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太爷爷,就是公孙总兵了。
这样枝繁叶茂的家族,唐荼荼没见过,掰着手指往上倒了倒“太爷爷”是哪辈儿,公孙大人又是哪辈儿。
四世同堂……噢不止,公孙景逸在他家重孙辈儿里行三,要是他哪个堂兄弟生孩子早,他底下还有侄儿,那就是五世同堂。
他家的顶梁柱自然是那位老太爷,二品总兵。
爷爷辈的,算算年纪也都六十出头了,是各家的掌话人。
席上这位公孙大人是孙辈的,比唐老爷大不了几岁,可身上的威仪,唐老爷再修炼十年也比不上了。
两人坐在一张桌上,椅子挨着椅子,对比尤其鲜明。
公孙大人像刚从校场出来、刚解下甲的将军,鬓发衣冠都不那么齐整,气质却是刚硬的;旁边坐了一个温和儒雅、毫无棱角的文化人。
这是多年如一日在军营里磨砺出来的,和圣贤书里养出来的气质大不一样。
唐荼荼问:“你家人……全住一块吗?”
“嗯?”公孙和光没听懂。
唐荼荼没见过世面:“我是说,你家五辈人全住在一块吗?”
她声量不大,满桌人却都竖着耳朵听她俩姑娘说小话,闻言满桌大笑。
成鹊公子说:“那当然不住一块啦,景逸光爷爷就有六个,大爷爷二爷爷一直念到六爷爷去。”
“总兵府在北大关,校场在鼓楼,水兵营挨着河,东南西北各一,海边还有俩卫所。住好几个府呢,一年能凑齐吃两顿饭就不容易了。”
“他家老太太过寿那阵仗,你是没见过,重孙能站满一个院儿,光是嫡亲的重孙儿,老太太都认不全啦!得每人往衣裳上缝上字,写上‘我是哪房的谁谁谁’,才能站老太太跟前磕头去。”
公孙景逸笑了声。
“老太太鬼着呢,她眼睛花了,衣裳上绣字也认不清,这会儿啊见人就笑,‘乖宝儿乖宝儿’得叫——你说儿子辈、孙子辈、重孙辈儿,不管嫡庶,不管公母,不管女婿还是媳妇儿,可不都是‘乖宝儿’嘛,这叫以不变应万变呐!”
满桌捶桌顿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飚,笑倒了一片,全扑在桌上擦桌。
唐荼荼心略略一沉。
兵祸……
一个驻地总兵,乃最高军事长官,天津又因地理位置特殊,统御的是水陆海三道的重兵。
家族绵延二百年,公孙景逸和和光这辈人就算是在天津土生土长的了,此地的屯兵差不多能冠上他们公孙家的姓了——门前和楼下的侍卫全是兵,他们把兵当家仆用了。
这样枝繁叶茂的家族,以亲携远,嫡支旁支家家相护,才至于把满门拉到了官场上。
几任皇帝一直放任没管,倒是奇事。
第196章
他们一桌小辈,倒是都会喝酒,喝的还不是小甜酒,是一坛一坛提上来的西凤酒。哪怕最不胜酒力的女孩,也不是一点不会喝,会小口小口地抿一杯。
这年头的酒没有蒸馏工艺,都是发酵酒,烈酒也不过十来度,浅酌几杯醉不了人。
连酒带坛子烫到温口的程度,一杯下肚从喉到胃都暖洋洋的。
唐荼荼平时就是挺和气一人,这会儿有心想跟他们搭近乎,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好好表现。
少年人喜欢的朋友,无非仗义、爽快、博学,上能谈天,下能说地,这么几个特点,唐荼荼身上全都有。
因为受后世教育熏陶,她谈吐与时人都不同,说话有条有理,一口大白话,一点不忸怩。
桌对面的公子喝高了,撂下酒杯叫唤了声:“这妹妹好!该认!”
“景逸你们今儿拉我凑桌,我还不耐烦过来,想着京城来的贵女,又是礼部郎中的闺女,那肯定叽叽歪歪,说五个字儿得喘三口气,那得多烦呐。”
“以后勤快出来玩,天津城甭管三岔口还是海津渡,东南西北都能带你玩遍,咱们家家都有别院,去哪儿玩也少不了你睡觉的地儿。”
“行,那就谢谢诸位哥哥姐姐了!”
唐荼荼笑也不挡嘴,又仰着脖子干了一杯。
酒过三巡,公孙大人借着巡夜的由头,早早起了身。
“时辰不早了,巡检房还有些公干,我得先回去。成化,你陪着振之兄弟吃饱喝足,我先离席了。”
他利落一颔首,在整个雅间的目送中踏出了门。
唐荼荼坐在末席,旁边就是走廊窗,她看着公孙大人从窗前大步走过,侧脸冷硬,方才辞别时露出的那一点薄笑,早已从他脸上卸下去了。
大家长一走,年轻人这边就松快了,嚷嚷着:“小二酒来!不要温酒,要凉浆!”
