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迟迟未能回神。
再一瞧,他身上哪里还有刚才超凡脱俗的那股仙气?
分明眸光精亮,掌权者该有的敏锐,透过他那张温柔的皮囊、透过他的眼睛射出来,锐利慑人。
——果然,皇子都是人前人后好几张皮的大尾巴狼!
唐荼荼心跳勃勃,藏好眼里的惊异。
“殿下也看见了,丹方确实能对症,能治慢病,可许多时候草药救不了急症,外科手术却能从阎王手里留人。”
“尽管咱们这盛世年代,不打仗,可城中每天受伤的百姓仍然不知凡几——刀会扎进指头、剪子会豁手;跌一跤碰破脑袋的,需要缝脑袋;哪怕是截肢,也要沿着骨骼接缝走,要缝合血管,不能是那么咔一刀砍下去。”
“如果所有大类疾病,都做出这样的动态书,以这种方法去演示,就不必口口相传,能省下许多时间。大夫们对照着动图,就能跟着学习模仿,一点点练习。”
这两位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聪明人,听懂道理后,远比她想得深远,眨眼间思绪就能发散到千行万业去。
唐荼荼没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都是赘述,都是多此一举了,可太子还是认真地听完,才笑着颔首:“我知晓了。”
这位已经隐隐握住半个朝堂的储君,拿着这本小册子不忍释卷,徐徐问:“长缜,你可记得前年中秋时,江南巡抚进献给父皇的那盏美人转鹭灯?”
晏少昰:“记得。”
唐荼荼:“那是什么?”
这骤然被别人插话提问的体验,于太子来说颇为新奇,他笑了一笑,温煦道。
“是一盏精妙绝伦的走马灯——灯罩中立一雕金转轮,分作十六棱,每一面皆绘美人图,燃灯之后,火气上升,灯芯自转不休,映入灯屏上,里头的美人仙鹭图就活了似的,会盈盈起舞。”
唐荼荼肃然起敬:“那可真厉害!”
这跟后世放映机的原理类似,把视觉暂留的理论用到了极致,还不用人力,是自己转的!
她今儿画手术图时没想这么远,只是骤然迸发出的一个念头,这会儿被太子轻轻一点,突然开阔了思路。
唐荼荼立刻意识到:手翻书算什么,放映机只有声光讯号两种,留音播音她不会,播放个图像信号那有什么难的!
何止是手翻书、何止是动图,只要时间和人力足够,她甚至能做出无声电影来!演示个手术流程不在话下!
唐荼荼热血沸腾起来,脑子转得飞快。
太子瞧她一眼,并没有扫兴地提后边。
那美人灯作为一省献上来的中秋贺礼,自然不仅仅是“会动”——江南钟灵毓秀之地,能人巧匠无数,那是合百位书圣、画匠、金银作匠、雕匠、绣娘、灯师……做出来的一盏灯,高一丈,高悬在宫门前都能看得见,十六棱上的画卷精细到了极致,连美人发丝都纤毫毕现。
做废了几十盏,成就这么一盏,可谓汇集百名匠人巧思,再用数百民夫运抵京城。
父皇很少在人前给臣子难堪,何况是江南巡抚这样管着一省军政、民政的封疆大吏,父皇喜笑盈腮地收下了那盏灯。
回头斥了句“奇技淫巧,劳民伤财”,来年那位巡抚就被平调岭南道了。
可什么东西都看怎么用,朱门扔下的酒肉被狗吃了,都是暴殄天物;千金花费拿来做有用的东西,国库也能开个口儿。
太子阖上眼,沉思须臾,道:“上个月,河南上了一道折,献上了一个在苞米吐丝时以人力授粉的法子,说是用此法,苞米结棒多,有点新意。”
“可耗时太久了,等户部下令召集北方各省的农学博士,至河南观测记录,博士再回各地传授给农学院,叫各乡、各县、各村的粮户效仿此法,起码得十年之久。”
“要是换成姑娘这手翻书的法子,印刷成册,只需三月,可传遍中原大地。”
唐荼荼呆住了,半晌愣愣道:“……我还没想过别的用处。”
她前脚还在为自己后世的知识而沾沾自喜,这会儿,被这地地道道的古人来了个当头棒喝。
唐荼荼猛地意识到一点:放映机和电影出现在19世纪末,手翻书也是同时期出现的,作为演示放映机原理的小道具而出现。
可动图、甚至影像的用处,远远不止是让静态的图变成动画,也不仅仅局限于娱乐。
传媒作为信息的绝佳载体,天生具有跨地域和高速传播的特性。千百行当、天下万民,该学的能学的东西可海了去了!
