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记本……是我平时自用的,从不拿出来示人……殿、殿下,让我先扯下来这几页,您再看行么?”
她身前的太子似轻轻笑了声,道:“不必拘执小节。这格表倒是别致。”
眼前那几根嫩葱般的玉指,夹着这册子递回她眼前。
唐荼荼默默把前两页撕下来,胡乱折了几折塞进袖子里,双手又捧着这小本子敬上去。
她从头烧到脚趾,尴尬得全身快着火了。
晏少昰压下笑意,替她解了围:“去换身衣裳,稍后隔壁回话。”
唐荼荼如蒙大赦,抄起自己的笔墨纸出去了。
褚家的人全围着太医问询,唐荼荼掀帐出去,芳草连忙凑上来,这丫头脸上一点血色都瞧不着,颤巍巍道:“姑娘!可算是出来了,我快要急死了!”
别人是来南苑散心的,芳草恍惚觉得自己是来练胆儿的。
姑娘钻进帐篷时,她犹犹豫豫没拦下,就犹豫了那么片刻工夫——二皇子来了,太子来了,老国公回来了,皇上身边的大公公举着拂尘来了,连皇后娘娘那头也派女官赶过来了。
一群贵人坐在帐外等信儿,芳草腿都软了。
唐荼荼:“没事,我好好的。”
她被褚家的下人引去了女眷的小帐中,渴得要命,灌了半壶茶,落了落身上的汗。
芳草重新给她绾了俩螺髻。这丫头咬着唇,不敢放她走,怕姑娘这一去回不来了。
褚家勋贵巨室,四世三公,小公爷是跟戏折子里混世魔王一样的人物。芳草分不清利害,可二姑娘“假扮医女”,还被这么多贵人逮了个正着,一定讨不了好果子吃。
芳草正提心吊胆地盘算该怎么办,要不要找老爷过来?可老爷一五品芝麻官,得是什么通天的本事才能救下小姐。
芳草快急死了,扭头一瞧,二姑娘倒是自在,她正对着一面镜子,悄声地咕哝着什么。
“……我叫唐荼荼,是礼部仪制司唐郎中的长女,久仰殿下大名……不对不对,不能这么说……应该是——久闻殿下惜才好士,我虽没什么大本事,却也有点聪明小才,愿为太子殿下驱驰。”
她对着镜子拱手行了一礼,贤士风仪没做出来,身上的白大褂还忘了脱,活像在灵堂给人上香。
芳草:“……”这都什么跟什么。
“姑娘赶紧脱了这一身,太子还等着您回话呢。”
唐荼荼踟蹰:“我是该自己过去,还是等着那头传唤?”
主仆俩个顶个得没见过世面,面面相觑了会儿,没敢拿主意,去侍卫围了三圈的那顶帐篷外候着了。
片刻工夫,有公公掀帘出来,瞧着还算和善:“唐姑娘,进来罢。”
第125章
这是褚家会客的帐篷,比唐荼荼她们的帐篷大两倍,十几步深长,幔纱重重叠叠做出空间感来,梅兰竹菊四条书屏成堂,家具备了个齐。
这些世家门阀爱极了红褐紫这么几个色儿,能把任何地方布置得老气横秋的。
引她进来的公公是个妥帖人,知道这位唐姑娘头回面见太子,怕她规矩不好,还打算提点一二。
可公公使眼色使得就差把眼珠子薅下来了,唐荼荼仍然不觉,睁着俩大眼睛把室内陈设观察了一遍。
临到跟前,她才装模作样地垂下头,要行大礼,膝盖还没沾着地毡。
“给唐姑娘看座。”
太子的声音。
“谢殿下。”唐荼荼顺势站起来了,借着起身的空当仔细瞅了一眼。
太子和二殿下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长得是真像——眉入鬓、眼如星,下颔脸型如复制粘贴,还是俩光华致致的饱满脑门。
细看,细节之处倒也有不小的差别,尤其是身上那股气势不一样。
这两人身上都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天家气象。太子呢,像是仙山琼阁里出来的,钟灵毓秀生仙草,光风霁月,朗朗清昭。
皎白的绣龙盘在他胸口,圈起一幅山河秀丽图,似要往他胸膛里装下一整片山河,把繁华的盛京、连同黎民的喜悲一同装进去。
他望来的头一眼,眼里甚至透出一分神性的慈悲来。
他坐在那儿,唐荼荼只想着一个比喻,“不似俗世中人”。
帐篷开了天窗,洒下的几点光也极青睐他,给他镀上一圈熠熠的辉。
只消一眼,唐荼荼便觉得叫天下各省进献的图书先入东宫,能坦坦荡荡自号“雅贼先生”的,就该是这么个人。
二殿下么……就要野一些了,人前冷峻严肃,人后好几张皮,有点大男子主义,有时候毒舌刻薄,有时候洒脱恣意。
