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19,右肺暴露。
画了开胸后的伤口图。
——0:18:45,发现肋间血管损伤,撑开肋间隙,清理血浑浊液,出血量(目测)约800ml。
——0:32:18,开始对肺部破损处缝扎止血。
……
屋里血气浓郁,帐外声音嘈杂,唐荼荼画得全神投入,屏蔽了一切杂音,什么也没留意。
直到眼前递来了一块帕子。
她顿住笔,抬头看见二殿下。
“擦擦汗。”
晏少昰手一指,唐荼荼才看见这一页刚写上去的内容晕糊了,被自己的手汗晕开的,她精神太集中了,都没留意到。
唐荼荼忙擦干净手,在脑门上也抹了一把,看字迹虽然糊了,也能将就辨出字形来,便没理会,继续往下画。
榻上的褚泰安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他想喊,想跑,想咆哮,想抱着爹娘哭它个天崩地裂——却连嘴唇都没能动弹。
太医给他用了改良过的麻沸散,却不敢让他彻底睡死了,施以银针叫他保持清醒。
褚泰安木愣愣的,他五感退化到了极低值,疼得不是很明确,却能迟钝地感觉到刀子在自己胸口划拉。
他失血过多,眼前是昏黑的,似漫天的蚊蝇小点。
这位从小到大受过最重的伤——就是吃干果时崩了颗牙的大少爷,站在生门与死门交界处,一时间涌出一种看透生死的超脱来。
表情却没怎么超脱,眼泪随着哈喇子一起往下淌。
围着手术台的太医多,唐荼荼所坐的位置远,前有遮挡,叫她看不到手术台上了,她怕自己身上不干净,并不敢往近处凑。
唐荼荼想也没想的,瞄见左手边那张桌子,她踩着凳子坐上了桌面,眼风往旁边一扫,跟旁边那两位飞快说了句“见谅”。
又埋头去画。
她肩宽背厚,把穿在别的医女身上松垮垮的白大褂,撑起圆润结实的弧度来。
凳子上还踩着两只只着白袜的大脚。
白纱材质的帐窗透光,窗外几个侍卫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扶在了腰刀上,要不是主子没发话,怕是要提刀冲进来了。
第124章
从院使到刘院判,全沦为了打杂的。
他们师徒二人,有两双世间能排第一二的巧手。王太医行医几十年,手熟至此,还不算什么奇事。
而杜仲,这少年的伶俐更甚师父,他戴着橡胶手套在一滩血肉里穿针引线,神情紧绷,站姿却是松弛的。
他们也有自己的计时方法,另一扇窗前点了香,为免不吉,香只点了一炷,这袅袅一线烟雾透着佛性的微芒,对生命虔诚的敬畏,和逆转生死、在阎王手里抢人的胆量,矛盾地糅合在一起。
晏少昰一向为自己识人的本事而自傲,这会儿却推翻了昨晚关于王太医的看法。
这王常山可不是庸人,而是一般的跌打损伤,都激不出他的才能。
倒是眼拙了。晏少昰想,这等本事,埋没在宫中可惜了。
——0:44:30,埋置引流管。
——0:53:18,引流管虹吸效应生效。
——0:57:30,余下刀口缝合,给止疼药。
……
一张张快速捕捉人物动作的速写,在唐荼荼手下飞快成型。
从前期手术环境开始,病人体位,所用器械;主刀大夫、“麻醉”医师、医女们各自的站位;尤其重要的开胸步骤,血沫积存于胸腔的位置,缝合,覆盖创面的敷料,引流管的构造、负压虹吸的原理示意图……
唐荼荼画了七年的图,规划师也是天天要画建筑速写的,她快速抓型的本事不比一个专业画画的差。
她在本子侧棱上非常仔细地做了标记,按照肩、乳、脐的位置定点,叫每一页画出来的患者半身像都在纸上一个位置,而这部分,恰恰是开刀的地方。
唐荼荼脑子里,有一个念头逐渐成型。
像二殿下说的,先验证王氏医经的准确性、培训教师、再从京城到各省府慢慢下沉……师传徒,徒传孙,一代一代传道授业,将外科手术当成百年大计来传承——不是不行,只是太慢了。
传道授业,难在教学,培养一个外科医生的时间成本太长了。王太医自小受祖母耳濡目染,到了五十岁上头,仍不能将各种手术融会贯通,对他没有操作过的病例,还得猜摸尝试着来。
得尽可能地去简化教学过程,建立起一套数据库,叫天下大夫模仿手术操作时,都有例可查,有据可考……
唐荼荼全神投入,这样高频的画图并不觉得累,她反而魔怔了似的,那是一种把自己的潜力催逼到极致的畅快。
线条要流畅,手就得稳,要快速捕捉动作,画得便不是很精准,只作辅助记忆用,细节之处还得留待事后去补足。
唯一的遗憾是唐荼荼在侧面观望,她对人体结构图一点不熟悉,画上的患者只画出了皮相轮廓,画不出骨骼、脏腑、血管的位置。
果然,做这行还是得专业的人来。
“成了!”
