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景逸喃喃:“……居然能救回来。”
他一时失语,就会说这么一句了。
老人咽反射本来就钝,气道阻塞五六分钟,就会有生命危险,十分钟内再不能复通的,就算最后抢救回来了,脏器和脑细胞也都是不可逆损伤。
此时的医疗条件约等于无,气道复通也没法给氧,抢救的时间还得缩减一半。
“茶花儿,你这、这……”
公孙景逸两只手又结成那个“左手手掌压右手拳头”的手势,在自己肚腹前比划了个向内压的手势,惊奇问:“你这是什么奇术?”
唐荼荼喝完整杯茶,悠悠露出一个笑:“噢,你问这个?”
分明她刚才也吓得手直哆嗦,可比他们回复得快,于是气定神闲说。
“这就是你们看不起的急救术呀,疡医必学、百姓强烈建议学的救命良方。”
这脸打得疼。
一刻钟前,他们还当儿戏戏谑,觉得那顺口溜狗屁不通。
千百年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烧个手伤个脚的,谁没有的事儿,还值当写成顺口溜给家家户户发?费时又费工夫。
断肢那条还算是有点门道——军营里的抚恤银十之七八发给了伤残兵,其中断手瘸腿的大有人在,大多活不了多久。
抚恤银仨月批下来,送过去,往往只剩一座坟了,只能留给妻儿老母。
因为司空见惯,所以不觉稀奇。
偌大的天津城里天天死人,去义庄溜达一圈,能看着各种新鲜不新鲜的死法,捞鱼掉水里淹死的、摔断了胯活活疼死的,还有喝醉后吐了自己一脸把自个儿呛死的、跟小娘亲香时死在床上的……
人们听了,嘻嘻哈哈骂一声“牡丹花下死,风流得很”,笑完就拉倒。不是自家人,积个口德作个揖都算是为善了。
倘若……
里边有一些人,是本该能救活的……
公孙景逸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冷,那股冷顺着他后背窜上来,负上了世间生老病死的沉甸。
可胸口却滚烫。
他慢慢咬住牙:“行,茶花儿,我帮你——我爹天天骂我一事不成,这回叫他看看,我也要做点正事。”
成鹊抹了把眼睛,仍沉浸在爷爷被一个桂圆噎死的伤痛里,憋着哭声说:“那得带我一个。”
和光盘算:“要是全县人手一份,那手抄是来不迭的,还是得找家印坊。可天津几十万民……要不,咱别找印坊了,索性咱自己开个印坊,雇他十来个雕版师傅,想印什么印什么。”
唐荼荼犹豫:“开印坊,会不会太贵?”
成鹊:“钱是小事儿,咱天津地主老财遍地走,打个行善义举的旗,全城开铺子的都乐意捐点。”
他们各自出着主意,到底是本地人,熟门熟路的。
先头夸荼荼“这妹妹洒脱”的盛家公子,手撑着椅托站起来,四肢僵硬地扭了个人形,直摇头。
“茶花儿别怪盛哥,我得离你远点,咱今儿桌上拢共坐着五个爷们,你亲手救回来四个——这是什么?!保不准是你命里犯克……如今就剩我一人幸存了,我得离你远点。”
“什么叫命里犯克!”
公孙景逸直瞪眼,气得给了他一个爆栗:“这话能往姑娘身上放么?嘴上没门儿,赶紧走走走!”
盛公子讪讪一笑:“回头有事再找我,我今年也流年不利,等过完年啊,等破了五咱再聚,牛年必定万事大吉!”
