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负我(双重生)》 作者:青别 简介: 林景珩官至首辅的那日,将沈娇由妻贬妾,娶了旧朝里的那个罪臣之女,这二位含冤的忠臣之后喜结连理,一时间传为大楚国的一段佳话。 至于那对林大人纠缠不休整整五年、为他散尽千金、为他暴雨中跪求前程的沈娇,不过是为了护住他心上人而立下的一个靶子罢了。 理应随着旧朝,一同在火光中覆灭,再也翻不出波澜。 只是再睁眼时,沈娇却回到了她嫁给寒门贵子林景珩之前。 姨母是当朝太后,父亲是大楚首富,弟弟是大楚最有天赋的少年将领。 沈娇她还是,大楚最为夺目的明珠。 倾国倾城,是我大名,天生艳丽,不可逼视。 —————————— 指婚那日,姨母含笑问她,娇娇可有心上人了? 彼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满脑子的林大人,要请太后替她赐婚。 沈娇这次依旧指着林景珩的方向,却是在说他身旁那身份卑微的罪臣陆清显。 玩笑似的:“姨母,我瞧他好看,我要嫁给他。” 她对上面色凄厉如鬼的林景珩俏然一笑,依旧是糯糯的语气:“林大人,求你给我吧。”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胡闹,唯独沈娇知道,陆清显是新朝皇帝那个早死的哥哥。 她要嫁给陆清显,成为新朝的皇亲国戚,横竖陆清显是要死的,她予他死前富贵平安个几年也就罢了。 这一世,谁都别想欺负她。 沈娇出嫁前夕,林景珩终于窥见他那癫狂而迷离的梦境,原来是前尘孽缘。 他梦见沈娇一袭绯衣嫁给了他,梦见沈娇要逼他立誓此生非卿不娶,梦见沈娇的偏执偏爱偏心……原本都该属意于他。 翌日他拦下喜轿,仍是温润细语:“沈姑娘,回头吧。” “林大人,我是沈娇。”沈娇只是微微一笑,“沈娇从不回头。” 无论是这条十里红妆路,还是被抛至身后的林景珩。 阅读指南 1、林景珩被埋了,男主陆清显身心干净最后he。 2、文里会有少量一笔带过不影响阅读隐约的女配百合,介意勿入。 3、不建议极端男主控阅读,我的文都对男主不太友好。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娇 ┃ 配角:陆清显 ┃ 其它:《黎黎》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霸王与娇花 立意:拥抱美丽人生第1章 沈娇被软禁了小半年,这期间大楚王朝改了年号,时节亦是由冬入春。 正值万物复苏之时,她的身子却日渐衰败,自己倒是满不在乎,这天眼瞧着春光明媚,便喊了离鸢把她搀进院子里透透气。 三月微风乍暖还寒,熏得人微微陶醉,于梦幻泡影中孕育着杀机。 离鸢给她披上件衣裳:“姑娘,你身子不好,不宜吹风。” 那是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沈娇一见就将它甩开,不大高兴的说,“我不冷,我不穿。” 离鸢抹着泪拿开了衣服,强颜欢笑道:“姑娘不冷,那就不披衣裳了。” 想当年她们姑娘穿着金线走绣的月影纱犹嫌扎人,如今离鸢看着这补丁,只觉得呼吸间都带着难耐的痛楚。 “我的棺材要千年金丝楠木,陪葬品一样不能少。”沈娇咳嗽了两声,转着眼珠子想,她就要死了,要带什么东西陪葬呢? 其实她最想要林景珩和赵澜儿陪葬,要叫他们两个齐齐跪在她的坟墓里一万年当奴为婢,可这念头只是想想也就罢了,如今林景珩是首辅大人,赵澜儿她脱去奴籍后便是他的正妻,听说还封了诰命。 而沈娇她自己呢,当年堆满了一整个屋子的金银珠宝都给了林景珩,只因他说外敌来犯,理应以家国大义为重。 可林景珩却没提半个字,失去了金银财宝以后的沈娇该如何,说是会照顾她一辈子,如今却叫她披上了打补丁的旧衣服,大约这也是他能给出最后的仁慈了罢。 最疼她的太后被林景珩拥护的新皇帝逼死了,唯一的弟弟沈青还在外边打仗,不知几时能回来,回来了也不知能不能杀了林景珩替她报仇。 “还是不要了吧。”沈娇低低叹了口气,露出些许愁容,“沈青他行事光明坦荡,就跟我一样,长得好,心地也好。” 心地好的人,是杀不过林景珩这个满口仁义的伪君子的。 这种地步仍不忘自夸,离鸢被她逗得捂脸直笑,又从指缝里溢出点眼泪,笑得呜呜的,十分怪异。 “好些天没看见落絮了,是不是不在了?”沈娇没看她,只是捻着指尖问道,“可有安葬好她?” 离鸢呜呜呜着说,“前天被打死的,奴婢没见着她的尸身。”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最后离鸢甚至不敢问一句她可有好好安葬,生怕自己也落得一样下场,她死了不要紧,姑娘可怎么办啊。 沈娇把身子往后面的树干上一靠,又抓住离鸢的手臂细细摸着她腕间的伤疤,仍是细声细气说道:“都怪我,给你们改得什么破名,就叫大福大贵多好。” 离鸢落絮都没什么好喻头,她却偏偏要这么改。 沈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今天她摸着离鸢满是鞭痕的伤疤,头一次觉出了后悔的滋味。 不该嫁给林景珩。 她确实不大聪明,连林景珩心有所属都看不出来,当年他对她客气疏离,她却只当是守礼君子,想来也是好笑。 离鸢把手拿开,强自欢笑道:“姑娘,该回去睡啦,等到沈大将军回来,他会把您从这儿接走,咱们继续过好日子。” “好不了啦。”沈娇病歪歪的摇摇手,指使她,“你去把我床底下那漆花木雕蛇的盒子拿来。” 小半年的光景里她被困在这院子里,身边的家当全都被一点点当了换钱,现如今她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个宝物。 母亲死之前留给她,道是将来危急时刻,也许能救她一命。 离鸢将那盒子拿来,取出来里面那约莫一拳大的方形黄金龙纹镇纸,明晃晃的金子可当真是奢华无比,令这小院落即刻蓬荜生辉,让沈娇也露出了笑。 先前她还猜测这玩意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如今临到死了才恍然顿悟。 这是金子呀,是钱呀,什么都是假的,唯有钱与权是真的。 要是回到五年前她有钱有权,连皇帝都照打不误那会儿,早把这对贱人给挫骨扬灰了。 现在,这么大的金子也不必管是什么,总之足以让离鸢带着衣食无忧过好后半生,这也便够了。 金子可沉了,离鸢双手捧着献给了沈娇,她正病得没力气,刚拿到就不小心撒开手,那黄金镇纸重重磕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分明是大好的太阳,晒在了沈娇白皙柔和的脸上却只觉得萧索,黄金折射的光线刺得她微微闭眼,而后听见离鸢惊叫一声,“这里面有东西。” 被金灿灿贵重金属包裹着的,原来是一只玉玺。 这玉玺是通体绿白色交织着,像是有颜色的水搅在了一起又霎那间凝固,而在玉玺里面隐约透出来的一抹血红,则叫沈娇骤然睁大了眼睛。 这分明是二十年前那场宫闱秘乱后,自此就下落不明的传国玉玺。 玉玺在则名为正,玉玺失则言不顺,旧朝小皇帝能被林景珩这么顺当的推翻,大抵也是因为他登基时就没有传国玉玺,名义上本就有失。 想不到,这东西居然一直在沈娇的手上。 她怔怔地看着,望着那里头透出来的血色,忽而捂着嘴唇剧烈咳了几下。 血迹染上脸颊,看过去,她也如那传国玉玺一般,显出了惊人的美丽与华贵。 离鸢一时间看呆了,被沈娇拍拍手臂才反应过来,只见她扬起了个意味不明的笑,眸子间终于有了点晶亮,“离鸢,快去找小王爷,把东西给他,你和五王爷就都有救啦。” 当夜狂风大作,密密的春雨下了一夜,沈娇贪凉果然糟了病,她的身子本就不太好,夜里便发起了高烧,嘴里意味不明地嘟囔着沈青这两个字,把离鸢听得肝肠寸断。 沈小将军他一年前就去了前线,在军中没什么背景,只凭着自己的骁勇与机灵屡立战功,可是最近却全无消息传来,叫沈娇牵挂不已。 咬咬牙,离鸢在雨夜里出了门,边哭边来到林府,打量着林府高高的墙头,折腾半晌终于翻了进去,膝盖骨重重跌碎,挣扎着喊出林景珩的名字,惊动林府不少人。 离鸢没能再回来,沈娇等到了第二天下午,等到了一个身着华服的夫人,赵澜儿排场倒是大,前后簇拥着十来个下人,都安静地等在门外。 一进门便闻见这小院子里浓烈而劣质的脂粉香气——一个久不见人,疯疯癫癫的弃妇形象跃然而出。 赵澜儿勾了勾唇,三两步走进了主屋,慢悠悠地说道:“这香气倒是极衬沈姐姐。” 庸俗、张扬。 以前的沈娇不爱用香,可每每她一出现,周身似乎都萦绕着一股悠然而朦胧的淡香,宛若七月泛舟行与荷花从中时,那浑不经意却又张扬霸道地充盈在天地间的微风。 赵澜儿曾经费尽心思找调香师钻研许久,都没能研制出相似的熏香,后来有一天自己倒是悟了。 沈娇身上的,是自小便以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贵气,是尊贵无比且从未有过半分苦楚,由此而生出的雍华气度。 可望而不可及。 但,那也只是从前。 病歪在床上的沈娇只是廖廖地看了她一眼,便不感兴趣地重新躺了下去。 “听离鸢说,沈姐姐病得很重?”赵澜儿走到床边坐下,打量着沈娇的脸色,心中骤然一刺。 许久不见,她还是这样的美,即使骨瘦嶙峋地染病在床,只要一见到沈娇的这张脸,便觉这世间万物黯然失色,这美貌几乎形成了实体,就宛如一把尖刀,深深扎进了赵澜儿的心里。 赵澜儿觉得不快活,自然也不让沈娇快活,于是她轻描淡写道:“离鸢姑娘昨夜没了,我特来告诉姐姐一声。张嬷嬷说离鸢身上晦气重,只能拉去乱葬岗里,还望沈姐姐不要介意。” 这毒妇就是来刺激自己的呀。 大概是临到头了,沈娇看得分明,以往自己就常被赵澜儿激得言行无状,这次,她又想激得自己早点死。 沈娇虚虚睁开了眼睛,只望了她一眼便又立时闭上,不太开心嘟囔着:“都说人死前不能见到丑人,这样下辈子才能长得好看,如今你却来了,真叫我难受。” 想来以前沈娇就不大喜欢这个人,大约也是因为她长得一张寡淡如水的脸,天生就不对胃口。 赵澜儿一双手死死抓住了床沿。 她自小便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每每遇上沈娇,心头的不甘与邪祟总是压抑不住,原以为今天合该是她扬眉吐气的时候。 凭什么,沈娇还是这么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 定了定神,赵澜儿才细声细气地说道:“沈姐姐,人死以后便只剩了一把枯骨而已。便就是你活着,景珩哥哥也不过是为了你的钱财与身份,这才与你虚与委蛇,他怕我委屈我,我却怕委屈了他。话说回来,你纵有天姿国色,如今落得个弃妇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沈娇却冲她露出一个笑,眉眼弯弯道:“林景珩当年为了娶我,在宫门前跪了三日你又不是不知,全京城都知道是我下嫁的他。分明是我尊他贱,弃妇这两字,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赵澜儿勃然变色,一时心头血气上涌,瞧着沈娇那张出尘容颜便再也控制不住。 “啪——” 这声脆响让赵澜儿心头之恨愈发浓烈:林景珩为了沈娇这个贱人背负了多少东西?她居然能轻轻巧巧的说出这种话。 “你生气了。”沈娇被打了也不恼怒,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语气却还是很平静,“被戳着痛脚了罢。” 赵澜儿怒极反笑,也学着沈娇的语调慢慢说道:“姐姐还不知道吧,沈青也死啦,听说尸首被北漠人找了出来,就拖在了马后好几日,到最后被拖行得只剩下了一块血肉。” 说罢她微微俯身凑近了沈娇,语气十足热忱,“你知道吗,当时那场仗必败无疑,那天景珩哥哥权衡了一晚上,还是决定让沈青过去送命,他如果不是你弟弟,其实本来是不必死的。” 沈娇她这么故意刺人时,只觉得分外自然而尊贵,她一学却只剩下了尖酸刻薄。 到底是不能比的。 当年策马扬鞭,遥指着天边意气扬扬,说要收复大楚河山的少年,也为她而死。 沈娇指尖几乎要刺透肌肤,只觉得恨意从未如此激烈过。 沈娇从来没把赵澜儿放在眼里,她之前一心想得不过是让林景珩给她陪葬,没有阻止离鸢去林府也大抵是因为如此。 没等到林景珩却等来了她,不过想来世间万事也都大抵如此,不能做到十分满意。 她已然是强弩之末,在赵澜儿警惕的目光中却慢慢坐起来下了地,来到梳妆台前怏怏坐下,对着镜子打开了妆盒。 大楚王朝最后的一粒明珠蒙了尘,在这一刻,仍然显出了夺目光彩。 这个画面让赵澜儿心中愈发刺痛,快步走来想将她推开,却有个什么东西被沈娇利落扔进了床上。 火势几乎是瞬间起来,赵澜儿骇然发觉:那满院的劣质脂粉香气,原来是为了遮掩火油的味道。 火光里的沈娇仍然是端坐在梳妆台前,漠然看着赵澜儿仓皇逃离的身影,露出个讥笑,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你知道,林景珩不会原谅你了。” 无论如何,沈娇对林景珩有恩,亦是与他恩爱了三年的夫妻——纵然只是假象。 如今,无依无靠的沈娇却被赵澜儿残忍地放火烧死,这会成为林景珩心中永不消弭的恨。 他们想做一对神仙眷侣,他们想要踩着沈娇这个人继续快活下去,可是沈娇才不让呢。 烈火舔上了沈娇精致的小脸,她却并不觉得很痛,耳膜处一鼓一鼓的,好像听见了林景珩在叫她的名字。 那声音哀婉凄烈,像是失去了伴侣的赤鸿在临死前的悲鸣。 大火燃起不过片刻,那帮下人就将灰头土脸的赵澜儿救了出来,不等有所反应,一身白衣的林景珩便骑马奔来滚落在地,即使被众人死死阻拦着,也发了狂似的要往火场里冲。 向来温润如玉的丞相大人……发疯了。第2章 以往不小心被茶烫着了都觉得疼,如今被烈火一寸寸地攀附,肌肤骸骨全数被火舌舔舐,竟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感觉浑身热得有些不舒服,沈娇难受得翻了个身子,又被人翻了过了过来,不断地用凉水擦过额头。 耳边似乎有低低的絮语,沈娇眼前一片光怪离陆般的景象,在额头被人温和触碰时,骤然睁眼。 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那人的手腕,神智之间还存着十分的迷惑不清,离鸢柔声安慰着,“姑娘?没事了姑娘,睡一觉就好啦。” …… 沈娇呆呆看着她,随着瞳孔焦距愈发清晰,人却反而迟疑起来,“你没死啊?” 离鸢哭笑不得,“姑娘做噩梦了?” 落絮的脚步重重的,将木盒搁在了梳妆台上,抢话道:“姑娘就是疼你,做梦都牵挂着你。” “落絮,落絮。”沈娇喊她,“是你吗?” 落絮‘噗嗤’笑了出来。 这一声让沈娇打了个激灵。 她皱眉望过去,看向这崭新华丽的碧云纱帐,看向离鸢落絮青涩的面庞,又看向梳妆台前那折射着耀眼光辉,仿佛下一刻便展翅欲飞的镶?????红宝石金丝凤凰钗,忽然捂着心头“唉哟——”了声。 这分明是五年前的沈府。 她父亲早和家里决裂,十几年来带着家人在江南闯荡,已然成为天下扬名的第一仁义富商。 而都城里的沈府却逐渐败落了下去,现存的大伯和三叔全是不中用的人,只能捐个小官,在得知沈娇父亲死后,热切地将她们姐弟两接来了都城。 说是不忍叫她们孤儿无依无靠,实则是盯上了沈娇沈青手里的产业,五年来装得家族情深把她骗了过去,却只为了她的钱财,在新皇登基时刻更是弃了她,还跟着齐国公府邸里的人一同对她落井下石。 今日…… 今日是沈娇来都城的第三个月,她外婆的母家姜家差人前来看她,不巧自己发了烧,而大伯母出面,把姜家人明里暗里刺了一通,回过头来又和沈娇说姜家的坏话。 当今太后就是姜家的女儿,本来太后对她十分疼爱,因为他们的挑拨而屡生龃龉。 沈娇虽说才醒,可是脑子里却宛如有一根弦在紧紧地绷着,急切的想要做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不会再允许沈府的人继续拿捏住自己,当即便跳下了床,跌跌撞撞奔向了前厅。 离鸢追着给她披衣服,着急的问她怎么了,沈娇也来不及回答,虽然腿脚发软,只是快步穿行过重重院落,慌忙来到前头的与客厅。 说起来,今天来到沈府的,居然是姜家如今的主母,当年是眼看着沈娇的母亲长大、把她当女儿的姜老夫人。 虽然姜家老夫人从未见过沈娇,心里却一直挂念着这个孙辈,身子一好便亲自前来沈家,只想着和沈娇说上几句话。 沈府如今虽然败落,家中的祖宅仍是阔气,后宅里层层重重的假山花林绕得沈娇头疼,身子骨还有些发软,她喘着气来到客厅门前,还没进去便听她大伯母说道:“姜老夫人您可看见了,不是我们沈家不予方便,只是喊了娇娇三四遍,她始终不肯出来见您,您便请回吧。” 姜老夫人默然不语,沈娇却是听得心头火起。 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但哪儿有大伯母说得这么没礼貌,当即便踹开帘子进去嚷嚷道:“是谁来喊得我,我如何不知道?” 离鸢和落絮也跟着冲进来,亦是顺着她的话来问大伯母,“大夫人,我们揽娇院今日不曾有人来,更别提传着姑娘拒不见人的意思了。” “大夫人,我们姑娘最是重情,原先怕姜府不自在便没去拜访,心下还为此事烦忧着,如今又岂有不见姜老夫人的意思?” 大伯母神色一僵,接着迟疑地转头看着沈娇,眸中闪过一丝疑虑。 不该啊,给她下了药,沈娇今天应该高热睡足一整天才是…… 沈娇闯得时机突兀,她面色还有着不正常的潮红,头发半披散在肩头,一双杏眼水灵灵地转着,娇蛮喝问长辈的气势冲淡了病气,整个人就宛如一株生机勃勃野蛮生长的小玫瑰。 如此的耀眼而骄傲,她一出现,竟让满屋都焕发出了生机。 姜老夫人坐在客位,她眼睛已经略有浑浊,却只是一错不错地望着沈娇,许久才露出个淡淡的笑,“太后说得不错,果真与三公主一个模样。” 三公主便是沈娇那被贬为庶人的亲娘。 当年三公主卷入了皇位纷争中被废,沈家二公子执意要娶这个被皇帝厌弃的妹妹,不惜与家族决裂远下江南,想来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便说娇娇不会如此寡情的,其中果然是有误会。”大伯母陪着笑前来扶着沈娇,关心道:“娇娇这脸色怎么瞧着不对?大伯母知道了,定是传话的下人见你病着,自作主张替你回了客人,真是没规矩,大伯母定会好好的罚他们。” 自从沈娇来到都城,对这个大伯母便是颇有好感,甚至隐约将她当做了自己的母亲。 今日,沈娇却淡淡地将她的手臂推开,看都不看大伯母殷勤的神色,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姜老夫人,随后在所有人讶异的目光中上前两步,干脆利落下跪磕了三个头,脆声道:“孙辈沈娇,见过姜老夫人。” 