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完一套书,拆一套活版——大书铺卖的书多是经史子集,全天下读书人都要买的,没必要这么拆,时时要印,次次要排版,活字远远比不上雕一套版,一用二十年。
胶泥活字与木活字,都有其本身的劣性——胶泥难烧,吸墨少;越小的木块,沾水越容易变形,两样都经不住大量印刷。
至于铜活字、铁活字,时下的冶金业又远远赶不上了。
而雕版印刷,一个手熟的老师傅一天就能雕一面,只要大量汇聚匠人,速度就快起来了。
“先生去歇息吧,我再想想办法。”
唐荼荼把壶里的茶水倒干净,两口喝了,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院子。
说来说去还是缺钱,要是自己开家刻书铺就好了,想印多少印多少,不用受“邪书”的气。
心里装着事儿,茶饭也不香了,夜里躺了半个时辰也睡不着,越想越觉得时间紧迫,而前途渺茫。
近来,唐荼荼总有一种“我明明能做很多事,但偏偏眼下什么都做不了”的郁闷。队长的出现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动力,也唤醒了她所有压制在心底的焦虑。
她不是一个人穿来的,这份机缘隔着时空、隔着前后二百年都能对上,冥冥之中全是天意。
帝国雄风,靠许多先行者一步步纠偏,将乱世拉回正轨,给旧历赋予新章,几百年传承与创新,才成就了这么个煊煌盛世。
——我们都是背负使命而来的。
唐荼荼没了睡意,瞧时辰还不晚,一骨碌翻身起来,去院子里打了一套军体拳,权当睡前运动运动助眠。
自打她入了军队文职以后,这套拳就练得越来越少了,这阵子每天打两遍,练回来两分样子,出拳力道足,很有几分力拔千钧的老拳气势。
只是始终不得章法,纯粹是力气和方向的组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都是割裂的,连不起来。
别说是影卫和死士了,大概连个壮实点的书生也打不过。
——有钱,不够花;有人脉,不敢借;认字认不全,生意做半拉。
样样都只走了一半,总差那么一口气。
要是人生如长跑就好了,唐荼荼心说,要是能一溜烟跑到终点去,哪怕累死在半道上,好歹也有个方向。这样摸着石头过河、一脚一水坑的,真是太折磨人了。
她心头又燥起来。
因为这是临近平时夜宵的点儿了,她心里一有事儿就焦虑,一焦虑就想吃东西,吃完东西抚平了焦虑,也抚不平这个怎么也填不饱的无底洞胃!
唐荼荼两条眉毛快皱成团了,她正这么想着,反身一个弓步冲拳,打算结束这套拳,去厨房觅食。
拳没冲出去,人被吓没了。
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露出张被月光照得青白的脸,穿着一身黑,乍看只有一个脑袋飘在那儿。
“姑娘贵安。”
前晚上替她给江凛传话的那名影卫,魂儿一样站在那儿,见唐荼荼被吓得屏息定住了,尴尬地给她鼓了三下掌:“姑娘这拳练得不错。”
唐荼荼缩回弓步,背过身理好衣衫,才回头问:“大哥有事么?”
“二殿下问姑娘哪日有空?”影卫道:“倭国使臣四十余人,判文已下,不日便会在菜市口斩首示众,问姑娘想不想去监斩?”
唐荼荼:“我?监斩?”
影卫:“有监斩官的。只是二殿下说‘斩别国使臣的情形百年罕见’,姑娘要是想去,就去开开眼。”
开开眼……唐荼荼迷瞪了半天。
月上柳梢头,他府上的影卫颇有绅士风度地——约她去菜市口看砍头。
第98章
砍不砍头的另说,正瞌睡,就有人来递枕头了。唐荼荼正好想见他,乐了:“初五方便么?”
这都是初三的夜了。
她问的是“殿下哪天方便”,那影卫理解的是“二姑娘初五有空”,点头就走,落下了一句“姑娘早点歇息”。
来去都如一阵风,眨眼又看不着影儿了。
这下唐荼荼更睡不着了,半夜挑起灯来,她把那本外科综述翻了一遍,搜刮了一些重要的句子,拼拼凑凑写成了一份演讲稿,打算全方位多角度的,给二殿下讲讲传扬外科手术的必要性。
她知道自己嘴笨,手头写一遍才放心,等明儿再润色一遍。
待草稿写成,已经是半夜三更,唐荼荼心里踏实了,沾枕就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蓦地想起来。
——我把宵夜给忘了!
