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太太一边说一边笑,打量着唐夫人的神色奉承着。
闵家的闺女脸皮薄,听不了她娘这样自贱的话,挤出个笑,扭身游去池子另一边了。
唐夫人又是“哪里的话”,又是“时运没到,急不得,时运到了的时候就窜上去了”,开解半天,没堵上闵太太的嘴,还不如唐荼荼一句话顶用。
“姨,没事,让闵叔好好干,等我爹卸任的时候,举荐他当下任县令。”
一句话把闵太太堵结巴了。
话是她想听的话,闵太太愣是没敢应声,左想了右想,没摸透这话里的温度,总觉得被这姑娘家家的看扁了。
小汤池形状像个葫芦,底石选得好,半池黑石半池白石,借了太极阴阳寓意,出水口圈着一排罐子,阳的那半池放灵芝、当归、伸筋草,补血补气除湿痹,阴的半池是薄荷金银花,清热祛火防蚊虫的。
泉水不烫,唐荼荼踩进去,没两分钟又蹦出来,池底铺的全是圆溜溜的鹅卵石,硌得她龇牙咧嘴的。
唐夫人奇怪:“哪里硌了?这不舒舒服服正好么?”
珠珠啪叽啪叽踩着水玩,只觉得脚底有点点疼,忍忍尚能坚持,两家人沿着池子左边踩踩右边踩踩,都奇怪她怎么能疼得龇牙咧嘴。
唐荼荼深深怀疑这是一种赶客手段,客人踩着脚疼了,泡一会儿就会离开,不然在池子里一坐一下午,耽误后头的客人享受。
她没说出来扫兴,只是笑眯眯自嘲:“那话怎么说来着,山猪吃不来细糠,说的就是我呀。”
把几人逗得哈哈大笑。
闵家姑娘慢腾腾游过来,被她母亲伤着的面子好似突然被抚平了,揣着满心好奇,一眼又一眼地打量唐家这位姐姐。
唐荼荼冲她笑笑。
这岁数的小姑娘心事多,举止就显得拧巴,唐荼荼这一笑把她惊到了一般,小姑娘一声没吭,又红着脸游走了。
唐荼荼不愿意再下水捱疼,坐在石阶上,两条腿搭下去泡腿,顺手捞起桌上的书报看。
书薄薄一册,纸张与印刻都是上乘,篇首刊的不知道是哪个大文豪题的词。
——问蓬莱何处,仙都之北,沧海之东。万里江清,千山危构,百舸同游,八十余宏儒望族,五十九魁元擢第,方敢称一句钟灵毓秀。
——今四海贵客云集于此,圈此一馆、四堂、二十八间宅舍,九重楼品九两酒,伴三两热泉同游。伤山引水,实是毁了天工造物,愧首愧首。盖是人间景胜易至,仙人逍遥难得,乐而忘返尽兴处,盼君十步九回头,年年聚故友。
一篇词数叠着数,写得很有意思,唐荼荼再往后翻,看到后边列着城里的大店面,徐氏点心记、馥春香粉铺、孔府一品宴……全是此地扬名的几百年老字号,各家店铺不光有广告词,还配了画,店面什么样全画在上头。
香粉铺子前美人揽客,番邦珍玩街上人头攒动,全画得活灵活现。
唐荼荼咂摸着词句,越看越逗。
这妥妥是一本官方旅游宣传册啊!勾得官眷和富商心痒难耐出门逛街,可不拉动GDP蹭蹭飞嘛,太会赚钱了。
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本是留给名家题诗作赋用的,唐荼荼笑盈盈润了笔,提笔就写。
到唐夫人泡够了温泉,她还没写完,唐夫人稀奇:“荼荼作诗呢?”
闵太太打趣说:“都说虎父无犬女,大老爷文采那样好,二小姐又怎么会差?雕琢这半天,必是一篇佳作,回头叫他们刻墙上。”
几人凑过来要读她的诗,唐荼荼拿起书把信纸一盖:“写完啦,走了走了。”
待天黑,人散了个干净,堂倌来清理残杂,看见桌上压着的这张纸。纸上写的不能说是狗屁不通,却也没半个字与诗文沾边。
其上书:
【顾客意见簿:
一、建议馆内增加存衣柜。
二、建议增加亲子温泉池,水位低点,够幼童扑打两下就行。
三、在显眼的位置贴出防溺水标识牌,泉池里要安排水性好的救生员,定时查看客人状态。应安排救生员学习人工呼吸与心肺复苏知识,以备不时之需。
学院地址:天津静海县医档局(还没开,但快了),报名即可由县里名医手把手教学。
四、建议店家每三日购置一批神仙水,微甜微咸,能快速补充失水。静海县各大药店均有出售,物美价廉,欲了解详情,请联系总工厂。
五、建议店家安装重力式水处理循环设备,这套设备包括水杂过滤、废水反渗处理、自动溶药罐等。欲订购,请联系:
天津静海县东镇旭日山医药工厂—总厂长办公室(厂大门还没开,可以从侧门进)。县衙官署官办企业,值得信赖~】
堂倌认字,看得一愣一愣的,生生看了五遍才看出名堂,真是哭笑不得,心说这什么鬼三溜四的奸商,做生意竟做到候馆来了?
