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战船服役的年份不长,霉味还没染进舱房,寝具是统一的红木色,不知是不是水兵走前拾掇干净的,房间里饭桌、衣架、脸盆架都排得成行成列,擦得锃亮,很有后世军人寝室的味。
唐荼荼一眼就看上了。
和光从人堆里钻出来:“茶花儿,我跟你一块住通铺吧,单间小的像副寿材,怕是要做一宿噩梦。”
唐荼荼就这样有了室友。
航程一天半,随行舰队里又有两条淡水船跟着,这一路用水不吃紧,洗头、泡脚都方便,倒不像飘在海上。
唐荼荼汗出得快,脱下小衣,在屏风后边擦身。
从小在女孩儿堆里长大的和光不知道避嫌,这丫头,不错眼地盯着她鼓囊囊的胸口,表情有点惊奇。
“茶花儿,我跟摸摸你小衣吗?这样式跟我的不一样啊。”
她说着话,已经睁大眼凑过来了,唐荼荼躲没处躲,窘窘道:“你别凑这么近,我给你拿一条。”
她换洗衣物带了三身,从包袱里翻出条干净的文胸拿给和光看。
和光:“这是你家嬷嬷缝的?这两个圆碗是干什么用的?硬邦邦的,穿着不硌得慌吗?”
唐荼荼只好说:“这条我没穿过,要不你穿上试试就知道了。”
和光:“行啊行啊!这是怎么穿的?”
将门家的姑娘打小没短过吃喝,发育得挺拔,两人尺寸倒也合适,和光龇牙咧嘴穿上,扭着脖子往背后瞧:“怎么这么勒,我是不是没穿对?”
唐荼荼给她调了调肩带,有点窘迫,心说这丫头是真不认生啊,举着胳膊任她摸,一点不害臊的。就说珠珠那么点岁数,洗澡都要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了。
做内衣花了唐荼荼不少心思,她以前穿的是袔子,就是一块布围在身上,侧面开条缝,像个桶似的把人胸到腰全装进去。讲究点的,往腰侧缀两针收收腰线,胸下边一根宽绸带,绕过背紧紧系一圈,在右臂下方打个结。
那滋味儿……唐荼荼每天打早儿起来第一个丧脸,必定因为这个。
还是上个月,她看见匠人拉拔钢丝铁丝的技术,才猛地想起来早期的文胸款式就是底下垫钢圈的。
试着做了做,因为背后钩环不方便,唐荼荼做成了前扣的款式,三粒扣子系住,也足够稳当。
可惜市面上的布料种类不多,薄了不够挺括,厚了又捂汗,做出来的文胸穿不久就会变形了。
唐荼荼本想给家里嬷嬷丫鬟都试试,大家汇汇使用体验,还没体验两天,这个说穿着不舒服,那个说钢圈勒得慌。
嬷嬷们上了年纪都有胸下垂的问题,穿衣裳不好看,把道理与她们讲明白了,多少还愿意试试,没戴了两天,全嫌这东西硌肉,摘了。
府里的小丫鬟们更是别提,各自的尺寸码磨磨蹭蹭好几天不交上来,说脱了衣裳量胸前那对兔儿是丢人,撑得紧绷绷的,更没脸出门见人。
唐荼荼讲道理没用,催也没用。乳|房健康这么大件事没人在意,独独显得她像个流氓,只得作罢。
“这是什么东西呀?好新奇。”和光挥了挥胳膊,又托着掂了掂,好像得了妙处,惊奇地笑起来:“不乱蹦了哎?!”
“说起来,上回运动会的时候,我就感觉你胸不乱蹦,跑起来跳起来跟走路没什么两样,我心想怪事啊,你胸那么饱——茶花儿我摸摸你的,这俩碗儿扣得好紧啊,是不是还能防下垂?”
“对……”
唐荼荼摆不出表情,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
右边的木墙板忽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被推开了,那竟是一个与隔壁间连通的墙窟窿,有边有框的,做成了个推窗!
后头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来,隔壁间住的姑娘趴在墙上,兴致勃勃问:“你们说什么好东西呢?让我也看看——和光,你俩赤条条站那儿干什么呢?”
唐荼荼:“……明儿再说,赶紧睡吧。”
关上窗又嘀咕:“这小窗是干嘛用的,水兵都没有隐私么?”
