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一眼看到那老妪清癯的背影,窒紧了呼吸。
直到那老妇人转头,含笑喊了声“回来啦”,而王太医唤她“母亲”,唐荼荼才蓦地回神,呐呐笑一声。
——是啊,王太医说了,他那祖母已经与世长辞了。
她往人堆最中间望去。
那台面实在大,是张大石桌,上头铺着几层干净的竹纸,又平卧了一只蓝孔雀。
这孔雀漂亮极了,双翅摊开有半丈长,一条长脖子平展展地趴在台面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而两天前,唐荼荼在容府见过的那个药童少年,持刀站在孔雀前,神情紧绷,他正拿着一柄小刀在孔雀脖子上捣鼓,沾了两手的血。
唐荼荼一点表情都做不出了:“这、这……”
一来她多少年没见过孔雀了,二来,她还从没见过有人给孔雀开刀的!
王太医笑道:“这是天竺进贡来的瑞鸟。太后万寿,各国献上了一大批珍禽异兽,礼部会挑些毛色吉祥的豢养在宫中,这大鸟肖似凤凰,是珍禽里最吉祥的鸟儿,都是成双成对贡上来的,死一只就不吉利了,院使让我带回家治治。”
唐荼荼盯着那孔雀一身的五彩羽毛,挪不开眼:“它怎么了?”
王太医:“从天竺过来,一路车马颠簸,这大鸟颠折了脖子,颈骨断了一截,再不治就活不了了。”
唐荼荼这才看到这孔雀长长的脖子似有一截歪扭,她一时竟不知道“孔雀摔折了脖子”还是“人给孔雀做手术”,哪个更像是梦了。
桌上的血呼啦擦,把唐荼荼拽回现实来,她心说:疡医兼职做皇家兽医,可想而知外科大夫在太医院里的地位低成什么样了。
唐荼荼静悄悄等了一刻钟,一声不出地看着。
孔雀脖子那么细,里头又有无数细小血管,从外边不能正骨,是需要切开复位的,周围人都捏着一把汗。
那少年一双手灵巧至极,他唇紧绷成一线,手上动作却是舒展的,下刀极稳,周围几个少年帮他擦汗的、递手术工具的、清理台布血污的,也都井井有条,不见一点混乱。
唐荼荼眼睛渐渐汇聚亮光,这一个宠物手术,分明是后世手术团队的雏形!
长脖鸟的颈骨都是节状,节节扣在一起的,先正骨,再固定,最后针线缝合。那少年有条不紊地做完了全程。
一刻钟后,他摘下橡胶手套,另几个少年接手了后续的清洁工作。他这才留意到院里有生人,朝唐荼荼冷淡地瞥来一眼,没问好,去一旁洗漱了。
看样子是救活那孔雀了?
唐荼荼大松一口气。有这桩事分了分神,她心里不再那么沉重。
王家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是古稀老人,中医世家都懂得养生之道,老人家七十来岁了仍耳清目明,腿脚却没年轻人利索了,站了太久,抬脚就蹒跚。
唐荼荼忙迎上前去,行了个万福礼。
那老太太笑问:“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带回咱家来了?”
唐荼荼:“贸然来访,我来……是想看看您家那套《疡医证治》,能让我看看么?”
她说得小心,因为知道这年头的人都重视家传,视秘法为私藏。这家传嫡不传庶,那家传男不传女的,讲究颇多,藏着掖着不放,恨不得一脉单传到天荒地老。
王家的老人却爽快答应了:“丫头只管去看,还当是什么事儿。”
他老两口只当是寻常。
这些年来常常有疡医来借那套书,有的是京城周边来切磋医术的,有的是外地跋山涉水来求学的,无一例外都是疡医。
女医圣手的名声大,还有三百年前的那位老祖宗,他一生漂泊在外,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在各地留下的零散医案不少,后生们溯源而来,都能找到京城王家来。
“多谢。”唐荼荼连连道谢,纠结了片刻,又问:“能再让我看看那位女神医的遗物么?……江神医,她有留下什么吗?”
两位老人家都愣住了,并无被冒犯的恼怒,只是惊疑道:“丫头看老人遗物做什么?”
唐荼荼不知该怎么讲,她一路上脑子乱七八糟,也没想过这一茬。这会儿她眼神仍然坦诚,嘴里却讲不出来。
好半天,憋出一句:“江神医救过我家祖奶奶。”
救命之恩跟看人遗物有什么关系……
两位老人两脸迷惑,唐荼荼一咬牙,又补上一句:“她和我祖奶奶是手帕交!”
“喔!”
