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是葛循良跟一个胡姬生下的,那胡姬肚子大了以后,被他抬进府里做了夫人。葛循良盼了大半年,得子后欢畅至极,请营里所有副将喝了一顿酒。
叫晏少昰发现,赏了他一顿军棍,那傻驴仍咧着大嘴哈哈大笑:“殿下,老子有儿子啦!”
晏少昰垂了眼睛,不再看,“将画像分发下去,叫寻人的兵士小心些,只找三个月,蒙古大缰节前找不着,立刻撤回来。稚童一天一个样,小半年过去,再认也认不出了。”
“生死由命,只愿这孩子死也死得干脆点,别悖逆父祖遗训,认贼作父,成了耶律烈的刀。”
廿一领命,下去吩咐了。
赤城,是河北府最北边的关隘,这座关外,匪患多年不绝。
这些年,蒙古一路追着西辽皇室遗臣杀,西辽如丧家犬一样四处奔逃,太阳汗的四子耶律烈借道西夏,一路向东逃,在盛朝、蒙古和西夏中间的三角地带,得到了喘息之机。
堂堂皇室堕落成野匪流寇,这几年,竟收编多个匪帮,混出了一番气象。
那片草原上不属与三国的流民、罪民甚多,也有许多被蒙古铁蹄踏破的小国,难民们拖家带口杂居在那儿,漂泊无依,过了今天没明天,手里多数有些武械。几代下来,血统混乱。
盛朝为防边关暴|乱,曾对那些混血的难民收编过几回,编入赤城外的民屯里,叫边军帮着他们盖些草屋,开垦屯田,种些粮食,每年也给些抚恤。但因为非我族类,想进城是绝对不许的。
耶律烈最爱这些物产富饶的民屯点,看见一个抢一个,把里边听话的百姓带入匪帮壮大实力,不愿意入的,就地杀了。
一群流寇,打一场就跑,边军总是支援不及。耶律烈在这片三不管的地方,逐渐混成了一条滑不溜手的鱼。
总还是得治治的,晏少昰想。
他在夜风里站了会儿清醒脑袋,待回了正衙,天边已经露了鱼肚白,喝杯茶就得上朝去了。
瞧见那名影卫垂手站在门外时,晏少昰脚步一顿,心头竟奇异地得了些松快。
他步速慢了些,声音也松垮下来:“怎的,那半套书把她背后的师父诱出来了?”
影卫拱手禀道:“这几日,唐二姑娘除了家人,只与她父亲的一位幕僚来往密切。那幕僚姓牧,有眼疾,看东西能近怯远,离得远了几乎是个半盲。”
晏少昰心忖,眼盲心明,听着像是个高人。
可影卫又道:“奴才试探过了,那位牧先生是个只爱读书的腐儒,也看不出经天纬地之才,论人情世故,还不如唐二姑娘聪慧。”
噢,那就不是了。
晏少昰想了想,又问:“她这半月还做了什么?”
“二姑娘偶尔睡睡懒觉,多数时候天刚见白就起身了,她不先用早饭,会赶在太阳露脸前出门,带着府上的家丁绕着街门跑圈。”
晏少昰:“跑圈?”
影卫当他好奇,仔细讲起来:“二姑娘会绕着安业坊跑五圈,她穿一身灰扑扑的短打,布条紧紧束着小腿,奔跑间,奴才瞧见她两腿的腱子肉。二姑娘是既胖,也壮。”
晏少昰叫这个“壮”字梗了一下。
他点一下头,示意影卫继续说。
“跑一刻钟,她再回府里舒展筋骨,自个儿打一套拳。”
晏少昰问:“什么拳法?”
“奴才瞧不出门道来,就是普普通通的拳,如小儿熬筋练骨,冲拳、勾拳、劈拳、踢腿,都是最基础的招式。等打完拳,府上的女眷才刚起,二姑娘和她们一块儿用罢早饭,就回自个儿院子了。”
晏少昰问:“白天呢?”
影卫一桩桩如实回报,“上午在院子里读书,下午陪府上的三姑娘玩,有时也写写字、描描画儿,等傍晚天儿不热了,去菜地看看菜。起床,晨练,吃饭,种菜,睡觉,一日便如此了。她跟家人说话也不多,常常不言不语地坐在院子里发呆。”
晏少昰品了品,“你觉得并无异常?”
影卫飞快抬了下眼,“相反,奴才觉得处处异常。”
“怎讲?”
影卫道:“自学台府闹事那日后,二姑娘的舆图上不断增加新的图样。头两日,她画出了京兆府五座内衙;又两日,她画出了金吾卫和羽林卫两座卫所,两卫的各自要务、每日的操练时辰、城内的巡防路线,她都在图上做了标注。”
“又三日,到了乡试开考那天,她又开始画一个小册子,有一回那册子遗落在院子里,奴才翻开瞧了瞧——里边画的是几位考官和监临官,体貌特征与各位大人几无二致,写得也详尽至极,每位大人的性格、官品、衙署、家里琐事,全都列得清清楚楚。”
晏少昰黑了脸:“……混账。”
她这是要把京城、衙门、二十六卫和满朝官员,全挖个底儿朝天不成?从头到脚处处可疑,不是细作还能是什么!
