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办萧太师丧礼的时候,礼部派了几个官员下江南,去做白事知宾。唐老爷那时刚入礼部,做了许多准备,悼词都写了一沓,可惜彼时仅仅是个六品小官,尚书大人没用他。
他对萧太师功绩倒是知之甚详。
“太师三十来岁时候,请旨在大理寺筹建法典部,从民间选了一群有识之士做门生,集思广益,用十年时间编撰了一套《民法典》,当时很是热闹过一阵。”
唐荼荼急迫问:“都有哪些法?”
“哪些法……”唐老爷很是费劲地想了想。
他考乡试的时候正赶上这阵风,时务策题出了一道又一道,唐老爷还背过不少,再好的记性,二十年过去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些大类。
“有人权法、刑法、商法、税法、婚姻法,还有什么讲土地的、讲治安秩序的、医药卫生的,足足二十多册。太师多次抱着那几箱子法典请旨,想让先帝爷叫官书局大量版印,送往天下各州府,衙门只需照本宣科。”
是个法学生么……唐荼荼基本能断定。
她几乎要笑出声:“先帝爷真乃圣明之君!”
唐老爷古怪瞧她一眼,话风急转直下。
“先帝爷脾气刚硬,采谏了他那套两税法,别的挑挑拣拣用了几条,大部分都没用——尤其刑名、人权那两套法,先帝斥其为‘妇人之仁’,说无酷刑何以治民?叫萧太师重新编撰。”
唐荼荼愣住了。
唐老爷道:“直到今上登基第二年,大赦天下,为彰显圣德,抽着余下的法令用了几条。咱们皇上崇儒重道,慈悲为怀,多次在朝会上盛赞这套法典,视为圣人言。”
唐老爷说着说着,心潮有点澎湃。可一抬头,竟看见闺女蕴了两兜眼泪,一双眼里泪花晶莹。
唐老爷怔了一怔,手忙脚乱地凑上去:“荼荼怎哭了?哭什么?”
唐夫人比他动静更大:“荼荼哭什么呀,你爹这不讲故事呢,傻孩子,听个故事哭什么。”
唐荼荼接过唐夫人递来的帕子,揉了一把眼睛:“眼睛糊了。有哪些法令,您给我说说?”
唐老爷叫她分了心,心不定了,拣了几条琐碎的,大致讲了讲。
“有禁止奴仆勒买——以前奴仆都是家生子,爹小时候,家里的奴仆还都是买来的。那时讲究‘宁养家生犬,不养外姓奴’,像唐大虎,唐管家都是卖了身,跟咱家改了姓的——皇上登基以后,不让奴仆卖身了,天下全成了雇仆。”
“再如,禁私刑——从宫里到达官贵族家中,不得给奴仆私设刑罚,有事直接报官。”
唐夫人插了一嘴:“街上的小摊儿贩不用过税,官家说贩夫贩妇不容易。穷人家里没有丁壮劳力的,还可以去官府报个贫困户,每月申领米布。”
他俩人叫唐荼荼两滴眼泪给吓着了,想起什么说什么,噼里啪啦倒出来一兜。
……
听了小半个时辰,唐老爷和唐夫人终于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萧太师和萧家的事儿倒干净了,翻来覆去说了两遍,一点新的都倒不出来了。
唐荼荼终于不再问了。
她没力气答话,落下句“您们早点歇息,我回房了”,魂儿似的飘回了小院,留下老爹娘摸不着头脑。
唐荼荼揣了酸甜苦辣咸五味在心里翻搅,难受得厉害,又重新展开一本干净的本子,把他们的功绩都记在本子上。
王家外科老祖宗、江神医,还有这位萧太师……还有自中唐之后、这几百年间不计其数的“异人”。
唐荼荼眼前花了一下,又似有耀眼的光拨开云雾照进来,破开她一直以来的蒙昧。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这么庞大的一个封建王朝里,那些细微之处的制度人性化又从哪儿来。
收百姓举报信的京兆府;
读书人敢聚社扎堆地讨论国事;
有遍及天下的义学馆,贫家孩子念书不要钱。考过乡试的举人们要分科读书,再上边的会试要分门别类地考,不考全才,而考专才;
“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成了被瞧不起的老教条,少有人提,年轻男女敢于自己睁大眼睛去相看;
还有不收税的路边摊、掏不掏钱随你心意的书屋,各坊里照顾老弱病残的慈善院……
政教风化,处处都藏了后世的影子。
重农不抑商、崇文不轻武,官不冗余,税不繁杂,文士风流与经世致用并举,上下法度严明。这是一个封建王权的前提下,最最最能接近以人为本的时代雏形。
因为,这是一个被许多先行者改造过的朝代呵。
只是那些光彩熠熠的创新与发明,又受限于时代的愚昧,被埋在沉灰里了。
——得捡起来,拂去灰。
一大早的,唐荼荼又去母亲那里支了三百两银子。
短短半月,她花出去一千两了,全家一年都花不了这么多。唐夫人没见过这么花钱的,心疼坏了,闷头闷脑地给闺女数了银票,一顿朝食吃得战战兢兢的,生怕荼荼走了什么歪路。
胡嬷嬷说荼荼买了四百两的花椒,没见别的了。唐夫人眼界不宽,想不着干什么能这么烧钱,她把京城所有的销金窟过了一遍脑子,犹犹豫豫问。
“荼荼是去赌坊了么?”