外科手术、粮食养殖、文化教育、法令下沉……一切晦涩难懂、不方便理解的文字所载,都能飞快扩散,被更多人看见。
第126章
唐荼荼脑子里刮起了传媒的飓风,这阵风搅得她脑子清醒又混乱,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各行各业的最新资讯十天内飞遍全国”的前景。
她站在未来的皇帝面前,照样胆大到神游太虚。
《异人录》上每添一人,太子都会从钦天监那儿知晓,他心里通透,却不点破,替她拢住了秘密。
太子只说:“唐姑娘能想出这样妙的法子,该有重赏。”
这也能得赏?
唐荼荼掐着指肚忍了一忍,也没装出淡定的样子,双眸灼灼发亮。
她跑商的本钱全是皇家赏的,二殿下赏了太后赏,太后赏了姚妃赏,太子这儿也不会是小手笔,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进这顶帐篷之前,她拿从外边听来的只言片语组了个“太子”的形象——大孝子,仁义礼智信占了个全,各种贤名顶了一脑袋,民心与面子工程都做得很好。
朝廷忌讳官员结党,太子便推崇春秋养士之风。东宫左右詹事在城北盖了个知骥楼,知骥,取择选良马之意,楼里头全是各行各业年轻有为、又没入官场的英才。
坊间都知道那是太子的备用人才库,把“太子门客过千”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样的人不一定沽名钓誉,但一定会受名声所累,把自己凹成圣贤的样子——而外科手术之大利,长眼睛的都能瞧得见。
所以唐荼荼进门前就不怕太子不答应。
怕只怕他不上心,怕掌权者马虎,底下人一勾兑,佳酿也能勾兑出一兜子烂酒来。
好在他生在帝王家,还能长出一身向善爱民的血肉,这根未来的国之脊梁啊,真是没长歪。
唐荼荼转向右手边,看见二殿下略一点头。
她心里踏实了,把自己对着镜子准备好的那番话背出来:“民女不图赏,只想多做点正经事。久闻殿下惜才好士,我虽没什么大本事,却也有点聪明小才,愿为太子殿下驱驰。”
座上的晏少昰沉默了一瞬,嘴角立刻拉平了,头顶了一朵阴云。
“哦?”
太子瞅了弟弟一眼,以指根撑住了自己下半张脸,从鼻尖到下巴全遮起来,架势正经得像在沉思,手心里却憋着笑。
“唐姑娘才气过人,是该有个差使用处。”太子一琢磨:“这份草图某先拿回去,待几日后,你来工部仔细讲讲。我听长缜说,你还有一套绘舆图、做沙盘的妙法,到时候仔细讲给虞部司听。”
唐荼荼:“我怎么进工部?”
六大部全在宫门口,门神似的挨着午门镶成两排,里头全是国家机密文件,无故擅闯者斩立决。
“工部衙门不如别的几衙严,有许多民间巧匠能在外衙行走,至于内衙么。”
太子说着,起了半身,就要解下腰间那枚私印来。
“皇兄!”晏少昰一声喝止,一脸的不赞同:“皇兄贴身的东西,她拿着不合适。”
话落,他利落地从自己腰间锦囊里取出一枚小印来,伸出手,冷淡地瞥了唐荼荼一眼:“拿着罢。”
——合着你贴身的东西,我拿着就合适了?
唐荼荼腹了个诽,不知道哪儿又惹这位祖宗不高兴了,这冷飕飕的一眼,刀子刮肉似的,在她脸上刮了一层皮。
太子又抬起手挡嘴去了,这回,他笑得眼尾下捺,挡嘴也遮不住了:“还是二弟想得周全。”
这两人搭台唱戏似的,弄得唐荼荼也不自在起来,她攥着那枚小印福了一礼:“那就不扰二位殿下清静了,民女先行告退,过完中秋我就去工部,必当竭尽所能。”
她学着那公公的样子躬身退行出帐篷,照猫画虎学得挺像那么回事,一掀帘,差点踩上一人的脚。唐荼荼忙往旁边避了避。
迎面进来的这老者像是认出了她,一颔首,道了句“替老朽谢过你师父”,说完,阔步进去了。
直到旁边的公公传了声:“褒国公到——”
唐荼荼才反应过来到这就是褚家老公爷了,想是把她当成王太医的小徒儿了。
只打了个照面,旁的,唐荼荼不敢断言,只瞧这么个年逾七十的文臣股肱,走出了武将的步伐,分毫不显老。可惜他那宝贝孙儿歪了秧苗,将来还不定能不能撑起门户。
隔壁帐前围着的人全散了,小公爷大概是稳定了,唐荼荼松口气,笑眯眯地去挽芳草的胳膊。
她五根指头弯弯绕绕攀上来,笑得讨好,芳草又恼又急:“姑娘又要我帮你瞒夫人?天天难为我,像我们这样欺瞒主子的丫鬟,被逮住那是要撵出府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