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上的铺面都是咱家的,那些掌柜是租着咱家铺面做生意的。”
唐荼荼:“……”
她半张着嘴,明显傻了,只是屋里黑,华琼没瞧见,权当给她讲睡前故事。
“你姥爷啊,早年是在天津卫发家的,卖些杂货。因为他娘——就是娘的祖母——有湿咳疾,受不了海畔的风,于是你姥爷咬咬牙变卖家产,举家迁来了天子脚下。”
“京城这地界儿做什么都贵,家资凑一块,也只够赁一家铺子,还是做杂货生意。店小利微,因为你姥爷进货比别家快,慢慢赚了点钱,就把铺子买下来了。再后来生意渐兴,他想着,扩扩店面吧,便把左右两边邻铺也买下来了,打通,做了一家大杂货铺。”
“你姥爷节俭,赚点钱也不会花,一有闲钱,就去买个铺子。他也没那眼力见,不会挑京城的旺铺,怎么买呢?——沿着西市这条街,一家一家铺子挨着买,必须要跟前边的挨在一块,美名其曰‘这样连起来好看’,还能互相照应着。”
“人家有的掌柜硬气,家传的铺子,就是不卖——‘我这地界生意好,干嘛卖给你?’——但慢慢儿地,看着周围茶舍酒肆药房、瓜果点心柴火摊,全成了你姥爷的铺子,人家嫌闹心,哭笑不得的,也就卖给你姥爷了。”
“铺子多了,雇工就多了,你姥爷操不过来那个心,就又都赁出去,租给小贩做生意,自己只管收租。有时候家里从南边北边进点货,也都托给店里去卖,卖出去了,抽八分利。”
“前些年,娘和离回来的那时候,家里就已经有半条街了。这又十多年过去,左近两条街,都成了咱自家的铺子。”
唐荼荼:“……”
强迫症吧这是?
她愣在那儿,一时没能领会“两条街”是什么意思。
西市满打满算也就九条街吧?这得多少家铺子?三五十家?百八十家?
华琼给她讲着,自己也沿着父亲的发家史想了想,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也不指望女儿能听懂,她自顾自往下说。
“‘商’字怎么写——三面拢财,口大张,两眼四处瞅,立家镇财在上方。人心不足,所以从商,说得再冠冕堂皇,也逃不开‘贪婪’二字。”
她这睡前故事讲得敷衍,也不管女儿听没听懂,华琼自己困了,推了推枕头,“快睡吧。这边儿养鸡的人家多,天不亮就叫唤起来了。”
过了许久,华琼迷迷糊糊要睡着之际,听到身旁一道很轻的声音,喃喃道。
“才不是……”
华琼从朦胧的睡意里抽离出来:“啊?什么不是?”
身旁却不说话了。
华琼咕哝了声“快睡吧,明儿下午还得去……”,她一句话没囫囵说完,就又睡过去了。
屋子里,南面高高开着扇窗,一格一格的窗棂把月光都割碎了,映在床帐上。
——商,本性都贪婪?
唐荼荼望着床帐上星星点点的月光,心想,才不是呢。
西市的鸡果然叫得很早,又是夏天,刚过寅正,就开始喔喔喔地打鸣了。打头的公鸡一声吆喝,周围喔喔喔叫起来一片,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绵绵不绝。
这哪里像是各家的散养鸡,与住在屠宰场里也差不多了。
这动静,任院墙再高、床帐再厚实都挡不住,唐荼荼蒙着被子忍了一刻钟,忍无可忍了,板着脸起了床。
华琼还在睡着。唐荼荼换好衣裳,轻手轻脚到了外屋,用昨夜放着的凉水洗漱了,在园子里绕着圈散步。
天才刚见亮,清晨的园子有些凉。
走着走着,依稀听到西园那边有动静,细听,好像是人在说话,唐荼荼往那头走了走。
穿过那扇月洞门,挡住院舍的是一小片箭竹,栽得好,都竖直地朝天长着,叶子绿得油亮。再往里,是两排种下没几年的小赤松,喜阳,枝梢都努力往远离院墙的方向长,生生长成了一条林荫小道。
沿着石子路再往前,看到了一群穿着儒衫的先生们。
有的在逗鹦鹉,有的遛狗,有的端了个小紫砂壶,杯也不拿,正端着壶仰头喝水呢。
唐荼荼脚下顿了顿,一时间以为自己走过了头,走到了别人家院子。不然,怎么这么多四五十岁的老大爷?
可华老太爷也在里边,照旧穿着他昨天那身马甲,手里拿着快板,来了段珠算数来宝。
“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千十相望,万百相当。满六已上,五在上方……”
十多位老大爷,有的负手看着,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跟他摇头晃脑地背起珠算口诀来。
竟然全是账房先生!
