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只要他这儿子一有什么好事,总能把福气过给他老子,邪乎得很——老来子,怕养不住嘛,打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名儿都取了个天钰、世琛,意思是‘你是上天赐给爹的宝贝蛋’,结果养出来这么个风流胚。”
唐荼荼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人家的八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和光坐在船舷上,翘着腿笑起来。
“因为皇帝老儿的龙脉就在蓟县呀,蓟县九龙山,天津做官的都算是护龙将,既要镇得住海,又要拱得住龙脉,八字不能克冲了,在咱天津当官的都是要看命格的。”
唐荼荼一脸震惊。
既震惊当个官竟要看八字,更震惊和光她一个将门女,竟敢喊‘皇帝老儿’?
她爹偶尔提到皇上时,还要朝京城的方向拱拱手呢。
甲板上这么多官家子女,和光也没避讳,笑眯眯说:“怕什么?当年太|祖皇帝进京的兵,还是从我家借的呢。”
“那时我家五个大军屯,七八万兵,前朝那蠢皇帝怕我家祖宗爷爷跟着叛将一块儿造反,让按兵不动,不许进皇都。”
“晏家当时就一个小军屯,最早还是在辽东那边当山贼的,招安了才成了的兵。贼嘛,猾得很,当时那位晏老头儿跑到我家祖宗爷面前,说北方大乱,天津会断粮的,他得去通州买米囤粮,从我家借了八千兵。”
“结果走到京门口一看,巧嘞!皇帝大臣全收拾包袱往南逃了,城中守备稀烂,晏老头儿就呼啦一下蹿上了龙椅,当天就披上了龙袍——为了平叛,还把各省的官道给封了,天津一个月没等着粮,饿死好几千人呢。”
和光这姑娘,颇有天津人嘴一秃噜什么都说的特色。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晏老头儿”的重重重重孙这会儿就搁船上坐着。
唐荼荼重重咳一声,示意和光慎言,一边忍不住往二哥那边瞄。
晏少昰坐得远,却听得着,微一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唐荼荼默默收回视线。
波澜壮阔的王朝史,用俗语讲出来活像半场笑话,天子变逃兵,草寇穿龙袍。她想起昨晚上看的武戏,戏里的皇上昏庸无道,忠义将门忍无可忍,为天下黎民苍生而造了反,杀到皇上面前“清君侧”去了。
堂堂公孙氏,三百年老将门,当年离那张龙椅只差一脚。不知做人臣的这么些年,有没有盼过一个“皇帝昏庸、百姓苦难”的时机。
唐荼荼喝着鱼糜粥,听和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八卦,也分神观察船上的人。
说是相顾船,年轻小男女专门相看的地方,实则姑娘小伙都不住一个舱区里。
海沧船每一层都是封了隔舱板的,将船巨大的内部空间一层层、一块块地分成格,做严密的防水处理,这样就算底板或哪个舱区的船壳漏水了,也不会很快沉没。
舱里见不着面,大家可着劲儿往甲板上跑。
别说是单身男女了,连早早定了亲的姑娘少爷想说点悄悄话,都有专门贼心眼的拉群结伴过去起哄,一片哄然笑声。
玩玩闹闹的,青春就一头扎进大海里去了。
有席少爷这么一耽搁,船在海中飘了一个来时辰,天黑前是没法赶到蓬莱了,黑灯瞎火的,靠岸不安全,蓬莱北面多礁石。
公孙景逸索性吩咐航得慢些,在船上过一宿,明早再靠岸。
晌午潮平,船行得慢了是要随风向变的,几个船官围着罗盘打转,唐荼荼站在旁边连看带猜。
这巨大的罗盘粗得像乡下磨面的大石磨,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黄花梨木祖宗才长了这么粗,盘面上不止画了东南西北,还有地平方位、风水、星角,十几个圈环环相套,每个圈外侧的标记又密密麻麻,红字黄字黑字蓝字,图案、标记、刻度、尺码,不是内行人,看一眼就得晕这儿。
“姑娘又来啦?”
船官瞧她都面熟了,唐姑娘自打昨天上船,往艉楼跑了六趟,活像要从他这儿偷师学掌舵。
此时见唐荼荼转着圈、歪着脑袋看盘文,不由失笑,拣了俩浅白的故事给她讲。
又问:“姑娘知道这罗盘一针双头、既指南又指北,为何叫‘指南针’而不叫‘指北针’么?”
唐荼荼:“先生请讲。”
“因为北为阴,南为阳,指阳就是奔着朝气走,总不能叫指阴针吧?”
“南边好哇,太阳在南边,房子要坐北朝南,智者是择南而居,南边水活、人动、财来。土话不是说‘山管人丁水管财’嘛,靠山住人丁兴旺,靠水住生意兴隆。”
“咱北方水少,站高山上往地上看,那是一块一块的土旮旯啊,除了丁口多,再没什么好的。丝绸啊,茶叶啊,值钱东西都要从南方人手里头买,咱北边的财全奔着南方去了——你就说这同为船官,南边的船头一年挣一千四百两,嘿!我刚够人家零头!”