唐荼荼:“没有啊,我去赌坊做什么?”
“那你拿着钱做什么去?”唐夫人斟酌着话:“娘不是要克扣你,我是得记个账。”
唐荼荼没明白母亲那些考量,她把剩下两只云吞呼噜进肚子里,迎着清早的太阳笑起来。
“我想印一套书!”
第95章
“印书?”
看人总是先眯眼的牧挂书,惊得眦大了眼睛:“二姑娘怎么想印医书了?”
唐荼荼把最好懂的一册外科总述拿给他,牧挂书一目十行飞快看完,在看到“手术能治近觑之症”时,他立刻拿定主意。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该印!”
这年头百姓中的近视眼比例很低,几乎全集中到读书人身上了。时下文人书读得多,对眼睛的爱护却没跟上,视凿壁偷光、囊萤照书为荣,鸡鸣起床夜半睡觉的书呆子不少。
光牧挂书呆的文社里,就有好几个文人是能近怯远、不能远视的,牧挂书度数最高。
唐荼荼张了张嘴,又闭上,心说以现在的条件做近视手术基本不可能,还不如想想如何给他配副眼镜来得靠谱。
做眼镜,水晶和琉璃制品见得少……唐荼荼把这事儿装心上,没忍心扫牧先生的兴,任牧先生激动了会儿,才复归理智。
“只是,”牧挂书蹙起两条文弱的眉,“雕版贵得很,坊刻私刻都是半两银子一面,这医书写得又密集,蝇头小字,雕版兴许还要更贵,姑娘备足银子了吗?”
唐荼荼:“一面儿是什么意思?”
牧挂书随手翻开一页,手一指:“就是这,一页。”
唐荼荼:“!!!”
一页上边统共百来个字,这就要半两银子!
牧挂书考过会试,他虽不擅长术算,总归还是学过的,在纸上给她演算,“一页半两,姑娘这书一本八|九十页,上头还配有许多画,算上工本木料、刻制、打空,还有废版,总下来,雕一本书就按五十两算罢。”
唐荼荼飞快心算:王家那位老祖宗留下了三大箱的医书,一箱按五十本算,三箱一百五——合着雕一套版,需要将近万两白银?!
万两白银是爹爹十年的俸禄;哪怕她救下九皇子,宫里十几个娘娘拢共也才赏赐了一千四百两,合着还得再救六个皇子才行?
唐荼荼眼前一黑。
她清早跟唐夫人支三百两的时候,还觉得兜里有银子底气足,这会儿从壳子到里儿都虚了。
牧挂书不懂她的忧愁,微微一笑:“虽然听着贵,但坊间刻书都能卖出去,一套版只需印一百本书就回本了,印得越多,书价就越便宜,如此,百姓才能买得起。”
他讲得浅白,唐荼荼略略一想就明白了。
市面上最便宜的就是三字经、百家姓那一挂开蒙书,抄印者很多,一本书也不过几十个大子儿。
再贵的,就是经史子集,这些是教科书,但凡是个读书人就需要的,坊间刻版的铺子多,源源不断地印,源源不断地卖,印刷量大,供需流转开,成本也就降下来了。
坊间许多人家都有的佛经道经、野史、名篇杂记,还有风靡一时的话本,都是这个道理,刊印量大,这些书就不贵。几百年来天下崇文,渐渐有一种印刷不贵的假象。
富贵人家刻印家谱、文集的也有许多——可谁像她这样,妄想刻印一部将近二百万字的大部头著作?
唐荼荼兜里的三百两银票立刻捉襟见肘了。
她有点明白为什么江大夫如此推崇这套医典,也没有大量印刷,只是给子孙后辈每家留了一套了。
实在是太贵了,销量低,再印之后没人买。等过上十几年,年代太久远的雕版放坏了、缺失了,没了价值,就会被销毁。
工费这么贵,唐荼荼渐渐觉得不妙:“那时间呢?一本多少天能刻出来?”
牧挂书失笑:“哪能论天算?这是细活,做不快的,一个刻工刻这么一本,怎么也得三四个月罢,最老练的师傅一天也不过是刻这么一面,再修版、打磨、印刷,半年一本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