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舔舔干涩的唇:“旁人只看到我们一坐就是一天,其实我们自己的时间是混乱的,心神投入的时候,恍惚一阵,一天就过去了。”
“直到重阳宴,那夜,我梦到了原本的唐荼荼……”
“我以为那只是毒香勾出来的心结,其实,当时我周围的时间可能就是熵增混乱的叠加态,加上毒香幻象,成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那时,我眼前看到了很多个‘唐荼荼’在念诗,虽然行为怪诞,但她们穿着相同的衣裳,动作和姿势却是不同的重影——可能就是我穿来之前的某个时间点,原身所做的事,投影到我眼前了。”
“因为不该存在的放映机出现在这个时代,还被我呈到皇上面前,把历史推偏了。”
晏少昰和江凛都哑然失声。
影卫全如影子般杵在角落,屋里便只有她一人的声音。
“从王太医家回来之后,我一直奇怪一件事。”
“江茵留下的医书我翻过十来本,她留下的医疗器械不算多,江大夫为什么造这些东西花费了二十年之久?”
“手套材料是海南的天然橡胶,而上百种手术刀、剪、钳、针,取材于铜和银这样的惰性金属,造一套能用好几年,刀柄每次消毒,只有刀片是需要一次性更换的。”
“按理儿说,在找到合适的材料后,制作一套刀具作为模具,再找匠人制模量产,是很简单的事,但江茵这一步走了二十年——会不会就是因为造出来的这些东西总是缓慢消失,留不住?”
江凛嗫嚅:“……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他想过妹妹在王家是怎么活的,大致顺了顺她哪一年做了什么事,细节之处却都略过去了,没敢细想。
“可那些手术器械,最终还是留下来了。”唐荼荼思路越来越清晰。
“你记不记得王太医说的,江茵晚年刻印了好几套医书,花费甚巨,给几房子女全送了一套,可雕版却不知毁在什么时候了。连同所有医疗器械的规格和锻造方法,她都一一详实地写下来了——也就是说,只要文稿被保存下来……”
“……稿被保存下来。”
江凛听得心头一跳,蜷缩的手指几乎发起抖来。
她这一句,断句、语气,甚至脸上的神情,与说前一句时一模一样,江凛分明看到唐荼荼身上有一瞬间又出现了重影。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转头,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耳聋,生了错觉。却见二殿下颔骨咬紧,江凛便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的时间倒退了一秒钟。
唐荼荼自己毫无所觉,却看着了他们的脸色,奇道:“你们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
晏少昰立刻起身,走到窗前低声吩咐影卫:“去工部,叫停影像院所有匠人,今夜停工,什么也不准做。”
他定了定神,走回来:“你继续说。”
唐荼荼:“我听师兄说过,在孤立的、没有科技干扰的系统中,时间是不可逆的、有确切指向的。”
“历史上,放映机出现的时间是19世纪末,如果后世的电动放映机出现在此时,一定是不合理的,会被时空抹去——即便我用的是画匠和皮影,依托了当前的生产力,但放映机依旧缓慢消失了。”
“直到刚才翻这异人录,我才意识到我缺了一个步骤。”
唐荼荼抽出萧长楹这本书里的另一片书签。一代帝师,单独成书,此人也确实配得上这样的荣耀。
那一页写着:
“……萧公再三奏请立新诰,圣人不准,斥其‘妇人之仁’。萧公神色晏然,召集京城文士坐而论法,集思广益,天下学子云集,时人称‘明正社’。”
“公曰:法应顺天应时,守常明变,盛世不该用重典,时年民务稼穑,衣食滋殖,百姓安居乐业,当改订大诰旧律陈条。”
“永徽廿三年,明正社推出新诰全集,收纳法典十余部。萧公散尽家财雕印新诰,圣人震怒,下令毁版,严禁坊间私刻。”
“萧公违逆不顺,多日称病不朝。国子监数百学生手抄新诰,无人怠之,律条散卷扬散于四学馆、国子监。”
“南国子监即南京江宁府学,商丘应天府书院,数百学子亦上京响应,于午门前伏阙上书,奏请圣上试行新诰。”
一场变法于无声处开了个头,轰轰烈烈走到最高点的时候,被摁死在地。
而国子监学生抄录后四处分发的散篇,落在了很多人手中,太子找回了一些,萧太师的原版手稿至今还没找见。
之后,便是萧太师辞官、带着全家回江南的事了。
唐荼荼道:“以萧太师的记忆力,他能默背出十几部法典,即便背不全,将记得的法典默写下来就是了。”
“可他同样用了许多年,广纳有识之士做门生,他不是默写、不是凭空造一部民法典,而是在有意识地引导盛朝学士,把自由和民主意识灌输给他们,要文士们按着当前的时代背景,推演出了全套法典。”
“那假设一个新事物的出现需要三个条件,一是依托于时代生产力,二是多人参与,三是广泛传播。”
江凛附在纸上的手指仍在抖:“茵茵……”
唐荼荼:“对,江大夫没满足这三个条件。她早期的解剖实验都是自己在义庄做的,王家嫌恶她的外科医术,没达成第二个条件。”
江凛:“也没有广泛传播……”
“有的!”
