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唐荼荼坐直听着。
“本地复姓少,这个‘公孙’家最是有名——当年太|祖从直沽起兵,称帝后,老皇帝嫌祖地不富饶,没潜龙之地该有的威风。
“那会儿天津城很小,东南两边都是荒地,他就叫几户有从龙之功的将门,举家迁到了天津。其一是为了戍守运河,管制盐政,其二自然是为了屯重兵拱卫京城。”
二百年时光流转,足够开国将门成为一方霸主,封疆大吏。
叶三峰接着道。
“先帝时,又将天津卫、左卫、右卫三卫合并,扩建军屯,这座内城就是他家八十来岁的老祖宗盯着建起来的。都道‘慈不掌兵’,他家这位老太爷是个人物,至今还没退下来,任天津总兵,乃二品大员。”
“军屯兵又分陆兵与水军,陆兵不用我说,姑娘也清楚;水军对内戍守运河,向外,又远联山东与辽东,拱卫渤、黄二海。”
“这公孙家里几个爷爷,十来个叔伯,总兵、参将、巡道、同知,满门是官——姑娘来前,不是让我打探天津有哪几条地头蛇么?这便是最大的地头蛇了。”
“这公孙景逸,是他家长房长孙第三子,老太爷最亲的重孙儿。这几位还没落职在身,等加冠以后,也少不得是个官。”
唐荼荼靠在椅背上,惆怅地叹口气。
直隶省,天子营防啊,能在天津府当上小官的,都得先看祖荫,再谈个人本事。更别说是这样钟鸣鼎食的将门。
为了爹爹的前途,为了全家的安稳,这几个朋友不交也得交了,还得客客气气、高高兴兴交。
这哪里是交朋友,这不得是哄着小霸王?
敢当着外人面骂赵大人“鬼贼”的,能是什么省心人物?
果然,叶先生紧跟着说:“他们邀你去吃酒,姑娘该去——只是别去外边酒楼,男娃娃,未必心眼儿干净。要么,请他一行人来咱们府上吃酒,要么就去街底儿那家福满楼,离衙门近,出不了事。”
“我有数了。”唐荼荼点点头,从椅子里拔出身。
叶三峰也随她站起来,看她抬脚跨过门槛,叶先生又一沉吟,立马改了口。
“咱们慎重些,还是别请在家里了,直接去福满楼吃吧。”
唐荼荼:“怎么?”
叶先生踱着步,无头苍蝇一样原地转了几个圈,理出了头绪。
“不对!不光是这几位少爷想与你相交,想是他们家中父祖的吩咐,要从姑娘这儿探探话,借个路子来结识老爷——县官县官,虽然拇指大,可两边要是别住劲儿了,也要闹出大|麻烦。”
“要是往咱家里摆酒,得防着他们上礼,万一人家送了贵礼,咱们不好招架。”
叶先生目光幽幽,一脸的讳莫如深:“礼一进了门,就得上人家的船了。”
唐荼荼愣了愣:“那三人,看着倒不像那么有心机的……”总不会一上来就行贿,一进门就拿钱笼络人吧?
叶先生凉凉觑着她。
唐荼荼讪讪一笑:“得,这人情世故您是行家,肯定是您说得对。”
她被叶先生点通这些弯弯绕绕,快步回了正厅中。
因为心里打了腹稿,反而更藏不住话,进门就全秃噜了。
唐荼荼特别坦然:“我娘说,初来乍到得交朋友,但我是姑娘家,不能随便跟外人出去吃酒。我把我爹娘也带上吧,叫我爹明晚请你们去福满楼吃饭,如何?”
蹲在后窗偷听的叶三峰抹了把脸。
这话说得真是好没水平,二姑娘是个憨的,她前脚出门,后脚就改口,把酒席时间、地点、主家全定好了。
如此一来,公孙几人必定疑心她不是真心相交。
谁知公孙景逸拊掌大笑:“好!还是喜欢你这麻利劲儿!我把我爹娘也带上,我爹昨儿还说要找个时机会会唐大人呢。”
叶三峰抹脸的手滞了滞。
——得,这也是个憨的!
第194章
也不知道是公孙景逸心眼鬼,还是他真的性格莽撞,聚宴的事特特避过了唐老爷,跟唐荼荼拍板敲定了。
唐老爷后晌回了家,才从家人口中知道这事儿,还挺纳闷。
“衙门和咱家门口只隔一条街,他几人过而不入,也没给我投拜帖,这不合礼数。”
叶先生筷子都提不动了:“我的老爷哎,咱都出官了,就别按着宫里那套礼数走了。您如今一小小县令,那样的人家,上门给咱拱手作个揖,就差不多算是礼数到了。”
唐老爷又奇:“什么样的人家?”
