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是他第二回 参加秋闱,三年前他运气不佳,被分到臭号,考到一半再撑不下去,两眼一翻被抬出来,这回才好不容易坚持下来考完。
他神情倨傲,从小锦衣玉食养大,身后跟着两个奴仆:“不过是个小地方的案首,神气些什么?当谁没考过了。”
他走到桌前,打算要好好杀一杀崔净空的锐气,然而对方跟压根没瞧见他似的径直弯腰坐下,恰好此时小二也把饭菜端上了桌,崔净空拿起筷子,一眼也不看他。
方辕脸色一时间极为难堪,读书人重面子,哪怕论辩不过,也比这样轻蔑的无视来的强。
刘奉诲为人和善,赶忙和稀泥道:“难得有缘相识,虽然八月十五月圆已过,然诗韵犹存,此番于飞云轩设宴,望崔兄今晚赏光。”
崔净空这才抬头回应他,却仍把方辕当成一个站在一旁的木桩子,置之不理。
到底是一直养尊处贵,被身边人捧在高处,没在丰州这一亩三分地受过这种气,方辕铁青着脸,径直拂袖而去。
崔净空毕竟初到陵都,他不知晓所谓的“飞云轩”虽名字清雅,蕴含一股豪气,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茶馆酒楼,然而被人提起时,总避讳莫深,后面还要追上一声尽不在言中的笑。
晚上按时走进飞云轩,一进门便是春色满屋,双臂裹着一层柔纱的女子见来人如此俊美,娇笑迎上来搂他胳膊。
崔净空闪身避开她,神情漠然,只提到刘奉诲相邀,那女子才收起婉转眼波,带他上楼落座。
刘奉诲、方辕包括在内的八个人,都是此番前来应考的年轻学子,衣着谈吐无不淡雅得体,家境殷实,见到他来,刘奉诲起身相迎,道明他的身份,在一众目光各异的注视下,崔净空淡然坐下。
席上众人正襟危坐,先是论两句诗,俄而酒酣,那点心高气傲的书生气作祟,不免高谈阔论起来,话里话外无非针砭时事,所涉及的多是波谲云诡的朝堂争斗与来年将实施下去的新政。
崔净空听得无趣,话也少,不似方辕似的口若悬河。
可他面上沉静,出口成章,且言必有中,每每切中要害,连看他不顺眼的方辕都不禁点头称是。一场饭吃下来,几个喝红脸的书生都慷慨激昂,要就地将他引为知己。
酒饱饭足之际,刘奉诲突然拍一拍手,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笑意,道:“才子配佳人,诸位慢用。”
话音刚落,几个婀娜妖娆的女子鱼贯而入,分别陪坐在每个人身边。其他人的年岁都或多或少比崔净空大些,大多数都已成婚或有通房,因而便心领神会收下了。
“别靠近我。”
崔净空本就坐在靠门的位置,其中一位女子早眼尖瞅见他这张冷清玉面,虽被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心里却痒得更厉害。
以为是同她先前遇见的那些人一样,只当是欲拒还迎的托辞,娇嗔道:“恩客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于是撅着红唇,伸手朝他一扑——没扑倒,脑门上忽地被什么东西抵住,再进不得。
原是崔净空手疾眼快,一手抄起刘奉诲的扇子,将折扇的尖锐棱角不留情地戳在她额头上。
手下还在不留情用力,直到对方惊呼一声仰回去,才发现那处已经破皮,微微向外发渗血。
他脸上仍然挂着不深不浅的笑,语气却极冷,眼底蕴着幽暗:“听不懂人话?”
众人被他出人意料的一手镇住,那个女子哭哭啼啼生怕自己破相,扭身跑出去了。为了避免场子冷下来,刘奉诲马上打圆场,他调笑似的道:“崔兄如此抗拒,想必还未经人事罢?”
闻言,其他人也跟着稀稀拉拉地嬉笑调侃,作为过来人,许多人已经开始为他出谋划策,还暗示此中之事乃人间至美。
人间至美?