待杜仲将最后一针收拢打结,王太医低低道了一声,紧紧盯着矮凳上的引流瓶。
那水封瓶中装了一指深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这个应用了负压和虹吸原理的小装置,会排出胸膜腔中的余气和血沫。
“成了?人救回来了?”刘院判紧逼追问。
王太医话不说满:“留观三日,等闭管后不咳嗽了,就是好了。”
那就是救回来了……刘院判长吸口气,他头晕目眩,竟一屁股坐地上了,劫后重生似的深深喘着气。
连续一个多钟头的手术,几位太医都累得够呛,大致净了手就出去了,王太医走前吩咐给小公爷去了枕头,调整成平卧姿势。
尤其那引流瓶,他三番叮嘱医女一定要放在地上,高度必须低于病床,谁敢把瓶子举高了,血沫倒流回胸腔,是要命的事儿。
外头医士医女们纷纷涌入,给小公爷擦汗的、擦身换褥子的,处理帐内医疗垃圾的,各自忙活开。
唐荼荼数了数自己的小册子,总共画了四十多张,绘图速度比她预想中还要快,只因中间一多半都是胸部近写,落笔时重一些,照着前一页留下的浅浅印记描一遍轮廓就行了,省了不少工夫。
她抻抻发麻的手指,也长长地唤出一口气,心思回来了,才抬头往周围看。
她还踩着凳子、高高坐在桌子上,这帐篷空间实在局促,两边圆凳中间摆了张高脚茶几,一臂见方。
她坐在上头,跟另一张凳子上的男人对上视线。
“二殿下”要笑不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唐荼荼图画久了,脑子有点木,绽开一个明晃的笑,捧着本子给他献宝去了。
“殿下你看!”
唐荼荼唤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不对,扭头往右手边看。
二殿下分明站在自己右边,才刚还给自己递了帕子。
——坐着的这是谁??
她迷迷瞪瞪还没醒神,危险感却附骨贴了上来,挂着白纱的窗帐外露出几名侍卫,目光锁死在她身上,各个如临大敌。
唐荼荼愕然地俯低视线,看见坐着的这位穿着一身象牙白锦衣,衣尾上,金龙五爪威风大张。
唐荼荼起了一身白毛汗,立刻从桌子上跳下来,跪得再标准不过。
“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她一头汗聚起,一滴一滴汗珠子往地上滴答,也流入眼睛,辣得直眯眼。
倒不光是吓的,主要是热的,出门时小衣、外衫穿得齐整,又套了这么一身白大褂,这一个来钟头精神还高度集中,唐荼荼的汗快透过三层衣服湿出来了。
满脑子的报警器滋儿哇啦地叫。
——这兄弟俩,怎么能长得这么像!
太子没喊起,唐荼荼规规矩矩垂着脑袋,余光瞧见面前的人弯下腰来,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那本小册子,逐页翻阅起来。
这小册子只有唐荼荼巴掌大,平时她常塞进荷包里,再放一根中指长的竹锥笔,蘸墨就能用。
打头那几页,横平竖直画了些格子,小格里有图有字。
借着清晨微薄的天光,太子细瞧,上头一行字——
月事带的自制方法及填料测试。
填充材料:
草木灰,舒适四星,卫生一星,易平整,廉价易得,×
麻布,舒适二星,卫生三星,有磨砺感,廉价易得,×
棉花,舒适四星,卫生五星,不易平整,不算贵,√
……零零碎碎写了好几页。
古说汉隶唐楷,盛朝官行字是从唐朝延续下来的正楷与行楷。千年间简体和繁体字的变化,只够唐荼荼这行标题简化几个字的写法,繁体为“製”,简体为“制”,“测试”变“測試”。
避开这几字,分毫不影响句意。
她做事实在认真,自己瞎鼓捣一个月事带材料分析,字里行间还透着积极探索、精益求精、注重细节的科研精神,但凡是个认字的、通晓人事的,都知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头顶上的兄弟俩,全诡异地沉默了。
唐荼荼断片似的脑子终于想起来这茬,立刻臊红了脸,干巴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