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公子同她一样放浅了呼吸,愈加斟词酌句,慢条斯理。
“你爹心怀大义,是个做实事的好官,茶花儿,你知道他明年上任后打算干什么吗?”
噢,打探县衙未来一年的动向,怕两边别了苗头。又没准,他们怕爹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毕竟主动出官给自己贬职的官儿不多。
唐荼荼那点稀薄的酒意全醒干净了,脑子转得飞快。
诚如他们所说,爹只管做实事,做好事,他一个七品县官,还不到能挺起胸膛革除旧弊的位置,等将来升了官,爬到高处了,再管什么旧弊不旧弊的。
地头蛇惹不得,这几家在本地经营百来年,各家的利益蛋糕碰不得。爹只要避着军屯、避着水军、避着漕粮盐政走,就谁也惹不着。
要想相安无事,面儿上得和和气气过去,却又不能真的上了他们的船,这其中有个微妙的尺度。
——换言之,要是找一件对他们各家无害的事,事儿还得是好事,这几户地头蛇就会大力相帮鼎力支持,帮着爹爹建功立业,赶快站稳脚跟。
想一件什么事儿好呢?
衙门,吏治,漕粮,盐政,外科手术……医改!
唐荼荼脑袋里的灯泡“啪”得亮了!
改革医政,让这群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官家子做点实事,不好吗!
唐荼荼按捺着激动,悠悠咂了一口酒,这才慢吞吞说:“我爹呀,最近几日确实在筹谋点事情,是一件利民的大好事——但我爹觉得他还没上任,不方便吩咐衙役四处奔波,就把这事儿交给我……”
“交给你?”一桌人瞳孔睁了睁。
唐荼荼力争装好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声音打了个拐:“……交给我,还有我家两位先生去办,我想着事儿也不难,挺感兴趣的。”
一桌人酒不喝了,筷子不动了,头抵着头说小话的女孩们也不说了,全竖起耳朵听。
唐荼荼仗着比他们多吃了十年米,忽悠起人来面不改色,心跳平稳,一点不慌。
她徐徐道:“我们来了天津将近一个月了,总觉得此地百姓的医学常识不够。”
“医学……常识?”几人喃喃跟念了一遍。
唐荼荼忙解释:“就是关于病理的学问——像是流鼻血了,仰头是没用的;再比如行完房事不能立马泡澡、喝了酒不能泡澡,烫伤了得赶紧用凉水冲。”
“还有海鱼,清理海鱼时要是被鱼牙划伤了手,那得赶紧冲洗消毒,海鱼里边有细菌的,万一感染了伤口,连整条手臂都保不住。”
她一个姑娘家,“行房事”顺嘴就溜出来了,如同一个直截了当又梆硬的调戏,刮在每个人脸上,滋味莫名。
一群公子哥各个面色红红白白,尤其公孙景逸三个,端起酒杯来掩饰窘迫。
公孙和光噗一声笑得喷了酒:“对对对!茶花儿小妹好好说说他们,各个眠花宿柳,迟早有一天得马上风。”
这事儿,唐荼荼跟杜仲讨论两三天了,小大夫医者仁心,永远是沉稳的,听她嘴上说“行房”,眼皮都不多眨一下。
反倒是眼前这几个把妓院当第二个家的,从脸皮红到耳根,全害臊起来了。
“茶花儿打算如何做?”
唐荼荼:“我还没想好,暂时只想着了两点,比如印发宣传册子,把一些急救知识印在上头,分发给全县的百姓看。”
“疡医知识有完整的体系,如何动刀做手术是门大学问,这个很难教,先放一边去。但咱们可以组织各家医馆的大夫训练,先教他们一些急救知识,像落水了的人怎么救啊,心梗怎么救啊,都有应急办法。”
“我家那疡医多厉害,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宫里御医的亲传徒弟,医术极好。”
她又给杜仲添了一笔神通。
“后一点嘛,想得有点大了,我想建立规范的就医档案,让各家药房医馆接诊时照着模板写,好叫以后有档可查——只是这条费时费力,留着以后再说。”
“先说印发册子这条,几位哥哥姐姐帮我参谋参谋,看看可行吗?去印坊雕版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公孙和光一拍大腿:“那好说!找什么印坊,直接找县学!几十两银子就能办了的事儿。”
唐荼荼:“怎么说?”
“县学里边好多穷学生,都接抄书生意,抄一本书几十文,你这一张才多少字儿啊。”
唐荼荼恍然:“说得有理。”
瑞公子听了,明显意兴阑珊,有点哭笑不得的味道:“怎么想起来整治疡医了?天天对着陈疽烂疮的,下九流的营生。你想分发册子还得抛头露面,你一个女孩,怎想起来干这个?”