和光见怪不怪了:“这是通气窗,大船上都有这么个东西,晚上睡觉得敞着这个洞通风。因为隔壁间靠船壁,通风好,咱们这边在里头,半夜常常要闷醒,要是心肺有毛病的,保不准一觉睡得闭过气去。”
唐荼荼怕闷,只得把小窗打开。
和光几乎全|裸地打了一套拳,试了试文胸扣得牢固,才往床上躺,“我今晚戴着睡,试试舒服不。这身就送我了啊,回头我送你条哈巴狗,我家狗产崽儿了。”
到底是年轻,这姑娘白天看着精力无限,跟着她哥,踩着舷梯跑上跑下地迎接客人。夜里沾枕就着,好像天底下没有叫她惆怅的事。
这才是活生生的、十六岁的女孩儿啊。
唐荼荼有点羡慕。
在船上睡觉不是多美妙的体验,挨船壳那面的房间海浪声大,挨船心的房间通风换气差。饶是屋里的寝具都是刚换的,精致又贵气,丝绸的被面,鸭绒填的枕,柔软又光滑,可再怎么睡也没有平地上舒服。
唐荼荼睡不惯软枕,索性把枕头取了,平躺在床上,听海水一浪一浪的声音。
舱室里黑沉沉的,像躺在这巨兽肚子里听它的心跳。
她枕在床上摇摇晃晃,梦里自己变成一只鲸,慢吞吞地游,不用想今天该做什么,该去哪里。
遗憾是怎么也吃不饱,张嘴吸进去千万只鱼苗,也像吸了一口填不满肚子的气。
唐荼荼就这么被饿醒了。
天还早,东方只见一道曙光,船上的公子小姐们都还没醒。
甲板上有很多壮年汉子,靠着舷座在吃干粮,穿麻衣,布包头,汗津津的粗颈、肌肉饱实的肩膀都露在外边。
这是船工吃饭的点,也是他们一天中唯一能上甲板透透气的时辰,官家公子小姐们太多了,冲撞了哪个都担待不起。
唐荼荼摸进厨房盛了一盘水煎饺,想去艉楼上看日出,刚走到那头,就见公孙景逸一脸败兴地出来了,朝船工吼了声。
“吩咐底下停船!歇一个时辰再赶路!”
唐荼荼:“怎么了?”
公孙景逸一脸牙疼的表情:“有个傻冒儿晕船了,半夜晕起来,吐了个昏天黑地,都吐开黄水了,说必须给他停船,不然回了家要跟他家老子告状去。”
唐荼荼从没见过他吃瘪,这小少爷,但凡他家老祖宗在总兵位子上不动,整个天津城他都能横着走。
“谁家的啊?”
公孙景逸冷笑一声:“漕司家的四子,老来子,疼得跟个金蛋似的。别人上船带行李,他上船带通房丫头,半夜嫖了一宿,肾气失调起不来了,船医喂了两副止哕散也没见效——你家那小大夫正给治着呢。”
前半句,唐荼荼抽着眼角听。
后半句,她放下碗就冲上楼了。
吐黄水,谁知道是不是什么急病?这可是漕司儿子,万一被杜仲治死了,爹爹不等卸任就得跪着去辞职了!
第298章
屋里一股馊臭味,漕司府的几个丫鬟跪在床尾,味儿更冲,都憋着气用嘴呼吸,不敢露出表情来。
“少爷!少爷不敢再吐了啊!您这吐的都带血丝了!船上的大夫都死绝了吗?!不会治就送我家少爷上岸!”
唐荼荼站在外间探头瞧了一眼。
那公子倒趴在床边,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后颈湿了个透,汗珠子雨一样啪嗒啪嗒往地上滴,哕(yue)一声哕一声的。口鼻里都是秽物,这么趴着,是怕他仰面躺着会呛死自己。
呕吐的间隙里,弱声弱气嚷了句:“拿冰……要热死老子么?”
“少爷,不能用冰啦!杜大夫说冷热一激,得折您半条命,您再忍忍,可不敢吐啦!”
“夭寿……哕……”
嗓子眼浅的人最怕听别人的干呕声,唐荼荼立马拿手捂口,闷声问船医:“怎么样了?”
几个船医谁也没顾上回她,抻长脖子往里屋望,一排眼睛睁得溜圆。
房间背阳,这黎明时分屋里不亮堂,进门头一眼没瞧清楚。等唐荼荼定睛去看,一个喜上眉梢大衣架立在床头,右手边的喜鹊杆头上倒挂着一个圆肚玻璃瓶,底下蜿蜿蜒蜒一根白线,穿在漕司公子的手背上。
等看清这是什么,唐荼荼一股凉气冲上天灵盖。
“杜、杜仲,你出来一下……”
唐荼荼控制不住的手抖,把杜仲拉出内室,压着声问:“你怎么敢给他吊水!!”
杜仲不紧不慢反问她:“为何不敢?”
唐荼荼像个将要炸膛的炮仗,气音都哆嗦了:“你连动物实验都没做全!你怎么敢给活人吊水?!”
杜仲道:“他已经吐了一宿,汗出如浆、视物模糊、神志不清了,再让船返航送回岸上去,不知会是怎样光景——姑娘不是说大胆尝试,小心求证?你常挂在嘴边的话,怎的不对了?”
唐荼荼脸皮抖得厉害,怕吓坏漕司家的仆役,没敢进屋,两手搭在额前贴上琉璃窗细看,飞快念叨。
“金针头烫过了,问题不大……海南的橡胶还没到,胶皮管还没做出来,那用的是什么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