唐荼荼果断道:“我接触王家比你早几天。当时王太医提过一句,这几年常常有疡医从外地跋山涉水赶来,借阅王家老祖宗留下的外科医书,走的时候,还要跟王太医交流新式手术器械的用法——虽然人不多,但确确实实有传开。”
“江大夫晚年,带着徒弟给康王剜去病眼,又给先帝排了肝腹水。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终于得以在太医院留下了一小支疡医队伍,将外科医术传承了下来。”
“一个新事物,出现即成历史——江茵和萧长楹晚年都热衷于著书立说,文字是会说话的历史;有许多百姓看到过、影响了许多百姓生活的,那新事物就变成了文物。”
“只要有史可考,就等于是敲定了历史的轨迹,形成了一个符合时代背景、符合当下生产力的、全新的造物法则。”
晏少昰忡然问:“……你想做什么?”
唐荼荼道:“放映机继续造,还要快点造!”
她把自己的绣袋翻转,里头几本笔记,还有一堆草稿,纸皮烂张地一股脑全倒出来。
“这里有我思考过程中的所有手稿,光影成像原理、放映机转速实验数据、皮影显色的思路……全在里边,写得还算整齐。劳烦殿下找人全部雕版印出来,把这些东西和制造图纸,全部下放到各省,连同放映机,能造多快就要多快。”
各地百姓的文字记录越多,对时代的影响越大,就不会被轻易抹去了。
“简直是胡闹。”江凛脸色青青白白:“万一……”
唐荼荼:“没有万一。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行?”
江凛沉沉坐下,半晌,从齿缝里吐出一个“好”字来:“你去试。”
影卫飞快笔录几人的话,在唐荼荼停顿、重复某句话的间隙里,影卫们免不了抬起头,瞧瞧这两位异人。
她说话不时颠三倒四,间或停住很短暂的一瞬,像被抽了帧的动画,又像老天闹着玩似的biubiu按下暂停/启动键。
唐荼荼没敢说,她还有另一个猜测。
江茵他们几人同年“离世”,她留下的遗书里所谓的时空机器,到底是凭空做出来的,还是根据时空法则,他们几人对盛朝的改造太多了,被矫正回后世去了。
师兄精通天文学,他不在这儿,唐荼荼拿着几条粗浅的量子时空理论鼓捣,不敢想太多。
她神智却比谁都清明。
“另外,劳烦殿下去找一个真名叫万家承的人,不论如何,尽快找着他,不用顾忌暴露——这人也是我们的同伴,特长就是造物,我费劲巴拉做一台放映机的工夫,他怕是能把泰坦尼克号都复刻一遍。”
晏少昰一整晚静静坐着,几乎没说几句话。
此时才问:“要是放映机慢慢消失了,你……和江凛会如何?”
唐荼荼仰靠在圈椅上,笑了笑:“没准明儿早上起来,我就变成气泡,啪一下破了。”
她熬了一晚上,这会儿撑着精神,只当自己说了个提神醒脑的笑话。却见二殿下脸色陡然一变,原本端着的平静也没了,阴云密布的。
唐荼荼忙道:“我开玩笑的。”
她想了想:“我也算是保护自己,经过这一事,我在这个朝代成了有名有姓的人,应该就不会被时间抹除——就算我要回去,也得等找齐队友,大家坐一块儿慢慢想办法。”
“殿下可能不理解,时空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就算我被矫正,也不一定是往我想去的地方矫正,这又不是坐马车,我指哪儿就能去哪儿。”
唐荼荼张开十指,做了一个滑稽的、焰火向四面炸开的手势。
“时空乱流会变成一个叠加态,我可能会被卷去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万一去了什么远古,茹毛饮血的,多慎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