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高祖爷爷在位,心想番邦小岛,作出如此大的风光,叫我泱泱大国如何自处?遂命沿海设立海作务,势必要造出比西洋人大十倍的船——其中,福州造船的技艺最高妙,最早献上了宝船,高祖大笔一挥,题名‘海沧’。”
“那几十年,福广、江浙、辽东、山东几地争相造大船,又一连造出了‘破浪’‘举风’‘劈波’几种巨船,沿海的舟作坊与干船坞能连成排。再回头瞧西洋人的船,当是笑话了。”
“只是咱们造船是为了防海战,船上都是坚兵大炮,真要说起来,跨海航行的本事不如洋人,洋人这几年又在琢磨如何西渡……”
他还没说完。
“哎呀你别扫兴,该批评批评,该夸的时候就得夸。”唐荼荼正心潮澎湃,听不得他说一点不好,抓着他往船上走。
公孙景逸今日穿了件簇新的衫,大红一条绸布披在右肩上。
此地风俗,祭海神娘娘讲究要披红,因为海神娘娘生前保佑渔民,打心里盼着百姓安康富足。初一正祭这天,百姓穿得喜庆,娘娘看了高兴。但家里的女孩披一身红,只怕海鬼不识人,把女孩当做新娘子掳了去,于是各家的儿孙就要撑起这风俗,要么戴红冠,要么配红腰带,要么胸前挂一穗红宝珠璎珞圈。
公孙家几房兄弟姐妹起哄,撺掇掌家夫人给公孙景逸穿挂了一身,红冠红帷红腰带红鞋面,给他装扮成了个大龄福娃娃,颇滑稽。
这公子哥仗着自己颜色好,也没摘,对镜照了照,红朱朱的衬他一张玉面,嘿,也挺好看。
“哥哥哥哥哥!”和光一声哥喊出了环绕音,跑到景逸面前,提裙刹住脚,一指正往船梯上走的人:“茶花儿她二哥!她二哥来了!”
“……谁哥?!”
“茶花儿,她哥!亲哥!就是那个皇上亲笔题了字的神童子!”
公孙景逸舌头发僵,手脚发木,往和光所指的方向一眺,把人瞧了个正着。
那青年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一身容易显老的雪青色儿愣是叫他穿出了贵气,穿出了神采英拔,举手投足间处处士族风仪。
——唐老头儿那软面团样!怎么能养出这么钟灵毓秀的儿子!
公孙景逸扯过镜子一照自己,这一身的花里胡哨不像样,衬得他像个没文化的土乡绅。
忙把头上的花冠取了,身上的红绸摘了,全挂在堂弟身上,连俩手的红玛瑙扳指都卸了,刮拉得身上只剩一件袍,展出个笑,几个大跨步迎上去。
“这就是唐家二郎义山兄弟吧,圣上亲笔题了字的大学问人!常听唐伯父和茶花儿提起义山兄弟在国子监念书,我只当国子监做学问的,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痴,今日一见,才知是弟弟我浅薄了!”
晏少昰揣着“我倒要看看这公孙是什么人中龙凤”的心思、冷眉冷眼上的船,谁料刚碰面就多了个弟弟,愣是被这份热情整得不会了。
这公孙公子活像说书出身,一边笑叱:“茶花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二哥来了天津,怎么不跟我知会一声?仓促见面,实在是失礼啊。”
一边展袖:“二哥快请上座!”
上座是没上座了,他们上船太早,五层船舱是从底舱开始一层一层安置的,这么大的船,最底下一层需得几十万斤重的砂石压舱,再垒好大件货物,其上一层住船工水手,再上层住身份贵重的客人。
几条船梯搭着岸,上上下下全是人,正是最乱的时候。甲板上支开几张茶桌,就是最上座了。
唐荼荼哪有心思坐那儿吃茶?她连椅子都没沾,欢快地踏上了主甲板。
站在船上看又是不同风光,船身宽敞得能踢足球,无数船工推着小轮车来往,谁也不挡谁的路。冲天的桅杆看不见顶,九面巨帆才挂起一半,已有猎猎风声。
少爷小姐们的行囊都不轻,往甲板上搬货的力夫、仆役各个修得一身好礼节,见人行来,就规矩地退到边上。
晏少昰踱步跟上来。
“海沧船最多可以挂十二张帆,大帆皆是以钢铁撑条作骨架,这样的硬帆才能经受得住狂风巨浪。”
“瞧,那是雀室,是船上的瞭望塔。”
“船首矮,尾舵楼高,四面八方一览无遗。这座舵楼在战起时形同主帅营,最顶上的那两间小屋称作雀室,哨兵、旗兵、阴阳官都在这一层,远远地便可眺望敌情、指挥海战、观测天时气候。”
唐荼荼眼睛发光:“嚯,好厉害!”
