船谁爱招待谁招待去,我可没那耐性天天撑笑脸。”
  唐荼荼含着满口青盐应了声好。
  高门大户扎堆是非常有意思的事。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官员私底下吃几顿饭,保不准就被盖个“结党”的帽子,出了京城却是处处朋党。
  尤其天津,城大、府小、人口多,这个特大城市挂在一个不富庶的省府下,官员从二品到九品环环是锁,将门与军户、府台与计司、文官与胥吏,功名利禄将不同的政治派别划开,再各自牢牢卯合在一起。
  转运使司文不沾,武不沾,左右不招待见,遂自己一帮人抱团。
  这群漕官手里抓着漕道财务,南来北往的钱打手过,越爱作出一副清风两袖、涓滴归公的老实样,儿女们有样学样,十四五小孩年纪,也成天把礼义廉耻忠孝节义挂嘴边,上船两天,把和光膈应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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