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有心瞧瞧“闭着眼睛能打鸟”是多大的能耐,把火铳递过去,拉着唐荼荼退开两步:“你来几发,叫她看看。”
公孙景逸:“好嘞哥!”
这杆铳枪是填好了药的,公孙景逸利落地以肩架起铳筒,他认真起来的那一瞬间,往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全不见了。
到底是练家子,手上稳,脚下更稳,让唐荼荼趔趄了三步的后坐力只够让公孙景逸手掌晃一晃,连他小臂都撼动不得。
这小子,填药填弹和射速快得出奇——别人填火药用小匙,一满匙是多少克,两满匙能打多远,填够分量再用木马子捣实。
公孙景逸不一样,他分寸全在手上,指尖捏多少,装进去指肚一摁就正好,卷香一碰,点火就发,一点不含糊。
最后他甚至换了一根三眼铳,三管并联,每根铳管里塞进三颗铁子,这东西后坐力太大了,放在颈窝有崩裂血管的风险,要夹在腋窝下射。九颗铁子砰得出去,铁屑迸溅,海面刹那间腾起个小浪头,暴雨般噼里啪啦砸回海面上,无数明晃晃的银肚鱼噗铃噗铃打着滚。
“好啊!公孙哥哥太厉害啦!”
“公孙你偷偷跑校场练了吧?这射技比去年又有精进啊。”
“我家老祖宗手把手教出来的,那还能差得了?”
“那自然是天下第一、举世无双呀!”
周围少爷小姐们振臂喝着彩。
公孙景逸不知谦虚为何物,举着铳管朝夕阳又放了一炮,痛痛快快大笑起来。
这比盛朝建朝还要久的三百年老将门,浅浅露了一条缝的锋芒,就能镇住一大波人。他家的旁系不知道什么样,单说嫡支这脉,唐荼荼见过的公孙老爷、他家大爷,还有这位嫡重孙倒倒是都有真本事。
“表哥快歇一歇。”
公孙家的堂表姐妹们、城里来的官家女们,各个眼睛亮晶晶,这边倒茶的、送梅子汤的,那边送汗巾子的、吩咐下仆给他捏捏肩膀松松筋骨的,一团殷勤。
这公子哥抹了一把汗,谁也顾不上,先蹿到这头来讨夸,喜滋滋问:“哥,我打得还不赖吧?教茶花儿绰绰有余吧?”
一声“哥”叫得比“茶花儿”还亲。
晏少昰扫他一眼:“前三发过得去;第四发填药少了,入水前便铁屑迸溅,只见水花,不见死鱼浮起;后头五发弹没法看,你手上失了准头,歪一发,跑一发,只剩个花架子好看。”
“……我那是震得手腕疼!”
公孙景逸刚露出个惊愕的表情,只听唐二哥又说。
“至于三眼铳么,五十步之内可击穿半寸厚的船壳,是水兵先锋驾艨艟、快速突击敌船时用的——而海沧船是主帅船,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随行船,配这三眼铳,除了伤自己人毫无用处,不是主帅船上该有的东西——你特特带上船来显摆,就为在姑娘们面前长脸?”
公孙景逸:“……”
这是什么神仙人物!!!
他这噼里啪啦一阵轰,别人能数清几声响就不容易了,射海里的铁子谁能看着?要么是凭超绝的眼力,要么是听动静听出来的!
公孙景逸差点给他跪下。一时间觉得自己没出息,招花惹草,哗众取宠,真是没出息大发了。
晏少昰背着手,明明两人身高相当,偏偏他看人能呈俯视的角度。
公孙景逸瞪着一双灯眼,听他言语。
“军中熟手填药、填弹、定准、点火,打出这么一发需三息,你比他们快了半息,这很好。但光图快、打不准有甚么用?杀不了敌,还不如一声炮响——你受父辈荫庇,领了几百个兵,也算是个小将军了,为将者不知精进,只会卖弄风头,迟早像你这几发弹一样,开头光鲜,后劲不足。”
他说完,突地叱了声:“再来!填药!”
“还来?!”
公孙景逸后颈发麻。
他大可以把火铳往甲板上一扔,嚷嚷一声老子不受这窝囊气了——却鬼使神差地握住了火铳,架上肩头,用震得发麻的手臂继续瞄准。
迟迟不见下一个口令。
公孙景逸在这个半弓步姿势下定了片刻。晏少昰招手吩咐:“取只汤盅来。”
很快有人取了来。炖汤用的盅是一个大肚、两只耳朵,瓷厚,手大的一只得有两斤重。晏少昰满满当当倒了一盅酒,两耳窟窿里栓根绳,吊在了公孙景逸的铳管下。
“……!”公孙景逸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是训什么妖魔鬼怪的办法!
