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和江凛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天津,相隔不远,说明空间落点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时间轴上出了大问题,不知哪颗天体逗他们玩,惊鸿照影般掠过时影响了磁场,阴差阳错地送他们来了盛朝。
马车行过一排官家,停在了崇贤坊坊角,唐荼荼领着他走近那间书舍时,江凛仍在说:“你倒是提醒了我,那本《异人录》我还没有看过,过两天,咱们去钦天监借阅一下,看看前人都留下了些什么。”
“二殿下说钦天监之所以广寻异人,是因为这几百年间确实出过些人物,最近这二十年,没见着一个大才——前人留下的不应该仅仅是外科这一门,多找找,一定有收获。”
唐荼荼不解地看他两眼,不知道他和二殿下达成了什么协议,才短短半个时辰,提“殿下”已经提了三回了。
书舍里拿着把掸子懒洋洋掸尘的老伯,笑出一脸褶来:“姑娘又来啦?”
“哎,您忙。”唐荼荼行了叉手礼,往铜匣里放进去半两碎银,领着江凛进去了。
书舍里客人照旧不多,静静悄悄的。里头的陈设赫然入眼,江凛目光像被烫了下,一下子沉寂下来。
这间书屋是王家老太太布置的,里头却有许多熟悉的影子,想是老太太叫婆母影响了风格,布置简朴而审美独特。
时下京城的人家往往是用草灰、黄土抹墙,讲究点的人家用石灰把墙涂成素白的,都有填塞砖缝的作用。只有天家涂墙,用大红或是兑了金粉的大漆,浓墨重彩。
而王家书舍竟涂了墙漆,不知道什么漆料,是大片的浅绿色。
江凛定了定神:“……倒是有点像。”
他穿来才八个月,仍清楚记得妹妹的喜好。在实验室和无影灯下呆久了,江茵爱极了这个浅绿色,绿色护眼,也是医院和实验室里很常见的颜色。
唐荼荼任由他在书社中慢慢踱步,跟在后边没作声。
直到绕过书架,看见“王氏书屋”那幅字。江凛似被当头抡了一锤子,脸色血色褪尽,说不出话了。
这字写得中规中矩,隶书出不了太张扬的字,特别之处只在右下角那枚私印,与别人的都不同——印上不写字,而是刻了一只猫爪肉垫,小小一朵粉突兀又俏皮地印在上边。
看清队长的表情,唐荼荼心沉到了底。
果然。
江凛怔怔道:“……以前家里养了三只猫,后来,都没活下来,她就每个礼拜去动物园,隔着玻璃罩子看看猫。”
唐荼荼:“江大夫喜欢猫么?”
“嗯,很喜欢,可惜没法养。”
他们那时代,已经没有“宠物”的概念了,资源稀缺,人的吃喝穿用都是配额的,别提宠物。
“动物园”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动物园,那是居民给起的俗名,正名叫物种保存库,是为了物种延续建起来的。成千上万的动植物已经野外灭绝,只能靠人类的非自然干预,尽量保存物种多样性,等将来有条件的时候再大量繁殖。
二十来个平方的书屋,一眼能看到头,唐荼荼陪着他坐了一个时辰。两人一句话不说,脑子是清醒的,情绪却被割裂似的茫然着。
直等到王太医下值回来了,简单絮叨了两句,领他们去院儿里取长辈遗物。
江凛蒙了一层灰的眼睛里,终于又迸出一点微弱的光来:“兴许不是她,兴许是同名人。”
“我十八岁那年考上军校以后,就一直聚少离多。”他干涩笑了声:“……我俩,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妹,总不能这么难堪吧?还没碰面就隔上生死了?”
