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心大的公子哥听不懂她的“好多年”,公孙景逸笑她死脑瓜骨:“明天看不是看?咱们回程也是坐船,什么时候不能看?你别瞧你身板结实,等大风来了能把你卷一跟头。”
晏少昰不发一声,掏出一个小药瓶,往唐荼荼嘴里倒了两颗,又拿扇柄在她背上两个位置笃笃敲了几下。
唐荼荼都把药丸卷进舌头里了,咂着苦味,才问他:“这是什么?”
“服食藿香正气丸,敲击膈腧穴,可缓解晕车晕船。”
说完,晏少昰四下一瞧,解了船舷上栓的一条废麻绳,屈膝蹲下,一收力,把唐荼荼的椅子腿捆在船隔栅上,椅子就如楔死在船上、不摇不晃了。他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个千里眼,罩在唐荼荼眼前。
“看罢,趁这会儿还有光。”
晚霞红彤彤的,衬得他眼中金红流转,像个成了精的妖怪,转身,对着在场第三人悠悠开口:“公孙兄不必担忧,晓晓与我在一块,栽不了跟头。”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手边的仆役也不知为嘛都那么会来事,俩个呼吸的工夫,茶点果盘摆好了,盘香和纱灯点上了,连艉楼上的阴阳官都请下来了!
满脸褶的老星官,指着漫天星河讲起故事来。
“姑娘、公子瞧仔细喽,今儿雾小,能看着牵牛织女星,那颗是牛郎,那颗是织女,看见没?看见没?越是临到七月七呀,牛郎织女走得越近,再有四十来天就能亲上嘴儿了。”
“……”公孙景逸宛如被人当面扣了个王八,砸得他神昏目眩,半天没找着下舱的路。
他知道这千里眼,工部造出来的头个月,他爷他爹就都拿着了。他也有,玩了半个月稀罕劲儿过了,县里穷楼破路臭树林,没什么值当看的,扭头扔箱底了。
阴阳官不是什么尊贵人,给几个钱就能听故事。
藿香正气丸、盘香和果盘,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可公孙景逸就是觉得……自个儿输得透透的,怎么他就一样没想着呢!
什么小小、小小的,叠字里透着亲昵,亲昵里透着不一般的情分。公孙景逸听得酸溜溜,走在楼梯上嘀咕:“做哥哥的,也不能给自己妹子乱起小名啊。”
“你竟知道这理儿啊?”和光斜眼睨他。
“我八岁没窜个儿时,你喊我矮倭瓜;十岁我练枪,常塌腰使劲,你喊我虾米蹦儿;十二岁时,你领着我在校场练拳,打趴下三个兵,你又给我起了个诨号——斗拳小王母。”
“人亲哥亲妹妹,喊个‘小小’怎么了,保不准是茶花儿小时候长得又弱又小呢。”
公孙景逸抹把脸:“嗐,道理我都懂,我这不是酸嘛,得得,大哥给你赔个不是,小王母消消气儿。”
阴阳官说起星相,不枯涩,海上的故事那么多,大俗大雅中,亦有诗画般的浪漫。
巡夜的水兵在甲板上站哨,点点明灯,照亮头顶巨大的帆影,于是帆尾是金黄色,上半张帆映着蓝莹莹的星空,风吹满帆,圆鼓鼓的,像一排鼓着肚子、脾气温吞的巨兽。
到了戌时以后,艏艉楼与甲板上的灯火熄了一半,因为航过了近海的几道牡蛎礁,前方再无触礁的危险了,只要定准航向,这一路便能安全地抵达山东。
“二哥,风大了,咱们下去罢。”
晏少昰道“好”。
“这办法还真管用,把椅子腿这么一绑,一点都不晕了。”
唐荼荼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仆役提灯引路,引着他二人下船舱。
二层舱最中心是个大戏台,花鼓敲得梆梆响,台上六个武旦穿着锃亮的盔甲,背着威风凛凛的靠旗,满戏台刀枪乱舞,龙虎相搏。
“好!好枪法!”满堂嚷嚷着喝彩,少爷们拍桌叫好,小姐们敲碗击节,兴起时噗噗地朝台上砸银锭子,一点看不着官家子女平时的矜持。
怪道谁也不乐意让爹娘上船呢,这是玩疯了。唐荼荼笑起来:“这么热闹。”
自有仆役上前,给他俩铺好凉竹垫,送上蜜雪饮,是一盏甜滋滋的果肉饮料,奶冰刨的碎雪洒进去,喝一口舒畅到胃。
晏少昰坐下,听了两耳朵便笑了:“这是前朝末年四大名戏之一,《忠义折家将》,京城见不着这段戏,戏班子不敢排这个。”
“怎么?”唐荼荼好奇。
“这戏说的是兴哀帝那会儿,辽国进犯中原,打得三军节节败退,连西夏弹丸之地,也敢入我中原分一杯羹。而朝中文官贪财,武官怕死,各个主降,唯有折家满门儿郎赤胆忠心,扶大厦于将倾,杀尽一百零八员辽将,折家几乎满门死绝,得皇上叹了三声,施了个牌坊,追封了个忠义侯。”
