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人没个铺面,又没入商籍,谁给你讲什么老实守信?骗得一波算一波。”
“就说三十年前我小的时候,跟我太爷来这儿,那会儿可跟现在不一样,钱袋子要么贴着胸口放,要么捆裤|裆里。小孩儿不敢乱跑,得绑根绳子拽手里,不然一扭头,人拐子就抱上跑了。”
“码头上每天走货十几万石,河边圪蹴的全是纤夫、船工、货撂子。本地人贼,外地人贼,商人贼,穷人更贼——官家睁只眼闭只眼,外地商帮抱团欺人,本地船行拉帮结派,互相抢地盘,挑场子,天天闹出人命。”
“先帝一瞧,嘿这没法儿啊,这闹得还怎么做生意?九河下梢、天子码头,怎么能是这德行?”
“先帝大手一挥,宫里派了几个买办来整顿市风市容,派来的有东厂的大太监、锦衣卫的头头儿,还有二品的钦差。一整顿就是罚,但凡闹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管它是非曲直,两头一起罚。”
“帮派主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哪里肯挨这辱?横眉竖目,呔!兀那狗官不讲法理,拿命来!嫌判罚不公,趁夜提了刀,把几个买办剁了。”
唐荼荼悚然一惊:“杀了?”
叶先生点头:“事儿闹大了,先帝震怒,杀了帮头,一气儿抄了几个船帮的家,那些帮众窜逃海上,做起了海匪。”
唐荼荼心思一动,立马想起了萧临风。二殿下说过,那小子改名易姓之前就是海匪出身,有这层麻烦,队长得提防着了。
而眼前,高高的牌坊下,太阳洒了一片金,那是顶上铺满了琉璃瓦的市署,辉光熠熠。
三层楼高,建筑规制跟盛朝不一样,不是庑殿顶、歇山顶,而是方方正正一个小楼,只顶上有层叠的环形装饰。每层楼的窗都对街,竖槛窗开了一整排,采光很好,竟有点后世图书馆的样子。
唐荼荼有点怔。
叶先生慢条斯理说:“三岔口的行商风气,还有这劝业集市,最后都是那位老太师整肃干净的——萧太师萧长楹,姑娘听过没?”
叶先生若有深意地瞧着她的神色。
唐荼荼心口一阵扑腾乱跳:“听过的,萧太师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怎么把市场上这群浑人整顿好的?”
叶三峰打个哈哈:“忘了,昨儿缺觉脑子钝,嘛也想不起来,改天我给姑娘想想。”
唐荼荼:“……”
他拿乔!
劝业集,“劝业”二字是萧前辈的题字。
“劝吾胞舆,业精于勤,取财有道,买卖公平”——十六个大字并不是笔走龙蛇的行草,而是一笔一划的楷字,字形法度森严,结构工整,哪怕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天天路过时这么抬头睄上一眼,时间长了,也能把这十六个字记下来。
唐荼荼心间涌出一股难言的激动,她循着同辈足迹,走进这片市集里。
珍奇楼、首饰楼永远是市场的纳税大户,矗在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敞着四扇大门迎客。
唐夫人挽着老爷的手,那高兴劲儿直从眼角眉梢透出来,雄赳赳地抬着头跨进门去,要掌柜把时兴的头面拿出来看。
掌柜笑着把她瞧了个仔细,说:“太太还年轻,带金饰显老气,不好配衣服,不如戴琉璃件,都是京城的新花样。”
唐荼荼连忙一句喝止:“别买琉璃!”
“怎么?”
唐荼荼义正辞严:“买金子,实在不喜欢金就买玉的,买宝石的,珊瑚的,反正别买琉璃。”
凭她跟二殿下在琉璃厂的订货,光是放映机和望远镜,能养活十个八个琉璃厂,让他们送点琉璃首饰做添头都行,这些染了色的玻璃片片有什么值当买的。
要说她自己,盼着买金子,黄金在后世一直保值,不可再生金属都挺保值的。花样旧了还能熔了重打,攒够了年头还能留给闺女媳妇,好好买一套能用一辈子。
掌柜的瞧着客人脸色说话,又笑了:“行,听小娘子的,那咱们看看玉和宝石的。要我说啊,太太年纪轻,不用累赘买全套,把挑心、顶簪、掩鬓、珥珰,这几样配好了也好看。”
“这是点翠工艺,夫人瞧这蓝莹莹的,是雀鸟羽毛,一百只鸟儿里头才能挑出几只毛色上佳的,只拔背上最长的那几根毛。”
“这是缅甸的红光珠,宝石难得,自然卖得贵些。”
点翠和红宝石都卖得贵,唐夫人斟酌了会儿,放下了,可再去看那金饰,又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满意了。
唐荼荼:“没事,母亲只管看,看中哪个选哪个,我给你买!”