什么南北东西,不满全落在最后一句了。唐荼荼忍着笑。
水路通达即是财,这话没错。这一路上总是能远远地望见船,都是从南边来的,比海沧巨轮要矮小,吃水却很深,甲板上也堆满了货,不知是运什么的。
唐荼荼想了想,南方海贸发达,大约是因为船都是夏天出海的。
夏季盛行东南季风,东海、黄海沿岸的季风环流是朝向北的,南方的商人北上,一路是顺顺当当行船,坐海船半个月就能进京。
大运河贯通南北,这条内河说好吧,也有不好之处,因为商船北上南下是过一座省交一回钱,像后世的火车票,坐得远要多交钱。每一省都设了钞关,过路的船不仅要交船税,运的是什么就得交什么税,米麦税、豆税、茶税、丝绸税、竹木税……通通是钱。
就算国家的税制再规范,不乱征乱采,就算各地漕官执行得好,全是依法依律征税,那也是一刀刀地从商人身上片肉。
海运就好得多啦,只出码头与上岸时交两道钱,一路顺风顺水,所用的船工就少,路上打不了尖、投不了宿,吃用花销低,载货量却大,确实是南方豪商往北方运货最好的选择。
一条河,一片海,撑起了盛朝的半壁江山。
她坐得偏,公孙景逸左找右找才找着她,吆喝了声:“茶花儿,你在这儿坐佛呢,火器仓开门啦,来领火铳啦。”
唐荼荼:“哎,来啦!”
十几个水兵抬着精铁箱上了甲板,箱子上一道锁接一道锁,足足要开三把锁才能打开。内壳上贴着领用单,何人何日何时、因为什么原因取用了火器,都要写明,每一杆火铳都有编号,按天干地支作序。
公孙景逸:“就二十来把,不够你们一人一杆的,玩一会儿就换给别人啊。”
军屯子女大多玩过火铳,不算太稀罕,城里来的都是大官家姑娘,还有点忸怩,站在木箱前你谦我让的。
唐荼荼不谦让,噌一下就窜过去了,挑了把看着不新不旧的手铳。
不新,说明有水兵用过,安全性有保障;不旧,不会有年久失修的问题。
她举在手上细瞧。这东西是圆卜隆冬的一个青铜管,底下手持处是个半圆形的把手,形制有点后世枪杆子的意思了,却没有扳机,没有瞄准镜,只有一根弹道,一个药室。
“茶花儿不对,你得先清膛,把膛肚里头的火灰倒干净。”
“好嘞!”唐荼荼跟着别人有样学样,把铳头对着地咔哒咔哒磕几下,磕出里边那点余末。
城里来的姑娘们还在挑火铳,笑嘻嘻喊公孙家的公子过去帮忙,一声一个“景逸哥、景逸哥”地叫着。公孙景逸左边跑了右边跑,忙不迭,碍着那点小心思,还不敢落下茶花儿这边,时不时招呼一声。
“茶花儿,牛角罐要挂在左边腰上,右手端枪,左手填药。炸个鱼填上半肚药就行,舀三匙的量。”
船上水兵朝着海里一把一把地洒饵,诱出一大片鱼脑袋,粼粼闪着光。
“好家伙,天宝鱼!今年我还没尝过这鱼!”
甲板上顿时沸腾起来,军屯子弟们全举起火铳朝着海鱼密集处轰。
这东西长得像枪,声音却更像个大爆竹,“嗵——嗵——嗵”的,短促而后声足,不能连发,打出去一次就得重新填弹填药,威力却不小,海面砰砰砰地炸开一朵朵喷泉,被炸死的、被水流击懵的鱼大片大片浮上水面。
唐荼荼学着他们的姿势,双脚一前一后开立,把铳管架上肩,等着谁忙完了过来手把手教她。
“茶花儿,你瞄鱼啊,你瞄天干什么?”
唐荼荼:“啊?就这么直接打?”
“那还怎么?先给鱼摆个供?”
唐荼荼头回摸这东西,不大敢放,把手绢的两角攥成团塞进耳朵,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大家端着火铳的姿势都寻常,个儿高的架在脖子上,从船舷上方往外射,个儿矮的就扎个马步,把铳头穿进舷洞里。
没见着统一的射击姿势,也没见有什么讲究。
晏少昰午觉没歇完,被甲板上的动静吵醒了,他来得迟,远远看见这边的架势就锁紧了眉。
一群军屯子弟,大约觉得人人都跟他们一样会玩火铳,填点药、点个火、炸出去噼啪听个响就完事——正儿八经的新兵练火铳都是端根木杆子练架势的,再拆解部件一个一个学,最后才练填药填弹,哪有一上来就摸真家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