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知道了。”晏少昰低低应了声。
天快要亮了。
屋里点满了通臂烛,盯久了灼眼,他在这灼眼的光亮里细细看了看她。
唐荼荼手肘撑着桌子,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熬了一夜,脑子有些木,晏少昰慢腾腾地想起:重阳夜宴那晚,他为了给唐荼荼合上水命还是火命的争议,让廿一去钦天监,销去了异人录里她的那一页。
那一销,会不会也是抹去了她在这个时代存在的唯一记录,所以她开始昏昏沉沉,出现重影了?
如果文字记录全部消失,所谓的“天道”大笔一挥,是不是就没人记得她这个人存在过了?
等天上什么星象合上了,等到什么双星傍月、七星连珠了——钦天监说去年冬至,她和江凛穿来的那日,就是五十年一遇的七星连珠。
到那时,她是不是脱下这身皮囊,掸掸身上的灰就走了?
晏少昰静静坐到晨钟敲响第一声,才道。
“廿一,找文吏,记录唐姑娘去到唐家后的每一件事,哪一天、穿什么衣裳、去了哪儿,爱吃什么,朋友几人,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全记上去,封档,送入国史库。”
廿一:“……殿下,奴才进不去国史库。”
“夹在随便什么奏章中送进去,随你想法子。”
“那江举人?”廿一往旁边瞅去,对上江凛一言难尽又透着点兴味的神色。
晏少昰如梦初醒,异人录上也销去江凛那一页了。他道:“一并记下来。”
第158章
擦着黎明第一线曙光,唐荼荼爬上马车,马车紧赶慢赶地往唐家去。
二殿下府邸所在的兴道坊,和安业坊离得不远。这时刻挑得好,官家的马车天不亮就进了宫,各家夫人小姐还没出门,一路静静悄悄,几乎没碰着人。
芙兰是多话的性子,这丫头分明和芳草一个年纪,都是十六,却跟百八十年没说过话似的,一路笑眯眯地找话。
“我在叁字辈里排到三十以外了,拳脚功夫稀松,唯独暗器使得还行——殿下原本想从皇后那儿调两个女影卫来,又思量姑娘身份特殊,让皇后知道了,怕是要另生枝节。”
唐荼荼:“你用什么暗器?”
芙兰一声招呼都不打,窄袖连带右手蓦地一挥,几道细风从唐荼荼脖子和耳垂间的空隙中飞射而过,细微的铮鸣拖出一道金石响声。
唐荼荼:“!!”
她回头细瞧,那是几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针,深深嵌进车壁里,只留了个尾巴。
得亏她手准,要是射偏一公分,能把人脖子穿个洞。
唐荼荼一宿没敢喝水,也没好意思当着一群大老爷们问“你家茅厕在哪”。见状,她小腹都绷紧了,张嘴想训芙兰:这多危险!这能乱来么这!
话到嘴边又没力气了。
芙兰笑道:“我呀,打小是照着宠妾的模子养成的,琴棋书画歌舞都会一点,要往大官家后院放嘛,本来是被人作贱的命——二殿下心气高,说成大业者不需用女人做小人,他膈应这个。”
“叁字辈十几个女影卫,姑娘家天生力气不够,做贴身侍卫不太得用,多数都养成了精算先生,分散到各地做暗桩。”
“本来我们影卫养到十五,就该放出去办事了。可算账核税吧,我也不行,算盘一响我就头疼,年头儿一直不知道给我派什么活好——好不容易有您啦!年头儿就把我派过来啦,今后芙兰唯姑娘命是从,姑娘多多关照啊!”
唐荼荼撑开眼皮:“你跟叁鹰是兄妹么?”
如出一辙的话多,叽叽喳喳的。
芙兰睁大眼睛:“不是呀。影卫都是天孤,打小就是弃婴,没爹没娘的,是从各地孤幼院挑出来的——不过叁鹰功夫也稀松,他将将吊在了前三十的尾巴,才得以跟在殿下身边。”
唐荼荼跟许多影卫相处过,感觉那就是一群爱说爱笑的大孩子,原来都命苦。
“……对不住。”
芙兰说没事。
唐荼荼提起两分精神,闲话家常似的问:“你们平时在哪儿训练啊?”
芙兰目光一闪,喜眉笑眼道:“姑娘心眼儿鬼,成心套我话呢,那不能说,说了年头儿能给我脑袋拧下来。”
唐荼荼一时分不清“脑袋拧下来”是夸张说辞,还是真的。血呼啦擦的事,从芙兰嘴里听来竟有几分俏皮。
她尴尬问:“那萧举人……也在你们那儿训练么?”