上辈子皇位交替那时,姜家已然是自身难保,却依旧派人前来找寻沈娇,给她安排了妥善离开的退路。 只可惜,那时的沈娇被人蒙蔽,当他们不怀好心,断然拒绝了姜家的安排。 之后便是姜老夫人溘然长逝,太后自缢身亡,姜家自此一蹶不振。沈娇再也没见过她们。 现如今回过味,沈娇才知晓,原来姜家对她这个外孙女,可谓是情深义重。 大伯母被她惊得后退一步。 平日里蛮横得跟个小霸王似的沈娇,居然给人磕头下跪了? 一时间,会客厅内没人敢说话,就连离鸢落絮都怔在了原地,不解望着跪在地上的沈娇。 唯独姜老夫人缓缓笑了几声,慈祥稳重的脸上露出亲和之意,“娇娇,可愿随着姨外祖母回姜府?” 当年三公主获罪,姜家无法顾及这位帝王家的外孙女儿,狠心对她不闻不问,一直是横亘在姜家心中的一根刺。 连同当朝太后在内,她们都想对沈娇多弥补一些什么。 可惜上辈子的沈娇看不清楚,只当父辈这里的亲戚才是真的家人,以至于落得无依无靠的下场。 如今看着老夫人慈爱的面庞,沈娇竟有些发怔。 过了好一会儿,沈娇才慢慢摇头,低声说道,“外祖母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母亲是有罪被废的庶人,我不宜回去姜府,外祖母放心吧,娇娇会照顾好自己。” 大伯母心里担忧,面上却是不显,赶上来笑吟吟地亲切拍着沈娇的肩膀,亲昵道:“娇娇这才回家几日,且跟家里人一同住着,姜老夫人大可放心。” 家人家人,叫得如此亲热,背后做出的事情却令人齿冷。 沈娇面色不渝,此刻只想冷笑,姜老夫人却已经起了身,在众人的搀扶中靠近了她,颇为爱怜地抚上沈娇的侧脸,“不去便不去,只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外祖母,那我也便认了娇娇这个孙女。” 说完略略看了旁边的沈家大夫人一眼,宽厚道:“若是被欺负了,只管来找姜家,别的不说,宫里的太后娘娘也会为你出头的。” “娇娇知道。”沈娇隐隐露出一个梨涡,眼睛亮亮的,“天色晚了,娇娇送外祖母回去。” 这是真的。 送走姜老夫人之后,沈娇怔怔立在门后,感受着秋日里发寒的冷风,默默想道:她回到了五年前。 就在刚刚,她亲手改变了与姜家离心的局面。 一切都可从头来过,包括她和林景珩的那段孽缘。 大伯母也陪着她送客,见人走远了便替她披上了一件大氅,语气中暗含责备,“怎么还病着就出来?娇娇你若是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大伯母可要生气了。” 那大氅是白狐狸毛子做得,珍贵而华美,在深秋之时披上显得过分隆重。 但也配她。 沈娇紧攥着这温暖的衣角,不由自主想起那日离鸢只能找出旧衣服为她披上的画面,心中骤然一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大伯母没注意到沈娇她慢慢冷下的脸色,只是搂着她往回走,长吁短叹道:“方才大伯母可吓坏了,我们沈家不比姜家的门楣,虽然姜家过了这么长时间才记起娇娇你这个人,我们却也不敢争论什么。不过娇娇好歹知道你是咱们沈娇的人,大伯母真高兴,你这孩子啊知道孰轻孰重。” 说完,还宽慰地拍着沈娇的手。 沈娇只是不作言语,回到自己的揽娇院前门客气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大伯母回去吧,我想早些休息。” 揽娇院可是沈府里顶好的院子,她们把这住处劈给了沈娇,足以见得对其重视。 ——能不重视么? 沈娇讥讽一笑:沈家早败落了,这沈府的地契被大伯母这不成器的儿子拿去抵押赌输了,阖府上下都指望她沈娇拿钱出来保住这宅子呢。 上辈子她当仁不让,这辈子却再不会做冤大头了。 钱,她照拿。只是这宅子的主人,便也该是她。 这么盘算着,沈娇没忍住笑出来声,被身旁落絮调笑了下,“姑娘今天怎么兴致这么高?是不是知道了,林大人他很喜欢你送过去的火珊瑚镶玉的屏风啊?” 这是她们姑娘前日花重金买下的宝贝,自己只看了一天,便巴巴的送给林景珩。 这东西贵重,林景珩显然是喜欢极了,以往都会退回太过贵重的礼物,今日却默不作声地收了下来,可见十分合意。 沈娇散漫的步子立刻停了下来。 她心跳一时陷入了杂乱,被烈火吞噬的画面立即涌入脑海,直到听见了落絮‘唉哟’叫唤了声,才察觉自己居然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因为骨头缝里都透出了恨,差点没折断落絮的手臂。 “姑娘。”离鸢不安地?????喊她,“你这是怎么了?” “你现在就去林府。”沈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把东西,要回来!” 林景珩。 现如今她听见这个名字还是会心生波澜,只是再没有什么小鹿乱撞般的跃动。 只有满满的陌生与……厌恶。 沈家大伯母还没走远,她心事重重地和仆妇走在小道上,远远望见离鸢飞快冲着大门走去的身影,眉头皱了皱。 “乡下地方来的丫头,就是没规矩。”仆妇低低说道,“定是又去了那林景珩家中,未出阁的姑娘家,也不怕招人闲话。” 这话叫大伯母心里终于畅快了些许,却板起脸训斥着那仆妇,“再议论娇娇,我割了你的舌头。” 现如今,娇娇可是沈府的宝贝。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要将她哄好了,她沈家上下还怕不能踩着沈娇往上爬吗? 幽幽地叹了口气,大伯母没精打采道:“那赌坊的人过几日便要上门讨债了,也不知娇娇她会不会因此受惊吓。” 仆妇端起个笑脸,“夫人对娇姑娘这么好,她可都看在眼里,必然不会叫我们沈家的祖宅落入他人之手。” “但愿吧。”第3章 林景珩行事不喜张扬,他那三进院的府邸是前两个月沈娇强买强卖般的赠予他,这段时间里又不断地差人送东西过来,无论是家具还是小玩意,这些天来竟从没有一日断过。 他少年成名,模样品识具是上等,虽然出身寒门,然而都城里想同他攀亲的高门贵女不在少数,只是他从未见到此等炙如烈火般的姑娘。 大约是看那火珊瑚看得久了些罢。 林景珩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润润的茶水从喉头浇过,驱散了由梦魇带来的不安。 梦里有烈火,火里有……沈娇。 他居然梦见了沈娇被烈火焚烧,而自己在一旁发了疯似的要爬进火堆里去,却被人死死拦住。 荒唐。 他不禁莞尔一笑,又轻轻地摇摇头,接着忽而抬手按了下胸膛。 心跳依旧剧烈,那刻骨铭心的撕心裂肺之痛并不曾褪去,只要略一回想梦中的场景,林景珩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这几日忙着推行新学,方才办公时都不慎睡了过去,此刻推门而出只见盈月满辉,空气里浮动着隐约的桂花香气。 娇娇最爱桂花香。 这个认知骤然浮现在心间,却让林景珩皱起了眉。 ——他是如何而知的? 大约是最近太累,以至于有了这些胡思乱想。 从前院跑来一个小厮,望见了他后边冒冒失失的大声叫了起来,“林大人,沈二姑娘那边又差人来了。” 还带上了三个小厮,也不知这回要送他们什么东西。 林景珩略一点头,接着快步去往前院,方才听着了沈二姑娘这名字,他居然心头涌上阵阵恍惚,像是带着些许怅然与庆幸,什么都来不及想,便本能地去向了前院。 想要见到她。 这心愿是如此强烈,竟有些克制不住。 只是没想到来人只有一个离鸢,见着了他之后反而有些怯怯地,“见过林大人。” 林景珩温和地点点头,本想问她有什么事,一开口却成了:“沈姑娘还好么?” 说完自己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极少主动提起沈娇,离鸢不禁睁大了眼睛,随后脸上扯出了点笑,“我们家姑娘很好,只是她下午让人送来了一个火珊瑚镶玉的屏风,不知大人可有看见。” “沈姑娘有心了。”林景珩示意她坐下,“改日林某必登门道谢。” “不必了。”离鸢声音透着些许尴尬,“姑娘送完后,却又觉得这火珊瑚屏风太过贵重,唯恐有损林大人的清名,特意差遣了我们来把东西拿回去。” 送出去的礼物又巴巴的要回来,这事儿也就她们姑娘干得出来了。 离鸢打量着林景珩的脸色,倒是有些许意外:怎么林大人不大高兴的样子? 林大人他为人温和且一向不爱身外之物,考中状元后做了两年的城中令,又辅佐着幼帝,有帝师的名头,却也只居于城东巷子里的一进小院,前两月才被沈娇巴巴地‘绑’进如今的林府,几乎把所有的身家都拿了出来给她才肯入住。 现如今不过是讨回一个礼物,林景珩面上的淡笑却一下冷了几分,只是沉默着立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微微颔首,“在下本该亲自登门送回的。” 这火珊瑚屏风才抬进林府不过半日,又让人给抬走了,林府里两个小厮颇有些看不明白,但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帮着抬出门去。 离鸢办完事儿后告了声罪便向离开。 林大人却又静静地叫了她一声:“离鸢姑娘。” 离鸢不明所以的回头,撞见了他幽深漆黑的眼眸,里面似乎蕴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低声问道:“沈姑娘,当真可还好?” 在这样满怀真诚的关切声音里,离鸢只得如实相告:“……傍晚时,姑娘忽而发起了热,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林景珩抿唇点头,神色稍带凝重,“沈姑娘受苦了。” 目含悲悯,语气落寞,似是真的关心且紧张她们家姑娘。 这林大人一向是淡淡的,沈娇偶尔做得过了,还会让他叹着气,柔声训诫一番。 他今日怎么男女大防也不顾了,居然追着自己问话。 离鸢虽不是藏不住话的人,但心想能让沈娇高兴高兴,晚间梳妆的时候便将今天林景珩奇怪的表现一五一十的说出,还打趣了沈娇两下,说她大约是苦尽甘来了。 那时,沈娇正在痴迷地欣赏着那火珊瑚镶玉屏风,她不光围着看,还一直伸手摸,口中发出啧啧赞赏,眼睛被这珊瑚映射的光芒所填满,心中也溢满了欢喜。 看看,这是她的宝贝,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而这样的宝贝,她还有无数个。 她还是大楚王朝里最富有的那个人,再不会穿打补丁的衣服了。 还没高兴完却又听见了离鸢的话,不由觉得十分晦气,不耐烦摆手道:“以后在我面前少提他,我听见他名字就烦。” 离鸢落絮还没惊讶完,沈娇又兴致勃勃开口,摸摸离鸢的俏脸,“你以后叫襄金。” 又揪了揪落絮的头发,“你以后叫茜玉!” 这是沈娇考虑了半天才定夺下来的名字,只希望以后这两丫头能沾沾名字的光,一辈子镶金嵌玉的,金银珠宝花不完,再也别被她连累得真成了什么离鸢落絮了。 ……好俗。 离鸢不好意思开口,落絮却不乐意了,被沈娇哄了半天才勉强接受新名字,主仆三人笑笑闹闹直到后半夜才睡下。 此番他们姐弟两前来都城,是沈娇先行一步,沈青还留在江南打点清楚他们沈家的产业,因此落后沈娇三月,时节由盛夏转为了深秋,他才将事情处理完全。 来之前也不打招呼,沈娇第二日直睡到日头发昏才被茜玉一把推醒,“姑娘醒醒,咱家青哥儿在城外被人拦下来了。” 沈青为图快,走的并非官道,他是在城外两公里的小道上不慎与赵澜儿撞了马车,据说把她的车也撞毁了,奴仆也伤了不几个,而且起了不小的冲突。 对方不依不饶,将他告到了城中令那边,眼下正在都城的官中与人调节。 上辈子也有这回事,只是沈青他并没有说过,还是后来她听闻沈青他痴缠赵澜儿的八卦绯闻后才得知此事。 沈娇急得都没怎么打扮,急急忙忙坐了一辆车就跑去官中,襄金茜玉安抚着她:“姑娘别怕,城中令是林大人,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娇恶狠狠地呸了一口。 林景珩这个人就是无耻,上辈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自己受到了什么委屈,他都只会拿那双看似悲悯的眼睛看她,轻声哄着她说什么娇娇心胸宽广,定然不会计较这等小事。 可恨自己也每每都被轻易蒙骗,嫁给他时没有十里红妆,嫁后百般委屈都还顾念他的不易。 直到赵澜儿那个小贱人风风光光的十六抬大轿入了门,沈娇才恍然大悟—— 每次受那些委屈的时候,林景珩并非不能护她。 只是他要护住的人,从来都不是沈娇。 官中是都城里办案的地方,平时不大严重的小案子一般由城中令在官中裁决,而官中的官吏们也大多认得沈娇,不少人还受过她的好,虽说里面正在办案子,也仍然是让她进去了。 远远就听见里面的惊堂木,以及林景珩办案时近乎无情的语调:“沈青,你故意冲撞并损毁赵澜儿的马车,人证物证俱在。” 这声音无悲无喜,就好像是来自天边,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沈娇咬紧了牙关,要死死的告诫自己,才能将涌上心头的厌恶给压在心底。 案子已然走到尾声,林景珩提起朱笔要在上面画圈,忽而听得门外一声娇喝:“人证物证在哪里?” 不等反应过来,沈娇便好似一阵风似的?????吹了进来,不由分说拉起地上跪着的沈青,随后鼻尖一酸,抱着他就哭嚎出声。 沈青虽然不清楚情况,只知道阿姐哭了便连忙回抱住她,不断轻拍着她的后背,少年难得手足无措,轻声问着:“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别怕别怕,告诉我,我一定把那人扒皮抽筋了。” “阿姐就是想你了。”沈娇呜呜呜地擦了擦眼泪,“你可算是来了。” 这对姐弟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倒把在场的其他人看得齐齐沉默。 谢衷一把展开自己的扇子使劲儿扇了几下,阴阳怪调着:“这板子还没打呐,演得倒是一出好戏。” 堂上的林景珩只是静默地看着抱住沈娇的那双手,过了许久才敛眸,再开口时声音倒是温和了不少,“沈娇,堂上正在办案,你先出去。” “办得什么案?”沈娇抢白道:“我都听见了,你又……你想冤枉我阿弟!” 她才哭过,一双眼睛晶莹明亮,里面似是燃烧着重重火焰,只一眼便让林景珩失了神。 深处的记忆里……也曾见过,她这般倔强而恼怒的泣容。 谢衷看不过眼,拿扇子指指点点:“哎!哪儿来无理取闹的一个女人,林大人,她扰乱官中,还不快打出去!” 沈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又是哪儿来的东西?你能帮赵澜儿,我就不能帮我的阿青了?!” 都城里谁不知道他混世五王爷谢衷的名头,谁敢惹他谁就有大麻烦了,然而此刻被沈娇劈头盖脸骂了一句之后,谢衷反而怔在了原地。 此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披璀粲罗衣,珥瑶碧华琚。 一时间倒把谢衷看呆了,只觉得自己身旁这‘大楚第一美人’赵澜儿,连对方鞋底的一粒灰尘都比不过。 谢衷轻咳一声,还欲辩解时,一声不悦的惊堂木制止了两人间的对话。 城中令林景珩面无表情,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具有压迫感的威严,“沈娇,你先出去。” 赵澜儿此刻却往前站了两步,她身形弱柳扶风,语气也暗含三分幽怨,“林大人,妾身想来无碍,只是妾身的婢女被撞断了腿,方才在郊外,又听着这位沈公子的人叫嚣着要打死妾身,一时有些吓住了。妾身本不欲牵扯出这些事情,妾身请……掉状子。” 本来谢衷大半心神已经放在沈娇身上,听了这话登时又怒不可遏的拍桌而起,“真是岂有此理,赵姑娘莫怕,我大楚还是有王法的!” 他今日出城散心,不巧撞见了赵澜儿的马车被那沈青撞得是支离破碎,而那沈青身边的奴仆居然不依不饶颠倒黑白,小王爷一向怜香惜玉,当即怒喝着为赵大家撑腰,不惜告到了官中这儿。 沈青皱了皱眉想说话,而林景珩此刻却淡声问赵澜儿:“你当真要撤掉状子。” 赵澜儿冲他欠身,细声细气道:“妾身不过是毁了一辆马车,受了些惊吓罢了,不碍事的。” 好一对郎情妾意,可恨她上辈子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而且上辈子沈青在都城里的声名就十分狼藉,贵族子弟都传他对赵澜儿痴缠不已,甚至还意图强迫赵澜儿,致使许多人与他势不两立,让他无论是在都城还是在军中都分外难行。 那时的自己去问沈青是否确有其事,沈青只是看着她,挑起边缘凌厉的眉峰,“难道阿姐也觉着,我会看上那样的一个人,还做出此等下作的事情?” 沈青自然不会。 只是那些日后将会传的沸沸扬扬,以至于葬送了沈青的声名与前程的事情,却也不是凭空而生的。 撞车事小,但她不能让此事成为沈青‘下作痴缠’赵澜儿的影子。 沈娇冷笑了声,即刻问林景珩,“林大人,按大楚刑律,敢问诬告者该当何罪?” 一旁的茜玉立刻说道:“姑娘,诬告旁人者需当众打二十板子,且赔偿对方十两白银。” “如此便好。”沈娇抬手遥遥地指着赵澜儿,自来后第一次正眼看着堂上的林景珩,面无表情道:“林大人,动手吧。”第4章 堂上一片寂静。 本来是赵澜儿她识大体不予追究,这沈娇倒反过来要来处置她。 谢衷虽说喜爱沈娇的颜色,此刻也觉得看过不眼,轻咳了两声,“沈姑娘,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沈娇。”林景珩叹了口气,“主告赵澜儿她是撤告,而非诬告,此事不可混为一谈。” “原来是这样啊。”沈娇不阴不阳的刺了一句,“我记得,前些天有人告了赵澜儿,最后要撤告时,林大人可是铁面无私将他治了个诬告罪,怎么现在又变了。” 前些天,有个富家子弟伪造了赵澜儿的卖身契,想把她抬回家做小妾。 林景珩可是查得一丝不苟,最后还了赵澜儿清白不说,还好好收拾了那人一通。 彼时的沈娇只觉得他为人正派,即使面对一个青楼女子也体谅人家的难处,现在看来却未免可笑。 分明因为赵澜儿是被告,他就帮被告,如今赵澜儿是主告,他就偏帮着主告! 她粉面含春,眉眼娇俏,恶狠狠看人时不仅不会让人害怕,反叫人的心头好似被轻轻抓了一下,极轻又极快,却掀起滔天的波澜。 林景珩抿起了唇,静静想着:原来如此。 是因为这件事吃味了,难怪昨天晚上又将那珊瑚屏风抬了回去。 他不合时宜地感到心神畅快,表面上只看着铁面无私,“沈娇,案堂之上不容儿戏,既然赵澜儿准备撤告,那么本官裁决……” “林大人。”沈青却懒洋洋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半靠着沈娇的肩膀,不大高兴地问他,“你说谁在儿戏?