唐荼荼还没说什么,她还在脑子里翻找深明大义的词儿,打算诱他上套,还没捋顺舌头呢,公孙和光先恼火了。
“你可拉倒吧你,谁说女孩儿就得温顺柔婉,好嘛,就得搁家里边儿看书弹琴才叫好是吧?我最烦别人跟我说‘你干什么事儿,没个女孩儿样’!谁敢这么跟我叭叭,就我老子我也骂!”
“——和光!”
夫人席上,公孙夫人威严地唤了一声。
公孙和光一缩脖子,笑容明绽:“哎,娘!我喝高了!”
第197章
有和光不给面子的挤兑,瑞公子脸色沉了沉。十来年的交情,他也不好顶回去,只能认下自己目光短浅,坐着灌了几杯闷酒。
和光挪着椅子转了个向,和唐荼荼促膝对坐。这姑娘确实伶俐,听她说了这么几句就能抓着关节。
“你这手册不能写太长,还不能讲得太深——虽说军营里边的兵多少能认点字,可渔民、盐户不认字的为多,最好编得顺溜点,琅琅上口,不认字的也能记住。”
唐荼荼笑起来:“就是要编成顺口溜的,已经想了四五句了,剩下的等我回去再推敲推敲。”
瑞公子瑞方,心眼立马缩成了绿豆小,哼笑了声问她:“噢?写了四五句什么?你说来,我几人品品。”
顺口溜不好写,唐荼荼还没整理好,他们既问起来了,她也不忸怩,便清清嗓子,节奏鲜明地唱念道:
“酸甜咸辣别贪嘴,汗淋漓补糖盐水。
磕伤别拿炉灰抹,烧伤要拿凉水冲。
清淤除疽找大夫,身上痣别自己抠。
久坐久站是大误,栓塞随着血液走。
怀孩妇人多走动,好吃懒动易难产。
断肢飙血先抬高,绳子捆扎近心端。
诸病不决别等待,赶紧出门找大夫。
家中常备救心丸,流感季节别感冒。”
和光定定看她三秒:“……噗!”
笑抽了。
整桌人又笑得东倒西歪,这都不用瑞方公子揶揄,满桌一起嘲笑她。
“就这狗屁不通的东西,你拿去县学都找不着书生乐意给你抄,十个大子儿可不行,得加钱。”
唐荼荼脸一红,大大方方认了:“我读书少,写的打油诗就这鬼样子,正好哥哥姐姐们给我改改。”
她唱起来时,几位夫人全落了筷,折回身竖起耳朵听,听完各个也是掩着嘴笑,只当她是童言无忌,打趣唐夫人:“你家二姑娘个性好,大大方方的,只是这兴趣偏了些。”
唐夫人强笑了笑。
公孙和光拍拍桌子:“哎哎别笑了。”
她昧着良心给唐荼荼捧场:“我觉得挺好,虽然粗陋,但顺溜儿好记,只是里头好几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唐荼荼:“看吧?这些是人人都该知道的常识,你们这样见多识广的都没听过,百姓就更不知道了。虽说这些常识未必能用得着,但一旦用着了,小则减轻伤害,大则能救命。”
“像你们各家有老人的,要常备麝香保心丸、安宫牛黄丸——都没备着吧?这两样清脑静心的是老人的常用药,老人心口疼得受不了、头晕脑胀站不住的时候,先来两粒,立马能强心镇定,就能留出工夫等大夫上门。”
瑞方公子觉她无知,呵笑了声:“我们各家都有府医,从不缺丸药,用时跟大夫要就行了,手边儿备药做什么?”
唐荼荼再迟钝,也觉出他阴阳怪气了。
同样是呵笑,二殿下这么“呵”的时候,一点不招人嫌。
这瑞公子就特招人嫌。
唐荼荼扭开脸不看他,拣着另一条常识说:“‘断肢飙血’这条呢,我没写好,但这条有奇效,该是军营里边用得着的。”
“比如战场上受伤了,军医在后方,一时跟不上,那怎么办啊?要是哪个兵被敌人砍断了手臂,大出血是会要人命的,你们知道该如何救吗?要止血,可不是撒点药粉拿块包住就行。”
和光倾身问:“那该如何?”
唐荼荼起身把圆盘里的点心清走,筷尖蘸着菜汁,往盘上画画。
她一笔勾出一个五头身的小人轮廓,于心脏处轻轻一点。
“这是咱们的心脏,简单来说,心血会分两条路走——向五肺六腑和四肢泵血的,这条路叫动脉,血流得很快,一旦受伤,血会喷射出来;血液在四肢流转一遍后,再回流到心脏,这是静脉,回流得慢。”
这说法从没听过,公孙景逸听进去了,眉尖拧成了疙瘩:“这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