他耳目远远没叶先生通达。自打进了天津城,没歇足一天,就叫衙门里那一堆事缠住了脚。
赵大人办事稀里糊涂,拣着轻省好办的事儿早早办完,难事愁事拖拖拉拉,缠毛线疙瘩似的,什么事儿他不知道怎么解决了,就拖时间耗过去,直到县里有新的大事盖在上头,毛线球越缠越大,里头塞了一兜子悬而未决的事,得一个一个理顺。
这成家、赵家是什么人家,唐老爷一概不知,只对公孙家那位年老的总兵大人印象深刻。
那老大人八十多了,不论在朝在野都早该是颐养天年的岁数了,天津这头一直没担大任的武官能替他。皇上特许恩典,叫公孙总兵不用亲自进京述职。
这是天大的殊荣。因为各地总兵都是一方霸主,皇上得审慎考量,哪个生了异心,哪个豢养私兵,皇上都盯着,谁每年不按时按点来述职,治你个欺君之罪。
公孙总兵岁数大了,得了这天恩,可每年开了春,他还是亲自进京的。一路车马劳顿,下了车,这老公爷照样精神瞿烁,腰腿硬朗得上马都不用人扶。
他家的小辈没进过京,唐老爷也没听过,可这样的人家……
唐老爷眉头凝出深重的弧度。
“你们两边都不懂事,宴请宴请,七日为邀,三日为请,东家设宴,得提前三天给人家递帖,什么时辰,在哪儿吃,与宴者都有谁,设几张上桌,几张散座?”
“客人里头可有信佛信教的,谁有什么大的忌口,都得问清楚——这马马虎虎的,你们俩小孩就议定了,哪里是正经筵席?该叫人家说咱们不知礼数了。”
他又把伺候宫里的那套搬出来了。
唐荼荼眼角直抽:“爹,就普普通通吃个饭……不用这么讲究。”
唐老爷固执:“礼多人不怪。”
“老爷您呐。”叶先生都被他逗乐了,提着壶小酒,端了盘花生米走了。
唐老爷认认真真写了拜帖,托赵大人家的管家送上了门,定好了三日之后福满楼一会,全了这套礼节。
议定了赴宴,唐家全家都忙活起来了。
先是叶先生带着傅九两去试菜,在福满楼订了三桌席面。府里几位主子全忙着置办新衣,临时买布做衣裳来不及了,全花大价钱买的成衣。
唐老爷坐在房中,看丫鬟给夫人梳妆打扮,赴宴提前一天得试衣试妆。他见夫人金钗上的金钿花丝不那么亮了,接过来拿在手中瞧了瞧,吩咐丫鬟放回盒子里。
“这还是我前年送你的那套,旧了,夫人别戴这个,后晌咱们早早出门,买套新头面去。”
唐夫人一怔,脸上带了忸怩:“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了?”
“夫人,老爷舍不得您戴旧的呗。”两个丫鬟捂着嘴咕叽咕叽笑,叫胡嬷嬷瞪了一眼,拉着二位小姐退出房去了。
来天津半来月了,一家人乱七八糟地忙,难得能整整齐齐出门逛逛街。
唐荼荼被珠珠拽着走,自己不动如山,慢吞吞地踱着步左看右看,把各种新鲜事收进眼里。
县里没什么好地方,得进府城,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在原来的天津卫衙,二百年来天津屡次扩建,一直都以津湾口为中心,经海河冲刷形成了一个“几”字形码头。
这河是这座城的母亲河,内城百姓取水吃用、农田灌溉、水产养殖、捕捞作业,全靠这条河。
河边一片大市场,从菜市、水产市、到不能走车马的步行街,沿着河聚了四五里地。最热闹的集市叫劝业集,店铺林立,商客接踵,一派太平景。
叶先生一路讲着史。
“北段的运河啊,得看山东脸色,要是哪年济宁、德州一发旱情,南边的船就上不来了。”
“姑娘不知道吧?这从京城到杭州的运河流向,它不是一顺道儿流过去的,它分着好几截,河流向随着地势走。像北京-通州-天津,这段河是自北向南流的,山东到天津这段才是南向北。”
唐荼荼竖起耳朵听。
“南货一路进京,送到天津以后要是再走运河,得逆水行船,尤其从天津北上、到通州入京这一截,河水很浅,大船吃水深,动不动就搁浅了,堵得水泄不通。十几丈长的船啊,得靠几百船工哼哧哼哧把船拉过去——这就叫纤夫。”
“这多麻烦呐,所以南边来的客商得从天津下船,改换陆路再往北走。”
唐荼荼空有一脑袋地图知识储备,却一点没听过这个,惊奇得睁大眼。
叶先生一看见她这双眼睛,就乐意费口水给她讲故事,不能冷落了这唯一捧他场的听众。
“所以天津到京城的这截运河最是没用,过往千年,天津这段运河几废几兴,一停航,老百姓就涌着捞鱼煮盐去,一开航了,盐户海户涌进城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