你们方才险些冤枉了我,我阿姐替我讨公道,有何不对?” 凭什么认定了他阿姐在胡闹。 赵澜儿她穿着一袭粉白色长襦,带了一顶轻纱帽遮住了面容,此刻她主动掀开了帽子又向前两步,竟是冲着沈娇欠了欠身子,“沈姑娘、沈公子,一切都是妾的不好,妾向你们赔罪,想来沈公子也绝非故意,妾不该把事情闹得这样大,使得林大人他为难,妾心中实在不安。” 沈娇磨了磨牙。 真是恶心。 “我说你们姐弟差不多也就得了。”谢衷也跳了起来挡在了赵澜儿身前,然而一看着沈娇这倾国倾城的容颜,却又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气,“沈姑娘,你弟弟他驾车冲撞了赵姑娘不说,还险些要动手,若不是给我正好看见了,赵姑娘她怕是要吃大亏。” 这沈小公子长得仪表堂堂让人心生好感,背地里却欺负一个弱女子,实在是为人不齿。 谢衷不由得横了沈青一眼,又不耐烦道:“这样吧,本王出钱赔偿你们沈家,此事便也就算了!” 沈娇本来就有气,看着谢衷这副拉偏架的样子更是心烦,她猛地冲过来,不由分说就推了这人模人样的谢衷一把,“我弟弟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谢衷不妨被她狠狠推得踉跄几步险些跌倒,人还没反应过来,门外的护卫队便齐齐拔剑要冲沈娇过来,当场被林景珩斥道:“案堂内岂容放肆?五王爷,烦请把你的人管好!” 谢衷:…… 他才是那个挨打的人吧。 只是他怎样都提不起怒火,还觉得方才被沈娇推搡的那处骨头都松动了些许,悻悻然地按着自己的肩膀,把火冲着护卫队发:“你们快下去下去,别吓着沈姑娘!” 斥完了谢衷,林景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沈娇,此事与你无干。便就是你弟弟他撞着了他人的马车,自己却是毫发无损,你……莫要再胡闹了。” 说到最后,尾音逐渐低了下去,分明是没什么不妥当的,林景珩还是轻咳了一声。 像是要掩盖什么。 三月未见,沈青长高了不少,就在她身后坚定地支撑着沈娇。 这么好的青儿,最后却落得个白白送死的下场,而今天的这一幕与上辈子又何其相似。 都是被林景珩与赵澜儿害死了。 这案子似乎已有定夺,沈娇也不再说话了,她只是在堂下遥遥看着林景珩。 沈娇一向胆大,却知道分寸,以往心悦于林景珩时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如此直白。被她这样盯着的林景珩倒也淡然,只是耳根子略有些发热,缓了缓语气,“退堂——” “阿青。”沈娇直接转身,亲密地拍拍沈青的肩膀,一双眼睛里仿若有着璀璨星辰,“是你撞了赵澜儿吗?” 沈青不由挺直了脊背,沉声道:“是那位赵姑娘的马车不受控,冲着我奔来,亏得陈叔他驾马避免了二车相碰,赵姑娘的马车是撞在道旁的树上才散了架子,我本想援助一二,但她的车夫与婢女却是一口咬定、颠倒黑白。” 他话音刚落,谢衷就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拿扇子点他,鸽子血扇坠子一摇一摇着,“你你?????你睁眼说胡话,本王亲眼看见你们的人要与赵姑娘为难,赵姑娘的马车都散了架子,你们却毫发无损……” 沈娇冲他瞪了一眼,大声说道:“有人来找茬,我们沈家的人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冤枉我家撞了车,难道我家的人还要好声好气的和这群无赖理论分明?再说,你又不是没坐过马车,难道不知道是冲得越猛越容易被撞散架?!” 她天生不知道退缩两个字怎么写,更别说此刻是自己有理,一番抢白把谢衷说得愣在了原地,张了张口想要辩驳一二,细细思索却又觉得她有道理。 这时一双柔弱无骨地手搭上了谢衷的后背,将他飘远的神思暂且拉了回来。 “五王爷不必如此。沈姑娘,你心中不平,澜儿都知道,澜儿愿磕头谢罪,请沈姑娘莫要再行计较了。” 赵澜儿已经放下了帷帽,虽说众人见不着她那张含羞似怨的脸了,听着那清幽而纤弱的声音仍是心神一漾。 再看向那娇蛮的沈娇时,纵使对方生得再美,也不由起了点埋怨的心思。 赵澜儿说完就要来给沈娇磕头谢罪,而沈娇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谢衷平日里虽然混账,却是最看不得美人受苦,连忙拉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跪,头大道:“此事倒成了本王的不对了,好好好,都赖本王,本王不该让赵姑娘告官,本王给沈姑娘磕头赔罪成吗!” 赵澜儿赵大家她虽说沦落风尘,却自有一番清高,谢衷一向是她的吹捧者,自是看不得她受委屈。 而沈娇纵然性格娇纵,但……实在是太美,谢衷只要一望向她,喉头就仿佛滚了一杯美酒,又酥又痒,就连挨骂都觉出高兴。 想来想去,谢衷他当仁不让地就要来给沈娇谢罪,又让林景珩怒声而阻,“五王爷!你身为皇族血脉去给沈娇下跪,你难不成想让她背上不敬皇族之罪?” 今日的案子办得荒唐,然而这是林景珩第一次动怒,直把谢衷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后退两步,“是我糊涂了。” 想来,他是被赵姑娘一句话激得,险些给沈娇找了麻烦。 赵澜儿不动声色说道:“五王爷,你莫要冲动……” “赵大家。”沈娇冷声打断了她,“你少说两句,还能少害我一点。” 这是赵澜儿的惯用伎俩,方才分明就是激得谢衷替她下跪,由此给自己造成罪过。 赵澜儿飞快看了眼堂上的林景珩,而对方却只是紧抿着嘴唇,没有反驳沈娇的话,大约也是赞同沈娇的判断。 她心中一惊,再欲开口时又被沈娇身后那小丫头打断了话头。 说起来,沈娇跟着的这两个丫头穿得居然是南疆那边进贡来的月影纱裙,耳戴红玉坠,发缀绿眼石,看起来还要比寻常的官宦小姐还要气派。 说话的是茜玉,她跟来后便默然不语,此时一开口却直指要害,“是谁冲撞了谁,只需要回去现场,探查一番车辙痕迹便好。” 跑得急的马车印必然会留下相应的痕迹,而今日才下过一场小雨,城外泥土松软,更易通过痕迹来行辨认。 赵澜儿她的马车散了架子,众人都是先入为主的以为她才是受害者,沈青即使是不认,在五王爷的证词与马车面前亦是百口莫辩。 茜玉的话才一落地,沈娇眼前便是一亮,连忙抓住了沈青的手嚷道,“现在就去现场辨认,到底是谁撞了谁,林大人你可要仔细裁决啊。” 最后一句是冲着林景珩说的,语气娇娇俏俏,听起来像是撒娇,然而却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意。 林景珩每月都会去城外的平沛寺,说是为幼帝祈福,实则…… 实则是去见赵澜儿。 赵澜儿她此次出城,想必也是为了这件事,只是回去的时候撞了沈青的马车,由此而生出了这件案子。 堂内无人出声,唯有谢衷摸着下巴琢磨着,“这话倒是不假……快走快走。赵姑娘,我们且去还你清白。” 傻货,没见到他家的赵姑娘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呢。 沈娇幸灾乐祸,不容有其他闪失,携着沈青的手就要出门,步伐都透着股轻快,“好呀,既然大家各执一词,不如就让死物来查明真相。” 两方当即要走,林景珩却是皱眉,再拍了惊堂木。 他看得分明,赵澜儿透过轻纱望过来的眼神,带着惊恐与祈求。 只一眼,林景珩心中便有了决断,诧异之余,又觉出了些许为难。 这声响把沈娇吓了一跳,沈青不满地瞪他,“林大人,该不会连个查证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林景珩微微侧头,只是俯视着那微微发抖的女子,语气不起波澜:“赵澜儿,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来。” 虽说她是主告,然而来到堂上后却是一言不发,全是五王爷以及身边的婢女车夫在说话。 赵澜儿定了定神,轻声开口道:“回大人,妾当时在马车中不慎睡着了,只觉出一阵颠簸,竟是直接被甩出了车。幸而不曾伤到,回过神后,只听见妾的车夫与沈公子那边的人起了争执,妾心里实在害怕。随后……五王爷路见不平,便来到了堂上。” 说完便垂眸而立,这等回避的意思倒让人看得分明了:此事八成有蹊跷。 襄金冷不丁问道:“敢问林大人,这告状的本人,可是她赵澜儿?” 这会儿倒想撇清楚干系。 赵澜儿略有为难:“是妾身,然而……” “是本王非要你告官的。”谢衷嘀嘀咕咕道:“但之前本王问你的时候,你怎生不答呢?” 叫他在沈姑娘这里落了面子可多不好啊。 他急忙把赵澜儿的车夫以及婢女立刻喊来,语气终于发狠了一回,“你们这两刁仆,还不快将事情如实道来。” 那两人在堂外听得清清楚楚,眼看事情无可抵赖,俱是涕泪四流冲着林景珩叩首,哀求着林大人饶恕自己。 事已至此,瞎子都能看出真相,谢衷气得上去就要踹他们,被衙役给拦住,堂下一片混乱,哭声与骂声混在一起,而城中令林大人却在此刻却不合时宜地……分了神。 他看见沈娇正光明正大的偷笑,时不时偏头与身边的沈青说些什么,此刻她眉目飞扬,就连垂落在肩头的发丝都好像发着光,如此耀眼而美好,光是看着,便能让心头郁卒一扫而空。 本该如此的。 熙熙攘攘的官中案堂,林景珩面无表情,嘴角却温和地扬了起来,静静想着:沈娇本该是这样快活且肆意,连一丝阴霾都不能浸染。 赵澜儿一直留意着他的眼神,此刻只觉得内心古怪,顾不得多想便跪下朗声说道:“此事都要怪妾身,平日里不曾约束奴仆,致使他们为了脱责而连累了沈公子。也怪妾身,见了沈公子的人咄咄气态便心下害怕,以至犯了糊涂。” 说罢一咬牙,竟是拜服了下去,趴在地上说道:“妾身甘愿下狱,请林大人还妾身一个公道。” 茜玉一贯牙尖嘴利,当场驳了回去:“什么公道不公道的,公道便是赵姑娘诬赖了我们家青哥儿,又作出可怜相来讨巧卖乖。” 赵澜儿楚楚可怜的认罪模样本来已让众人心下不忍,但是被茜玉的一番话说得又立刻清明起来。 连谢衷都摸着下巴不说话,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最后抬头不耐烦地看着林景珩,言语里颇不客气,“林大人,你说怎么办吧!” “沈青。”林景珩只是淡淡地问他,“念在赵澜儿本人并不知情,本官以为不必动用官刑。但既然此事与你有关,本官问你,你意欲如何了结?” 他问得是沈青,然而却在直视着沈娇的眼睛,温温润润的,好似一块上好的玉。 沈青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来看沈娇,“阿姐,你说呢?” “我说呀。”沈娇也直视着林景珩的眼睛,然而却是半分情意都不剩,目光与语调都仿佛一柄利剑,赫然刺向了他,“此事可大可小,但我看这赵澜儿不老实,看似在认错,但句句都在给阿青泼脏水,着实让人心烦。” 说罢抿唇一笑,对着林景珩眨了下眼睛,轻轻巧巧说道:“林大人,我想把她打死,可不可以啊。”第5章 此言一出,旁人都还没反应,林景珩便沉下了脸色,语气暗含警告:“沈娇,这里不是胡闹的地方!” 他大约是真的动了气,这句话说得可算暧昧,虽然是斥责了沈娇,却透着亲密熟稔的意思。 可见这端方自持的林大人,在气急败坏之时,也是会口不择言的。 沈娇只是冷冷看着他,而跪在地上的赵澜儿她此刻身子晃了晃,竟是撑不住了,直接晕倒在地。 因为她的奴仆们都还跪着,此刻竟也没人来扶她,任由她身形单薄的倒在了地上。 这样子到底是让人不忍心,谢衷也叹了口气来劝她,“本王看啊这都是误会。?????沈姑娘您便宽宏大量放了赵姑娘吧,就把这两个恶仆打死得了。” 沈娇没意思的撇撇嘴,移开了放在林景珩身上的眼神,语气倒是平静,“林大人,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该应答。你既让我们定夺裁决,临了又嫌处罚太重,耍我呢。” 林景珩没有答话,他听着沈娇可称平和客气的语调,反而觉出萧索苦涩之意,胸中好似有滚水而沸,说不出的怪异。 抿了抿唇,林景珩放轻了语气,“只因小事便要人命,便是再严酷的律法也没有此等先例。沈姑娘,此事本官也有错,退堂后自会亲自向沈姑娘与沈公子登门赔罪。” 虽说沈娇是为了自己而对赵澜儿不依不饶,但她张口就要一条人命,林景珩一开始到底是觉得过分了些。 可是被她一句话说得,心间却又涌上心疼,想来沈娇从未受过委屈,纵然娇蛮些也是应该的。 他方才的语气不该如此严厉。 “诶对对对。”谢衷摇着扇子使劲扇了扇,“就怪你这城中令办案不力,早点把这两个恶仆揪出来不就完了,害得本王也跟着做了坏人。” 语毕讨好地向沈娇笑了笑,“本王也有错,本王也需得登门赔罪,不知二位现居何处,要不等会儿本王请二位去临仙楼里用个午膳,也好……” 沈青恶狠狠地瞪了这五王爷一眼,沈娇也是不耐烦,本来就没睡够,此刻也觉出没什么意思来,烦躁道:“我才不想再见你们,登门赔罪大可不必。” 襄金连忙小声提醒道:“姑娘,林大人也是要来我们家的。” 可不只是这个眼珠子快掉出来的五王爷。 谁知道沈娇把眼一瞪,“昨儿我跟你说什么了?我说了看他就烦,你都忘了?” 主仆二人虽说是低声,这话却是清清楚楚地让林景珩听见,他心中无奈,面上倒还是没什么表情,只缓缓拍了拍惊堂木,“此案已有定夺,赵澜儿的两个奴仆恶人先告状,罚每人十板子,而赵澜儿……” 话说一半,林景珩便见沈娇拿眼珠子斜他,本该在喉头的‘无罪释放’,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责令赵澜儿向事主沈青磕头赔罪,并赔偿沈青白银十两,退堂——” 沈青嫌弃五王爷那热切的眼神,一听退堂便揽着沈娇往外走,姐弟两人亲亲热热地离开了这案堂里,沈娇只顾着和沈青说话,再没回过头。 那五王爷望了望沈娇的背影,又看看还倒在地上的赵澜儿,最后还是跺了跺脚,招呼着人扶起了赵澜儿,妥帖送回了万花楼。 众人各司其职,这明亮宽敞的案堂转瞬间便只余下两三人,官中执笔人立在一旁连问了两声,林景珩才被惊醒似的,皱眉看过来,温和问他,“你说什么?” 执笔人只得再问一遍:“林大人,小的想问,这案子是归入诬告一类吗?” 点点头,林景珩补了一句,“不要将沈姑娘记载入册。” 沈姑娘,沈姑娘。 沈娇。 他分明是才见过沈姑娘,但如今听这名字从口中念出,却只觉一片缱绻悱恻,在隐秘的欢喜里又透着些许怅然若失。 方才林景珩也并非发呆,而是忽而记起来一句话—— “林景珩,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要答应我。” 那是沈娇的声音,故作云淡风轻,却好似一根绷紧了的弦,轻轻一碰,就要碎裂。 可是,沈姑娘从来不曾这样对他说过话。 沈姑娘对着他,永远是欢喜又热烈的。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变得不一样了。 耽搁了这么一阵,已然是过了晌午,沈府里也听说沈青人来了,正在家里大办宴席。 大伯母亲自跑来了正门迎接他们,一见着沈青便笑,“这便是青哥儿了?当真与二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与大伯母一同的还有她的一双儿女,以及许久不见的三叔。 沈府人口凋零,这几人就是如今沈家还在的一家子了。 沈娇默默撇嘴,心想沈青他与爹爹可没什么血缘关系,可见大伯母这人也真是惯会说场面话。 思及此,她却是不动声色地抽开了自己和沈青交叠的手,面色如常的和沈家人相寒暄。 上辈子沈娇是到最后,才意外在自己的簪子里发现了父亲给她的密信,只有寥寥几句,说沈青他其实是在长和二年时从河里捡来的。 因为不忍心沈娇的母亲再受生育之苦,又怕沈娇一个女孩子最后会受欺负,他们夫妻二人商量许久,便将这孩子收下,宣称是自己的儿子。 此事谁也不知道,沈娇决定烂在肚子里,她才不要沈青背上一个孤儿的名头。 她要阿青这辈子,永远快快活活的做她沈娇的弟弟,最好战场也不要去上了。 晚宴只吃了不过半个时辰,沈娇便带着沈青离席,吩咐小厮们将沈青的院落收拾出来。 沈青的星陨楼就挨着自己的揽娇院,是沈府里最为气派的一处地方。 等这姐弟二人离开,三叔沈玉林便懒洋洋地冷哼一声,“这两小辈,占了咱们家最好的两个院子,竟一丝感激也不见到。” 感激没有,难道银钱也没有?他们这两人可都是腰缠万贯的主。 “少说两句吧。”沈家嫡长子沈博瑾也跟着眼皮子一抬,“三叔你这些年将家产败落得干干净净,少不得还要指望着这侄子侄女来继续供着您老。” 话音刚落就有一只瓷杯贴着他耳边飞过去,沈玉林拍桌而起:“小兔崽子说什么呢?你前些日连我们家的祖宅都赌输了去,你倒有脸来议论长辈了?” 嘈杂的声音让夜风隐隐地送来,沈青习武,耳朵一向是灵,忍不住皱眉回头看了眼,低声道:“后面在吵架?” 沈娇轻笑了声,“阿青,你觉得他们为人怎么样?” 两人漫步在沈宅的青石小道上,那吵闹声隐隐地远了下去,换成了宁静悠长的蝉鸣。 沈青不再关心他们,“我怎么想得不要紧,只是阿姐你不喜欢他们。” 虽然沈娇装得与平日里并无两样,但她藏在眼底的不耐却是瞒不过沈青。 人人都说沈娇性格娇蛮,沈青却觉着他阿姐哪哪儿都好,若是让阿姐真心厌恶的人,那必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诈小人。 夜里风紧,沈娇穿得又薄,沈青自然而然地抖开大氅一并遮住了她,“阿姐,你若不喜欢他们,咱们另外择个宅子,远远的搬出去,再不见这些人。” 父亲临死前只说让他们去都城见见太后,可半个字都没提过都城这边的沈家。 沈娇却定住了脚步,随后轻轻拨开沈青的胳膊,自己抽身远离了些许才继续说道:“沈家这堆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喜欢这宅子呀。这宅子里也处处都有父亲的痕迹,我们就住这里,不去别处。” 她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沈青没跟上,驻足片刻,少年便神色自若地追了上来与她并肩,“不说他们了。阿姐,这趟我在路上耽搁了几日,都城外处处都是追寻陆家人的官兵,好些次我们都被拦下来问话,幸而吴叔机警周旋。” 吴叔是他们的老车夫,为人一向稳重,可惜上辈子没能落下个好下场。 而陆家人…… 沈娇心底蓦地闪过了一个名字:陆清显。 她知道,二十年前,大皇子与四皇子夺位,为此牵连了母亲三公主被贬为庶人不说,引发的朝堂动荡几乎是翻天覆地。 陆家看似没有参加党争,背地里则是四皇子家的忠实拥护者,不惜将自己儿子掐死,偷偷换成了四皇子家当时的那位长子抚养,这才保全了四皇子的血脉。 那位四皇子的长子,便是现今陆家的嫡长子:陆清显。 狸猫换太子,却是为了保全太子那一条性命。 五年之后,四皇子的那幼子便会回到都城夺.