他笑得太难看了,唐荼荼光是听他声音,心里就哆嗦:“我没敢看,想等你一起……没准是同名的,你别急。”
她笨嘴拙舌地说了几句,跟着王太医行行重行行,终于绕过了藏书楼与后巷,到了王家后院去。
那只嫁妆箱已经打开了,里头的书信只有几封,都以蜜蜡糊着口,江凛没当着王太医的面儿拆。
两封遗书都是写在竹简上的,通通先刻字,再上色,这样能存放许多年而不褪色。江神医似是知道后人会有人来翻看,专门这样保存的。
年代相隔不久,墨迹还清晰。
一封遗书留给王家子孙后人,叫后人悉心研学,多独处常自省、待人待事要恭敬,做人要仁爱,勤奋才能成材,是些老生常谈了。
江凛将这卷竹简还给王太医,展开了另一卷更厚重的。
竹简卷轴是一条条的狭长竹片缝起来的,被江神医当作后世的信纸用,这封遗书不是竖字,而是横过来写的,篇幅很长。
唐荼荼不知该不该看,瞄了一眼排头,又强迫自己摆正脑袋,不再往遗书上瞄。
江凛却把竹简摊放在了两人中间,“一块看吧。”
书桌临窗,光线明亮。那上头以简体字写道:
“后来的同伴们,你们好呀。
我是2221年基地时代穿越来的江茵,主攻微生物学。来了这边,扩展业务做了个外科大夫,哈,一言难尽。
刚穿来时两眼抓瞎,我们五人分散了,我变成了一个中医世家的大夫人,稀里糊涂地对上了一大家子陌生人,还当自己做了个梦。
要我掌家,我不会,奉养父母、教养子女也做不好,好在是个盛世年代,不缺衣不短食的。
这么迷茫地过了几年,成天琢磨‘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来干什么,我能干什么’这几个问题,陷入自我撕扯里。
琐碎日子过久了,愈觉意难平,我开始嫌恶自己,闲暇时想起上辈子好多又土又俗的口号来。
那时贴在墙上的红条幅、大标语,以前我从来都是捎带一眼就走过去了,人至中年以后,反倒记起了很多来——比如什么: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末世年代的战士,不能扛过了天灾,反倒在太平盛世里庸碌无为。既来之则安之,我想,总得做点事情,不能吃着太平年代的禄米,当个毫无贡献的废人。
王家那位写了三箱子书的先贤,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大约是哪位大牛前辈,他那医案写得太全了,放后世都能做全科教材,我补充不了几笔。只是他在防术后感染的方面差了点意思,我得给他添补上。
白驹过隙,一不留神,几十年就过去了。
救老皇帝那年,我八十六岁了,眼还没花,手还没抖,我想,一辈子到头了,总得找着那四个战友,于是无知无畏地去揭了皇榜。
老皇帝是肝硬化晚期,救不了了,只能尽量拖延。他要封我个县主,我说不用,求老皇帝天下公榜,帮我找找人,如此,我们五人终得以团圆。
几个老家伙们不死心,造出了一个最最简陋的时光机,我们都想回家了。
这下,也不知会穿到哪儿去,若有重逢那天……
算了,大概是没了。
哥,我想你了。
年轻时总有豪言壮志,想逆着人言而上,做出一番成绩来,到老,反倒心态宽平了。近来常常觉短失眠,那些睡不着的夜里,我总是想起那首我们人人都要背的《青年箴言》。
——信仰之引人向上,其功用能使怯者勇,弱者强。历史所载,其伟大之成绩不可偻数,前人灯光愈大,风更不能息,挫折不能使吾失望,为后辈谋高远生活或幸福,此即吾辈光明之灯。
江茵,编号S-0188,此一生,幸不辱命。”
……
江凛再抬起头时,眼里的水光已经熨下去了。
他将那卷竹简细致地卷起,握在手中,瞧不出一点要归还的意思。
王太医正想问他们怎么认得这缺笔少划的字,还没出口,反被江凛问了一问。
“你是说,她长寿九十九?”
王太医嘴边的话被捂回,只得先回答他:“对。”
“她,是受什么灾病走的么?”
王太医怔忡:“祖母寿终正寝,走得极安详,是喜丧,来吊唁的子孙和学生站了半条街。”
“倒是像她……”江凛极轻地笑了声:“是一辈子平安喜乐么?她成亲了没有?”
见王太医愕住,江凛才慢慢恍悟:“瞧我,问的什么蠢话……她跟你祖父,过得好么?”
王太医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冒犯到不能再冒犯的问题,竟把他摄住了。
说来奇怪,这少年分明眉上不挂霜,眼里不含雪,可坐在那儿就是无端的威严。
他不知道这是军中历练出来的意志,王太医只觉得自己将近五十岁的人,竟被一个小小少年问懵了。
他想了想,到底不欲将家事事无巨细地说与外人,只简洁道:“祖母与祖父早年有些争执,后来,祖父与她相敬如宾,很敬重她,只是我祖父比她走得早十几年。”
“那十几年却也不孤单,祖母晚年子孙绕膝,很热闹。”王太医将嘴边的话捂了捂,添了几分热乎劲。
江凛唇畔终于得以牵出笑来:“那就好,那就好。”
唐荼荼听着王太医这个“后来”,心口又哆嗦了一下。
她推算过时间了,王太医今年四十八,他说小的时候看江神医做解剖实验,那时江大夫的身体年龄应该是五十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