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举人试,姑娘别看入试的人多,那些三十啷当岁还考不上举人的,这辈子再怎么考也难出头了,还是要从年轻一辈里来看,今上待见的不就是年轻人么?”
他得意笑道:“这方略策啊,讲究文奇不如理高,考官都是当世大儒,谁乐意看你骈四俪六,人家一群进士郎,你写出花儿来,人家也看不上。少爷这回答得很好,文平理高,又恰恰占了一个岁数小……嘿嘿,说不准的事儿。”
叶三峰语速快,句序又乱,几息工夫说了一大段,唐荼荼费劲跟上他的语速,勉强算是听懂了道理。
她对时局看得远远没有叶三峰透,只好对这个“六成把握”半信半疑。
可叶先生说的这段话也非等闲,唐荼荼眼里露出探究:“叶先生学问如何?考过秋闱么?”
叶三峰避而不答,非常巧妙地岔开了话:“我呀,歪才一个,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没学好,平生无大志,只盼着一辈子游手好闲,小富即安。要不是小姐允诺我……”
他突然截住话,察觉失言,闭紧了嘴巴。
“我娘允诺你什么?”唐荼荼抓着关节问。
叶三峰摆摆手:“嗐,阿堵物的事儿,不提也罢。”
他明显有难言之隐,说到这儿起身就要走,笑道:“小姐说她明儿就过来了,姑娘有什么想问的,明儿当面问她去。”
娘要过来?过来看她和哥哥么?
唐荼荼有点懵,又有点高兴,上回见华琼都是上个月的事儿了。
次日晌午过后,华琼果然上了门,赶了三辆马车,带着四个仆妇,各提着大包小包。这回她不像上次那样避人耳目地走后门,而是大大方方地从前门进来了。
唐老爷在礼部衙门当差,中午是从来不回家的,她赶着这时候来,正合适。
门房认得她,不敢拦,也不敢不拦,不声不响地放这么多人进去,当家夫人那儿讨不了好。这一犹豫间,华琼已经跨进了门。
管家伯忙打着笑脸迎上去:“大奶奶怎么来了?还带这么些东西。”
华琼道:“我坐半个时辰就走,找你家夫人说会儿话。”
说完错开一步避过他,带着人进去了。进了院里,又随手指了个丫鬟,让她去叫少爷小姐去正房说话。
丫鬟带到口信儿的时候,唐荼荼正跟珠珠踢花毽儿。她自己踢一百个也不会断,却得被对面那踢一个掉两回的傻丫头磋磨耐心。
“姐姐看招!”
啪,毽儿掉地上,唐珠珠踢都没踢着。
“失误失误!我再踢一回。”
这回好不容易踢过来了,唐荼荼轻轻一脚传回去,那边“啪”掉地上,接不着。
踢一个掉两回,唐荼荼一侧太阳穴突突地跳。
听了丫鬟的话,她忙放下花毽儿要走,唐珠珠挽着她小臂跟上来了。
到了正院门口,跟哥哥碰了头。唐厚孜探头往院里望了望,看见里边好几个仆妇,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在外祖那儿都见过。
他小声问唐荼荼:“娘怎么突然来了?”以前看了他和妹妹就走,坐不了两刻钟,从不进后院的。
他们仨相携着进去。
正厅里摆了一桌礼物,文房四宝、镇尺砚屏、毛尖茶饼,还有几幅画轴卷,系着金丝红绳,很是讲究。
“我听人说,家里孩子考完试,得送些文墨小礼,预祝他高中。我平时心粗,也不太懂这些讲究,挑拣着好的买了一些。”
华琼正跟唐夫人这么说着,察觉门外光影变化,她回头望来,笑道:“荼荼,义山,快过来!三丫头也来啦。”
唐夫人在她面前总觉得气短一截,她们两家这关系复杂又别扭,尤其是当着孩子面儿,更是窘迫得厉害。她没华琼放得开,也奇怪华琼怎么就能那么坦荡。
眼下不知该怎么喊人,唐夫人含糊地略过了称呼,撑起笑问:“吃了饭没有?”
“在家里吃过的。”华琼笑道:“我今儿上门,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前阵子义山忙着备考,我也没敢上门,怕耽误他功课。这会儿都得了闲,我想带上荼荼和义山出去玩几天。”
唐夫人上回与她见面是年前的时候了。那时荼荼生了一场大病,话都说不囫囵,华琼过来陪了几天夜,唐夫人与她说过的话超不过二十句。
这还是头回坐下来面谈,以为她只是送来东西,坐一会儿说说话,没防备华琼说起这个。
人家亲娘带着去玩,这事儿轮不着她答应,跟她说一声是礼节。唐夫人只能问一句:“出去散散心也好,要去哪里玩啊?”