唐老爷失笑:“哪用得着你?爹带足银子了。”
以唐荼荼心算的本事,都不用算她爹那点俸禄,她连老爹妈藏着掖着的家底儿都能估摸个大概,知道这一套买下来肯定大出血,爹还不知道要从哪儿找补去。
于是唐荼荼说:“那您买半套,我买半套。母亲也快过生日了,就当我送母亲的生辰礼了。”
唐夫人生日要到三月份了,可她借着这个由头,爹妈都不好再说什么。掌柜一个劲儿地夸“小娘子孝顺”,夸得唐夫人合不拢嘴,按自己的心意挑了几样,跟着婢子去了堂后,拆了头重梳发髻,一样一样试首饰。
唐荼荼绕着柜台一排一排瞧。
她在珠宝首饰货架前装模作样溜达了一圈,回头瞧一眼爹爹,爹爹正坐在窗边喝茶呢,唐荼荼蹑手蹑脚往另一排货架去了。
那边的首饰风格硬朗,蹀躞八样、冠帽、带钩、短剑、骨雕扇都有,明显都是男人配饰。
唐荼荼凑近细看,被一盒扳指吸引了目光。
“这是勾弦扳指,戴在拉弓弦的拇指上,防弓弦割手的。”
她一眼相中的是一颗玉扳指,晕了红黄白三色,掌柜的说这样套了三色儿的叫福禄寿三全。唐荼荼不懂这个,只是她从九两哥那儿听过一句,说贵人爱玩纯色的玉,尤以纯色的白、绿、紫翡翠为上佳。
杂色儿的,可能不是很值钱,唐荼荼喜欢这个杂色的,纯粹是因为扳指面上雕了个威风的兽首,是麒麟,所到之处万事吉祥的瑞兽。
她捧在手上正反两面看了看,不敢精挑细选,压低声说:“就要这个,快包起来。”
掌柜的瞧她挺面嫩的一个小娘子,财大气粗,不问价,也不还价,鬼鬼祟祟躲着爹娘,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忍着笑:“姑娘要送的是习武之人吧?姑娘再瞧瞧这个,这是剑穗,能编成平安结,还能往结里头编一簇头发,保平安的。”
掌柜的冲她眨眨眼睛,也小声地说。
我编头发……我不闲的吗!唐荼荼脸上有点烧,含混说:“也买一个吧。”
唐老爷听着声儿跟过来,看她买这零碎小玩意,失笑说:“荼荼买这剑穗做什么?爹又不会使剑——噢!给你哥的吧?明年国子监会教骑射,给你哥编个剑穗也挺好的。”
唐荼荼慢腾腾转头,看着她爹。
老父亲含笑望着她。
唐荼荼扯起一个笑,两根手指一比划,跟掌柜的说:“再买两套!”
信收着三天了,唐荼荼还没写回信,叁鹰说的那话她放在心上了,但也不知道能给殿下捎点什么,一个扳指,一个剑穗,也算轻省好拿。
她荷包小,装不下这么多,藏在马车坐垫底下,一路没敢让珠珠看,下车时偷偷摸摸顺回房里去。
这天夜里也没读书练字,改成挑着灯编平安结。
她手一点也不巧,别人编两排扣就熟能生巧了,闭着眼睛也能编。唐荼荼不行,她得全神贯注地盯着,没编紧的地方一个扣一个扣拆了重来。
这细致活儿太磨人了,到了子时,街上的更鼓敲响第一声,唐荼荼呵欠连天,眼泪都淌到嘴边了。
她看看手里半截红穗子,心想,算了明天再整吧,堂堂皇子,也不差她一跟剑穗。
第195章
虽说是唐家做东宴请,攒局却是公孙景逸攒的局。马车离福满楼还有三丈远就走不动了,前头的车马把路堵结实了。
唐荼荼掀帘望:“怎么这么些人?”
门前两位夫人也是刚下车,正挽着手在说话,其中一位笑语声亮,接连好几声“嫂嫂”。
成鹊公子和公孙景逸是表兄弟,这是唐荼荼前一天才知道的事儿。
“她对面那位是不是公孙夫人?”
唐夫人一打量几位夫人的装扮,立马脸上发烧,忙把车帘放下来:“我就说不能这么戴,你爹非让我戴这套头面!荼荼快给我把这头面卸了,这明晃晃的顶在脑袋上,跟土老财似的,你瞧别人家穿戴都好素净。”
唐荼荼笑盈盈说:“那正好,让她们看看京城土老财的气场。”
这一套头面又是点翠,又是红珠,漂亮得很,放在京城也是时兴样式。唐荼荼知道母亲就是别扭,才不给她解,和珠珠一边一个拉着她下了车。
他们这东家待客之礼不周到,公孙家竟来得比他们早,公孙夫人视线在唐夫人头上一晃,热络地挽了她的手,带她在门前认人。
人靠衣装这话不假,唐夫人相貌不差,只是总顾忌自己是继配,出身低,在高门夫人面前总觉得低人家一等。别人还没这么想呢,她自己已经垂下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