说完,脚底溜滑走了。
第198章
这混乱的一夜到头,谁也没力气想别的了,打了声招呼,约好下回碰头的时间,各自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入夜寒风怒号,院子里站不住脚,唐荼荼在屋里踱着步子消食,逐个回想今晚宴上的人物。
公孙家、成家、瑞家,还有一点没露相的盛家与赵家。
唐荼荼给印象深的几人全画了一张简笔小像,写上名字,把各家孩子和他们的爹娘对上号,怕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京城里未曾见过世家门阀,她曾以为最顶天的麻烦就是宫宴上那样的,皇权盖下来,辞不能辞,拒不能拒的。
唐荼荼还是头回体验另一种人情来往上的复杂。
她对着这一幅幅小像思索,当名片夹用。
这里边,她最欣赏的是公孙和光,将门之女,身上那股英气难得,她爹娘把她的名字取得极好——和光同尘,是既涵蓄自己的光耀与锋芒、又能与尘垢相合之意,盼她看过世间万象,仍保有澄澈的内心。
公孙景逸和成鹊,这对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表兄弟,各有心眼,但尚且算得上纯良。
权势煊赫的公孙家掌兵,其姻亲成家是本地的名儒大派,成鹊公子是锦绣窝里养出来的,气质风仪确实很好,身上文人气重,一整晚妙句频出,却不显油滑。
那位赵公子看着傻憨憨的,一整晚不停的笑,其实口风紧得很,整晚说的话里没提到一句家事。席上听完她最后那番话,赵公子似有些动容,可仍然什么也没吱应。
落下个借口开溜的盛公子,拿句笑话打了个哈哈,什么“流年不利”是个幌子,他是明话明说自己不掺和这事,也不打算帮忙。
至于瑞方公子,这个差点噎死的倒霉蛋,要是看重这救命之恩,大概也会帮上点忙。
……
唐荼荼在名片夹上圈圈点点。
一个照面,唐荼荼把自己对纨绔子弟的印象掀翻了一半。这几位各有各的妙处,并不像她脑补的那样,吃喝嫖赌酒囊饭袋。
留下来帮忙的几位都不算难说话的人,要与他们共事,想是能有商有量得来。
只是开印坊,往全县下放科普手册,说着容易做起来难。静海县治下29个村,一万一千户民,六万人口,一人发本手册那是不敢想了,往每家每户发一本手册,还是可以琢磨琢磨的。
可印坊建在哪儿,雕版师傅从哪儿雇,得雇多少小工,花多少银子……
医药是民生大事,印发前总得跟上官知会一声,上官又该找谁,谁管医药这档子事儿……
就算散发下去,如何不被老百姓当成草纸,如何当着老百姓的面儿证明这些医药知识的权威性……
思前想后,唐荼荼萎靡地在床上团成个蛋,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真累啊。
她是毫无谋算的人,别人乍一看,哎你做事好有条理哦——唐荼荼事前会列好非常周密的计划,步骤列出来一二三。
其实她的计划从来只列给自己看,最好谁也不要吵扰她,她就能按着计划一步一步推进,攻坚克难,无所不能。
而人情世故总是要催出变数来。
要是殿下在就好了,他能条分缕析地给她推演一遍,什么人堪用,什么事要惹麻烦,上下关节怎么打通,他只消看一眼就清清楚楚了。
唐荼荼深深怀念造放映机时的爽快|感,她只管埋头搞设计,人力物力资源的调度全由殿下安排,什么知骥楼八百文士、全京城的皮影作匠,全是他一句吩咐的事。
更重要的是,殿下在的时候,她不管干什么,总是有底气的……
殿下在的时候,她只管一门心思做她的技术岗,什么妖魔鬼怪都仿佛隔了个罩子,在罩子外边张牙舞爪的,伤不着她。
他不在,总觉前路莫测,一脚探出去不敢踩实了,怕栽进什么坑里去。
唐荼荼忽然来了聊兴,腾得坐起来,抽出一沓信纸给二殿下写信,竹管笔吸饱了墨。
“殿……”
划掉。
她口型跟着笔下的字,边喃喃细语,边往纸上写。
【二哥,近来可好呀?
天津越来越冷了,我晚上回家要走一截夜路,就三五百步,居然把耳垂冻伤了,又麻又痒。
杜仲让我每天拿煮开的药汁捂一捂,还算有点效果。
我想着还没进腊月呢就冻耳朵了,这不是个事儿啊,便托嬷嬷做了一沓护耳,我给你寄两个。北地更冷,你看看这护耳好不好用,不用什么好料子,给全军都配一个也不费事。
我们还没见过漕司大人,爹说眼下去没名没分的,不合适,要等明年上任后再去拜见漕司。
只是,今日隐隐从他人口中听了些关于漕司府的坏话,说得含糊,尚存疑,等有了明确说法,我再与你讲。】
她啰啰嗦嗦,写了好多。以前这些琐碎的话可以给哥哥讲,毕竟家里只有哥哥能划进“知己”行当里。
如今哥哥远在京城,珠珠尚小,芳草那丫鬟鬼精,杜仲……
杜仲八竿子敲不出两句,唐荼荼跟他絮叨这事那事,他也会听,但很少应答,捧着本医书不抬眼。唐荼荼总感觉跟他说什么,都是在耽误未来国医圣手成材的时间。
困意混着酒意,慢慢醺染了半张脸,唐荼荼手软得快要握不住那根笔了,字越写越大,还是横排版。
一张纸叫她写成了E字视力表,上密下疏。
叁鹰说一个月只有几天打仗,别的时候军营里也没娱乐,很是苦闷。她就拣着开心的事儿写两句。
【二哥,我好像交着新朋友了,就……有点开心。】
唐荼荼报喜不报忧,想着他在边关保家卫国,不能拿这些琐事去烦他。战场是分不得心的地方,尤其主帅,手上握着三军调度大权,思路一岔,一营的人命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