珠珠牢记姐姐的叮嘱,诸事不理,只管埋头吃菜。可惜圆桌太大,她胳膊短,离得远的菜都够不着,她有点想华姨家的转盘桌了。
这丫头俩眼睛直盯着桌对面的鸡鸭鱼肉,任谁都能接收到她眼里的期许。同桌的哥哥姐姐们笑着叫她“小孩儿”,轮流换菜到她面前。
珠珠怪不好意思的,拿大麦茶代酒,起来给各位哥姐敬了一圈。坐下没一会儿,又吃得腮帮鼓鼓。
“你可别吃撑了啊。”
唐荼荼小声问了句,桌下的手伸过去摸摸她小肚子,还是平的,不知道吃哪儿去了。
席上众人有意无意,总把话头往她这儿引,抛出去的话题总是被人抛回来。
有位相貌清朗的瑞公子掂着个酒杯玩,这公子五指灵活,玩酒杯像在掌心盘核桃,懒洋洋道。
“静海不是什么好地儿,熊事儿多,钱捞不着几个,当官的得长出莲蓬心。茶花儿妹啊,不是我说话难听,我瞧你爹爹独门独户的,在这地儿立不住脚。”
一桌人都回身去看。
唐老爷已经喝高了,肥胖身子,憨厚面孔,他酒量一般酒品不错,喝高了也不撒酒疯,就坐那儿笑,面人似的,驼着背歪在椅背上。
独门独户,立不住脚……
唐荼荼抓着这八个字咂摸一遍,她嘴边笑收了收,装出一脸的不解。她也确实不解,只是睁大眼,装得更无害些。
“瑞哥哥快讲,别卖关子了,我家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全赖各位提点。”
瑞公子垂着眼皮笑了笑,接着说。
“要我说啊,赵县令是个草包,你们借住他的宅子,少不得要叫他揽了功——我听说,澡堂那事儿了结后,百姓给衙门送了‘义字旗’,赵适之笑呵呵地领了旗,挂在了衙门前的布告板上。”
“也听说你们最近在了结旧案,把几个陈年积压的破事儿给结了。这不像赵适之的作风,照我猜,这是茶花儿你爹爹踏实肯干吧?”
“这几天啊,满街酒楼茶馆的说书先生,逢场便夸姓赵的是个好官,要卸任了,总算做了点实事儿——这功可与你爹有半点相干?忙活一通,岂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唐荼荼挤出一脸愁容,她不常做这个表情,五官有点拿捏不到位,眉毛耷拉得直往眼睛挤,一瘪嘴,看起来有点要哭不哭的委屈样。
一桌人瞧着稀罕,只见她满含惆怅地往上席望了一眼,压低声说:“可我爹他……哎,不争不抢的,他就那脾气。”
瑞公子掌心里的酒杯总算停了转,微微一笑,眼里波光流转。
“这么大个城,风大雨大的,总得找个檐儿遮挡遮挡,你说是吧?”
公孙景逸、和光、成鹊几人脸色微变,互相对了个隐晦的视线。那位同是唐荼荼从澡堂扒拉出来的赵公子呢,仍是笑,要么是个傻二杆,要么笑面虎一只。
而桌上别的女孩们,各个像是耳朵里塞了棉花,肩抵着肩笑语连连地说小话,不看、也不听他们这半桌的交锋。
瑞公子声音低婉,咬着字慢腾腾说。
“天津分三路,沧州府衙离八丈远,照顾不到;漕司府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家那几房儿孙白脸黑心,迟早有大祸临门——茶花儿,还是跟我们做朋友罢。”
唐荼荼心一紧:来了!这是要他们站位了。
这段话她字字能听懂,凑一块的意思却句句不甚明白。
天津府下辖六县一州,沧州在南边,在后世是河北省的辖区。因为天津上府要有上府的气派,所以把此一州划归给天津,扩大城池面积。
于是整个天津府是个“丄”字形,府衙取在横竖交点处,位于沧州境内,离天津主城有一百五十里地,确实远得很了。
而漕司府管钱粮经济,二殿下临别前曾提过一嘴,说跟漕司有故交,让她引着爹爹交好漕司府,他们为什么说漕司“白脸黑心”?
唐荼荼飞快往爹爹那头瞅了一眼。
爹已经醉得糊涂了,说不出几句囫囵话,母亲跟一桌夫人们正言笑晏晏,毫无异样。
唐荼荼视线又挪回来,装出犹豫思考的样子,心里边盘算:他们为什么找自己当突破点?
她转念一想,得亏哥哥不在,如果哥哥在这儿,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儿,这波忽悠就要被换到哥哥身上了。
这群人从老的到小的,全是人精,只今晚打了个照面,就看出唐老爷是个面瓜——而她是家里唯一能拎得起事儿的大孩子了。
唐荼荼在他们紧逼的视线中,犹豫完了,小声问:“瑞哥哥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