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青袍杂花夹衣的年轻太监,踩着脚凳下了小轿,是太监里少见的直腰板。那是太子身边的闻清,一下车,便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他后头跟着一串内务府内侍,几十辆宫车上负着红木箱,捆扎得牢实,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皇兄哪天乔迁?”晏少昰问。
廿一回:“就是这两日了。”
晏少昰笑了声,觉得这晃眼的太阳也没那么招人烦了。
出宫开府,是皇兄好几年前就盼着的事了。堂堂储君,想搬个家还得谋划,借着毒香的事由,才上下活动开。
一场宫闱之祸没能捂住,传遍了京城所有的官家,多位致仕老臣穿上朝服、颤巍巍地爬上金銮殿,奏请皇上让储君搬出宫住,远离宫闱之祸。
这个由头,不知父皇心气儿顺不顺。
盛朝以东、以左为尊,东宫太子开府也该在午门东边,朝中有老臣提议说让太子住到兴道坊去,太子回绝了,主动挑了西头的光禄坊。
坊内剩着一座空邸,那是蜀王旧邸,是皇上的五弟,早早去四川就藩去了,府邸空了好几年。
地界自然不差,宫墙脚下,只是紧挨着锦衣卫卫所,被一群眼睛耳朵牢牢实实包围着,怕是连哪只家雀儿下了几个蛋都瞒不住。
太子主动把自己放到父皇眼皮子底下,以示自己不与臣工结党、不徇私情,高风昭诚。他和晏少昰的宅邸中间又间隔了两座臣府,同样是为避嫌。
一群人把利害关系算清楚了,才敢搬这个家。
叁鹰猫着腰上来:“殿下,姑娘那酒楼昨儿开张了,起了个特有意思的名,叫‘重口味’。”
做奴才的不容易,得天天觑着主子的脸色——以前,成天竖着耳朵听坊间趣事,回来讲给殿下,逗主子一笑。
现在,见天琢磨怎么把主子这条续得不太结实的红线给加粗,一圈一圈地缠牢实。
殿下过完年就十八了,皇子里边算妥妥的晚婚,是该着急了。
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是大事,殿下自己不上心,身边近侍总得提点着些,不然将来皇上乱点鸳鸯谱,府里上上下下都难受。
但嘴贱是个毛病,叁鹰说完了,还要多嘴添上一句。
“昨儿,容家二少爷、大小姐、三小姐,跟着唐家少爷小姐,一块去凑开张的热闹了。席间相谈甚欢,二姑娘还亲手给他们做了咖喱饭呢。”
叁鹰把“二少爷”仨字咬得贼重。
他说了一溜人,晏少昰没抓住重点,只拣出里头唯一没听过的词。
“咖喱饭——是何物?”
叁鹰喜眉笑眼:“殿下去尝尝!姑娘亲手做的,味儿好味儿坏有什么稀罕,姑娘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厨子,图个乐子才闹着玩两天,过了这村儿可就吃不着了。”
晏少昰被他撺掇成功了,招手示意走吧。
马车轱辘刚转了三圈,他忽问:“华家太太也在楼里么?”
叁鹰:“不晓得,应该是在吧。”
左右几名影卫对视一眼,叁鹰忽的瞪大了眼珠:“殿下是要去拜见华太太吗!奴才这就回府备礼!”
晏少昰默了默,又招手喝停车夫:“罢了,我想起府里还有些要事,过两日再去看她吧——回府。”
叁鹰木愣愣地看着马车拐了个弯,三匹大白马哒哒地跑起来,车顶上的四头獬豸脊兽劈风浴阳,拉出耀眼的金光。
一排暗卫恨铁不成钢,心说您堂堂皇子,怎么就不敢见人了!
铁骨铮铮的男儿郎,怎么一听华太太也在就缩回去了!殿下勇敢上啊!
忠诚又贴心的影卫们自掏腰包,去酒楼点了桌席面,半个时辰后,汤汤水水地打包回来了。
十几个食盒,两张桌子放不下,便把每样菜盛在精致的小碟里,摆出了天下小吃全席一百零八道的阵仗。
那道由唐荼荼亲手做的咖喱盖饭被端到最前边,底下的素瓷盘子润泽生光,衬得上头那滩软趴趴的棕黄混合物愈发粗陋不堪。
晏少昰垂眸,注视着这盘烂泥。
“……这是唐二亲手做的?”