权,坐上皇位后便将自己的哥哥陆清显尊为昭平皇帝,将他的支持者林景珩钦为内阁首辅,还给了赵澜儿诰命身份。 “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沈娇不由掐了掐手掌心,“陆家人当年维护四皇子血脉一事败露,官府正在追寻四皇子他那个儿子的下落呢。” 谁又知道,朝廷现在极力追踪的那皇室血脉,其实就端在都城里,现如今被困于陆家宅子里的陆清显。 沈娇还知道,这个陆清显生来带有不足之症,过不了几年便会病逝在监牢里。 并且,一生未曾娶妻。 而…… 按理来说,等新皇继位之后,他陆清显的妻子,也应该被尊为皇太后的。 “阿姐。”沈青冷不丁拔下她的一根簪子,用沉沉的步摇坠在她眼前好好晃了晃,“想什么呢?叫你也不应。” 他们已经来到了揽娇院和星陨楼的交界处,沈娇望着沈青那温暖肆意的笑颜,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上辈子,赵澜儿那歹毒宣称沈青战死的声音言犹在耳。 轻轻拿回了自己的簪子,沈娇眨了眨眼睛?????,“想着,阿姐一定要护好你。好啦,你快回去休息,三日后,阿姐便带你入宫觐见太后娘娘。” 告别了沈青,她的眼神愈发坚定。 无论是阿青还是襄金茜玉,甚或是吴叔,她都绝不会再让一人平白受苦。 沈青来了三日后才入宫觐见太后,而这三日间他们只是整理着带来的东西,也不去见沈家原本的人,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把大伯母急得几乎要上火。 本来沈娇应该在一早入宫,但她贪睡,拖到了正午时分才起床,大伯母温温婉婉地送他们出门,殷切告知:“定要早些回来呀,大伯母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等着你们。” 上辈子,赌坊的人并债主会在今日下午登门闹事,沈娇特意选了今天进宫,看着沈家人那急迫却又不敢明说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反而磨磨蹭蹭地上了马车,轻慢道:“大伯母,太后她老人家如果要留我们在宫里住一晚也是有的,您可别等我们啊。” “大伯母肯定等着我这一对好侄儿呀。”她犹自在车窗边跟沈娇说话,那马车已经辚辚走过,沈娇更是半句话都没搭理。 直过了好久,大伯母才僵着脸回去,脸色转瞬阴沉了起来,低声道:“这小贱人怕不是发现了什么。” 总觉得这几日有些不对劲。 “大夫人,这沈娇啊就是这个德行。”身旁婆子宽慰道:“谁都不放在眼里,别人对她好是应该的,若是对她不好,她就能把人屋子都掀翻了。大夫人且忍一忍,先把这宅子保住,将来不怕没有治死她的时候。” 想来也是,沈娇的德行一贯如此,每每都叫人气得牙痒痒。可恨她这几日拼了命的去笼络沈青,这小子却也爱答不理。 长舒一口气,大伯母重新换上和蔼的面孔:“我对娇娇可是一片好心,说什么治死不治死的?日后你再敢口吐恶言,小心我不顾你这张老脸,给你板子吃。” 此时深秋不显萧索,反而一片阳光明媚,落叶染足了红,竟和血色略有相似。 林景珩坐于庭院,凝神查看着往年的案宗,此刻一个小厮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喜上眉梢道:“林大人,沈姑娘她出门了,想来是忍不住要来找林大人,您快去前厅候着罢。” 目光失去了焦距。 手指仍然是在惯性的翻过了一页,眼前这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个个都在纸上欢快悦动着,林景珩盯着这些字,声音仍是清冷,“盯着人家姑娘行踪这本事,你是几时学的?” “我……我那是不小心听街上的人说的,沈姑娘出门排场大,大人你也是知道的!”赵玔急得跺脚,“林大人,沈姑娘以往可是日日都来咱们家找你,这三天却没了音信,好不容易再来了,大人可别怠慢了她。沈姑娘脾气大,心却软,大人你好歹做出个热头样子哄哄她。” 别的不说,这三天里,每次前门一有动静,他家林大人可便立刻来问是不是沈姑娘那边的人,得知不是沈姑娘后也只是点点头,但赵玔看得分明:他家大人可是连眼角都透着股落寞。 分明是记挂着人家,何苦又做出这不在意的模样。 林景珩静静放下了书。 这三日间他每日思索,却愈发混乱。 既然早有定夺,何必耽误一个好好的沈姑娘。 可…… 可每每一想到这个念头,他便几乎立时间失掉了所有力气,茫茫然不知所措。 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够这样,他承受不起这样的代价。 “赵玔。”他自枫林间起身,即使要去见心上人,也是气定神闲温润如玉的模样,“有件事情,明知是错,我却不得不为之,你可知是为何?” 赵玔殷勤跟着,不假思索道:“大人如此地清正廉明、一心为国,定然是为了大义而为之。” “错了。”林景珩失笑着摇摇头。 看了半天的落叶,他似乎也与那飘然而落的枫叶一般,带着温和而决然下坠的坚定。 “我知错而为。” “无非逃不过私情二字。” 这是说出来恐怕连自己都会嗤笑的心思。 赵玔听得云里雾里,“林大人,您是最铁面无私的,百姓都叫你林青天呢。” 正说着,他们来到了前厅,一个丫鬟刚从门外回来,立刻被赵玔叫住,“小桃?沈姑娘她到哪儿了,可有带什么东西?我提前知会库房腾出地方来。” 小桃还喘着气,面露困惑之色,“沈姑娘她没有来咱们这儿,反而去了尾花巷的……陆府。” 陆府,自从三个月前陆不闻私藏四皇子血脉一事败露之后,阖府都被查封,陆不闻在狱中自缢身亡,他们家中的人也要择日被关入大牢。 “沈姑娘去那里做什么?”赵玔也跟着困惑,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林大人,您脸色怎么这般难看了?可不能让沈姑娘瞧见啊。” “无妨。”林景珩脊背立得笔直,就好像一尊绷住的石像,静静问道,“沈娇去陆府做什么?”第6章 马车刚好顺路,沈娇便临时稍稍改变方向,来到了尾花巷。 这巷子里住着三四个官宦人家,陆府居于前,而门前则是有官兵把守着,门上还贴了封条。 即便是在马车里,沈娇也能听见那宅子里传出的哭喊声,似乎是有人在疯狂拍着门,伴随着声声惨叫,“救命啊官爷……我家公子要死了。” “官爷救救命吧。” 守门的只是不为所动。 沈娇忍不住下了车来到门前,还没走两步便被官兵拿长矛指着,厉声警告道:“闲杂人等切勿靠近。” 沈青下意识将她挡在了后面,却只是皱了皱眉,回首轻声问她,“阿姐?” 沈娇露出头来:“我是太后娘娘认下的义女,我能进去看看吗?” 陆府门后的那些哭声霎时间变得更盛,与捶门的声音一起,听着都有些惊心。 那守门的官兵都是大理寺衙狱,闻言只是略看了眼沈娇,语气倒是和缓了不少,“这位小姐请勿为难我们,是太后她特意过叮嘱不许放人进去。” 进不去便只能回到马车上,沈青还在透过窗子皱眉看向后方,“阿姐,你为何要进陆府?” 自然是为了去见陆清显。 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陆清显的身份,沈娇的心里已有了一个计划。 当今陛下才十一岁,却是又笨又坏又蠢,大楚在他的手里那是乌烟又瘴气。 而太后垂帘听政,又与朝中的辅政大臣齐国公相互制衡,两方势力盘根错节又牵扯颇多,即便是让沈娇来公允地评一句,她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这几年间,整个大楚几乎是被整得风雨飘摇,上层人只顾着夺权厮杀,完全不管天下黎民百姓的死活,以至于外族来犯,百姓苦不堪言,楚国几乎要毁于一旦,在要紧时刻被那四皇子流浪民间的幼子伺机登上皇位。 虽说沈娇因为新朝吃了许多的苦头,可至少……新朝的皇帝确实会还给大楚一片清明。 她不想阻止,也不能阻止新朝皇帝的登基。 但若是想保全自身,她得给自己找点保障。 这保障,就是陆清显。 “我那日来都城,走的是水路,不巧在江上撞着了樵石,以至整条船都翻了。”沈娇懒懒靠在了车厢上,费力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幸好当时旁边还有一条大船,我们让那条船上的人救了回来,这其中救人的人呢就有陆清显。” 当时情况繁杂,而那天的陆府还没倒霉,那条大船上有不少官宦子弟们,想来陆清显也在上面,只是她根本没注意。 “姑娘当时是被林景珩林大人救回来的。”茜玉嘴快,“回来后就对这林大人念念不忘呢。” 何止念念不忘,几乎是一见倾心进而痴迷了,从此后就跟在林景珩身后做小尾巴,其他人都治不了沈娇,独独林景珩一个眼神就能让她乖顺下来。 襄金也跟着问道:“但是,当时姑娘根本没见到这个陆府的人啊。” 当时救人的其实不少,襄金也记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陆清显这个人了。 “见到啦。”沈娇理直气壮道:“就是没怎么注意而已,我昨天突然想起这回事,才来看看我的救命恩人,谁知道他们全家都倒霉了。” 主仆三人都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只有一旁的沈青冷不丁问她:“那阿姐准备如何答谢这个陆清显?” 沈娇下意识避开了沈青的眼神。 她打算嫁给陆清显,横竖这人都是要死的,在这人死之前,沈娇便尽所能地对他好一些,让他能安安稳稳的度过剩下的时日,她要的也不过新朝皇太后的名头……不为过吧。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有些心虚,沈娇撇撇嘴,“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看他们家这么惨,我便帮帮他好了。” 沈青也移开了目光,低低应了句,“好,阿姐要做的事情,我也会尽力而为。” 说罢便低头?????挑开帘子,径自从车里出去,在车外扬着鞭子高声道:“我来替阿姐驾车。” 阳光透过缝隙不断洒进车厢,沈娇忍不住弯眼笑了笑,“好。” 穿行过繁盛的都城长街,她们二人从宫中的武定门入内,有个小太监殷勤地引着他们前往慈宁宫去了。 宫中气度威严,偏偏沈娇总觉得这雕梁画栋之间充斥着股鬼气,上辈子经常是太后连着叫了四五回,她才入一趟。 太后名叫姜姒,今年不过三十九岁,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而显出她悠然华贵。 她是真心疼爱沈娇的人,久居深宫大院,难得有一颗慈爱之心,不顾皇家威严地立于宫门口等着沈娇,一见着她便露出了笑脸。 她低声向嬷嬷说道:“哀家见着娇娇打远处走来,那裙角翻飞环佩鸣绕的模样。恍惚间,竟以为是三公主她又回来了。” 沈娇步子飞快,转瞬间就到了眼前,犹如打着旋儿的劲风,“太后,你是不是和嬷嬷在说我坏话呢?” 说罢将沈青往前一推,“您看,这是我弟弟沈青,他给您磕头了。” 沈青反而比她拘束,磕了头后问了三两句话,身为外男不便多留,便被带到慈宁宫外间等候。 姜太后拉着沈娇的手带她往屋子里走,笑眯眯问她:“你让你弟弟跪,自己怎么不跪啊?” 沈娇理直气壮回道:“那地上多硬啊,叫阿青多磕几个头,就当替了我啦。” 宫里用的可都是金砖,冷不丁跪下去,沈娇得疼两天。 姜太后被她逗得哈哈直笑,停了后又直点头,“说的对,当年你母亲三公主也不爱跪,我那次被姜家主母罚跪一整夜,可把她给气坏了,晚上巴巴的给我揉药酒。” 她是姜家的庶女,而三公主是姜家娇贵的外孙女,虽然两人身份千差万别,却意外合得来。 因为她出身低时常受欺负,不巧被三公主撞见过几次,那时的二人毫无交情,三公主竟也屡次帮她。 慈宁宫处处奢华,却未免显得太过冷淡,而沈娇她来时,只需要往那堂上一站,似乎就能令整个宫殿都慢慢地活了过来。 “娇娇不爱跪,那么以后就都不必跪了。”姜太后坐上了美人榻,亲密拍拍沈娇的手掌,“这是哀家的懿旨。” 沈娇乐得连忙给她倒了一盏茶,十足地谄媚样子,“谢谢太后,就知道您疼我。” 她分明没故意逗人笑,但每每一句话便引得满宫的嬷嬷丫鬟们哄笑不已,等掌事嬷嬷提醒太后这日头已近晚膳时,姜太后只觉得快活无比,拉着沈娇的手叫她留下用晚膳。 沈娇连忙站起来后退几步,“我弟弟还在外面等着呢,他性子和我差不了多少,等了一下午该烦了。” 一句话提醒了姜太后,她微眯着眼睛回忆道:“阿青?说起来他倒是不像三公主,不知是否与你父亲相似?” 同时又微微垂下了眼睑,“可惜了这仪表堂堂的俊男儿,只能做个无官无爵的庶人,姨母也不好给你们封爵封郡的。” 三公主被贬为庶人,且她的后代也不能视同皇家血脉,只能做一辈子的庶人。 沈娇倒是浑然不在意,“我怕什么,我来了几个月,看见都城里那帮什么伯爵侯爵世子的,其实大多都是草包,我宁愿做个庶民,也不要和那帮人混在一起。” 此番真情流露毫不作伪的言语又激起了一阵笑,沈娇反而急了,“我没有说酸话,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别笑嘛。” 这些人所谓的爵位官位,家族荣誉,上辈子却多数在瞬间灰飞烟灭。 再想想他们那绞尽脑汁争夺荣宠的那些肮脏手段,总觉得没意思。 “好好好,我们娇娇是有瞧不上他们的道理。”姜太后乐不可支问她,“那娇娇想要什么?” 金银珠宝她有的是,权势和虚名她又根本不需要。 沈娇根本不缺什么,刚要开口拒绝,心底涌上来一个想法,便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话头。 这点变化瞒不住姜姒,她眸中精光一闪,随后笑吟吟问她,“是想要姨母替你给林大人赐婚罢?” “不不不。”沈娇急得跺脚,“我跟那个姓林的毫无瓜葛!我绝不要和他成婚。” 不过几息间,她额头上已经出了点冷汗,可怜巴巴地看着姜太后,“之前是我一时被鬼迷了心窍,我现在可不这么想了,姨母你别这样呀。” “不要了?”姜姒却是略有讶然,只是很快便平和了下来,点了点头,“既然不是为了林景珩,那娇娇想要什么?” 沈娇的话还堵在嘴里不知如何开口,姜太后便微微一笑,“扭扭捏捏,可不是三公主女儿的性子。” “我当日来都城走水路,带得金银财宝太多不慎翻了船,幸好被人救了一命。”沈娇只好干巴巴说道,“当时我睁眼看见了林景珩,便认定了他,但这几天我却忽然想起来了……那个救我的人,也有陆家人的一份。” 姜太后飞快反问:“陆家,陆清显?” 说完却是松了口气,“怪道你忽而不那么紧着你那林大人了。只是娇娇,陆家如今阖府都有罪,你是想帮帮他们吗?” 沈娇使劲点头,“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不管他的道理。” 其实当时她也没到失去意识的地步,可是看得真真切切,船上总共有三四个公子哥,只有林景珩他一人跳下来救了自己。 另外那几人就好像死了一样根本没管她,还吹着小风喝着酒呢。尤其里面有个长得特别出尘、好比清雪松泉的一个公子,嫌她呼救的声音太大,还从船上遥遥地皱眉瞥了她一眼。 这小王八蛋,上辈子她不好意思给林景珩留下坏印象就没动手,这次她一定要把人揪出来,狠狠踹两脚才解气。 “……娇娇!”姜太后抬高了声音,“小丫头当人面就出神,想到什么了?” 沈娇摸了摸鼻子,“想起当时情况凶险,有点后怕。” 大约是她难得示弱的模样惹得姜太后意动,她当即叹了口气,“罢了,四皇子那事早便尘归尘土归土。哀家来予你一块令牌,你可自行出入陆府去看望那个陆清显,要送什么东西也由你。只是不能将人放走。” 这块令牌是宫里的一等腰牌,见了它就等于见了皇家人,天底下哪里都去得,可不仅仅是陆府。 寻常人拿了腰牌恐怕要惶恐,沈娇却是欢天喜地,捧着腰牌接连给姜太后行礼,“谢谢太后谢谢太后,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您,不让人欺负你。” 姜姒笑得倒在了榻上:“真是人小鬼大,哀家可是太后,试问谁敢来欺负我? 沈娇也跟着笑了两声,被太后摆着手示意离开,“快去吧,别让阿青等急了。记得往后多入宫来与哀家说说话。” 离开了慈宁宫,外头的天色倒还没暗下来。沈娇虽然心里还颇有些舍不得,也只能步伐匆忙地出宫上了马车。 镶金茜玉研究着太后赐下礼物的礼单,啧啧称奇:“太后娘娘真是有心了,给咱们的大多是宫廷里才能有的珍贵药材,还有许多进贡来专供皇家消用的物件儿。” 知道他们家小姐平日里什么都不缺,于是送来这些珍贵又带有权势意味的宝物,连西域进贡来足足五两重的夜明珠都赐给了他们小姐,往后都城里怕是人人都知道她有多得宠了。 沈娇也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快点回家去仔细摸摸那夜明珠和玳丽莎,忍不住就爬向前头,迎面吃了一口的风:“阿青,快点快点。” 沈青一回头就把她塞进了马车里,还顺手揪了下她的头发,语气难得严厉:“莫要乱爬乱动,仔细摔着。” 茜玉怪叫着,“啊哟,这回可是轮到青哥来管着咱们娇姐儿了。” “娇姐儿早该让人管管了。”襄金笑嘻嘻道,“青哥好样的。” 沈娇悻悻然摸着自己的头发,高声向外头驾马的沈青喊道:“记得先去一趟尾花巷。” 过了许久,沈青的声音才混着风声传来,稳稳答道:“好。” 这次沈娇下了车便冲着守卫晃晃腰牌,果然顺利放行,只是沈青却被拦在了外面,他皱着眉拉住沈娇的手不叫她进去,十分不赞同道:“这陆家人被关了两三个月,焉知他们如今府里的情形?阿姐,不如让我替你进去看看。” 一个身量较高的守卫躬身应答他,“这位公子不必多虑,宫里每日都差人送饭来,且府里如今只剩了女眷和那个陆家的独子陆清显,不碍事的。” 旁边那个欲言又止,“且,那陆公子……” 他们言辞闪烁,沈娇难免猜测,“陆清显是不是情况不大好了?我之前来时听里面在哭。” 两个守卫松口气,“正是,虽说太后不许为其医治,但若是人死在里面,事后怕也是要追责咱们,姑娘快进去看看吧。” 沈?????青还是不大放心,沉着脸招呼上了茜玉,强硬着说道,“带上个婢女,早些出来。” 之前守卫不放心沈青一个大男人进去,如今换上了个小丫头,两人便不再刁难,默默让开了道路。 刚好有些饿了,沈娇掏出了在慈宁宫中用手帕包住的那几块金丝茉莉饼,边吃边回头安慰沈青,“放心,你阿姐我还是很机灵的,能有什么事儿呢。” 这话说出后不过片刻,她就有些后悔了。 茜玉胆子大,犹自不怕,手臂被沈娇紧紧抓住了还笑话她,“姑娘方才和青哥说大话的本领哪儿去了?” 沈娇塞了她一嘴的茉莉饼,“我的心肝好宝贝,别笑你家小姐了,谁知道里面这么渗人。” 一个家族、一个宅子,大约是真的有气运这么一说。 现如今陆府败落下去,日头也恰巧近乎黄昏,外头还是彩霞四溢,这里面却是一片昏昏沉沉,连大道上都堆满了腐烂的树叶,说不出的阴沉难过。 