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前养成习惯了,到了人后,一时半会儿还掰不回来了。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兄弟,做到这份儿上,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初五就初五罢,你这急脾气。”太子朗声笑起来,催他:“快吃,今儿又得站一上午。”
等他们用完了朝食,天才刚刚见亮,从仙楼上远远能望到明黄御辇从西头来了。午门上的大钟鸣响,百官踏上白玉阶,从掖门进御道,动与静全是天家威仪。
朝会上,大理寺果然最先开头,问起了倭使该如何处置,都察院御史顺势而上,咬死斩刑不放。
老臣们多数温吞,要等倭皇回牒;武将主杀,说东夷沆瀣一气,提议彻查理藩院中的所有东夷小国,不如直接借此事为由,率兵去平了虾夷几国。
太和殿上又嚷成了好几派。
这事儿十天前已经议过一回了,说不出什么花儿来了。文臣思虑重,武将莽夫多,嚷着嚷着,文帝听烦了,一挥袖示意礼官唱肃静。
可他这一挥手,长袖带住了龙案上铺的金黄绣布,竟连累桌边摆的钩笔架、御笔、镇纸滚了一地,乒铃乓啷几声狠狠砸在玉阶上,在顶高屋阔的殿中极刺耳,回音半晌不绝。
有太监立刻跪下,膝行着去捡。
太和殿上一下子鸦雀无声,立刻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伏地山呼道:“皇上息怒!”年轻臣子胆儿小的,竟哆嗦了起来。
文帝先是愕然,随即失笑,索性不解释了,道:“继续说。”
前头的老臣都垂低了眼,竟不吭声了。文臣不吭声,连刚才满口要请兵去平叛的武将们也不说话了。
只有殿后首站着的几位新臣仍旧慷慨激昂地讲着,都是饱学之士,引古论今,从国家大义一路讲到了幕府野心,言如针刀,刺得很准。
分明是几个肩不足一掌厚的文人,浑身却都披了铠甲似的,仿佛君王一声令下,就能冲上前抛头颅洒热血去。
——哪儿冒出来的这几个莽脾气?
文帝打了个恍儿,没想起来。
他学先祖设日朝会,每天勤恳上朝,十年里不敢怠政一日。又怕这殿上站的人少了,叫他闭目塞听,便让京官四品以上的全来参加朝会。
人太多了,站在最后头那两排的面孔就记不清了。
清早日光不盛,擦着挑檐斜射入殿里,只能照亮殿尾那半边。于是偌大的金銮殿,像是被这光割裂成了两段。
青袍与绯袍,新与老,陈腐与锐气,突兀地截断在两边。
文帝忽的有些怔。
——离朕最近的,都是这么些人了么?
前头的老臣全垂首站着,他们太懂得自己的脾气了,除了都察院那一小撮御史,已经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他们说话迂回也温吞,办事儿贪财也怕死,各个老得半截入土,脊背都挺不直了。好像青年时也各个都是意气风发、铁骨铮铮的样子,怎么如今都成了苟禄的庸官了?
文帝一抬手,五指朝内虚拢,做了个指向自己的手势。
殿前监只愕了一眨眼的工夫,立刻拖长了调儿唱道:“退朝,传九卿与阁臣养心殿议事——”
举着芴板的朝臣们立刻跪下,山呼着“吾皇万岁”,跪候着皇上走了,才抬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陛下气大发了,气得连御笔都摔了!这十年,谁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朝会上的争论,到了养心殿里就听不到了,因为新臣不在这儿,武将也不在这儿。
九卿为六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寺卿和通政使,除了兵部尚书曾在河北当过六年提督,剩下都是清一水的科甲出身,全是文帝听厌了的老生常谈了。
刚才他又“大发雷霆”,老臣们更慎重,句句都拿捏起语气来,说“全凭皇上决断”,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了。
文帝神情冷淡下来:“汝贤累了,奉茶。”
茶奉上来,堵住了几个老臣的嘴。
连着半月来,文帝终于做了一件让自己舒心的事儿,他沉声道:“今后,内阁一切政事并启太子,叫太子也听听诸司启事,习学国政。”
太子晏少祺霍然抬眼,惊了半声:“父皇……”
十几位老臣静了片刻,纷纷道:“臣等鞠躬尽瘁。”