晏少昰:“继续盯。”
那影卫站着没动,头垂得老低,拱手惭愧道:“奴才盯不成了……奴才,怕是被二姑娘发现了。”
影卫盯人第一要则——如果被事主发现了,说明自己有疏忽,再盯便有危险,就得换人了。
他把唐二姑娘半夜嚎的那一嗓子“出来”,讲给殿下听。
晏少昰奇道:“你露了踪迹?”
影卫更惭愧了:“想不起来是何处疏忽……没殿下下令,奴才平日只盯着院里,没敢进姑娘卧房查探。今天半夜时候,奴才想把库房里那张舆图拓完,正点着蜡烛画到一半,姑娘忽然开了房门出来,我忙吹熄了蜡烛,听到她站在院子里说——”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再来我院里,我就不客气了。”
影卫捏着嗓子学完,表情纠结:“可能是奴才夜里不够警醒,抄舆图时弄出了点动静……”
“不可能。”晏少昰断言。
他手边的影卫再不警醒,放入宫也是三等侍卫,唐二一个半点内力都无的丫头,别说她半夜睡着时,就算她大白天睁着眼睛,也未必听得着影卫的动静。
“哼,她诈你的。”晏少昰冷哼一声:“她要是知道你在哪,早拿着扁担去截你了,还用这么一惊一乍的?”
影卫想了半天,懊恼极了,重重呼出一口丧气。
晏少昰笑了声:“这丫头贼得很,给我盯紧了。她越是不想让人盯,越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影卫应喏,请了安退下了。
唐家人起了个大早,紧忙吃了几口饭,赶着马车出门了。
等到了城东南一看,哪里能挤得进去?贡院还没开门,街上就堵得水泄不通了,乌泱泱的全是人,脚尖踩着脚后跟,都是来接考生的,比送考那日更乱。
只好把马车停在路边,让家里的小厮进去找人。
唐老爷和唐夫人掀着帘子左右张望。周围哪个是考生好认得很,蓬头垢面、两眼青黑、脚步虚浮的就一定是,错不了。不管家境穷富,走出来的考生各个像讨了俩月饭的叫花子。
等人没那么拥挤了,这才看见家里的小厮搀着少爷出来。唐厚孜腿有点软,道儿都走不直,歪歪扭扭出来了。
“义山!义山啊!”唐老爷和唐夫人隔着老远看见人,立马下车去迎,也不在意街上人来人往,当街就说起话来:“义山腿怎么了?累得腿软?哈哈哈哈,累着我儿了。”
“哥!我今儿起了个大早来接你,我还给你带了俩包子,你吃不吃?”
“回了家再说,快扶着少爷上车!”
“娘,让哥哥上我们这车,我们挤一挤。”
马车挪腾着走出坊门,上了街就宽敞多了,总算能跑得开,车夫驱着车往家的方向赶。
唐厚孜虚得只剩了个魂儿,眼圈是黑的,嘴唇是干的,嘴唇上的胡子都长出来一茬,哪里还有平时风度翩翩的小公子样。
唐珠珠捂着嘴笑:“好像野人。”
唐荼荼也笑:“给个枕头就能睡过去了。”
唐厚孜靠在车厢上瘫坐着,虚弱道:“快别笑话我了,哥哥好歹是熬下来了,换你俩,三天都未必撑得下来。在那巴掌大的地方锁了九天,除了号军,没人跟我说过话,考完了第二场,监临官让考生们轮着出来放了会儿风,我看见天上的月亮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嗓子有点哑了,精神倒不错,一路停不住话,把这些天的事儿讲给妹妹们听。
“我左边号房那个考生似有胃疾,考了九天,他吐了三天,我听着都难受得慌,号军怕他死在里边,问他能坚持不,那考生还是硬着头皮考下来了。”
“昨儿上午交了卷,下午歇了歇,排队洗了个澡,我想着你们肯定要来接我,不能蓬头垢面地见你们。正洗着,旁边汤池里的学子竟一头栽地上了,把我吓坏了,忙喊来号军,看着那人被抬出去了,也不知是生是死。”
古代的考试环境恶劣得有点过分了,好在贡院平时人气少,高墙遮阳,旁边又直吹山风,考场里并不热,不然这大夏天考试,更有得熬了。
回了府,唐夫人陀螺一样忙了起来,吩咐了这个吩咐那个,让给少爷烧水洗澡,赶紧做饭,一拍额头又道:“把牧先生和叶先生也请进来,别落下咱家这两位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