王家两位老人恍然,连着王太医也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了。
第92章
这事儿王太医做不得主,老太爷徐徐道:“家母倒也没留下什么,只一个嫁妆箱子,里头放了些她生前用过的手术工具,还有几封跟友人往来的书信。”
老太爷对上唐荼荼恳切的一双眼睛,说不下去了,叹着气从椅子上拔起两条腿:“我去找找罢。”
唐荼荼:“谢谢爷爷!”
“杜仲。”王太医唤了一声:“唐丫头先跟他去藏书房罢,我一会儿过去。”说罢追着老爹娘走了。
唐荼荼猜他们大概是要商量遗物里什么能给她看,老人家生前的东西,可能有些不方便的。
那叫杜仲的少年一言不发,走到了前边,只给唐荼荼留下个躬着的背影。
古医世家往往藏书丰富,越是年代多的,越重视后人传承,王家看书房的人比看门房的还要多一个,在外边掸灰晒书。
书房门大敞着,走到门边时,杜仲伸手一隔挡住了她,“等等。”
这是唐荼荼头回听见他说话,腔调偏细,中气也不足,有点雌雄莫辩的低婉。
唐荼荼不明所以,看杜仲双脚磨蹭两下把鞋子脱了下来,又净了手,穿着双白袜进了书房。唐荼荼忙有样学样,跟着进去了。
踏进去才知里边别有洞天——这藏书房开在宅子东南角上,正好也是坊角,拆了东边那面院墙,再开一道门,就成了一家书舍,直冲的就是京城三大纬路之一的安化道,往来行人无数。
柜台后头裱着一幅蚕头燕尾的隶书,“王氏书屋”四个扁字挂着,平平常常。
店里熏着防虫又醒神的药材佩兰,一排排的书架归置整齐,窗边摆一排桌椅,供人抄书做笔记用。书架不高,唐荼荼的个头也能抬手够着。
竟有后世图书馆的雏形。
快要黄昏了,书舍里客人不多,几个在看书的都是大夫打扮,蓝巾缠头,鬓角见白,都不年轻了。
柜台没人看着,只平摊着一个铜匣子,里边放着些零碎小钱。前边有个锦衣老伯离开时放了一小块碎银进去,也有打扮清贫的,放下几枚铜板,笑着冲掌柜行了个叉手礼就走了。
来去随意,放几个子儿也随心意。
唐荼荼在几排书架间穿梭,虽然书的分类排序比不上后世的图书管理学,却也模仿得了精髓。
她刚抬起手碰到一本书书脊,还没拿下来,杜仲扫了一眼道:“那是《脉经》,你看不懂的。”
“噢。”唐荼荼尴尬放回去。
杜仲板着张面无表情的脸:“你要想学医,看内经罢,逐字逐句读上一年,便能换下一本了。”
他像是熟读经典,对这里头每一本书都如数家珍。唯独声音压得低,嘴里含着字舍不得吐出来似的,又像是不敢大声说话,听得人难受。
楼尾有截窄梯,杜仲拿着一把长柄钥匙上了二楼,鼓捣半天才开了门,露出一间静室来。唐荼荼猜里边放着的是王家顶顶重要的藏书,不方便给外人看的,留在窗边等候。
不多时,她听到沉重的曳地声,回头去看,杜仲吃力地拖着一个大箱子出来了,忙上前帮着他抬。
“这些都是?!”
杜仲:“还有两箱。”
“这么多!”
听王太医说老祖宗留下七千多篇医案时,唐荼荼猜到了多,没猜到会有这么多。
这少年大约是做惯了精细活的,力气比唐荼荼差得远,唐荼荼轻轻巧巧搬起一个箱子,掂量着大概二十多斤。
杜仲不清楚她这大力,以为是女子的正常力气,少年唇又绷成一条线了,郁色也沉沉在他眼里蒙了层灰,又是低着声音:“你小心些,都是善本,别弄坏了。”
唐荼荼胡乱点了点头,心思全在这两箱子上了。
这是王家三百年前那位老祖宗留下的《疡医证治》,抹去外边灰土,揭开两层油布,露出两箱子蓝染纸封的医案来,整整齐齐排在书箱里。
纸页泛着浅黄,年头不知多久了,唐荼荼小心掸落上头的纸沫,还是叫刚进门的王太医给训了。
“哎唷,怎么能这么拍,伤书!有毛掸子的,轻轻扫,对喽!都是精刻本,坏一页都没法儿补的。”
唐荼荼不懂善本精刻什么意思,“这是那位老先生的原稿?”
王太医:“三百年了,哪有原稿?原稿抄家那会儿就佚散了,只留了几套手抄本,还是祖母花甲之年时花了大价钱,做得了几套雕版印本,我父亲那一辈的的叔伯姑母们都留了一套。”
“祖母叫我们随缘吧,学会了,不一定用,教我王家子孙中但凡从医的,都得把这套书熟读领会,今后治病救人首选汤药,碰上急难之时,再给病人试试针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