这位多数时候还算好相处,可触其逆鳞时,他也不留手,狠绝一刀就下去了。
脾气跟他的骨头一样硬——昨晚上摔下哨楼时、他横臂揽得那么一下,唐荼荼小臂上的淤痕到这会儿了还没消呢,都黑青了。
这兄弟二人隔着一张茶桌坐着,隔出阴与阳、动与静来。
唐荼荼尽量在眼珠子不乱转的前提下,观察更多的东西。
她看到自己那小破本子——裁一刀纸,穿针引线缝厚厚一沓、拿毛笔写了洇墨、竹锥笔蘸墨写倒正正好的——小破本子,此时呈放在一个彩瓷托盘中,垫着两叠红锦绸,身价翻了百来倍。
唐荼荼从这么个小细节中,瞧出了太子对外科手术的重视,她提了一半的心大安下来。
瞧太子启唇,她忙坐正去听。
“姑娘画功精湛,某领教过,上回通缉倭使的那图也是你画的,栩栩如真人,这回的图,倒是另一种妙处。”
唐荼荼一听,就知道他们肯定没弄懂这册子的用法,她乐滋滋站起来,上前去了。
“这小册子的妙处可不仅仅是图!我没学过医,这么几张简笔画,画得什么样我自己有数,当不起殿下如此称赞,妙处在别的地方,我演示给殿下看看。”
——直视太子!贸然插话!从太子手边拿东西!还是大迈步走过去的!
她几个动作犯了一圈规矩,后头那公公眼睛都瞪直了,手指一哆嗦,张嘴要呵斥,却被二殿下一道眼风逼得闭上了嘴。
唐荼荼:“殿下看仔细了。”
她捧起小册子站到他们身前,首页朝前,捏着一沓纸依次后翻。这薄泠泠的纸页有些韧性,翻起来刷拉拉作响。
四十多页掌心大的小图片,在她手中竟动起来了!
先前画画时,唐荼荼取过的定位点,叫每张胸部开刀图取在了同一个水平线上——画上头的患者从嘴边呕血到额上施针,再到合着眼睛呈半昏迷状;
而画上代表医者的那两双手,也在飞快动作着,使用刀具破开右肋,叫伤口暴露、从肋间隙开创进去清理浊血、插上排气管,又将伤口缝合了起来,纱布绕胸缠裹,引流瓶咕噜咕噜冒泡……
全动起来了!
生动地在他二人面前把手术全流程演示了一遍!
“这是……!”
太子手指微蜷,神情立刻变了。
晏少昰从她身上听过的奇闻太多,再多一桩也不至于失色了,只紧紧盯住了这画。太子却是头回见这种怪诞,不禁探着身子离近了些。
唐荼荼又呼啦啦翻了一遍。
人眼能准确识别的帧率是24帧/秒,意为每秒钟眼前闪过24张图片,静态的画面就能流畅地动起来,这就是动画和电影的原理——24,也是电影史上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帧率。
但仅考虑视觉暂留、动态模糊,割舍掉影像“流畅”的原则,每秒只需10-12帧左右,图像就能动起来了。
唐荼荼画的四十多张图,按能呈现出动态的成像速度去翻,时长不过四秒钟。可就这四秒钟,手术流程之连贯顺畅,叫饱读天下浩繁卷帙的太子都屏住了呼吸。
因为画得仓促,其中不免有线条畸变,可图是真的活起来了。
直到唐荼荼一连翻了三遍,放下这小画本。太子立刻伸手,紧锁着眉接了过来,那公公忙细着嗓道:“奴才来!”
他又给两位殿下演示了许多回,两位殿下一直未回神,连石头人一样伫在两边的宫侍们都忍不住抬了抬眼。
太监翻个不停,呼啦啦扇出一股又一股的细风。
太子足足看了十几遍,才慢声开口:“唐姑娘,这是什么道理?”
唐荼荼弯唇一笑。每回拿后世的知识储备跟古人卖弄时,她心里都会暗戳戳地憋着点得意,这点子得意,让她的声音也轻快了起来。
“这叫手翻书,也叫翻页连环画、动画小人书,叫什么都行,算是个简易的逐帧播放器。”
“人眼存在视觉惰性,一张图片被人眼捕捉到的时候,会产生一个短暂的残影——好比我们夜里盯着一盏灯看,看久了,转开视线时,不论再瞧什么,都跟眼花了似的,眼前飘着一个光点——这就是视觉暂留,再一眨眼就好了。”
“图像暂留的这么一弹指工夫,大脑处理图像时会弥补中间的损失,多张图片之间一连贯,图就活起来了。”
唐荼荼紧紧盯着他二人的神色,她知道眼前这两位都是本朝绝顶聪明的那一小撮人,如果他们听不懂,那一定是自己解释得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