公孙景逸长在海边,玩在海边,穿开裆裤的年纪就跟着太爷爷出过海,一点不露怯,同为男人的那点好胜心,叫他赶紧跟了句。
“为了跟我太爷爷借这船,我差点磨破嘴皮子,好话一重接一重啊。可惜我太爷爷不让带炮,把大炮全给我卸了——茶花儿,你看两侧二十个舷孔,这些都是大炮位,底下一层还有小炮舷孔,一旦打起仗来,主炮辅炮相合,能把这一片海扫个天花乱坠。”
“可惜啊可惜,太爷爷一门炮也不让带,咱们这回出海只能拿火铳轰轰鱼了,那玩意没瞄具,射不了多远。”
唐荼荼不分人的夸:“这也很厉害了!”
晏少昰略略转头,赏给旁边一个眼神,慢腾腾吐字:“公孙兄倒懂得不少,未堕了将门威风,不错。”
“义山兄弟过奖过奖!”这么轻描淡写一句夸奖,公孙景逸接得受宠若惊,竟鬼使神差地骄傲自豪起来。
骄傲完了,又有点摸不着头脑。往常他爹、他爷爷,甚至他家老祖宗夸他一句两句,都没让他这么得意过。
——嗐,真丫的邪门。
第296章
公孙景逸抚抚衣褶,又几步跟上去。
“不怕二哥笑话,乡里乡间都称呼我家叫‘龙王庙’,为嘛呢?因为从太爷爷那辈儿到我父亲那辈儿,我家连着三辈人,不是管河的就是管海的,再有就是管水兵的,祖宗叔伯似八渠龙王,常年飘在水上巡航。”
“我打小耳濡目染,也学下不少东西。”
晏少昰又赏了他一个眼神,这一眼,就要意味深长些。
——阖家百口,满门做官,这公孙倒讲得稀松平常,好似敞开家里的后花园让外人瞧了瞧景儿。
况,这小子滑头,专挑自己豪气的家世,与他这“小官之家”出身的“大舅哥”讲。
晏少昰微微一笑,把每一句听得透透的。
“二哥尝尝,这是刚从冰窖拿出来的雪酥山,好吃吧?可惜只有今夜能吃着了,船上的冰存不到明天。”
“二哥饿不饿?我这就吩咐他们备膳。”
成鹊、瑞方几人上船时,见着的就是这幅光景,各个稀奇得不得了,谁见过这小祖宗抬举别人?全寻了近处坐下,嗑着瓜子喝茶看戏。
日潮月汐,每一天涨潮落潮的时间都是变化的。而海上行船的动力一为风力,二为水力,最末才是人力,顺风顺水出海是最省力的。
按潮汐算,这一日恰恰是大潮、活汛,再加上入夜后陆地散热快,气压大,风从陆地向海吹,所以天黑后出海比白天更顺畅。
他们慢腾腾地吃完饭,等船上的物资与客人也清点完全时,黄昏已至,红霞洒了半边天。
“起锚——!”
“升帆——!”
最后是一声壮阔的:“开船——!”
出行鼓壮阔,码头上的驳板、渔船、艨艟、楼船,还有脚下的巨轮,全扬起了帆。巨轮左右又有几十条粮船、水船、战船随行护航,整个领港的大船小船结成陆,望一眼层层叠叠,只见船不见水。
混合舰队配上精锐海师,这行走的海上堡垒呈雁行阵,钻开天地,浩浩荡荡地朝海深处游去。
那一刹那仿佛穿江过海,上溯到五千年前的竹筏,后可至科技时代的巨型航母,几千年的航海史载着她浅浅望了一轮。
唐荼荼站在最高层,张开手臂,被迎面的海风刮得脸皮乱抖,也舍不得下楼去,直想仰天把“壮哉我华夏”吼一万遍。
至于那些雕梁画壁的楼船,撑死了二十米长,在内河上看还像个模样,站这巨轮上低头俯视,全成了不起眼的虾米。在国家和军队的力量面前,巨富也如沧海一粟。
离开海岸后,浪头渐渐大了,云帆被风刮打得哗啦啦作响。
艉楼上站不稳了,唐荼荼左摇右晃,撑不住才坐下,舱室里的官兵扭头瞧见她,笑说:“姑娘可别晕在这儿,回头县老爷着我们恼。”
公孙景逸站在底下吆喝:“茶花儿,风浪大,咱们下船舱里去玩啊。”
晏少昰平静无波看他一眼,踩着台阶攀高两步,朝唐荼荼伸出手,话在嘴边盘桓一瞬,他开口说:“晓晓,慢点下来。”
唐荼荼愣了下,这窄窄一条小梯确实站不稳,抓住他的手下了艉楼。
“晕不晕?”晏少昰又问。
唐荼荼摇头:“有点晕,但还能忍。”
公孙景逸乐得不行:“别人都在下边听戏,你搁甲板上吹风?这天都要黑了,哪有什么景儿啊?张嘴就能吃着咸盐味儿。”
唐荼荼说:“我不想听戏,我就想看看海,我好多年没看过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