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爷颤巍巍地接过闺女手里那沓图,用的不是什么好纸,他捧这一沓脆纸比捧太子手谕还慎重,捧到桌上和两位先生一起钻研去了。
乍看,图上是一堆白描线条,细看,结构完整,树是树、墙是墙、校场是校场,亭台楼阁皆在望——可要是再问“这图有什么门道,有什么妙处”,唐老爷就瞧不出了。
全家人传阅着这几张图,唐荼荼在他们一分慌张、两分不解、三分惊奇、四分怅惘的目光中,压出了整整一屉月饼。
她拿巾帕把案板上的面糊擦干净,前脚才被训了一顿,这会儿有点蔫巴,提不起劲来高兴。
“太子说,这图挺有用的,又说我一个小孩儿不便在工部行走,会派人跟我接洽。谁知他直接送了我一个官做,就……挺突然的。”
全家人都哑巴了。
半晌,见多识广的叶三峰撕开唇缝,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姐得殿下赏识,这……倒也算件好事,别家闺秀会弹琴作诗有什么稀奇,咱家小姐能绘山泽舆图,能被太子赐下官袍,是不世出的大才女!”
叶三峰越说,声调越扬,最后直要扬上天去。
“一门双神童,足见老爷夫人教谕之善,老爷还愁官路不得亨通?红袍紫裳不愁来——叶某先在此给老爷贺喜了!”
叶三峰拱手长揖到地,他红光满面,声气也足,喜庆得活像给人拜年。
这么热的天,唐老爷愣是打了个寒噤。
第128章
太子于细节处用了心,专门挑中秋当天送来这么份大礼,可惜他低估了自己手谕的威力,天家恩赐,一落地就成了惊吓。
唐府众人对着这身翠绿绿的衣裳瞅了半天。大晌午的,唐老爷连饭也顾不上吃,带上三大碗去家祠拜祖宗去了。
他昨儿回去祭拜仙人时,心心念念盼的是“望祖宗庇佑,叫儿子学业有成,早早入仕;一双女儿豁达明礼,无忧无虑”。
祖宗今日就显灵了——只是灵得偏了些,入仕的成了荼荼了。
中秋家宴的重点在晚上,晌午这顿吃得清淡,山珍海味要留着晚上来。唐夫人魂不守舍地吃完晌饭,带着荼荼去自己屋试衣裳了。
鹿鸣院里的丫鬟全进来瞧稀罕,围着荼荼站了一圈,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夫人,这银绶带怎么挂上去?挂上去掉不下来么?”
“娘平时也不怎么伺候你爹穿官服,你爹出门早,让我多睡会——都笑什么呢……”
“都穿上官袍了,再梳姑娘头像什么样子?”
八张嘴凑一块,能凑出好几倍的吵。
唐荼荼坐在椅子上由她们摆弄,手上翻开那本写官员法度仪表的册子。
这是随官袍一块送过来的,是雕版印刷本,里头做官守则十几页,定了百八十条规矩,规范的都是坐值的品官,与她这个编外人员不相干,唐荼荼只把与杂职相关的几条记下来。
杂职没有官帽,随这身袍子发了顶四方平定巾,这帽子肖似一个倒扣过来的四方篓,黑纱质地,簇新的帽子型儿硬挺,戴上以后显得人方正。
几双手忙活着,总算给她穿戴好了。
“瞧这派头,怎么样?”唐夫人眼睛灼亮。
唐荼荼对着镜子照了照:“挺显脸瘦的,挺好的。”
这孩子……唐夫人轻怔,吩咐胡嬷嬷带着丫鬟出了屋子。
这身官服发下来,全家都高兴坏了,荼荼自个儿脸上却瞧不出多高兴的样子,她就像在试一身新衣裳,试过了,挺合身,便罢了。
瞧不出欢喜来。
正屋里的镜子,和唐荼荼屋里的小铜镜不一样,家里老爷和主母住这屋,正衣冠得用大镜子。
唐荼荼站在镜前,依次扶正帽檐、抚顺衣领,抻平袖口的褶子,又沿着斜襟把扣子一个个扣上。
这串动作她做得极有韵律美,仿佛已经这么做过了几千次。
扣子却一路系到了下巴颏。
什么不欢喜,原来丫头是害羞了,不好意思在人前露相,这不,她比谁都稀罕这身衣裳。
唐夫人失笑,将那点子疑惑甩开:“天儿还不凉呢,不用系这么严实,你爹平时都敞着这个扣儿的,说系了勒脖子。”
唐荼荼笑起来。
她也勒脖子,但勒得习惯了就舒服了,前襟没这个压迫感反而别扭。
镜子里露出她的样子,圆脸,浓眉,杏眼,相貌无甚出彩,充其量算是秀致,一身气势却是足的,胸膛撑得开前襟,双肩也能将衣裳架平。
这身版型笔挺的衣裳,可真像一身军装。
中秋这夜,府里人不多,仆役们都是京城人氏,一年歇不了几天假,全歇在年节,中秋都要回家吃个团圆饭。
好在有两户是从老宅带过来的家生子,尚不用唐夫人自己动手捯饬宴菜。
霞光散尽,又等了半个时辰,月亮才慢吞吞地爬上天。
唐义山率先端起了杯,给爹、母亲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桂花酒,朗声贺词。
“孩儿受爹娘十四年哺育,以前孝心藏在心里,不敢开口,怕学无所成,嘴上报答爹娘的话皆成空谈。今年得了些成绩,权当我厚颜鲜耻说说大话。”
“这些年,爹爹教导我豁达心胸,母亲为我操持细物,片语支言,不能一一尽述。孩儿以这盏桂花酒聊表孝心,敬爹娘,等我入了国子监,必竭我所能,早日出人头地,撑起咱家门户,叫爹和娘再不为我操心。”
他一仰头,饮尽了这盏。
“大过节的,说这个作甚……”唐夫人眼睛一酸,差点掉了眼泪,连忙眨回去。
嫁入府十二年,当了十二年后娘,终于在这一年的中秋,听着了一声“娘”。
唐老爷放在桌下的手拍了拍她膝头,又寻摸着,握住了她的手。
唐荼荼说不出这么有文采的话,拉了珠珠一起站起来,笑盈盈添了一句:“祝爹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珠珠:“还要暴富,好好赚银子!”
