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三口大锅,锅里不知道在熬煮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
唐荼荼要防止糊锅,抄着大汤勺转着圈地搅,惬意地哼着别人没听过的曲调。站久了容易腰酸,她身子随着曲调晃悠着,像朵左摇右摆的花。
容嘉树清了清嗓子。
“……唐妹妹?”他端着做派,温吞又和煦地唤。
烟熏火燎的,唐荼荼没听见。
容莞尔挤了个脑袋过来,亮着嗓子一声吆喝:“荼荼姐!!我哥来看你啦!!”
撂下这么一声,小丫头贼兮兮一笑,在哥哥的瞪眼中跑了。
第163章
唐荼荼:“哎,你们怎么来了?”
炉火炙热,她身上好像也裹上了厚重的烟火气,滚滚的蒸气涌了一屋,遮得她面容模糊,唯独一口白牙最显眼,那是一个明灿灿的笑。
容嘉树错开眼,只盯着她的锅看。
“听说你这里要开张了,莞尔拖着我过来捧场——义山和三妹妹也来了。”
唐荼荼往窗外张望:“他们人呢?”
容嘉树写过多少锦绣文章,从来没这么艰难地措辞过:“他们还都在楼下参观,我……怕吵,就先上来了……”
好在唐妹妹心粗,友善地笑了声,就继续看锅了。
她面前三口深锅,都没盖盖,做的是鸡肉猪肉咖喱、卤猪蹄和鸡爪,还有配菜用的猪大骨高汤。
这几样吃食炖煮的时间都长,唐荼荼一个人能顾上三个锅,她把各种调料列成表格,每放完一样打个勾,保准哪样也不落下。
炖菜没有太多火候讲究,去腥三件套煮出味了,倒酱油和作料粉,大火煮熟后改小火炖,小火炖透后扔把十三香……
等到了时候,葱花芝麻往锅里一洒,万事大吉。
葱姜料酒花椒八角茴香香叶桂圆大枣丁香肉桂……几十种调料,唐荼荼凭着自己绝佳的时间观念,几乎能把大厨的菜谱完美复刻,把烹饪美学变成工序美学。
屋里陆续进来几位客人,始终没有单独说话的工夫。
容嘉树站了会儿,不便打扰,踱着步子一寸寸打量这间屋。
靠墙两张桌子,各种作料摆得比食材还多,都长着奇怪样子,有的像树叶,有的像草籽,有的像树干上剥下来的皮,装在各种布袋、纸盒、瓷瓶里,摆了几十样,乱中又有独特秩序。
爹说君子远庖厨,分作两解,其一是“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怕杀生多了,伤损自己的仁爱之心;第二解是坊间的谬解,说成天围着灶台等琐事转,心不静,不利于治学修行,也有几分道理。
容嘉树从来谨遵教诲,没进过几回厨房,许多调料他都不认识,站到桌前低着头瞧。
旁边有磨好的香料粉,写着“华家秘制蘸料粉”,不知是什么做的,色泽偏红,闻着很香。
他想拿筷尖挑一小撮尝尝味道,又怕弄乱东西,招唐妹妹埋怨。
这孩子脸皮薄,什么也没好意思碰。
“容二哥。”
“我在。”听到唐荼荼这么叫他,容嘉树忙回身应和,竟见荼荼妹妹左手端着一只小碗,伸到他面前。
那碗里盛了一块排骨,冒着滚烫的热气。
“你尝尝咸淡如何?”
“……为何,要我尝?”
容嘉树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问完,他又懊恼,懊恼自己怎么成了个笨嘴拙舌的傻子。
“我烫着舌头了。”唐荼荼上下牙抵着舌尖尖磨了磨,感觉那颗小水泡还没消,她嘶了声,含糊不清地咕噜。
“上午我试菜试得把舌头给烫着了,不想吃这辣的——你尝尝吧,不然我还得另外喊人。”
她张嘴时,免不得露出了五毫米的舌尖尖。
——君、君、君子非礼勿视!