内阁批红一直是直呈皇上的,金吾卫值守,伺候笔墨的全是司礼监小吏,里头几位阁臣口风极严,从来丁点消息都漏不出来,晏少祺也没敢往里头伸过手。
哪怕他占了嫡长,他是唯一成年的皇子,犯忌讳的事儿也是不能去做的。
文帝连着十日晾着他,这会儿眼神里终于袒露出一个父亲的慈爱来:“拟旨罢。”
接连两道圣旨,前一道是太子协理监国,后一道是倭使斩立决。
九卿与内阁阁臣们前后出去了,各个神情严肃,话不多说,出得养心殿门后朝着太子拱手一礼。
天儿已经大明了,晏少昰进去一趟就请了两声安,别的一句话没说,眼下有种尘埃落定的畅快——协理监国只是个开始,按古例,往往再过两年,天子就会彻底放权了。
他也学着大臣们的样子拱手一礼,忍不住笑起来,又被皇兄瞪了一眼,示意出去再说。
他兄弟二人俯首告退,相携着走出了殿门,肩并肩的。
文帝从琉璃彩窗上望出去,心里想:一文一武,倒是很好。
这养心殿,他住了十年了。
当初先帝丧仪期间搬进来的,作为先皇停殡时自个儿的倚庐。这养心殿虽小,却五脏俱全,冬暖夏凉,住得挺舒坦,国丧后也就没挪地儿,一住就是十年。
眼下竟觉小得逼仄了,墙太高,院儿太窄,每日从这道墙下进来一趟,出去一趟,上个早朝;每隔一日去太后那儿问候慈躬。
每五日一休沐,去后苑骑两圈马,那大概就是最畅快的时候,畅快半天,再回到养心殿中,做他的万岁。
这宫墙深的,竟将他也困在里头了,叫他闭目塞听,丢了年轻时的锐气了。
是该松松筋骨了。
文帝摇头低笑,吩咐道己公公:“去问问礼部,南苑围猎安排妥了么?”
道己公公躬着腰上前,一张方正的面孔笑得慈眉善目的。
“早早地准备妥了,去年万岁爷您说林子里没什么像样的野兽,扫了兴。今年南苑放了上百头大兽入林,泥地都平过好几趟了,就等着万岁爷点人。”
文帝道:“那便下旨罢。”
盛朝先祖入京前,是天津的军屯兵,家训里告诫后人子孙不能落下骑射。文帝最爱围猎那份热闹,他年轻时骑射了得,这是唯一持续到现在的喜好。
春夏两季腾不出工夫来,秋狝与冬狩,每一两年总是要大办一场的。受他影响,京城世家子弟大多酷爱骑射,南苑猎场一年四季开着门。
宫里的旨一下,点了京城七八十官家,粗略一算得两三千人。九卫立刻开始排演仪仗,整个京城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菜市口斩倭使的这么一小份热闹,掩在皇家围猎的消息之下,在京城没蹦起个水花。
初五那天,唐荼荼早早出了门。
说是约她来看监斩,也不留个时间地点。唐荼荼知道这殿下有千八百只眼,也不杵在街上等他,很自在地挑了个正对刑场的一排楼,上楼去看。
这一排是几家茶室、几家文社和一家酒楼,唐荼荼毫不犹豫地进了酒楼。
都是烧钱的地方,还是吃饭最实在。
菜市口,名儿起得俗,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渊源,它就是个菜市场的入口。东头是安化街,西头紧挨着西市,来往路人络绎不绝,但凡有点什么热闹,车马人就堵成一片。
今天就堵成了一片。
监斩官打马而来,押解倭使的官兵铜锣开道,盖尸席装了厚厚几车。四十多个倭使都穿着刑衣,一身污血,被押着跪在了菜市口。
离着百八十米,唐荼荼还是一眼认出了两个倭人,她记人本事极好,这两个都是那天巷子里见过的,断臂的那个竟还活着。
他们的头子不在里边,听说被抓时当场斩了,叫什么“燕返”。哥哥听到这名儿的时候,顺嘴显摆了一下学问,说燕返的意思是“出刀之后,燕子都回不来了”。大概在他们那儿是个挺有名的刀客。
不知是巧合,还是直觉,唐荼荼盯着刑场看的时候,那个断臂刀客的视线也徐徐转向了这头。
嚯!
唐荼荼立刻把轻薄的窗纱挂起来,怕周围有什么余党,认出她的脸来。
临到午时,监斩官提笔在罪宗上横着一抹,赤红一笔勾去了几十个人头,刽子手拔下犯由牌,就要行刑了。
唐荼荼不由探出了脖子,日头太大,她眯起眼。
几十把大刀落下的一瞬间——
唐荼荼眼前一白。
从她头顶上落下来一面精美的云锦绸,宽敞的袖幅将她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他衣服上不知道熏的是什么木香,像竹子,也像松柏,直往人鼻子里钻。
等唐荼荼醒过神、扒拉开这条胳膊时,刑场上那几排尸体连草席都已经盖上了。
唐荼荼气道:“不是请我来看砍头吗!”
这什么也没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