唐老爷笑道:“你们仨快别惹你娘掉眼泪了,快吃月饼罢。”
月饼都是切开的,一家人分食寓意更美,切成六瓣,每瓣只一个小三角。唐荼荼细瞧了半天,每瓣月饼都塞着饱满的馅,她分不出哪个是自己包的小馅月饼了。
无奈拿起了一块豆沙的,尝了尝味,磨匀的豆沙里放了糖,齁甜。
今夜始终有云遮月,没看着完完整整的月亮。等撤了席,月中梢头时,云才慢慢散去,可这会儿全家都歇下了。
云遮中秋月,明儿兴许要下雨了。
唐荼荼沿着廊栏绕了五个圈,权当消食。回了院里时,廿一已经在候着了。
他带了两名影卫来的,左右影卫手里各捧了个礼盒,细细的红绸带打着吉祥结。
唐荼荼乐了:“给我的?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呀。”
廿一笑道:“殿下亲口吩咐的,给姑娘备份节礼。咱们都是粗人,也不知道二姑娘喜欢什么,叫芸香挑了几样,趁着中秋夜给姑娘送过来。”
唐荼荼:“……哎呀,我都没给殿下准备回礼,等我进屋找找有什么能回礼的。”
廿一:“姑娘收下便是,殿下也不缺什么。”
“那怎么好意思。”唐荼荼笑得直掩口,眼睛弯弯地端过他们手里的礼盒,俩盒子摞起来抱在怀里。
廿一又说:“围场一事论功行赏,赏银也足数给姑娘拿过来了,姑娘换成银票用罢。”
这些影卫都不是会寒暄的性子,办完差事就转身要走了。
唐荼荼启唇,鬼使神差问:“那身官袍,是不是你们府上做的?还有赏我个七品官的手谕,是二殿下跟太子讨要的?”
廿一:“姑娘怎这么问,衣裳不合身么?”
唐荼荼心说,衣裳那可是太合身了。正因为太合身,所以才有古怪。
她跟太子就那天见了一面,说话不过一刻钟,太子不可能眼力好到能一眼目测出她三围,真要是那样,也太……变态了。
唐荼荼从晌午琢磨到这会儿,寻思是因为她在二殿下府里养过伤,那几天都是芸香给她换的衣裳,才知道她衣裳的尺码。
廿一笑得意味深长,云里雾里来了句:“姑娘既有了猜测,还需奴才说什么?夜深了,姑娘回屋罢。”
话落,这侍卫头子一拱手,鹞子般起落,飞出院墙不见影儿了。
唐荼荼没问出个结果,有点怅然若失,关上门,瞧这俩礼盒又高兴起来。
大匣子里是一匣金元宝,总共六颗,形似小船,肚大底儿小,圆润可爱地立在红绸上。
纯金嗬!元宝底下写着“京制五两足宝”,唐荼荼算了算,一颗金锭子五两重,这一匣子又是三百两白银了。
二殿下真是太局气了!
大晚上的,顾不上拾掇,唐荼荼连匣子带元宝往床底下一塞,又去拆另外一个礼盒。
这一盒里放了块有她脑袋大的宫廷月饼,用桃花纸仔细包裹着,宫里的东西都讲究,月饼上印了玉兔祥云纹,油渍渗过桃花纸。
一旁还嵌着个掌心大的小木匣,蜀锦褙面,绣线精致。掀开盖,露出里头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来。
唐荼荼轻了呼吸,旋开木塞,香气扑了她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