她们还看着一只身形轻快的大老鼠从眼前窜过,茜玉顿时吓得惊叫一声,沈娇却哈哈大笑,“你方才取笑我的本领又哪儿去了?” 大约是两人动静太大,从一处小道忽而就出来了一个面色枯黄的丫鬟,表情十分呆滞,恍惚着问她们:“什么人?” 她来时悄无声息,就连声音都虚虚浮浮,落不到实处。 沈娇吓得躲去了茜玉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定神埋怨道:“姐姐,你走路没声音的呀?” 若不是瞧见了她脚下那实打实的影子,沈娇方才几乎要落荒而逃。 那个枯瘦的丫鬟没回答,只是盯着沈娇手里的茉莉病使劲儿咽着口水,方才还死气沉沉的眸子中迸发出了惊人的光芒。 饿死鬼看到食物的眼神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沈娇有点害怕,犹犹豫豫着将一块好的饼子递出去,茜玉想接过给她,却让那丫鬟恶狠狠地一把抢过,几乎是糊进了自己的嘴里,没有水,根本咽不下去,却还是盯着沈娇帕子里剩下的食物。 茜玉连忙护着沈娇后退几步,“你多久没吃饭了?护卫说,你们府里每日都有人来送饭的啊。” “呵……哈呵呵……”饿死鬼丫鬟捶着胸要将食物咽进去,只是看起来完全被噎住了,眼里不断溢出眼泪,哀求着望向她们。 茜玉小心翼翼地解开腰间的水壶,还迟疑望沈娇一眼,“姑娘,这是你用的……” “给她给她吧。”沈娇看得心惊,一把将那镶了一圈绿猫眼石的异形珍宝水壶拿去,给那丫鬟灌了好几口水,眼瞧着她顺过气来了,才皱眉问道:“你家公子呢?就是那个陆清显,还没死吧?” 小丫鬟总算活过一口气来,虽说还贪婪地望着沈娇那盛满了茉莉饼的帕子,闻言也立即清醒并惶恐了起来,死死抓住沈娇的手腕,“小姐……求求、求求你去救救我们家公子吧!”第7章 陆府阴阴沉沉的,但瞧着之前大约也气派过,林台楼阁一应不缺,府里还有两个人工辟出来又引入了活水的小湖泊。 只是因为陆府被封了,连水源都被堵塞,路过湖泊时只闻见一阵隐约的恶臭,水面上飘着的都是腐烂殆尽的锦鲤残骸以及阴绿色的荇藻。 沈娇被丫鬟拉扯着快步穿行过前院,走入了陆家的后宅,路上得知她们这宅子里倒是有饭送进来,只是打开了食盒,便会发现里面全是……一滩滩烂肉。 “先是大夫人当日自尽,后来两个姨娘也没了,再后来大公子病倒了,二房三房的一个没留。”小丫鬟神神叨叨说道,“今天的春枝也被病死了,我看着她的尸体看了许久,险些啃上了……幸而听见了两位姑娘的声音。” 外面是一片平和盛世。 深宅大院里,却是人吃人的惨状。 沈娇抿唇,感到说不出的恶心,忍不住小声道:“放心,以后我每日都来给你们送吃的。” “你们家大公子曾经救过我们姑娘一命。”茜玉跟在后头说道,“我们姑娘最是知恩图报的。” 丫鬟喜形于色,几乎就要跪下给沈娇磕头,又被强硬拉起来继续带路。 陆清显就住在后宅里最为显眼的院落里,他这里倒还是干净些,现如今整个陆府死得就剩下七八人,他院子里居然也有人在慢慢擦着地。 沈娇带来的茉莉饼分得七七八八,最后留了两块,在众人的感激声中忐忑走向了陆清显的房里。 一进屋子,就有股幽幽的清香传来,这香气并不浓烈,也非花果脂粉般庸俗,只是股淡淡的清新而冷冽的味道,闻了反而有些提神醒脑。 床上躺着一人,站在门口看不清楚面容,想来就是陆清显了。 他虽说正病着,可是远远一看却并不觉得衰败。院子里的仆人都很忠诚,据说他是昨天才断了吃食,但要命的是他一直发热不退,是不妙的架势。 原本沈娇看见了这宅子里的惨状,料想陆清显如今说不准是个什么凄惨模样,大约只剩下一口气罢了。 可现在一看,这屋子里干干净净,他在床上呼吸平稳,除了面色有些嫣红之外,并没有什么疯状。 “这个陆公子不简单。”茜玉低声说道,“下人都几乎要互食了,他自己又病着,却还是能让人忠心耿耿的伺候他,若非是颇有手段能震慑家仆,不然就是为人十分和善宽厚,让仆人们甘心替他卖命。” 沈娇也有此感,她让茜玉去了屋子外和那群仆人们打听打听事项,自己则是慢慢走到了床边,壮着胆子望了望他。 随后咬牙切齿。 这人,分明就是那日在船上好整以暇撇了她一眼的那小混账。 由此可见。他绝非茜玉推测的那什么和善宽厚之人。 他确实正在发着热,谪仙一般的容颜沾染了病气,却迸发出更为炽烈的惊心之感,下颚薄如银剑,鼻峰挺立秀美,毫无血色的薄唇紧闭着。 只是这些放在了一起,却并不显得女相,反而有种少年之气肆意的不凡气度。 沈娇看惯了各色容颜出众的人,但今天细细瞧着这陆清显的长相,也是不由看得略有入迷,直到对方发出难耐地闷哼,才将她惊醒了过来。 人,还没死。 并且,以后会被追封为皇帝。 并且……他长得十分出众,如果说林景珩是温润如玉冠姿飘然到极点的君子相,他这就是带有杀伤力般的薄刃锋利,这容颜几乎有些令人心生畏惧。 “也好。”沈娇坐在床边自言自语道,“光是这张脸,就配得上我。” 就算以后与他成亲再过上一段日子,整天看着这张脸,那也是十分赏心悦目,不算亏待了自己。 许是被声音吵到,床上的少年睫毛轻轻颤了颤,就宛如透明的蝉翼。 沈娇这才发现他足足盖了三层棉被,连忙伸手将那被子全部拨开,虽然知道都城里这边有人发热高烧了,都每每喜欢捂着发一身汗驱散病意,但她可从来不赞同。 恰好附近有一盆水,沈娇顺手绞了自己的帕子敷在了他额头上,又探着他头上的温度,亦是觉着不太好。 但上辈子,她听说这个陆清显倒是挺能拖的,先是被关在家里病了大半年,后又被提进了牢狱里关上了一年半才死,期间经常传出他快病死的消息,却犹自在强撑着,也算他倒霉,就死在了改朝换代之前的那一年。 “你现在可不要死呀。”沈娇叹了口气,“我明天再来看你。” 刚要抽手,她的手腕却被人一把紧紧攥住,想来他是烧糊涂了,只是定定地睁眼望着她,一双眸子里满是混沌与虚然,唯有手上力气是真的,任沈娇怎么挣扎也不放手。 “陆清显?你看清楚,我是好人啊。”沈娇心下害怕,她本来半坐在床沿,现在已经是后退一步站了起来,只是挣脱不开那只手,她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捏碎了,只好弯着腰同他对视,急中生智道:“你松手,我给你吃的。” 陆清显也已经断粮两三天了,闻言果然是略有松动,望着她,嘴唇轻轻地颤了颤。 沈娇趁机抽回了自己的手,发现那腕间已是一片通红,不由得恼怒了起来。而床上那病秧子却在低低叫唤着什么,沈娇凑近一听,才发现他似乎是在学自己说话:“明……天再来看你。” 这是烧傻了? 怪可怜的。 沈娇慢慢掀开了帕子,将里面那两块喷香的金丝茉莉饼给他看,对方的目光果然随着食物而动,大概是想吃的。 她本想让茜玉过来喂他吃东西,却又怕那丫头笑话自己,只好磨磨蹭蹭地去拿了桌上的一盏茶,小心翼翼地将茉莉饼掰开,一块一块的喂给他吃。 小时候,沈娇在河道旁抱过一条小花狗,那小狗脏脏的,正值冬天被人丢进了河里,抱上来时是瑟瑟发抖,沈娇也是这般一点一点的喂?????给它东西吃。 那小花狗还是没能捱过那个冬天,就如同这个陆清显,生命短暂又可怜,若不是遇见了沈娇,只怕要受到不少的苦头。 陆清显虽然饿,但他也只是吃了一块的饼,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沈娇再次伸手探了探,不知是不是心里想着的缘故,她觉着似乎是没那么烫手了。 拍拍手上的碎屑,沈娇又给他换了个凉帕子,悄悄出了门。 茜玉已经和那几个小丫头打成了一片,探听出不少事情,走出陆府的路上就一五一十地背给她听,“原来他们陆家在二十年前,那家主还是个正三品大官。他家儿子同四皇子有过命的交情。当年四皇子杀君篡位之时他们家虽然没被牵连,却也自然受到了新皇帝的冷落。尤其是现下朝中重臣齐国公,据说当年与陆家就有龃龉,这些年来一直在打压他们家。” 沈娇微微眯了眯眼:“齐国公啊?” 这也是她的仇人,上辈子齐国公在新朝登基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就投奔了新帝。真是好一条走狗,利用自己屹立三朝的本事,殷勤替新帝扫平了障碍,并且再次旧事重提,说三公主才是当年那场宫闱祸乱的主力者。 那时沈家的人又跳出来帮齐国公家,把沈娇打得措手不及,数百朝臣上书要赐死沈娇与沈青,逼得他们二人一个被林景珩囚禁,一个身在北漠疆场而不能回都城,到死也没能见到一面。 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沈娇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陆府,想起上一世这些无可奈何的事情,总觉得心中郁郁不平,难得叹了口气。 陆府门前却是热闹,除了沈青的马车在外等着之外,居然还有足足一队的人马执着火把立于门前,而为首的那一身青黑色官服之人,正是林景珩。 他看了沈娇一眼,旋即不安地抿了抿唇。 沈娇也没料到能见到他,只是转念一想:林景珩原本就是四皇子的人,他眼下在朝中为官也不过是为了迎回新帝罢了,大约也是知道陆清显的真实身份。 现如今陆清显快死了,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沈姑娘。”他永远都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只是也向来不肯作伪,“陆家如今是朝廷重臣,沈姑娘身份尊贵,不该牵扯进来。” 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陆府,这里的波诡云谲、暗流涌动,一环扣着一环,并不是沈娇她能够应付得来的。 “不劳林大人费心。”沈娇不慌不忙地绕过了他,同迎面而来的沈青一起回到车里。 将将踏上了车蹬,林景珩却又叫了声:“沈姑娘。” 沈娇不耐烦地回头,看见他正柔和地望着自己,眼底忽而就涌上了一片模糊。 多少次,为了林景珩这虚情假意,她吃过多少吃苦头,落得个凄惨而亡的境地,全怪这人。 过了须臾片刻,沈娇才慢慢说道:“林大人有空来管我,不如趁早让你那位赵大家前来磕头赔罪,要不然过了时限,我一定把她告进大牢里去!” 林景珩微微一怔,而沈娇已经快步钻进了车里,连个眼神都没再落下。 驾马的沈青不动声色地看过来几眼,亦是没有多言。 马车轱辘声已经远去了,他还是萧索的立于原地,片刻后又忽而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又来了…… 他并非呆立着,只是方才他眼前忽而一阵模糊,脑海里迅速闪过了一个画面: 那是沈娇冷冷地指着大门的方向对他说:“你让我觉得恶心,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大人?”守门的直喊了两声才让他回神,不自在道:“并非我们不给城中令脸面,只是这实在是太后和齐国公亲自下的指令,沈姑娘她有腰牌才能替她放行,大人别为难我们了。” 林景珩的嗓音有些哑,表情更是带着些古怪:“……知道了。” 他竟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向着来时方向,慢慢地走了回去。 赵玔一溜小跑跟上来了,惊讶不已问他,“大人,你做什么了?沈姑娘刚刚那一下,可是快哭了。” 他家大人像是根本没听见,只是木然地往前走着,看着更像是心里不痛快。 “我的大人哟。”赵玔长吁短叹,“您虽是状元郎,可是在这都城里毫无根基,这段时间下来若不是沈姑娘护着,您就连平日里为官办事都要艰难许多。” 林景珩忽而站住了,“她待我好,我自然知道。” 接着扯了扯唇角,“我配不上。” “那大人您就别惹她生气啊!”赵玔急得干跺脚,“那个万花楼里的赵澜儿,瞧着还没沈姑娘长得一半好看呢,大人你为了她而惹恼沈姑娘,把人弄得这么委屈是图什么呢,就算您喜欢赵澜儿,那也……” 他的后半句被林景珩冷冷的目光打断,忽而觉得心里发毛。 再定睛一看时,林大人却还是那副谦和自持的模样,方才那让人寒毛直竖的一眼,仿佛只是幻觉。 “莫要说混账话。”林景珩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压下心中杂乱不堪的事宜。 赵玔还是絮絮叨叨:“小女儿家吃醋罢了,您给她赔个不是服个软不就得了,沈姑娘她对大人您的前程可是大有裨益,您得想好了啊。” 小女儿家吃醋罢了。 林景珩忍不住苦涩的笑了笑,他真是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因为一个姑娘家的冷淡而患得患失,心生恐怖,实在是不堪其扰。 马车行得快,不过片刻,沈娇便已经回到了沈府。 远远的,就听见里面嘈杂声不断,似乎是一群人正在凶神恶煞地吵闹着,沈青下意识按了按腰间的剑,就被沈娇制止住了。 “是那大伯母的长子沈博瑾,他赌输了家里的祖宅,今天赌坊那边派人过来收房。”沈娇探出头咬耳朵,刚要再说就被沈青按了回去。 不愧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听着她那幸灾乐祸的语气,沈青只是低声问道:“阿姐,你想趁机买下这宅子?”第8章 进去一看,里头果真是正在喧闹不堪着,赌坊的人派了打手过来叫嚣着要烧宅子,沈博瑾正跪在原地求饶,大伯母面色死白得叫两个仆妇搀扶着,一见着沈娇便捂着唇泣不成声走过来,“娇娇,你怎地回来了?我们沈家就要大祸临头了,你快出去避避吧。” 沈娇则是脆声应了句,“好。” 她并沈青转头就走,茜玉还对她说道,“姑娘,这儿太乱了,等后半夜我们再派沈叔来取行李吧。” 这丫头说走就走,一时却让大伯母愣在了原地。 唯有那沈博瑾连滚带爬着过来,高声喊她,“二妹妹,二妹妹救救我。” 大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殷切走向沈娇身边抓着了她的衣角,“我的娇儿,大伯母让你受苦了,你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居然连家都没了!” 说起来这个沈博瑾,一直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辈子还曾醉酒误入过她的房间,若不是当时沈青及时赶到,沈娇险些要栽了。 之后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想来她的名声就是那时开始败坏的,若非她那时太喜欢林景珩,还请太后出了面,大约就真的要被设计嫁给这个阴险的堂哥。 之后这件让她难以启齿的晦气事,更是作为了那帮人攻讦她的把柄,用词几乎不堪入目。 上辈子她信了误入的说辞,也信了大伯母是情真意切为她打算,才要三番五次敲锣打鼓似的要聘她入门。 可如今沈娇却是看清楚了他们,一见到这张扑过来的脸便觉得恶心。 沈博瑾没注意到沈娇面上的嫌恶之情,只顾着和沈大伯母作戏,悲切道:“母亲,事到如今您就别跟二妹妹装了,二妹妹好歹是我沈家的人,她如何能不管我们呢?” 大伯母抹了把眼泪,“不许胡说,都怪你这孽畜,娇娇纵然能救我沈家,我也知道这孩子必定不会不管我们的,可这也太难为她了。” 沈青微不可见皱了下眉。 他能觉出这对母子的暗箭伤人之处,几乎是立刻冷下了脸,而沈娇则是笑眯眯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角,“还是大伯母疼我,既然大伯母知道我的为难之处,那我便可放心的走了。” 襄金茜玉立刻招呼着外面的车夫,当真是半点情分也不留,立即就要离开。 大伯母与沈博瑾对望一眼,彼此俱是又惊又怒,而那赌坊的打手们已经步步紧逼了来,叫喊着让他们拿出房契抵债。 “二妹妹!”沈博瑾咬牙喊道,“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大哥哥实在没法子了才向你开口,若是拿不出钱来,我们沈家可就完了!” 大伯母则是恨得锤了他一下,“娇娇她虽然手指头缝里漏点下来都够救咱们家,但你这孽畜也好意思冲妹妹张口?” 说着便放声大哭,“若是二叔还在,断然不会叫我们家落得此等境地,娇娇……大伯母对不起你?????父亲呐。” 一片混乱嘈杂声里,沈娇轻轻说道:“大伯母,你说得对,若是我父亲还在,他绝不会放任不管的。” 说着还叹了口气,面露为难之色,“只是……” “只是什么?”沈博瑾急慌慌问她,“可是有为难之处?” “我们姐弟才接管家里产业不过数月。”沈青向前一步,不动声色挡住了他炙热的眼神,不紧不慢道:“若是一下拿出那么多钱来赎回房子,恐怕那些老管家们会有说辞。” “什么老管家?是不是平日里都欺负你们姐弟两了?”大伯母擦擦眼泪,恨声道:“这些刁仆,竟欺瞒主上,娇娇你们放心,大伯母好歹是二叔的嫂子,舍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定不会叫人欺负你们。”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赌坊那些打手持着火把却将此处照得灯火通明。 望着大伯母那张情真意切的脸,沈娇紧了紧自己的袖口,慢慢说道:“阿青,难道我们只能看着沈家这祖宅落入他人之手么?” “倒也不是没法子。”襄金帮着她披上一件披风,口快道:“若是能将房契拿来,就说是咱们买下了沈家祖宅,便是那最能计较的吴娘子,想必也不会有什么说头。” “是呀。”沈娇眼前一亮,立刻前去扶起大伯母,“大伯母,你快将房契拿来。” 她满目雀跃,说完后还催了大伯母两声,仿佛这真的是个好方法,高高兴兴地说,“这样一来,宅子可以保住,我和阿青也不会有什么为难之处啦。” 大伯母只是一愣:“这……” 她身边的仆妇亦是为难,“这如何使得!” “阿姐,”沈青皱着眉将她拉回去,似是不快,“大伯母不放心我们,你看不出来吗?” 沈娇登时瞪大了眼珠子,“大伯母不放心我?!” 她唇红齿白的,就宛如一头灵动的小兽,气呼呼望向沈家母子,一撇嘴道,“还真是这样,算了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这么一闹几乎把沈家母子的冷汗都吓出来了,大伯母着急拉住她的手,“大伯母怎么会不放心娇娇呢。” 说着又高声叫人去取了房契来,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是,是个好法子,现如今娇娇和青儿只剩下咱们沈家这几个亲人了,大伯母不信你们,又能信谁呢。” 房契一早就在旁备着,沈娇盯着他们就地按了手印,确信这宅子已经过到自己的名下,这才满意地拍拍手,让吴叔付讫了赌坊的赌资。 不过她只肯出沈博瑾欠债的一半,还耸耸肩无所谓道:“如今这宅子是我的,又不是沈博瑾的,你们可没道理再来收宅子,肯给你们钱,还是我为人仗义。” 