可又委实好奇“神仙水”、“水处理循环设备”都是何样东西,县后头那一排又是什么犄零古怪的地方。
思来想去,堂倌拿着纸条往外跑:“掌柜!掌柜!”
城里规格最高的宴席是孔府一品宴,乃孔子后人——衍圣公府里边的佳宴。
老祖宗留下一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粮食坏了不要吃,肉切细点好消化。后人每朝每代给这句加点料,愈精愈细,恨不能往豆芽上雕花,这几十年把孔府菜经营得风生水起,连锁酒楼一直从山东开到京畿去。
酒楼门面铺张,跨过门槛,两头自有上礼的柜台。进这道门交的不是吃饭钱,是参礼钱,家家进门都要上礼,大礼一百六十两,小礼一百二,可以领一把香,去后院拜拜先贤石像。
名为酒楼,却不用点菜,也不用问哪位大人有什么忌口,因为一顿全席一百九十六道菜,山珍海味包罗万象,不比宫廷御宴差半分。
菜碟个个不过手来大,二十道菜为一板,等菜的热气散了,这一板立马撤下去上新菜。
席上人人红光满面,唐老爷提着两根筷子吃得心有余悸,专拣便宜的素菜吃,生怕哪个御史暗戳戳记着小册,回头先拿小官开刀。
因为他进门时没掏银子,也没见同行的有谁掏,谁也不掏钱,那就必定是走公出。一顿饭吃出去一万两,哪天咣当一个“糜费公帑”的帽子盖下来,官就做到头了。
“振之兄弟不食牲?”
公孙大人问完他,似心里了然,亲自给唐老爷盛了一碗鱼翅。
“畜牲俩眼朝地,一辈子踩在秽物里,振之兄弟不食牲,吃吃海中鲜也好——这是上好的白玉脊全翅,山东排头菜非此莫属,一等翅都在海边,二等三等才往宫中贡,离了海,皇上吃得也不如咱们。”
“……多谢公孙大人。”唐老爷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他挤着笑把鱼翅丝喂进嘴,还没辨出酸甜苦辣就滑溜下了嗓。
唐老爷端起酒,观察席上的官员。
外头三桌,雅间里两桌,大伙的座序官品排得不那么齐整。从府台来的通判还捏着点上官架子,蓬莱本地的官员却都好客,几杯酒下去,亲得像一姓兄弟。
离开京城越远,恩荫出身的官越少,这满座官员,要么是腹藏诗书,要么是穿长袍也遮不住的彪骨,文武总得占住一样,才能慢慢升到这四五品。不像京城的荫官,仗着祖上功勋领个职,眼睛长在头顶看人,打眼一瞧,就把人分了三六九等。
挺好的。
唐老爷想,山东贡生多,进士多,武状元多,有本事的人就多,各衙门不是荫官执棒,怪不得千百年没堕齐鲁名声。
这一板菜没了热气、即将撤走的时候,唐老爷终于敢提起筷,伸向了那盘翡翠白玉珠——据称是用人参喂大的鸽子下的蛋,指肚大一个,挂着虾糜汁卧在水萝卜花上,莹亮亮的可爱。
他才浅浅尝着蛋黄味,旁座的登州官员看着了,立刻吩咐堂倌:“记下,唐大人不喜食牲,喜食鸽蛋与鱼翅,回头每月送一板神仙翅、十只人参鸽去唐大人府上。”
唐老爷惊得连白带黄囫囵咽下去了。
官大人有官大人的政治宴会,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玩处。
隔日,公孙家的车夫早早上门,一辆大马车接走了“唐家兄妹”,还派了侍卫护送来回。
赶车的说话殷勤:“来前,我家少爷千叮万嘱,说唐小姐好晕车,车轮必要以麻绳缠几圈,这样不容易颠。”
唐荼荼这两天脑子活得不行,一听这话就乐了:“回头让你家少爷去我厂里订新式车轮,橡胶皮车轮,保管走在石子路上喝茶写字都不带晃一下的。预订完三个月内发货,冲我俩的交情,我给他朋友价!”
车夫不敢替少爷做主,支吾应了声,旁边管事的能做主呀,笑着拱手哈腰:“小的替少爷谢过唐小姐啦。”
唐荼荼忙翻开本子,草草起了个《橡胶车轮预订表》,把“公孙景逸”名字写到了第一栏,预订数填了个“2套”。
转念一想,他家那么多人,她努努力,推销个三五套不成问题,又把2改成5。
晏少昰肘搭在车窗上,闷笑了好几声,笑得胸腔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