叁鹰干笑:“弟兄们赶路买回来的,路上颠簸,回来又重新热过,形儿就散了……”
殿下的餐桌礼仪是宫里头带出来的那一套,比如“执箸不能遗珠”,筷尖要利落,菜汁不能到处滴答;吃完饭的盘碗干净得几乎不用洗,光是水里头涮一下都光可鉴人。
从小如此,规矩浸入了骨子里,他大概从没吃过这么一塌糊涂的菜。
叁鹰想起楼里贴的那首打油诗,不知道哪个二愣子作的——“形似夜来香,一塌糊涂黄。乍看直欲呕,尝尝倒也香”。
上菜的几个影卫都没走,战战兢兢地看着殿下舀起了第一口,咀嚼半晌,给了个两字评语。
“尚可。”
影卫们如蒙大赦地退出去了。
作料粉末磨得不细,吃一口,咬着个辣子;又吃一口,半粒茴香籽嵌了牙;再吃,又吃到一块很碎的猪骨渣子。
棕黄一滩,一勺子下去也分不出什么是什么,吃到后来懒得吐了,晏少昰索性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细品确实是肉香,只是香得古怪。想到这是那家伙亲手做的,倒也叫人心里泛起点柔软。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是今秋的第二场雨。
第164章
临近立冬,礼部得了好大一个清闲,要等到十月底的时候,才开始筹备宫里的除夕宴。
这程子没什么可忙的,人人捧杯热茶、拿份邸报,一坐一天。有时看报看得睡着了,哈喇子能流到领口去。
“不像话。”
瞧下官们死气沉沉的,尚书大人沉痛摇头。他巡视过一间又一间官房,瞧里边都差不多这德行,尚书灵机一动,借机整饬起了风纪。
一时间,礼部上上下下都精神起来。
每年开一回的铜匦焕然一新,凡是有想给公署提建议的、提意见的、举劾同僚的、公事不决需奏请长官裁决的,都能把信写成密函,放入铜匦中。
因为是匿名信,信里边可以直言不讳,铜匦一打开,便直陈尚书和左右侍郎,长官会立刻决断。
唐老爷总觉得这事儿会出麻烦,提防了几天,终究是在休沐前一日等着了,衙属来传话说尚书大人找他。
唐老爷深吸口气,理理官袍,快步去了尚书的官房。
“振之你来了啊,坐罢。”老尚书微微一笑,令人给他奉茶。
尚书年纪大了,礼部又从来没有往别部擢迁的惯例,尚书做到了头,也不能死占着不放,那会招皇上嫌,致仕大概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人既没有远虑,也没有近忧,心态就平和。
老尚书逢人先露三分笑,把“中庸”二字修成了自己的处世哲学,即便是批评你,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儿说难听话。
“振之啊,这是三封举劾信,交到我这儿了,你仔细看看。”
三封……
唐老爷心重重一沉,抵着圈椅沉沉坐下,又逐字逐行地把这三封信看进眼中。
三篇文章篇篇写得鞭辟入里,透彻深刻,掐着臣工恶风的罪名往他头上安,罪名由重到轻依次是:
其一,侮圣言,逆忠直——还是说宫宴那回事。
当时殿内的官员全是三品以上的高官,除了尚书和二位侍郎入了殿,礼部别的下官都是在院里吹着风吃席的,没亲眼见着、亲耳听着殿内情形,传出来的都是只言片语。
举劾信中就凭这么只言片语,给他盖了个罪。
其二,玩忽职守,多次告病——信里列举了他这大半年告的假,刨去休沐,曾告假九天半,其中一半是因为家事,一半是因为心病,在家调养。
最滑稽的罪名是一条“傲上矜下,拒人千里”。这条说的是平时同僚们约喝酒小聚,请他三次,他也不定去一回。
连这都往上列,唐老爷真是笑都笑不出来。他想:得亏自己去得少,不然一条“耽于酒色”的罪名就又盖上来了。
尚书瞧他脸上似有不忿,虽然很快压下去了,可还是闪过了一瞬。
老尚书语重心长地提点道:“振之啊,为人处世是大学问,孤高自许不是什么好事,尺度只在心中。回去好好想想罢。”
语重心长,云遮雾绕,说的是道理,又不说透,叫人猜得心神疲惫。
唐老爷在堂内坐了一刻钟,度秒如年,从尚书大人的官房走出来时,浑似被剐了一层皮。
他踱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官房,进门前从窗外瞭了一眼,听见下属窃窃私语着。
唐老爷推门进去,却没一人说话了,全垂着眼睛喝茶看报。
对桌的员外郎笑笑,低声说:“大人别往心里去,您为人我们都知道。”
这话放以往,是很掏心窝子的话。唐老爷想撑出个笑,却没能行,只面色难堪地点了点头。
官场忌讳越级奏报,匿名放铜匦里也是一样的,但凡上官看着了,都能从一笔一划中认出这是谁的笔迹。
那三篇举劾文章,分明不是一人写的,笔迹却全都一个样,全是尚书身边的文书重新誊抄过的。
唐老爷升官仅仅八个月,没见过这阵仗,不知道是举劾的流程就是这样,还是尚书让小吏特地誊抄一遍,以防他把举劾人的字迹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