容嘉树看都没敢多看一眼,立马低头,在她的注视下,脑门的汗直往鬓角淌。他夹起那块可怜的排骨细细咀嚼,连软骨都咬着吃了,才品出一丝味道。
措辞特讲究:“香而不柴,味醇汁浓,肉香外裹以微辣、微麻、微咸的酱汁,也没叫酱汁喧宾夺主,我觉得正合适。”
“再写长点都能作篇赋了。”唐荼荼笑意压不住,“你还吃吗?还吃自己舀,不用客气。”
她招呼了一声,自个儿忙自个儿的,抄起墙角备好的银丝炭铲了一屉,平平地盖在火上,旺盛的火苗便被掩住了。
唐荼荼又怕炭盖得严实,没留好通气口,一会儿火灭了,又拿火钳扒拉出几条小缝。
她没怎么用过灶台,虽说在家里看厨嬷嬷做过,知道怎么弄,但并不熟练,蹲在那儿鼓捣好半天,被火气熏出一脸汗。
容嘉树站在侧旁定定看着,几息之间,他脸上的表情从不解,到诧异,再到怜惜,飞快变换了一遍。
少年心里像被砂纸磨过,拉扯出酸涩胀痛的滋味来,忍不住问。
“你娘,怎么叫你做这个……”
都在一条巷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各家的底儿互相之间都清清楚楚的。容嘉树在母亲和老嬷嬷嘴里听过唐家的故事。
他想,荼荼平时跟在继母身边,继母再好,到底是与亲娘不同的,她平日不知道得有多少辛酸苦楚,不敢与人讲,得自己咽。
这程子一直见不着她,问起义山,义山目光闪烁,只说二妹在忙,忙什么又不肯说。
还是前几日莞尔从珠珠那儿撬开嘴,才知道她病了。
好不容易痊愈,眼巴巴地来找亲娘玩,华太太富庶,能开得起酒楼的人家竟然舍不得雇仆役,竟让自家千金姑娘进后厨做帮佣!
何其荒唐!
她得多难过……这厨间分明如烤炉,他进来站这一会儿都觉得闷,唐妹妹热出一头一脸的汗。还有这些磨成粉的、奇怪的香料味儿,折磨得人鼻子直发痒。
容嘉树胸腔里窜了团火:“你起来!不要生火了,我叫个小二去……”
前半声还恼着,后半声又软下来了。
他想,自己又是什么立场呢?
唐荼荼没大听明白,她专心弄着火,也没瞧见身后复杂的目光,照旧笑盈盈的:“技多不压身嘛,而且吧——”
她费了老大力气,才从灶膛前抬起头来,深深嗅了一口肉香,又深深唤气,双眸晶亮。
“你不觉得被这种浓郁的香气包围着,有种奇特的幸福感吗?”
容嘉树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艰涩道:“……唐妹妹说得对。”
他话刚落,娇贵的鼻子受不了这刺激,鼻子抖了又抖,抖得山根都皱起来了,眼看着一个喷嚏就要出来了。
“容二哥!”
唐荼荼斥一声,猛地抄起自己搭在肩上的汗巾,一巾子捂他鼻子上,瞪着他:“去外边再打!你一个喷嚏下来,我这三锅菜还能要吗!”
这一汗巾捂上去,容嘉树临到嘴边的喷嚏硬生生憋回去了,尴尬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道了声“对不住”,面红耳赤地逃出去了。
这条擦过手、擦过汗、还溅上了卤汁点子的巾子被他攥在手里,容嘉树像攥了一团火,总觉得手心发烫,连同整条手臂都要烧起来了。
放下也不是,攥在手里也不是。
他僵站好半天,低眉顺眼地叫住一个小二,跟小二要了盆水,又要了香胰子,蹲在角落里搓洗起来。
洗了一遍又一遍,水都换了三盆,总算把这块汗巾洗干净了。
容嘉月和莞尔坐大堂偷悄悄瞅着,笑得快倒在桌上了。
日出一天比一天晚,散了朝之后,晨日正东。
晏少昰迈出殿门,往六部值门的几个小吏身上捎了一眼。
各部官员装芴板的囊袋色儿是不一样的,吏部主选才授官和文官考课,权责最大,其尚书又称天官,吏部的芴囊就是绯红色的。
礼部是葱青色。晏少昰对着袋子认人,视线往上瞧,见那是个生面孔,人还年轻,眼神机灵。
他这边视线才过去,那小吏就察觉到了,一个箭步窜上来,精神抖擞道。
“下官礼部祠祭司郎中,卞尽忠,殿下有何吩咐?”
晏少昰扫了个眼风,收回视线,沿着白玉阶走下去了。
官员改字易名成风,尤以五品以下的小吏好此道。念书时,父祖师长给取的字,都是好字,以正身,以表德,督促小辈上进。
只是进了官场以后,好些小官要改上一改——尽忠、报国、士贤、明廉。
费劲推敲几个寓意好的字,削尖了头钻营,指望文书写多了,上官哪天捎一眼首尾的时候,觉得这名不赖,多赏个青眼。
浮世众生相罢了。
天光大盛,清晨的太阳最招人厌,还没升高,斜打下来,灼辣辣地烧着眼。身后的老臣个个手支在左边额头,弓着腰,眯缝着眼下台阶。
晏少昰闭着眼睛走在白玉阶上,他迈步均匀,这条台阶又走过千八百遍,闭着眼睛也能走了。
满地的官靴踏出不一样的声响,武官稳健,文官轻飘,老臣拖沓地磨着靴底。
到太和门外坐上马车,路过协和门时,车外有些嘈乱声音。
晏少昰掀起车帘,循声望去。
侧面有一排长长的队伍,一群小太监垂手候着官员的车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