唐荼荼惊呆了。
昨晚上听娘说西园这边住着的是“账房先生们”,唐荼荼就有所留意,以为是两个三个,就算多点,撑死五个。
却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账房先生们”,竟然是一群?!
她挨个数了数,好家伙,数出来十二个。家里多大的买卖,需要十二个账房先生,还是住在家里的?!
唐荼荼数傻了,半天没回过神,只听华老太爷跟那群账房先生道:“喝茶的逗鸟的都完了没?咱开始吧?”
一群老先生,算盘拿了一辈子,已经成了吃饭睡觉都离不开的物件,全在腰侧系根绳儿挂着,绳儿也不解开,拿起算盘来,就各自或坐或站地寻了地方。
忽有一位老先生一抬眼,看见了园门处站着的唐荼荼。老先生先是皱眉,很快了然:“老爷,这是你家孙闺女?”
华老太爷回头望,满脸褶子笑到了一块去:“荼荼?怎的这么早就醒了?饿了没有,姥爷让厨房做饭去。”
唐荼荼笑说不饿,问:“姥爷,这是做什么呢?”
瞧她眼睛晶亮,知道丫头是感兴趣,华老太爷领着她往里走。
“一群老家伙们,怕脑子钝了,每隔上几日,就要趁着早上比比算盘。彩头是二两银子,谁算得最快,银子就谁拿走。”
唐荼荼笑道:“二两,这么多呢?”
“小打小闹罢了,平时谁的账算错一回,也要扣半两呢。”
华老太爷正说着,却见荼荼突然蹲到了地上,捡了颗趁手的石子,找了个石阶坐下了。
“大早上的,别坐地上,多凉啊。”华老太爷不明所以,忙吩咐仆从:“快给二丫头拿个垫子来。”
垫子很快取来,唐荼荼垫在石阶上,重新坐下。周围一群老先生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祖孙俩。
唐荼荼也不好意思看他们,只冲着华老太爷笑。
“姥爷把彩头准备好吧,别怪孙女不孝顺,今天这二两银子我拿了。”
第28章
“该付九百六十二文,实付一两三钱散银,小二找余……”
华老太爷眯着眼睛对着本账册,一句一句地念。
四下噼里啪啦的,全是拨算珠的声音。
唐荼荼听着数,捡的那块石子也没用着。几乎是华姥爷话音刚落,她就报出了结果。
“全天进账九两二钱,本钱四两三,赚四两九,小二多找了十个铜板。”
她左边,坐在棋桌上的老账房“嚯”了一声,惊奇道:“和我拿算盘打得分毫不差!”
周围老先生看她空着两只手,都不信这个邪:“老爷跟你家孙闺女串通好了,落我们面子来了是吧?快下去,我来念个题!”
那位老先生喜眉笑眼地站到最前头,这回不念账本了,他随口出数,加了减减了加,念了十几个数后,让翻个两番,又加加减减,再取五分之一,这就是算加减乘除混合了。
这回数字大,唐荼荼心算有点跟不上,她以五指代替算盘,十根手指灵活得不像个胖闺女。
一群人只见她左右手指屈伸连点,照旧是老先生念完,唐荼荼就报了数。
“怎样!是不是这个数?”周围好几位老先生不差那二两银子,都没打算盘,只盯着唐荼荼瞧,见她双手这一通乱比划,竟然得出了数?
忙问周围拨算盘的老先生们,这回算得对不对。
竟然还是对的!
一群老先生都震惊起来,看出她尚有余力,老先生念题的速度还跟不上她手指比划的速度,每次比划完了,她都要停一停,等着念下一个数,分明是更快也能跟得上。
“嚯,丫头神算子啊!”
唐荼荼只笑,不说话。
她对数字敏感至极,但凡是数字,不管听觉记忆,还是视觉记忆,她都能记很久。那幅京城舆图,她画了小半年,把自己画出的四十多座坊市尺寸、各家官署衙门占地面积,走过的每条大街宽长,全背清楚了。
珠心算和手算,又是上辈子她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换了个朝代也没忘。
这下,一群老先生谁也不跟她比了,挨个坐到她面前那张棋桌上,轮着出题。一群人挨着出了一圈题,无一错,终于相信了她这心算的本事比拨算盘快。
华老太爷大笑道:“哈哈哈,亏你们各个趾高气昂,连徒弟都懒得带,嫌徒弟这个笨,那个慢,这会儿竟连个小丫头都没比过!”
老先生们不理他,惊讶地围着问:“这手心算,是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