“折家后人打碎牙受了封,没能给前朝多续两年命——然民间戏班子胡编乱写,给这戏又续了一段尾声,写折家后人联络山西豪强,招兵买马,自立为王,一路打进京城,逼得圣人扮作太监夹着尾巴逃出了宫。”
唐荼荼:“……”
怪不得京城没戏班子敢排这个。
天津,南北客商打马过,这座城里能见着的剧种太多了,尤以京剧融合河北梆子为最大特色,唱词少,念白多,唐荼荼竟也听懂了大半。
戏中,辽兵杀进关内,皇上钦点的几员老将全被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跪地投降。唯有折家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担起了全天下百姓的期冀,声势越来越大,折家将军个个穿甲披旗,舞着刀枪跳上台,一亮面,便是轰然冲顶的叫好声。
唐荼荼仔细瞧了瞧,那些拍桌敲盘哄堂大笑的,大多是运动会时见过的军屯子女,天津武风强盛可见一斑。
等戏唱到折家后人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进京,老太君提着龙头拐进了太和门,宫中太监宫女背着银钱细软急慌慌地逃,妃嫔佳丽哆哆嗦嗦地哭,禁宫中的皇上团团乱转。
唐荼荼忍不住往旁边瞄了眼,怕二哥恼火。
二哥却老神在在喝着茶,听着戏,唇角笑的弧度都一丝没变。
台上打鼓的卖力,一声疾过一声,敲锣的把锣敲得震天响,二胡急拉,乐声高亢。穿着龙袍的皇帝哀啼三声“大势去矣!大势去矣!”,跟身边的老太监换了衣裳,一下子把舞台效果拉满了。
正当这高潮,台上的武生全停了动作,鼓声锣声也停了,戏子们肩搭肩、手挽手地要齐齐谢幕了。
“怎么不唱啦?继续唱啊!”
“折太君提着龙头拐怒打皇上那一折呢?”
“这大本戏怎么还带分折卡板儿的?公孙兄连戏班子都养不起了嘛?”
台下一片嘁声。公孙景逸有点被落了面子,朝戏台上又砸了两颗金锭:“继续唱呀,往常家里怎么练的怎么唱呀。”
成鹊公子脸色一变,怕公孙被起哄得犯了迷糊,忙起身道:“今日就到这儿吧,大家舟车劳顿都乏了,看戏什么时候不能看?天色晚了,都散了罢。”
第297章
晏少昰坐得靠后了,只瞧见青年半张侧脸,望着前头问:“那是何人?”
唐荼荼:“那是成鹊哥,公孙他二姑家的儿子,他俩是表兄弟——成家是本地的名儒大家,据说他家祖上是孔子有名有姓的弟子,六朝时又出过两代大儒宗,家学深厚,所以千年过去也没断传承——成鹊哥这房是如今的嫡枝,天津的儒林讲坛就设在他家祖宅门口。”
“他家有间大屋子,专门存放家谱的,哪支哪脉、哪位祖宗有过杰出成就,全编写入册,供后人瞻仰。河北、山东那边常有人过来请家谱,都是为寻根问祖来的。”
唐荼荼压着声给他介绍。
可她二哥不关心谁的家谱族谱,话才落,晏少昰幽幽望她一眼:“你又认了哥哥。”
唐荼荼干笑:“……这位,当初也是我从澡堂子里背出来的……聚过好几顿饭,也一块踢过蹴鞠,总不能老公子公子地喊……他们那个圈子,不是堂亲就是表亲,喊了一个不喊那个又不合适……”
唐荼荼气儿虚地讲不下去了。
她客气惯了,在山上对着民工都要喊大叔大伯的,“哥,早呀”和“大伯吃了没”的意思差不到哪儿去,都是招呼一声的客气话,常常是瞧一眼性别,顺嘴就溜出来了。
但二哥好像比较在意这个……
唐荼荼反复默念两遍“以后不能随便喊哥,不能随便喊哥”,寻思以后得给嘴上加个扣,不能顺嘴叫人了。
几层船舱安排他们这些人富富余余,宿舍分大通铺和贵宾间,因为海沧船不是豪华大游轮,是战船,往日两层腹舱住船员和水兵,是集体宿舍——只有甲板上的艉楼是单人间,平时住船长与船官,这会儿一跃变成了贵宾楼。
十几个单人间,公孙景逸凭喜好,想给谁住给谁住,乐淘淘招呼:“茶花儿你挑一间,可别挑向阳面,出了太阳晒死你。”
唐荼荼进门一瞧,单间七八平米大,为了节省空间,顶矮得几乎要压下来,像个扁扁方方的盒子,一张床,一张桌,衣箱、衣架、脸盆等物什架见缝插针地挤着。
哪怕内设极尽奢华,又挂绣画,又摆花瓶,再怎么讲究也是逼仄的。
唐荼荼最怕在抬头见顶的房间里睡觉,主动去楼下睡通铺了,通铺一间房八到十张床,就要宽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