那赌坊里的人看了半天的戏,没料到自己被这丫头给耍了,领头那人几乎怒不可遏,然而打量着冷眉冷眼的沈青,暗地里记住了这对姐弟,还是不情不愿的拿了钱。 总算是走了。 沈家母子几乎被吓得虚脱,让下人搀进了前厅里,不等喝口水,沈府里又来了群官话口音奇怪的陌生仆从们,冲着沈娇沈青见礼。 那群人直奔后院而去,大伯母不放心地出来问了声,“这是什么人?大晚上的闯入我后宅作甚?!” “大伯母你可小些声吧!”沈娇示意她快进前厅,捂着胸口说道,“这是我家最凶的那个吴娘子,管着我们八个钱庄呢,我平日里一被她看见,就要挨骂。” 正说着,在门口探查的沈青已经飞快地回来了,“吴娘子真过来了,阿姐你动作快些。” 撇下了满头雾水的大伯母,这对姐弟居然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溜了。 “什么吴娘子?”沈博瑾不满地嚷嚷,“这是来我家撒野了?!” 迎门进来的确实是个身量高挑的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暗红色比甲撒花裙,她看着便气度不凡,一进门便皱眉打量了眼,“花了一万两银子,就盘下了这里?” 茜玉在她身旁陪笑道:“是咱们老爷自小长大的宅子,有这份情谊在,倒也不算亏。” 这大概是江南沈家那边的管家。 大伯母心里有了计较,心里厌烦,脸上却也只得扯出一个宽和的笑来,迎上前去问道,“这位吴娘子,可是二叔家里的管家?” 她态度和善,吴娘子却是不搭理,听了茜玉耳语一番后便点点头,“来人啊,把后院收拾出来,该扔的都扔了吧。” 沈博瑾大怒,“你在我家放肆什么?!” 茜玉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大公子,如今这宅子不归您家了,我们姑娘的私己产业,都是托吴娘子给管家的。” 那吴娘子像是才看见他们一样,“这是沈大伯母?” 不等沈家母子回话,她便自顾自说道:“既然宅子归了我们姑娘,闲杂人等自然是不能继续住在这里的,少不得要请二位挪个住处。” “挪?”沈博瑾气得眼前发直,“……沈娇,沈娇她人呢?!” 一旁茜玉冷下了脸,“沈大公子,我们姑娘睡了,您再这么嚷嚷吵着她,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事到如今,一切都分明了。 大伯母死死抓住了身旁儿子的手,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好你个沈娇……好你个沈娇,做局来抢我家祖宅?!” “大伯母这话可就说岔了,您儿子自己把宅子赌输,我们姑娘好心替你们还清了赌债,怎么能这样含血喷人呢?!”茜玉抢白道,“再说,我们带来的东西并着太后娘娘的赏赐,每每落入沈家库房里,过不几天必只剩了十之一二,问起来就说什么老鼠、外贼,这笔账我们还没好好算呢。” 吴娘子只是冷笑,“不想,这破宅子里还有老鼠?罢了,你们若是自己不搬出去,那就休怪我让人来替你们搬了。” 前院那处鸡飞狗跳,沈娇恨不得扒在院门口偷看,奈何被襄金拽回了屋子,还要被唠叨,“姑娘,虽说那对母子着实可恨,然则你也不好明面上与他们闹得太僵,坏了名声可不值当,快别露面了。” 想起今晚这出事,襄金几乎感慨了,“不过奴婢瞧着您今夜这手段,可真是高明,往后呀再不必担心您叫人欺哄了。” 她早觉得这大伯母不是好东西,可惜沈娇心软又容易信人,她作为下人,本来不好开口挑拨主人的关系,原本还愁着要如何暗示她们姑娘。 现在好了,顺顺当当赶走了沈家母子,沈娇只觉得心满意足,“吩咐人准备些东西,我明天还要再去一趟陆府。” “不然就让旁人去?”襄金不大放心,“我瞧着那林大人像是,不大赞同姑娘你去陆家。” 林景珩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告诫沈娇不要牵扯进里面,必是有缘由的。 襄金确然有些担心。 话还没完,沈娇就冷哼了一声。 林景珩原本就是四皇子的人,别人不知道,他却一定知道陆清显的真实身份,而且一直暗中庇佑此人。 他不希望沈娇和陆清显过多接触,并非担忧沈娇,却是怕她察觉出陆清显的身份,坏了事情。 毕竟她的母亲三公主,就是当年害得四皇子承位失败的主谋。 只是…… 沈娇不相信。 上一世,齐国公一口咬定她母亲主谋了当年了宫闱祸乱,又有大伯母和沈博瑾偷走了沈娇的存着的母亲与太后互通的书信为证。 母亲从来不提这些旧事,当时就连沈娇几乎也要信了这套说辞,被新朝的那帮大臣当做靶子,又让林景珩有借口将她囚禁在了破院子里。 可这样一来,她手里的传国玉玺又要如何解释? 如果母亲真的是支持二皇子、又替了二皇子假意背锅远遁江南,她何必要拿走传国玉玺,致使二皇子以及如今的皇帝,连龙位都坐不安稳呢? 如此一来,接近陆清显,又有了一重目的。 沈娇心事重重地睡下,盘算着一定要从他这里得到些当年的讯息。 只是……得好好想想,到底要如何开口?第9章 此为不眠之夜。 林景珩自己不睡,还去打扰翰林院里的主笔傅明,他深夜造访,衣冠端正而不苟言笑,正恭谨跪坐于老师的对面,说出的并非孔孟之道,却是句句怪力乱神。 诸如:“学生夜观天象,发觉北辰有陨落之相,深觉不安。” “梦有所至,心有所感……” 直到对面那胡子花白的老头身形忍不住晃了晃,林景珩方才意识到,“夜已深,是学生太过叨扰。” “不妨事。”傅明冲他宽厚摆手,又冷不丁问他,“你可是为了那个江南沈姑娘乱了心志?” 林景珩微微一窒。 老头则是不在意的笑笑,“拐着弯同老夫说了如此多,若你所言句句属实,老夫怕你已是栽了。” 梦有所至,心有所感。 旁人不知,但看护了林景珩数十年的傅明又怎么会不清楚,于他而言,这是多么暴烈又压抑着的情感。 林景珩?????默然不语,再抬头时,只觉眼里一片茫然,“学生不知。” “珩儿。”老师目有怜惜,“你生来如此。生出欲望便要克制,有了贪念则需了断,不可有己之私欲。这二十年来,你一直做得很好。” 一灯如豆,不知道是哪边的窗户没关紧,有初冬的凉风吹进来,呜呜咽咽着将火光撕扯,摇碎了林景珩投下的黑影。 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在微微发着颤。 “沈姑娘,很好。”他慢慢说道,“三公主从未对她提起过任何,学生不忍再欺哄她。” 老头哈哈笑了两声,“亏得陆清显想出这么个主意,巴巴地拆了她的船,又让你去救,牵扯出这么个风月之事,生生让你这么个小圣贤都……” 林景珩飞速打断了他,“老师。” 明明灭灭中,似乎要将他的五官都撕扯扭曲。 傅明慢悠悠的起来伸了个懒腰,又绕着桌子踱步了几圈,微微笑道:“你早有定夺,何必又来问我,可是怕赵澜儿有甚说辞?” 林景珩这回则是叹了口气,“老师,别再取笑学生了。” 他凝视着投于桌面的光晕,像是从里窥见了沈娇,心里涌上了些许奇异的满足之感,“沈姑娘与我们都不相同,如此光风霁月。不该卷入这宗宗丑恶漩涡里去。” “少扯这些。”傅明已经彻底不耐烦了,“你今夜来找我,便是早下决心。我且问你,你若是选了这个沈娇,又该如何向赵澜儿交代?他们赵家确然满门忠烈,这小丫头却是个有心计的,你不娶她,只怕她不会轻易交出传国玉玺。” 林景珩只是端坐着,齿间微微发冷,“我们欠了赵家,自是不会推脱。” 老师点点头,却又另起了个话,“沈娇那丫头去陆府作甚,难不成当日她吃水吃进脑子里了,还真当那陆清显也是她救命恩人?” 林景珩微微咳了声,“沈姑娘有恩必报……” 盯了他好一会儿,老头才回过味来,“小丫头,为了心上人耍花招?” 他啧啧两句,“怪道你沉不住气,还真叫那丫头乱了神,不过陆府机关紧要,切勿让她坏了事。” 林景珩劈手取了杯清茶饮下,像是被水呛到,又咳了两声。 他面颊微微发红,感到一阵无言窘迫,飞快起身告辞,尾句显得欲盖弥彰,“太子殿下他聪慧过人,不会让沈姑娘生疑的,学生告辞。” 翌日一早,沈娇她先进了趟宫中给太后请安,凭着一张巧嘴又得了不少赏赐,到了午后时分,才晃晃悠悠的往陆府里去。 她探出了太后的口风:原来是朝里太后一个亲信看上了陆府的宅子,本来想把府里人都关进大牢里,也好把房子腾出来——倒恰巧与前世对上了。 只不过呢,在沈娇的暗示下,姜太后也暂且收了这心思,笑吟吟地打趣了沈娇几句,又拉着她用过了午饭,这才将她放出宫。 今日晴光大好,沈娇漫步出宫,闻见了空气中醉人的桂花香,感到说不出的心神畅快。 却听见东南方忽而有人喊了两声,“沈姑娘——沈姑娘——!” 沈娇眯眼一看,琢磨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五王爷谢衷。 上一世谢衷常为了赵澜儿去找沈青的晦气,只是到沈娇落得万夫唾弃的下场,身边除了襄金茜玉之外,也只剩下这个旧朝的五王爷还能时时想着拉她一把。 她眉眼稍柔,立在原地本想与谢衷说两句话,却又听见这人扯着嗓子喊:“沈姑娘,本王想请你放了赵姑娘,你……” 沈娇抬脚便走。 她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甩开了原地跺脚喊她的小王爷,出了门上了轿子后便立刻催车夫快走。 只留下谢衷在原地不断喘着气,眼巴巴地望着沈娇那轿子离去,怅然叹道:“沈姑娘怎么就听不见呢。” 他乃城中小霸王,被一个女子这样轻慢,乃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与他并行的池昌平赶上来,“王爷,方才那女子,就是逼得赵大家要去磕头谢罪的那毒妇?” 两人都是万花楼中常客,也都十分倾慕赵澜儿,池昌平已然听说了这桩冤屈之事,正是愤愤不平着。 不想他嘴还没闭上,就被谢衷拿扇子不轻不重的抽了下,劈头盖脸骂道:“什么毒妇?沈姑娘只是性格直爽了些,你且休得胡言乱语!” 池昌平傻了,“王爷,昨日在赵大家面前,你可不是这么说得啊。” 那时谢衷可是怜惜得不得了,还打着包票说要来找沈姑娘,免了赵大家这磕头赔罪的苦楚。 不过那时澜儿做出了如此楚楚可怜惹人爱的模样,谢衷他心里纵使是再欣赏沈姑娘,也自然是不能说的。 他是为人风流,可不是为人疯癫。 谢衷重重哼了一声,又负手往宫中走去。 池昌平却还是记挂着赵澜儿,捂着嘴跟在他后面,“您就这么放那沈二走了?不管赵大家了?” “本王瞧着你这怜惜之意倒是不小。”谢衷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倒不如多怜惜怜惜你后院里的姑娘,你个龟孙只管收人,不管养人。到如今闹出几条人命了?” 池昌平谄笑了两声,“都是些贱婢,哪能和赵大家比啊。” 两人快要走到主殿,谢衷忽而把扇子一收,嘀嘀咕咕道:“赵大家本就做错了,赔罪亦是该的。” 只是昨天看着那赵澜儿泪眼盈盈地望着他,一时热血上头,就主动应了此事。 然而回过味来,谢衷却是从昨晚便隐隐后悔着。 沈姑娘本就对他印象不佳,若是自己不知好歹开口,可不得让她在背后骂死。 不行不行。 谢衷低咳了声,煞有介事说道:“本王突感风寒,今晚就不去万花楼了。” 这缺德事他不能做,得避避。 摆脱了谢衷,沈娇便悠悠地往陆府去了。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轿子才进了尾花巷,便有个丫头匆忙跑去了林府。 依旧是带了茜玉一人进去,只是这次带上了点吃的,以及一包疗愈风寒的药材。 进府后将药材交予下人,沈娇抬脚进了陆清显的房中,看见他还只是躺在床上。 不过瞧他脸色,却是比先前好上了许多,嘴唇隐隐透着一点血色,就这么恬静而深沉地睡着,宛如江南夏日,盛开在水塘里的高洁玉莲。 沈娇先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没忍住摸了他的脸颊。 触手温润,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这张脸,她的心情就不错。 大约是因为她自从遇见林景珩后,对其他男人都一概断绝了念头,而对陆清显却是存了嫁给他的心思,总觉得有些不同之处。 又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沈娇接着起身在房内转了一圈,发现这间卧房里其实很少有什么贵气的摆设,反而列陈了四五个通顶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摆着许多书籍,甚至有不少绢布裹起来的竹简,让沈娇一看就……头疼。 林景珩是酷爱读书的性子,她却很不爱看书,上辈子为了投其所好,曾逼自己读过几日的书,每每皆是痛苦不堪,没读两下便扔在库房里。 这陆清显怎么也是这个可憎性子。 好在,自己并不需要讨好他。 沈娇嘀嘀咕咕着,随手翻了几本书籍,又放回了原处。 她想要借着陆清显来调查自己母亲的事情,也不知从何下手,乱翻了下他房里的东西只是一时无聊,意识到自己找不到什么有用之物后,沈娇幽幽叹了口气。 一回头,她对上了一双宛如寒冰的眸子里。 分明是睁着眼睛,然而这人了无生机,黑瞳定定地望着她,唇角屈起一个微微的弧度,若不是还在平和的呼吸着,沈娇险些要以为这是个冰塑起来的假人。 ‘啪’她合上了手中的书本,将它放回了架子上,又若无其事回头道:“你醒了?” 陆清显嘴唇动了动,发出些许短短的音节。 他嘴唇略有干裂,沈娇犹疑片刻,还是蹭过去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来到床边递给他。 这人的眸子随着沈娇的手掌移动,无意识舔了下唇角,却只是平静的睡着。 沈娇狐疑地问他:“起不来?也抬不起胳膊?” 陆清显温驯的点点头。 他病了这么四五日,也不曾吃过什么东西,大约是真的没力气。 沈娇只得坐在床边,受累喂了他一杯水。 喝完后他还不满足,眼睛直视望着空掉的杯子,沈娇只得一连再喂了两杯,见他终于不渴了,才随手将茶杯搁在一旁。 随后陷入了沉默。 她在等陆清显开口问她是谁。 只是等了许久,陆清显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偶尔眨一眨眼睛,目光紧紧黏在了她的身上。 沈娇被他看得略有不自在,忍不住先清了清嗓子,“咳——” “咳——” 她诡异地看着陆清显,又迟疑地开口,“陆清显?” “陆清显。” 陆清显在学她说话。 这下沉娇是真的有些发毛了?????,连忙后退了两步,隔开了些距离说道,“你学我干嘛?” “学我……干嘛?” 连语气都是一样的。 他只是单纯地看着沈娇,因为对方突然后退,视线被垂下的帷幔挡住了不少,还费力地撑了下胳膊,试图坐起来看着她。 ……完了,傻了。 等等,没完! 甚至因为这个发现,沈娇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她上辈子并不怎么关心这个陆府的病秧子,但似乎确实有听说过,这个小公子受了许多折磨,在临终之际,颇有些神志不清。 虽说这样有些对不住他,可如此一来,自己的小算盘岂不是要打得更容易了? 沈娇又三两步走了回头,指着自己的脸,眼睛发亮的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是谁” 陆清显垂下了眼睛。 他长相十分端正而清冷,然而现在沈娇再看,总忍不住觉着他有些傻里傻气。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夫人。” 原本她就不是内敛的姑娘,然而说完这句后还是忍不住有些害羞,悄悄观察着陆清显的表情。 陆清显……没有反应。 等了许久,沈娇忍不住要推推他,结果却发现,这个男人又睡着了。 支着下巴又看了许久,沈娇才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将东西收拾好,慢慢走了出去。 她的声音清丽柔和,却带有一股飒然之气,出去后嘀嘀咕咕地和侍女说了许久话,随着距离越发遥远,声音也逐渐消逝在了风里,直到再无从探寻。 陆清显轻轻地睁开了眼睛。 沈娇不会伺候人,喂给的两杯水,有大半都倒在了枕头上。 他平静地将湿透的枕头抽出来,又缓缓坐了起来,嘴角挑起个意味不明的笑。第10章 车粼粼,马潇潇。 比起她们江南地带以富庶扬名天下的盛州,这都城的繁华自有另外一番景象,道路宽阔,楼高宅深,就连路边行人都多了分天子脚下的悠闲。 以至于大白天的不去干活,全都聚在她家门口凑热闹! 原先的沈府已经连夜换了门头,破旧‘沈宅’二字换成了烫金黑底颇为气派的沉香木牌匾,光是瞧着便气度非凡, “——仗势欺人呵!” “有了太后的宠爱,简直目无王法。” “谁说不是呢,光看这牌匾,这沉香木的……连皇帝陛下都没有此等奢贵罢?” 沈娇气冲冲地下了轿子,轿夫们为她驱散了前方围着的人群,总算招致一片不满的鄙夷声,而随着人群散开,沈娇也算是看清楚了前面的动静。 赵澜儿。 她还是戴了帷帽遮掩住容貌,在十月寒冷的天气里,只穿着单薄的素削的青绿错纱襦裙,被两个仆人搀扶着。虽说身形盈盈不堪风吹,说出的话却是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沈公子,如今澜儿登门向您磕头谢罪。望您海涵,往后不要再去找林大人麻烦了,林大人他夙夜忧虑,禁不起您这样苦苦相逼。” 说着就要下跪,这是身旁那丫鬟搀住了她,听声音像是有了哭腔,“姑娘,你前日被他撞了马车一病到今,这么冷的天又来磕头赔罪,如何受得起呢?” 主仆看着都是弱不禁风模样,偏生口齿清晰,分明是面对面与沈青说话,却也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此刻,围在她们沈府门前的大多不是什么平民百姓,这里约莫有小半人是赵澜儿的仰慕者,另有一些则是都城里各家高门贵族里,被打发出来探听的小厮。 赵澜儿轻轻巧巧一句话,这些或是看戏或是找茬的人便已经坐不住了,小声议论都是好的,更有甚者直接指着门前的沈青开骂出声,“无耻歹徒!” “必是见了赵大家此等美貌,动了贼心。” “连林大人都不肯放过,可恨可怜林大人他一心为民,却斗不过此等恶徒。” 沈娇身旁不远处,一个身着锦衣绸缎的少年更是高呼:“沈青,你欺凌弱小,罄竹难书、简直无耻!速速滚回盛州去。别以为有了太后为你撑腰,便能无法无——哎哟哟哟,” 他被沈娇直直地踹了一脚,人也重重跌倒在地,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孔武有力的轿夫给提溜在沈娇身后,哎哟哎哟地叫唤着,拖向了前方。 沈青面色难看,正思量着如何回应,猝然见到沈娇怒气冲冲地过来,眉眼皆是一亮,又涌上些许担忧。 周围人见着了沈娇,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指点,不过这些嘈杂的不和谐音在沈娇她冷面转身直对众人时,却又诡异地戛然而止。 