芙兰忖了忖,觉得这话能答:“在呢。他根骨一般,功夫底子浅,苦练一阵看看能不能赶上。他也教我们站军姿,打军体拳。”
“那套拳法有点意思,六大营都有校尉去跟着学了。姑娘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精兵擅兵械、擅骑射,低等营兵练体能、练布阵——唯独赤手空拳打架是个短板,打起来没有章法。”
“萧举人会的拳法多。至于军姿,头儿说我们练军姿意思不大,可以拿去操练刚入伍的游惰——就是游手好闲、偷奸耍滑的新兵蛋子,效果奇佳。”
那就好。
唐荼荼想:难怪这次见面瞧队长有精神了,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在努力和时代适应着。
她和队长都像楔子,不管适没适应环境,不管有没有动力,都必须找点事做,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自己钉进去。
个人价值与使命感连在一起,不做点什么贡献,便浑浑噩噩得没法活。
“姑娘得空了给我安个身份罢,将我收作个丫头,管吃管住就行,好歹能有张榻,不然我得天天睡房顶去。”
“知道了……”唐荼荼支不住眼皮了,把芙兰的絮叨当成背景,在马车有序的晃动中重新睡过去。
府里都知道小姐病着,清早没人来喊她起。唐荼荼困得哈欠连天,她也不悖着生理钟,顺其自然地睡到了日上三竿去。
梦里不知怎么,闻见了肉香,她耸耸鼻子,下意识地往香味的方向探。
女人哈哈大笑:“我就说了肉管用吧?天天喂那些粥粥水水的,有什么营养啊,又不是肠胃病,怎么就不让咱荼荼吃肉啦?”
唐荼荼睁开眼:“……娘?”
华琼笑盈盈哎一声:“天天喝药,你这屋里头闻着都是苦的,能走能动的,干嘛要躺着呀?成天这么躺,好人也要躺出毛病来。”
唐荼荼:“我总晕。”
华琼:“那就吃完肉再晕——我做了小馄饨,还卤了猪蹄和肘子,人说生病了要吃亲娘做的饭,吃两顿就好了,我大清早提溜着菜过来的。”
一群丫鬟无奈瞧着,想说这不好克化。唐荼荼闻见肉香竟还真提起了精神,靠在床上,就着华琼的手,一口一个吃起馄饨来。
说是给她吃肉,其实馄饨里头就一点肉星子,全是菜和鸡蛋豆腐,猪蹄一个没见,肘子也就可怜巴巴切了半盘。
华琼是喂小孩那种喂法,喂她一个,张嘴“啊”一声,弄得唐荼荼哭笑不得,久违的鲜活气沾了一身。
一大碗下肚,她摸摸肚子:“还有吗?”
华琼:“不能吃了,吃多了克化不了。”
她端过碗,很不讲究地把荼荼剩下的半碗鸡汤喝了。
才问:“怎么见天的病啊?你头天病的时候,叶三峰就跟我招呼了一声,我没好意思过来——一点小伤小病的就往你这儿跑,弄得你母亲脸上不好看——可你这三四天不见好,怎么回事啊?”
毒香之事传不到民间,唐荼荼揪紧昏迷时的一线清明,搬出院使那个理由来糊弄:“我这个月月事到了,正好夜里吹了股风,就病倒了。”
华琼:“看着壮实,风一吹就倒,别是气血虚吧,回头给你找个名医诊诊,气血虚得早点补,不然长大了有的麻烦。”
唐荼荼笑眯眯听着,偶尔接一两声,她娘就能自己搭起一台戏来。
“想去娘那儿么?”华琼问她。
唐荼荼:“啊?”
华琼:“去我那儿住个十天半月的。”
唐荼荼探头瞧了瞧,母亲并不在屋里,可是胡嬷嬷在,当着胡嬷嬷的面,唐荼荼怕自己答应得太利索了,回头母亲心里不高兴。
她憋了三秒钟,才迫不及待道:“想!”
“年纪不大,顾忌倒是多。等着!”
华琼慧极,只消一眼就知道她心思,搓搓她的脸,出门往正院去了。不多时又回来,吩咐福丫和芳草:“收拾两身换洗衣裳,跟你们姑娘一块过去住几天吧。”
也不知华琼怎么跟唐夫人说的,唐夫人一点没介怀,笑着放她走了。
今儿天不是很晴,有些风,怕她出了门吹着风,唐夫人还拿披帛给她包了头。五彩的生丝绡纱中勾着银线蝴蝶,算是唐夫人为数不多的花哨东西。
唐夫人因为这“花哨”,高高兴兴买回来,又因为这“花哨”,一次都没穿出去过,怕穿出去惹人笑话。
唐荼荼便顶着一脑袋五彩斑斓的花蝴蝶,穿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门。
她分明又困又晕,后脑勺沉甸甸地往后坠,离了唐府,透了透新气,又立刻觉得天清地明了。
西市上照样热热闹闹的,这是中城十二坊里没有的鲜活气——那些官家全关起门来过日子,天凉以后,各家夫人小姐不爱动了,巷道里没了那些穿金戴银的美丽,不免显得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