他眼也不敢眨一下,一发铁弹嗵得出去,那盅酒吊得晃晃荡荡,哗啦洒了一地。
晏少昰往旁边瞪了一眼,瞪住一个笑得开花的唐荼荼:“你傻乐什么?跟着练。”
唐荼荼:“……噢。”
“填药!”
“填弹!”
“定准!”
“点火!”
就这样“填药填弹定准点火”,一遍遍地操练他俩,操练得周围一群姑娘少爷都惊掉了下巴,纳闷这不是相看船吗,怎么突然就变成演武场了。
晏少昰一个眼神扫过去,一群公子小姐怕被抓壮丁,全灰溜溜跑边上躲着了,远观这冷面煞神操练人。
瓷盅连酒将近三斤,开始时一发弹射出去能洒一半,可再倒满以后,只洒出来三分之一。一次一次倒满,洒得越来越少。
夕阳愈盛,照得两人头脸红扑扑的,公孙景逸从小扎到大的弓步都快扎不住了,汗淌了一脖子,一遍一遍刷新自己“力竭”的极限。
整片海不知多少条鱼遭了殃,这公子哥茫然地望着海里的鱼,他堂堂校尉在身,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像刚进军营第一天的小兵蛋子。
直到将官勉为其难点点头,落了声:“像个样子了。”
公孙景逸心神一垮,解下汤盅就瘫那儿了。
这位唐二哥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来了句:“加油,好好练。别堕了你家先人威风。”
也不知是唐二哥手劲大,还是他累得脱了力,这轻轻两下拍下来,公孙景逸下盘软得差点没站住,茫茫然心想:‘加油’是个什么?
晏少昰拂拂袖上的灰尘,徐缓抬步走了,留下身后半条船震惊的目光,一齐笼统围住了公孙。
“不是说茶花儿她哥是个掉书袋吗!不是在国子监啃书?这官兵则例背得比咱熟?”
“铳管上吊瓷盅?!这什么虎狼招数?”
“怪不得都说国子监人才济济,这、这也太神了。”
“……神什么神,国子监你还不知道,纸上谈兵谁也没那群人会说,真能打仗的有几个?你看他这么能,方才落公孙面子时怎么不自己打两炮?让人瞧瞧他什么能耐啊。”
“倒也是,喊住他让他亮亮自个儿什么能耐啊?”
“嗐,就一嘴叭叭能说的书生。”
“这他娘是书生?这能是书生?!你们没瞧见那身板,那腱子肉,还有骂人那中气足的,这要是书生,我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公孙,你怎么看?”
公孙景逸望着船舷西头的那道身影,喃喃。
“你们懂个棒槌。义山兄弟高义,实让人心折……你们说,我俩要是义结兄弟,将来我再相看他妹妹,是不是不太讲究?”
第301章
他们嚷嚷的声音不大,可武人耳朵个个灵得跟鬼似的,海风把这些议论一字不漏地送过去。
叁鹰听得嘿嘿直乐:“一群多嘴蝈蝈,连殿下都敢编排,奴才去敲打敲打?”
晏少昰挑了张藤椅坐下,这些公子哥把奢侈享受玩出了花儿,平平常常一张藤椅也舒服得离奇,他松快地换了口气,说:“不必。”
平心说,他是享受这样的生活的。连喝着茶、吹着风、听同辈人偷悄悄非议自己,都是头一回经历。
何况,他能陪她的时间不多,撑死一个月,就得跟着钦差回京了。
别人不喊“殿下”的时候,她常常忘了他是殿下,嬉笑打闹都能抛得开规矩。别人开始喊“殿下”了,她就记起他是“殿下”了。
船上一条条的桅杆、帆绳,将黄昏割得拨拨片片,晏少昰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着唐荼荼去了。她在船尾站着,几个十六七的姑娘笑盈盈地围着她说话——她能交几个这样合得来的密友,也是在京城时没有过的。
却不知那头儿的唐荼荼,从头到脚脖子都快烧成炭了。
和光大嘴巴,昨晚才给她试穿过,今儿她家堂姐堂妹就全知道有一种新奇的小衣叫“文胸”了。
大庭广众之下,她被一群女孩拉住,问胸什么算大什么算小,上围怎么量,下围怎么量,什么是下垂什么是副乳,什么叫乳腺炎,什么是增生……唐荼荼昨晚一句带过的词,和光全秃噜出去了。
唐荼荼理想的乳房健康教学学堂,它该是个隐私的、安全的空间,最好三到五个人,可以观察自己,观察别人。
而不是这样:甲板上玩的少男少女迈着大脚板撒丫子跑过来,跑过去,带起一阵阵的旋风——光天化日,她们人手捧着个点了红点的白面馒头,充当教学道具,帆绳上站着一排长脖子海鸟,闻见麦香,呼啦啦冲下来抢馒头,一群姑娘挥着蒲扇凶巴巴撵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