她今天穿了一袭深红色的石榴裙,因着要入宫见太后,轻点了妆容,头上插着一支太后送给她的点翠镶红宝石仿天极鸟的步摇,就这么冷眉冷眼地望着众人。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哪怕是被她冷然扫了一眼,都要忍不住立时屏住呼吸,妄图令她的目光少许停留,仿佛这是莫大的荣幸。 直到赵澜儿出尘纤弱的声音将他们拉回来—— “沈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我知道你性子一贯直率。然而拿无辜的人来折磨供你撒气,是否太不妥当了?” 她说的正是方才那个身着锦衣、高声斥骂沈青的人。 不过说来奇怪,与他华丽衣裳相对的,则是此人发黄的面色、粗糙的手掌,以及遮掩不住的慌乱神色。 “这人穿得可是蜀州去年产出的天蚕丝?”谢衷趴在马车窗户上眯眼看,“本王记得这丝绸金贵,在都城里只有本王并着那洛府里才有啊。” 当时他得了这缎子,刚好赵澜儿无意间提起,他自然是乐得全数奉与美人。 此男子并非是洛家的人,那他却又为何穿上了这样尊贵的衣服? 谢衷心里疑惑不已,总觉得事有蹊跷。 虽说他打定主意不扯进这桩事里,然而听说赵澜儿要来沈府后,还是耐不住性子想来悄悄地瞧上一眼。 却没料到赵澜儿会在人家门口,还惹出了这么大动静。 谢衷忧心忡忡:“这帮无知草民,只知道责怪沈姑娘,本王看,就该把他们都抓进牢里去,省得整日竟瞎说造谣。” 打发了人去逮林景珩过来,谢衷不悦的展开扇子给自己扇扇风,又嫌冷,‘啧’了声就要下车,“不成,沈姑娘她人单势弱,分明没做错,可别给这群刁民欺负了。” 恰好,沈娇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踹了这人一脚,娇蛮道:“把你刚刚的话重复一遍。” 那男子自然是不太敢的,唯唯诺诺了几句说不出来,而赵澜儿身旁的婢女则高声问她,“沈姑娘,我家小姐不欲牵连到无辜之人,您有什么火气,冲着我们来便是了。” 这一幕可是铁板钉钉的仗势欺人了。 观者们均是不大乐意:“……这也太张狂了。” “兄台,你莫怕!” “沈姑娘,天子脚下,都城重地,你怎可当街打人呢?” 他们愈说愈烈,甚至不动声色的向前了几步,几乎要淹没沈娇,又纷纷让沈青一柄寒剑吓了回去。 “阿姐。”沈青低声说道,“你先回家去。” 这里,他来应对。 沈娇则是推了推他:“你才是要先回去,你对上这么个胡搅蛮缠装可怜的贱人,根本是有苦都说不出呢。” 底下锦衣男子趁着慌乱想跑,却又被沈府的仆人牢牢按在了地上,不禁哀哀叫唤起来。 他这么一叫便是群情激奋,沈娇却只是冷笑,“你方才起得头要阿青回盛州,还胆敢冒犯当今太后的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没人教我。”男子急得渗出了冷汗,“你快放了我!” 好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此刻,赵澜儿则对着她直直下跪,然而脊背挺立,分明是卑贱的姿态,偏偏说得是大义凛然:“沈姑娘,要打要骂只冲着我来,切勿牵连旁人。” 她这样为了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恰巧与沈娇那骄横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便是一开始来凑热闹的闲人都不免气氛起来,七嘴八舌地讨伐着沈娇。 沈青厉声问道:“此人方才口出谎言,胆敢议论侮辱当今太后,赵大家难道你是要为他抗罪吗?” 语毕又沉沉望向在场众人,一字一顿说道:“还有你们,难道也敢对皇族不敬?” 此言一出,虽然坐实了他仗着太后宠爱的言辞,却是立时令在场众人都紧紧闭了嘴。 这群人根本不能讲理,沈青可以容忍他们对自己的污蔑,然而方才看着他们如此肆意讨伐沈娇,只恨不得抽.出剑来全部砍了。 都城不好,不如在盛州时和阿姐来的自在。 沈娇只是安慰地拍拍沈青的手掌,没有听话回去。 而身旁的襄金趁着观者缄默的时刻,果断出声喝问,“你这手粗糙不已,只有常年干粗活才有这样的老茧,又怎么买得起这一身不合你身的绫罗绸缎。而你方才提到咱们青哥罄竹难书,我倒要问你,你?????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么?你且说来!” 她伶牙俐齿,声音高昂而说得不疾不徐,一段话下来,众人的眼神变转移到了地上那个被制着的男子,不禁顺着襄金的话细细考察—— 果真是疑窦丛生。 赵澜儿向前膝行两步,闻言已有了哭腔,“都怪妾身,一切皆是妾身的错,请沈姑娘不要这样为难旁人。罄竹难书意指一个人做恶……”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快步走来的茜玉利落地甩了一巴掌。 那是重重的一声脆响,打得她整个人都偏了一下,同时是茜玉不屑的质问,“我们姑娘在问贼人,哪有你一个娼妓说话的份儿?” 这一巴掌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襄金那边却不给此事发酵的余地,只是恶狠狠地抽了那人一鞭子,“说——!” 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只得顺着说来,“罄、竹难书说的是一个人作恶、作恶……居然,偷偷砍了别人家的竹子,……送无门……” “噗嗤——” “咳咳咳,此等解释倒也说得通。” 围着大多是赵澜儿的恩客,也全都识得字,听了这瞎编的说法均是忍不住一乐。 也暗暗考量着襄金方才的话。 茜玉适时指着他冷哼,“好啊你,我瞧你这大字不识却要装贵公子,特来我家门前,只怕是有人提前教了你,让你带头这么喊,给我们哥儿泼脏水!也带动这群不明真相的闲人来一同讨伐我们。” 倒也确然是这么一回事。 众人纷纷不言语,然方才辱骂沈青的那股情绪却也荡然无存了。 “是啊。”赵澜儿捂着嘴静静说道,“此人在你家门前叫喊,又被你家的人拷问,如今全然是你们沈府的人自圆自说,此等手段,妾身……叹服!” 是啊。 那群人不禁再次议论开了,拍着脑袋,都觉得自己中了计!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此人确实是前来给沈府泼脏水,他们姐弟两得罪了那么多人,这又和赵大家有何关联,他们此次前来是为了赵大家讨公道,何必为了这桩无头案子分心呢! 沈娇磨了磨牙。 事到如今,为了沈青的名声,她只有再拷打这个人,让他吐出真相。 然而她却不禁有些焦灼:这帮乌龟王八羔子,哪怕知道了真相,届时被赵澜儿三言两语轻轻一带,还不是要装聋作哑…… 就如同现在,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怕不是自己演得。” “就是,不想他们姐弟两心机如此之深沉。” “如此美丽的样貌,没想到却是个毒妇啊。” 那人立刻就挨了一脚,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我呸——!” 谢衷他再忍不住了,没等身后林景珩匆忙而来,他便快步去往沈府门口,拿扇骨挑起地上那男人的衣裳,连声说道:“都给本王瞧清楚了,这人穿得可是天蚕丝制成的衣裳,你们这群乡下人不懂,本王可懂!这天蚕丝只有城东洛家去年得了一匹,本王得了两匹——全赠给了赵大家。” 他怒气冲冲挡在了沈娇身前,指着观者们骂道:“你们真是猪油蒙了心,脑子让驴踢了,沈姑娘手里可没有天蚕丝缎子,这龟孙要么是受了洛家的指使,要么……咳!” 他不好意思说出赵澜儿大名,而门前一直冷眼旁观着的吴娘子却冷冷补道:“要么,是受了赵澜儿的指示,挑起诸位对我们沈家这对可怜的孤儿憎恶,还意图辱骂皇族,让大伙儿群情激奋之下,背上不敬皇族的罪名。” 赵澜儿万万没想到,谢衷居然会冲出来。 她是拿出了自己这边贵重的华服,找了不相干的人,让他装成说话有威严的贵族公子,如此一来也好一呼百应。 众人不会在乎粗布白身的想法,却会将贵族一句戏言奉为金科玉律。 如今这个大娘又直指要害,赵澜儿心理明白。 只要是烧不到自己身上,这群在场的人便可凭着喜好支持她,若是领悟过来他们居然被赵澜儿她当枪使了,只怕是…… 要遭。 茜玉当即吩咐人,“快去,将洛家的人找来,我们当场对峙。” 若是不借着此事一口咬死那贱人,她们沈家的人只怕是还要吃亏。 “不……”赵澜儿无助地扯了扯谢衷的衣角,“妾身想起来了,上个月妾身确实是丢了匹缎子,王爷,一切都是妾的不好,万不可再去牵连了洛家的人。” 她面色惨败,泪盈于睫,就这么仰着头望向他,直把谢衷看得浑身不自在。 谢衷又不笨,哪怕是和赵澜儿再有交情,此刻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方才确然是听了有人辱骂沈姑娘而怒从心头起,可如今嘛。 赵大家这样,亦是……可怜。 焦头烂额时,他倏地一激灵,连忙挣开了赵澜儿往外快步走去,额间居然有了滴滴冷汗,嘿嘿了两声拍拍匆忙赶来的林景珩的肩膀,“林帝师!你可算是来了,这个……此事全然交予你了,一定要给沈姑娘和赵姑娘一个好的交代啊,啊——本王家里有事,先行告退。” 没走两步,他又返身回来,拿扇子指指点点恐吓道:“本王虽是走了,却也不是不管。若是再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沈姑娘,本王定要他好看!” 语毕,扬长而去。 林景珩是被官中被人请了过来,骤然见着沈娇她被众人团团围住,眼底似乎还有些许发红时,后脑处似乎被人打了记闷棍。 疼得要僵立在原地。 直到被谢衷这么一拍,他才算是轻轻舒了一口气,压抑下了心底密密麻麻的疼,缓步向她走去。 沈娇受委屈了。 她怎么可以受委屈。 沈娇也在看他。 却不是以求助、委屈的眼神。 此刻,她的脸上甚至带了些许嘲讽,漫不经心地侧头和茜玉小声说着,“看吧,来给赵澜儿撑腰了。” 她倒要看看,如今林景珩只不过是个六品小官,要如何敢同她叫板。 只是一直隐在胸中的怒火快要抑制不住,沈娇甚至冷冷地想着: 今天,她要杀了这对贱人。 她是沈娇,她可以。第11章 这个想法在胸中一转而过,原本只是负气的一个小小念头,却忍不住如同滚雪球般愈发壮大,往日种种不堪闪现在眼前,让她心中烈火燎原,脑海里纷繁嘈杂的情绪最终融合成了一句话:杀了他们。 现如今的她尊贵无比,为何不能杀了他们。 因为……林景珩是新朝的功臣。 沈青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神柔和问她,“阿姐?” 为了在朝代更迭中保全身边人,她却不能杀林景珩。 以往父亲说的人生常不如意,一定要学会取舍、忍耐,大抵就是这样的滋味了。 沈娇闭了闭眼睛,强压下忽而闪过的憎恶之情,向后一步偏了身子靠在沈青的身侧。 她微微噘嘴,安慰满脸担忧的沈青,“我没事。” 此刻的林景珩已经上前,恭敬地冲她欠身:“沈姑娘。” 他站在赵澜儿身旁,却一眼都没有看向他那跪在地上的心上人,只是仰头望向台阶上的沈娇,仿佛真的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个人。 沈娇冲他微微一笑,“林大人,来得可巧啊。” 偏要在她揭露出赵澜儿做坏事的时候过来了,再信了是什么赶巧,她简直都要骂自己蠢了。 林景珩一来,这儿的嘈杂声便自行地衰减了下去,他为官三年,却已是声名显赫,虽然官职卑微,然而年纪轻轻任了小皇帝的帝师,近几年又凭一己之力变革了考察制,树敌多、威望也多。 赵澜儿也柔声叫了声,“林大人,您终于来了。” 林景珩像是没听见。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沈娇,看着她眼尾的红痕,看着她厌恶的眼神,看着她高高扬起的下巴,看着她脖颈处那隐约透出的青色血管。 被烫着似的,林景珩垂下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沈姑娘,你不该如此兴师动众。” 沈娇骤然捏紧了自己的拳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居然连装都不装了,可见是心疼到了极点。 赵澜儿默默松了口气,克制住心中泛起的点点温柔波澜,只是终于能够从容一些了。 “当日赵澜儿撞了沈青的马车,她的刁仆反一口咬定了沈公子,险些冤枉了你们。”不是没见到沈娇难看的脸色,林景珩只是不疾不徐地说下去,他口吻宽厚,令人信服,“我当日做出裁决让赵澜儿登门磕头赔罪,旁人却是不知前因后果。见着如此模样,只怕是会遭有心人的利用。” 一言掀起滔天骇浪,林景珩恍然不觉,只转身温和地冲在场众人欠了欠身,“是林某人裁决赵澜儿前来磕头赔罪,并非沈姑娘有意相逼,诸位切不可胡乱猜测。” 他话音刚落,茜玉便疑惑问道,“是谁让赵澜儿跪在门口的?” 吴娘子冷哼了一声,“我们青哥本想请她进去,也不必磕头,只要她一句歉意便可。不想此人却坚持要跪在门口,跪?????了半天只是磨磨唧唧,等人来足了才开始演戏!” 说完又让小厮将地上那男子架起来,厉声喝问,“说,究竟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赵澜儿抿紧了嘴唇,焦灼而无奈地与那男子对望一眼。 在林景珩面前,她什么话都不敢说,心知那帮围着的人已然是明白了过来,也知道现在起来的那些窃窃私语,却全是在议论她赵澜儿,对一开始痛斥的沈家姐弟反而是多加赞誉。 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 她失神地跪在地上,那个一身红衣的沈娇却能高高在上,望向林大人的目光里甚至有颇有轻蔑。 所有人都在护着她,她不需要耍任何心机手段,自然而然便能得到这一切。 赵澜儿的指甲深深掐进了土里,感到胃部一阵扭曲,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眼前一阵眩晕,眼泪不需多加伪装便大颗地往下掉。 美人暗垂泪,加之她身边的丫鬟亦在痛哭道,“我们小姐是真的不知,只想着要好好给沈公子赔罪,只是不敢进他家门……” “不敢进家门,却敢三番两次地暗示我们姑娘仗势欺人。”吴娘子掀起个冷笑,“什么都不知道,只想赔罪,却又煽动了这么些人前来替你讨回公道。若不是林大人赶来替我们辩解,今日往后,我们沈家的人在都城,岂不是永远都抬不起头来了?” 襄金则补了一句,“有句话要还给你‘此等心机手段,我们盛州来的人没见过,当真是叹服!’。” 赵大家虽然沦落风尘,却也是都城里扬名且风光的人物,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 若是在平日,她被人这样欺负,那些高门贵族只怕即刻就要为她出头。 然,现如今的他们本是气势汹汹的前来替她撑腰,此刻却又纷纷哑口无言。 他们只沉默的看着,还有甚者已经悄悄地走远了些,避免和赵澜儿离得太近。 沈娇忍不住勾起了个幸灾乐祸的笑。 先不管林景珩他怎地忽而不护着赵澜儿了,但见着这贱人吃瘪,她就是高兴。 打她的主意也就罢了,三番五次的纠缠着沈青不放,她必要好好教训教训。 她毫不掩饰此刻的开心,眉眼又恢复了往日间的灵动,一扫方才的郁意,重新变回了那个骄傲的、美丽的沈娇。 本该如此的。 林景珩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淡笑,就在此刻,那被人架起的托儿忽然高声说道,“没有人指使我,是我……我仰慕赵大家许久,偷了她的东西,听说她被这沈青欺负了,又前来替她讨回公道。” 这句话可不通顺,然而不等沈娇的人再细问,那男子居然发狠挣脱了束缚,直直往墙边冲去,做出要自我了断的样子,骇得在场之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他被拦了下来,却是有些神智癫狂了,让林景珩下令先压回官中,再仔细盘问。 赵澜儿似乎被吓住了,只是半躺在丫鬟的怀里,不断抚着胸口,求助似的呢喃,“妾身实在不知身边竟有这样的人,林大人……还要烦请你细细盘查,还妾身一个公道啊。” 茜玉翻了个白眼:“一个大字不识干粗活的外男,居然也能偷走赵大家的东西,说出来狗都不信。” 旁人虽然心知肚明,却只是装作没听见,全都看向了林景珩。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不知道这出闹剧要如何收场。 林景珩却是看向了沈娇,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温和语气,“沈姑娘,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他看见沈娇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圈,心知她在耍心眼,忍不住便微微笑了下,“是林某思虑不周,以至如此,林某……” “不用!”沈娇看都没看她,像个刚刚斗胜了的小孔雀,只是指着赵澜儿问他,“她使计害我,我要她在我家门口跪足一天,不算过分吧。” “……稍稍,有些过了罢。” “老兄你还是闭嘴吧,险些被你这赵大家当枪使了,怎生不长记性。” 林景珩抿唇,第一次看了看跪在身侧正瑟瑟发抖的赵澜儿。 赵澜儿亦是抬眼望着他,眼睛已经哭肿,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轻轻叹了一口气,林景珩说,“自是不为过的。” “那就好。”沈娇拍拍手,心知林景珩此刻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了,却只能顺着她的话来满足她,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笑眯眯道:“不过让她跪在我家门口却是脏了我的门楣,烦请赵大家你挪个地儿,去我家后门跪着吧,省得我看了心烦。” 她分明是正在欺负人,然而说得光明磊落又理所当然,仿佛是汇聚了天边耀眼的彩霞,不可逼视,更无可亵渎。 本来众人心里还泛起了些许嘀咕,只是一见她这样,心中那点不快,却又悄然散去了。 ——林大人都说可以了,他们还多言什么。 撂下这句话,沈娇已经高高兴兴地挽着吴娘子的手进门了,她看都不看身后这一堆人,只是快活地和身边人说话,仿佛身后那群只是无关紧要、可以随时抛却在脑后的闲人。 