不过就这种事,两个人你摸着我、我缠着你,就像秘戏图上所画。
那本秘戏图本是没什么意思,直到有一日,他把上面的两张脸换成了他和另一个人——崔净空忽地恍惚了一瞬,回忆起那个苦桔香气弥漫的夜晚。
他躺在寡嫂床上弓紧身子,耳朵里满是女人的轻言细语,夜色笼罩下他动作生疏,汹涌的情潮宛若洪水猛兽,将理智蚕食殆尽。
崔净空思绪于是不受控地飘回几十里外的那件砖房里,这些人的话全不进脑子。几日以来,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疼痛趁机壮大反扑,他频繁怀念起冯玉贞那双弱手,她轻轻按压自己太阳穴时细腻温和的神情。
像是叫以酒度日的醉汉一时间滴酒不沾,崔净空能直挺挺坐在这儿,实属他意志坚定。
回过神,想想往日这时候他都和冯玉贞面对面在油灯下独处,再懒得同他们虚与委蛇,只拱手敷衍一句:“诸位见谅,某已有家室,恕不奉陪。”
起身离席,见月亮扁圆,马上就又到二十三下弦月了。他心底有一丝烦乱,想尽快回去,然而放榜还要再等至少十天,加之钟昌勋这两日病歪歪的模样,说不准要在路上拖多久。
崔净空心念一转,遂动身到旅店租借马匹,驾马回客栈,进屋先叫水,细细清洗自己一遍,才捧出冯玉贞做的那身衣裳换上。
冯玉贞心思细致,她考虑到小叔子这些年仍在长个,衣衫刻意做得宽松,以便留有余地,但是尺寸大约还是准的,布料爽滑,夏日穿着很是凉快。
他穿戴整齐,打点行装,将那少得可怜的包裹绑在马后,只敲开门,同隔壁的管家匆匆道一声,便加紧上马而去。
“您不等放榜吗?”
“不,家中有急事,我先行回去了。”
“什么事这么急……?”
不等管家反应过来,马背上的青年很快消失在远处,他呆愣地站在原地,回应他的只有马蹄扬起的滚滚尘土。
第33章 吻
冯玉贞月中照常坐钱家的车来镇上。除了结算这个月的荷包外,掌柜额外交付她一条粉荷色绸布和几粒银扣,另还有一团金银线。
每月照常的普通荷包下个月可以免掉三个,这个粉荷色的却要用心去绣,掌柜也只肯浅浅透露给她,说是她的绣工入了一位官小姐的眼,很是喜爱,便要她专程再给她做个精巧一些的。
他不忘叮嘱冯玉贞下个月早来五日,那边催的急。大抵是依托信赖她,今日的价钱都高了一些,冯玉贞很是受宠若惊,赶忙答应下来。
回村的半路上,冯玉贞从牛车下来,彼时刚过晌午,向西顺着大路加紧赶了约莫一个时辰。
她只在四妹嫁人生子时来添过两把手,现下只凭着模糊的记忆,好在四妹家也好找,盖在河流分岔处的碎石滩附近。
找到人时,四妹正在河边翻找石块下藏匿的鱼虾,她身子佝偻,打着赤足,两腿像是空心的芦管,一阵细浪都能把她击垮似的,脚底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茧。
她出声喊人,四妹姿势笨拙地撑着膝盖转过身,冯玉贞才瞟见她隆起的腹部,月份不小了。
分明前年年底才生的大女儿,现在也没有两岁,肚子就又大起来了……四妹见她也很欣喜,咧开嘴笑,忙要引她到屋里去坐。
四妹原是很机灵聪慧的女孩,脑子活络,未出嫁时懂得向爹娘撒娇卖痴,虽仍然赶不上冯兆,比任劳任怨的傻姐姐还是要多出几分优待,然而现在的日子看起来却并没有多好过。
两人要进屋,四妹还得先告知坐在堂屋里的婆婆,征求她的同意。低眉顺眼站在一边,等婆婆抬头瞥见门外的冯玉贞,随意点点头,冯玉贞才能跟着进屋。
这样大的规矩,冯玉贞感到不适,之前只隐隐听说四妹她男人一家不好相与,没想到短短的两年把人磋磨得厉害,怪不得她年纪轻轻,眼周却已生出细纹。
“四妹瘦了些……”冯玉贞看着她蜡黄的脸色,担忧道:“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没什么可说的……”四妹遮遮掩掩,好歹人争一口气,不肯让三姐明晰自己的艰难处境,只粗粗带过去:“倒是三姐比年初那会儿看着胖了些,精气神也足。”
之后两人闲聊片刻,四妹不自觉便说起孩子的事,她两手抚着肚子,表情温柔,语气充满希冀:“三姐,你瞧,我这一胎肚子尖尖的,必定是个男孩了。”
冯玉贞知道她大女儿已经被送到亲戚那儿养着,心有不忍,劝她不要厚此薄彼,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不分好与坏。
“三姐,”四妹默默听着,忽然苦笑一声:“第一胎是女儿,害我男人抬不起头,这两年总是变着法子怀男胎,如此一来,我才能稍微好过一些。”
冯玉贞哑口无言,她没法掺和四妹这团乱麻似的家务事,深知对方过得苦,却也做不了什么,只得偷偷塞给她点银钱,让她以备不时之需。
四妹是想留她一晚的,但碍于没有分家,全靠公婆做主,她和她男人统共只分到一间小屋,两个人住着都憋闷,别再想腾个地出来了。
冯玉贞不欲叫她为难,直言时间不早该动身了。四妹只好送她一程,提醒她这附近有个神志不清的酒蒙子,多加小心。
想要在日落前赶回去,冯玉贞加紧脚步回家,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冯玉贞脚下一顿,蓦地回头,却见道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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