“也不跑远,城里城外走一走。义山一个男娃儿天天闷在家里学,脑子慢慢就变迂了,正好乡试公榜前书院不上课,荼荼也是个闲不住的,上回就跟我说想学骑马呢,我就想着带他俩出去玩玩,十日内就送回来。”
“骑马……?”珠珠晃晃唐荼荼的袖子,小声哼唧:“姐,我也想去。”
她年纪虽小,却知道这华琼是怎么回事,心里知道“亲”和“继”的区别,没敢跟她娘闹,只小声地哼唧了句。
正厅不大,离得又近,华琼自然听着了,转头笑着望来:“三丫头一起去呗。马场里有小马的,个头只比你高一个脑袋,骑着跑是不行,坐上去玩玩也很好。”
珠珠眼睛立马亮了:“娘——!”
唐夫人皱眉瞪她:“你这孩子,跟着胡闹什么。”
人家是亲娘带着儿子闺女去玩,她一个……这哪里合适。
华琼知道她的顾虑,打了包票:“嫂嫂你只管放心,我手边人多,多带个孩子不算什么。你要说毫发无伤,我给你保证不了,却顶多是有点小磕小碰,孩子们在一块玩,免不了的。”
唐夫人被她这声“嫂嫂”叫懵了,愕然张大了嘴,走神想着:华琼以前叫老爷叫什么,喊“哥”么?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绝,那头儿,珠珠已经拍着手跳起来了:“没事!我不怕磕磕碰碰!我还没骑过小马呢。”
“……等你爹回来,你问问你爹让不让。”唐夫人愁白了头,搬出唐老爷来糊弄。
华琼瞧她们母女有意思,又见那小姑娘扯着荼荼的袖子,求荼荼给她说好话。
华琼笑得坐不住了,徐徐道:“三丫头也慢慢长大了,也就这几年能敞开了耍一耍,再大上两岁,哪还能跑外边去玩?”
这话说到唐夫人心窝里去了。
她从小教养珠珠,一直是按小家闺秀的标准来的,一边教她诗书礼仪,想让她才德兼备,一边耐不住珠珠歪缠,总放纵着她玩闹,眼睁睁地看着珠珠长成了个猴儿,走个路都要蹦啊跳的,说句话还要撒个娇,哪里有个闺秀样子?
荼荼虽然胖了些,可荼荼占了一个文静,说话慢,做事稳,也从来不闹,脾气性格比珠珠好得多。
唐夫人最近才咬定主意,等到九月,珠珠回女学馆读书了,一定要狠狠心,把珠珠这性格拧回来。可她想归想,心里到底是舍不得的,总想着慢一点,再叫她玩一玩。
等再过两岁,珠珠就是大姑娘了,要守男女大防,要学掌家管事,哪里还能出去玩啊?
华琼人精,瞧见她眼里似有松动,也就不说话了,笑盈盈地等着。
珠珠可等不及,眼巴巴看着她:“华姨你别走,留在我家坐一个时辰。等爹爹回来了我问问他,爹爹肯定让的。”
华琼愕然,刚才还想着这丫头懂事呢,这就又傻回去了。她撑着额头笑起来:“等不了那么久,姨一会儿就得带着哥哥姐姐走了,不然回去就赶不上晚饭了。”
“啊……”
唐珠珠看了看她,看了看荼荼,又看了看她娘,沮丧地坐回椅子上了。
一下子又击中了唐夫人的心。
老母亲无奈吁口气:“不用问你爹了,回屋收拾东西去吧,等你爹回来了,我跟他说。在外边玩,你一定要懂事,听你华姨……”
珠珠欢呼一声,没等她娘说完,拉着唐荼荼飞奔向院门。
华琼忙道:“别大包小包得装,没那么些地方!带两身换洗衣裳就行,好看的带一身,不好看的带一身,骑马要弄一身土!”
“知道啦!”
半个时辰后,三人收拾妥当,拜别母亲,坐上了华家的马车。
第26章
东西市是全京城道路最通达的地方。四面各开两门,横纵各两条直道,将市场切成了九个格子。
时近黄昏,街上正是热闹时候。
与东市满街的大商肆不同,西市这边全是小铺,商品品类也比东市全得多,米面粮油,布帛香料、酒馆茶舍、柴炭牙行,零碎小件一应俱全,各色的酒旌帘招高高挂着,铺名往往都写个“某某家杂铺”。
临街的店面也没东市那么敞亮,招牌小,地方也小,像食肆茶舍这些小铺,都要架棚支桌,侵街占道,还有许多没租铺面的,推个小食车,卖各种糕饼食团的都沿街摆开,挤得路上满满当当,一片人间烟火气。
路人穿行其中,灌了一鼻子东家西家的香气,不一会儿,手上总要拎一兜子吃食。
铺家的孩子都在街上你追我赶地玩耍。车夫不敢再鞭马,由着马慢吞吞地走,唐荼荼把左右两边帘子挂起来,看街上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