哎呀好事好事,果然得事儿排得满满的,没空想别的才能忘记口腹之欲。
唐荼荼美美睡下了。
她轻飘飘一句“初五方便么”,全然不知影响了什么。
丑时,她不过刚阖上眼,离安业坊二里地的外廷就已经忙活起来了,洒扫太监们要赶在金吾卫换防前,把太和殿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卯前一刻,天色朦朦发灰,东方刚露了条鱼肚白。
东宫舍人领着几个小吏随行在肩舆后头,从东宫而来。太子离得最近,总是早早到了待漏院等着。
宫里有朝食,是皇上体恤臣子而设的,就设在待漏院之内。这一个小殿布置得冬暖夏凉,踩着鸡鸣出门、赶在天亮前进宫的朝臣们,都能坐下来歇歇脚。
怕污了朝服,朝食多是糕团点心,也会考虑北地臣子爱吃小面、南地爱喝白粥的习惯,御膳房备了许多花样,大多时候都没人用,怕脏了官袍被鸿胪寺礼官训斥,弄个没脸。
几个年近古稀的老臣都端着碗,全靠这一顿朝食续命,才能熬下一个时辰的朝会来。
瞧见那一抹杏黄、四爪蟒袍的身影落了舆,朝臣们纷纷放下碗筷,迎上去参见:“太子殿下。”
好几个站在殿尾小声谈话的新臣都是太子门生,站在侧边一揖到地,恭敬极了。
太子晏少祺是年初加冠的,宫里宫外乃至天下人全知道他学富五车,大约是圣贤书里熏陶久了,龙章凤姿,郎朗清俊,从头到脚玉琢出来的人。
只不过是唇畔展开了轻凌凌一个笑,便叫人如沐春风的。晏少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多礼,诸位自用朝食罢。”
他又与几位老臣见了礼,瞧他们吃的都是糕团,蹙起眉:“大清早吃什么点心,不好克化。”吩咐小厨房上几碗素面。
待漏院中一群臣子都露出艳羡的眼光。
太子一向敬重老臣,这几位老官年纪大了,除了国公爷,别的都不是什么顶顶重要的官位,只是早年都当过东宫的教谕太傅,太子记挂着师徒情分,很是体恤,连谁有秋咳、谁有老寒腿、谁今年该大寿都记挂着。
几位老臣都笑了。
面碗肚儿深口小,不过掌心大,老国公欣慰地望了一眼外孙,端起这碗小面吃了起来,同时不动声色地拢起手掌,托住了碗底下压着的字条。
待百官目光移开时,他才低头去瞧那行小字。
——初五,斩倭使。
几个新臣对视一眼,很快有意无意地,将院里大臣们议论的话题引到了倭使上去,叫朝臣心里全装上了这事儿。
太子一路踏上了二层仙楼,视线穿过屋柱窗楹,落到了弟弟身上,坐下就笑。
“怎么这么急?”
四更天,他还没出东宫门呢,宫外就递了信儿进来,说是准备今日奏请父皇,明日斩倭使,没给太子留个准备的时间。
晏少昰道:“迟则生变,得催一催了。各国使节义愤填膺,天天写着狗屁不通的番文说咱们欺辱小国,倭僧成天坐在大理寺外念经。罪名不落地,人心就不定。”
他不论催什么事情,就是打定主意了,催也罢,逼也罢,哪怕绕过父皇去跟祖母请懿旨,也得把这事儿定下。
这驴脾气!
太子晏少祺哼了一声,没法儿说他。
十天前他绕过父皇去请了祖母懿旨,全城大肆捉拿反贼,就已经惹父皇不快了;之后又一力支持二弟斩杀倭使,气得父皇拂袖退朝。
这之后,太子已经十天没能进去过养心殿了,老太监苦着脸把他截在了门口。
詹事府和东宫一群舍人心慌得厉害,怕父子二人因为这事儿疏远了。
晏少祺自己不急,他更怕弟弟惹恼父皇,苦口婆心叮嘱他:“父皇这几日的脉案我看过了,是郁结于心,你今日不要当庭顶撞,去御书房议事的时候再慢慢磋商。”
晏少昰:“皇兄说得有理。”
太子还是不放心他,他这弟弟,平时还有个藏锋的样子,唯独在父皇面前杠着一根筋,一身的反骨都刺剌剌长着,有时候别住劲儿了,那话说的,像是成心往父皇眼里戳。
他一个哥哥操的是老娘心,三思之后,太子又改了口:“还是由大理寺开这个头罢,你什么也别说,安分等着,别触父皇霉头。”
晏少昰笑了声:“劳累皇兄安排。”
他们亲兄弟二人,一个住宫里,一个住宫外,每天|朝会上碰个面儿,在坤宁宫请安的时候碰上了,说话都是拿捏着分寸的。人前活脱脱演绎了一出“兄弟之交淡如水”。
天家与世家十分的有意思,皇子们要是你死我活地夺嫡,世家骂着“亡国之兆”;可天家太团结了也招他们不满,除了外祖家,满朝上下大概没几个盼着他们亲兄弟同心的,一旦同心,下一个受打压的就是累世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