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林景珩深沉的目光。 赵澜儿捂着脸被沈府的仆人们赶去了后门处,她身旁两个丫鬟更是哭天抢地,跟过来的本来还有几个面露不忍的公子,刚要出声安慰她,远处便有一个悍妇凶猛的立于一旁,喝问他们,“赵澜儿罪有应得,旁人不得干扰!” 说着,居然还两个小厮举着个木牌立在旁边,定睛一看,那木牌上贴了一张官府的告示纸,将赵澜儿她撞了沈青的马车、刁仆反而污蔑沈青、自己又不思悔改的罪过写了个清清楚楚,并盖上了林景珩和……太后的印章。 太后都搬出来了……这谁敢有置喙? 一整天,这条后门的街上具是人来人往,不少人本有好奇,亦是怜爱赵澜儿一个弱女子瑟瑟发抖地跪着,只是他们凑近一看,念出了木牌上的告示,又看清楚这居然是林景珩林大人亲自盖下的私印之后,那股怜爱便转瞬消逝的无影无踪。 还颇有唾弃地打量着赵澜儿,啧啧感慨。 寒风凛冽,唾声扎心,赵澜儿只不过跪了一夜,终是体力不支以至晕了过去,消息传进家里时候,沈娇正在颇有兴致地让沈青教她使剑。 她没什么力气,不过是耍花招,但舞起剑来也是颇有模样,另有一股飒然之气,直到不小心伤了自己的一根小手指,沈青便即刻如临大敌地丢了剑,抱怨她不爱惜自己。 姐弟两正拌着嘴,听闻了这个消息后,沈青便皱眉摆摆手,“让她走吧。” 沈娇却不乐意了,“灌她一嘴的参汤,叫她起来给我接着跪!” 这才只是开始呢,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更是打定主意要折腾死这对贱人。 却被沈青揉了揉头顶,叹气劝道,“阿姐,你这么做,可是将你悍妇的名声传出去了。” “那就传呀,我怕什么。”沈娇一脸不屑,“怕你阿姐嫁不出去?放心,我若是嫁不出去就一辈子赖在家里,到时候你也娶不到媳妇儿。” 不过话说回来,她是不会嫁不出去的。 陆清显人都傻了,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要在合适的时机请太后为她赐婚,她就能顺顺当当的嫁给这人,虽说有些对不住这傻子,但……管那么多呢,对他好点就是了。 沈娇开开心心地盘算着这些,拿过茜玉递来的毛巾,仔细擦干净手和脸。 她没注意到,沈青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快拿参汤过来……不对,给我拿碗温水过来,往里面加半碗的盐!”沈娇已经离开了,在路上打着坏主意,“我要亲自给这个弱不禁风的赵大家灌下去!” 最好是能让林景珩亲眼看看,只是她根本不想再见到那张脸,看了就不痛快,还是先算了。 气势汹汹的来到了后门,沈娇掐着腰喊,“赵澜儿呢?晕过去了?本姑娘来给她亲自灌一碗参汤,我让她……” 话说一半,就被迎面而来的谢衷打断,“沈姑娘,沈姑娘可还好啊?” 他赔着笑,热切地凑到沈娇身旁,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沈姑娘犹如仙人之姿,声若音律,凌波……诶?” 大门‘砰’得一声关了。 沈娇翻着白眼往回走,她刚才看清楚了——那赵澜儿可是被谢衷带来的仆妇小心地搀扶着呢。 不过说到底,昨天是谢衷他跑出来替自己解了围,既然他今天冲着赵澜儿来的,沈娇也不能不卖这个人情。 打发了丫鬟告诉谢衷赶紧把赵澜儿带走之后,沈娇便有些不痛快,高声让人去取了出门的衣服来,准备去陆府看看。 陆府那个才是她的小宝贝,她得看紧了。 可惜,今日她后门被人截了,前门里却又堵着一个—— 林景珩。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今日天气冷的厉害,林大人他身?????着官服,大约是刚下了朝才到她家门口,恰巧碰见沈娇开了门,亦是一怔。 他瞧见沈娇换了白毛滚边的比甲,一张巴掌脸就隐在了绒绒的毛子里,衬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更加清润。 沈娇的心情很是不错,眉眼弯弯的正和丫鬟笑闹着预备出门。 林景珩看一眼不远处沈娇那华贵的马车,自然而然问她,“去哪儿?” 他看见,沈娇原本灵气四溢的眼神即刻间冷了下去,在原地略带厌烦的踟躇片刻,便把头颅一昂不去看他,自顾自带着丫鬟走向车里。 林景珩微微叹了口气。 “沈姑娘!”赵玔热切地喊她,“昨夜里有个盛州来的学生,送了我们大人一点见面礼。” 他脸皮厚,也不顾沈娇那边冷淡的神色,只是三两步凑上去,将怀中的食盒献宝似的打开来给她看,“沈姑娘你看,是盛州那边的妹妹果。” 妹妹果是盛州地界那边的特产,这果子清香甜美,每年只有一两月的结果期,也不知怎的这树在别处就活不了,只能种在盛州。 沈娇加起来总有七八年没吃到幼年喜爱的食物了,随着食盒一开,目光便舍不得移走,连嘴里都霎那间充盈着妹妹果的香甜味。 赵玔连忙把食盒递给旁边的襄金,笑眯眯说道,“小的骗了你,其实这果子是我们大人亲自托人去盛州带来的,他为此……” “赵玔。”林景珩温和地制止了他,“不必多言。” 沈娇只是低着头,她也没看林景珩,鼻子里能闻见妹妹果的清香,心里却忍不住涌起些许酸涩。 她想起上辈子赵玔死得惨状,那可真是死不瞑目。赵澜儿说他有异心,林景珩便把要把他打发走,他跑来沈娇这边哭了半天,临走时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死前还把存着的一点体己都给了襄金,跟了这狼心狗肺的林景珩,半点好处都捞不着,死后阖府上下,都说他是因为不肯替沈娇传话给林景珩,以至被沈娇活活逼死。 “沈姑娘?”赵玔讨好的向她笑笑,“瞧我们大人对你一片心意,您就收了吧。” 沈娇示意襄金把东西拿走,她矜持地点点头,终于肯转身直视着林景珩,转瞬间便换了甜甜蜜蜜的嘴脸问他,“林大人待我这么好,我却还想问你要一件东西,可不可以呀?” 她是这么浅薄又天真,肤浅的恶毒浮现在她的脸上,却宛如晨间娇艳鲜花上的一层薄薄白霜。 看着冷厉,实则脆弱无比。 林景珩只是冲她欠身,“沈姑娘,此地多有不便。” 这还是人来人往的门前,不是可以说话的地方。 沈娇吩咐让马车多等一会儿,便步伐轻快的回了府,她没理会身后跟着的林景珩,将他带到前厅的偏房后,就让旁人全都退下。 笑意在此刻彻底冰结,沈娇草草让林景珩坐在下首,自己则是离得远了些,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她想把赵玔要过来,这个小机灵对她和她身边人都很好,上辈子如果不是自身难保了,她也是想从赵澜儿手里救下这人的。 林景珩只是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他自从和沈娇单独相处之后,整个人就恍惚了下来,虽说平日里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然而此刻的沉默却显得不大合时宜。 二人默然相对,沈娇烦闷地揉揉眉心,“林大人——” “沈姑娘。” 一声不耐,一声温润,却恰巧重叠在了一起。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样默契的时刻,沈娇当年爱极了他那闷闷的性子,经常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偷看他,被逮到后也不害羞,笑嘻嘻地喊他一声:“林大人。” 对方则会无奈的与她重合,“沈姑娘。” 想起来,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们俱是一怔,林景珩缓缓抬手揉了下太阳穴,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他露出个难言的表情,像是在经历极大的痛苦,却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沈姑娘。”林景珩含笑问她,“你方才,想问我要什么东西?” 如果沈娇想要的东西,他都能给她的话,那么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画面,大约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那个画面。 沈娇与他相对而坐,长久的沉默以后,他无奈地开口,要求沈娇住到属于妾室的偏院里去。 沈娇则是毫不在意的饮下一杯茶,笑着跟他说,“可是我怀孕了。” 不等他有所反应,极凶极恶的闷棍便打在他的身上。 她轻快的、恶毒的说:“不过没关系,不碍事。我方才喝得是一碗打胎药,可以搬去那又冷又破的偏院了。林大人,这样你就不用为难了。” 不会出现的。 林景珩静静地想,无非是由爱生怖,他只是最近太过疲累,产生了这些可笑的幻觉而已。 沈娇摸了下鼻尖,听着林景珩温和的语调,猝不及防地咬了下嘴唇。 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林景珩,一门心思的恨他,却又不能杀他。想着能避则避吧,又总是不甘心。 索性不想了,想到他的时候就咒他一声,如此便够了。 她还要当太后呢,哪儿来多余的心思来分给这个贱人。 沈娇抬头直视着林景珩,面无表情说道,“我瞧着赵玔为人机灵,恰巧我缺个熟悉都城的小厮,你把他给我。” 说完又快速添了一句,“把他给我,我就不去找赵澜儿的麻烦。” 带着点微微得意,沈娇重复了一遍,“你登门而来就是为此吧,只要把赵玔给我,我可以放了赵澜儿。” 她其实已经把这个面子卖给了谢衷,然而此刻林景珩却是不知道。 幸好幸好,她也忒聪明了,一件差事却能分作两个人情卖了,可真是了不得! 林景珩没有说话,他的眉头深深皱起,连抓住桌角的指尖都因为用力收紧而泛白。 沈娇不屑地撇嘴。 原来,被戳着软肋的林景珩,脸色也会这样难看啊。 林景珩闭眼微微摇头,“沈姑娘,我并非为赵澜儿而来。” 再睁眼时,又变回了那个克制有礼的林景珩,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失态全然不存在,客客气气问她,“请问沈姑娘为何想要赵玔?他虽机灵,做事却不够细致,恐怕不能妥帖照顾你。” 沈娇坐着的椅子略高了些,脚尖绷起来也碰不到地面。 她随意地晃了晃腿,既然决心要救出赵玔,便不得不拿出认真的态度说道:“我是替襄金要的,这丫头喜欢他又不敢说。林大人,就算不为了赵澜儿,也请您高抬贵手成全成全吧,嗯?” 她这番话说得不大合礼数,鲜少有人操心奴仆的婚事,况且她这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如此坦然的说着下人的私情,未免…… 林景珩轻咳了两声,却是控制不住扬起的嘴角。 未免有些可爱。她本就是这样不受礼法拘束的人,又有何不可呢。 他慢慢应了声,“好。” 嗯? 他应承得痛快,沈娇反而起了点狐疑,眯着眼打量他,瞧见他这暗自愉快偏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就像是每次被沈娇直白示爱后,那宠溺而暗含三分严肃的模样。 ……沈娇骤然睁大了眼睛。 她记起来了,都城这边的风俗大抵是主人家结亲,也会顺带给自己身边的小厮和丫鬟们结下婚事,虽说也不勉强,却极少有例外的。 林景珩不会以为自己在暗示,她是想嫁给他,所以先试探着让襄金和赵玔在一起吧?! 沈娇郁闷地转过头,她能察觉出林景珩忽而变得快活了起来,忍不住出声讽刺道,“你是知道那赵澜儿已经被谢衷带走了吧,她不过跪了一夜,你就巴巴的托人去拿妹妹果来求我……” 一声可称严厉的“沈娇”,打断了她突如其来的讥讽。 林景珩平日里温和可亲,然而一旦坐镇官中裁决案子,便会化为一个断情绝义的工具,只认法理,不认私情,只消喊出犯人的名字,便能让那人瑟瑟发抖惧怕不已。 方才他语气大约就是在喊犯人,就连沈娇都忍不住一哆嗦,自动切断了剩下的那些话。 心里还没涌上委屈,眼泪就在眼眶中打着转,她为此恼怒不已,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林景珩紧抿着嘴唇,下意识要起身靠她近一些安慰,察觉到她那凶恶的眼神,又有些无奈地坐在原本位置上。 “我与赵澜儿,没有半分私情。”他慢慢说道,“你以后不可胡言乱语,知道吗?” 沈娇则是极轻的‘哈’了一声。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反而产生了些许鄙夷。 如此面不改色的说着谎话,连真正心爱的人都不敢承认,这对奸夫淫夫也真是如出一辙的虚伪、无耻。 沈娇明显是不信,林景珩一时间对她倒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定了定神,刚想说出来意,沈娇便跳下了椅子,高声道:“送客!” 小坏蛋,一把想要的拿到手,便不再肯听他说话了。 她?????溜得飞快,倒是把客人留在了房里,直到吴娘子客气地来请林景珩回去,这位寡言少语的林大人才慢慢起身,自昏暗的阴影里走出。 艳阳高照,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将一头雾水且不大情愿的赵玔强行留下,林景珩回到了宅邸里,一进书房便推开了窗户,默默看着屋后正在被修剪着的桃枝。 那花匠是个和善的壮年仆人,正拿着修剪花枝的工具,专心致志的修剪着残枝。 ‘喀嚓’‘喀嚓’ 看着这样的景象,林景珩似乎能让烦乱的心绪暂且安宁下来。 无意识地,他用指节敲了敲窗边,这声响似乎是惊了那花匠,两人短短对望一眼,林景珩便面无表情的关了窗户。 沈二去了陆府。 花匠收拾起了工具,不敢再打扰林大人,径自出府上街去了。 尾花巷距沈府不近,马车行得亦是不快,沈娇在车里打了个小盹,沿途见着了个新开的饭馆觉出肚子饿,还进去用了午膳。 而后打包带走了几样食物,想着那病秧子今天大概能下地,准备用食物收买收买他。 今天虽说见了林景珩有些晦气,但一想到赵玔那小子,今后不必再被赵澜儿不动声色的磋磨,她心底便有些高兴,几乎是哼着小曲儿进了陆府。 茜玉吃力的拿着食盒,跟在她身后微微抱怨道,“姑娘,你想报恩,以后每日差遣别人送些吃的用的,也做到咱们一份心了,何必亲自跑来呢。” 她自小跟着沈娇,对沈娇的心思几乎是了若指掌。可这件事却着实是让她想不通。 沈娇对陆清显并没有半分心思——她前些时间对林大人,那才是个正经有心思的模样。 沈娇帮着茜玉分担了些重量,笑眯眯道,“自然是我看上了陆清显啊。” 茜玉重重叹了口气,没精打采道:“您不说就算了,只是没想到我们姑娘居然也有能藏起来的小算盘咯。” 沈娇要想一会儿才能觉出,“你这丫头,是在骂我蠢?” 茜玉嘻嘻一笑。 她家姑娘吧……倒也不算蠢,只是和聪明二字沾不上边,小时候学算账,连二位数的账目都算不明白,若是没有沈青护着,早不知道被那帮坏亲戚算计过多少回了。 打闹间,她们来到了陆府的后院,略过那些问好的仆人,沈娇径自打开了陆清显的房门。 随后东找找,西看看。 奇了怪了。 “陆清显他人呢?”沈娇高声问道,“小病秧子昨天还下不来床,今天怎么就没了?”第13章 仆人们也说不上来这小病秧子去了哪里,只道是陆清显他许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连房门也不大让别人进。 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却不见了,沈娇尤为揪心,急得立刻让这几人分头去府里找,自己和茜玉一起搜寻。 ——这可是她给自己找的保障,在她顺利嫁了之前,陆清显万万不能有事情。 秋风凛冽,已经隐约有了冬季的先兆,沈娇穿着的白毛比甲禁不起朔风吹拂,她来时也没想着带衣裳,此时已经觉着有些冷了,却仍是坚持找寻。 陆府太大,找的人却只有那么几个,半个时辰后沈娇与茜玉亦分开,她上了宅子西苑右角,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高声喊道:“陆清显?” 嗓子都略有作哑,沈娇喘喘气,又喊了声:“……小病秧子。” 这里是一片青翠的竹林,据说整个陆府原先是个宫里人避暑的行宫,后来因为出了点不好的事情,皇族人也不大愿意再来避暑,便将它赐给了大臣们居住。 长久以来,这宅子里都有闹鬼的传言,虽说如今是大白天的,但是身居茫茫竹林里,入眼处都是一片碧浪,沈娇一人的喊声显得寂寂悠然,越往里走,周身似乎便愈发的安静。 沈娇迟疑的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去,预备找茜玉跟她一同过来。 她觉得这个地方让她有点害怕。 只是在她转身之时,身侧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像是什么小动物发出的动静。 沈娇拍拍自己的脑袋,压下那股头皮发麻的感觉,淡然的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林子里大多都是绿色,如此便显出那一袭白衣似乎有些刺目。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沈娇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方才那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是由他发出。 而且他此刻纵然是听见了沈娇慢慢走来、碾碎脚底松脆竹叶的噼啪声响,亦是没有半点反应。 确定了此人有影子之后,沈娇才硬着头皮喊他:“陆清显。” 叫了一声后,接下来便顺畅了些,她自然而然地绕到了陆清显跟前问他:“你在这干嘛?” 随后捂着嘴唇,小小尖叫一声。 他前面衣衫几乎被鲜血染透了,可是自己却恍然不察,见着沈娇来了也没什么反应,而是继续慢慢地撕裂手里的野兔,面无表情问她,“吃吗?” …… 沈娇没忍住,抓着他的衣袖,不自觉地勒令他:“你放开!” 那是一只黄褐杂毛的兔子,大概是刚刚被陆清显抓住,瞧着还有热气。 随后被陆清显不在意的丢开。 浓烈的血腥味后知后觉的充斥在沈娇的鼻腔里,她忍住要呕吐的冲动,只是单手揪着陆清显的衣袖往回走,“你是饿了吗?回去,我给你带了吃的。” 陆清显傻得似乎要更严重一些,沈娇觉得他现在就好像是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没人看着了就会随处乱跑,饿了就空手抓野兔,若不是恰巧被自己看见了,他刚刚怕是要将生肉往嘴里送。 只是,他也出乎意料的温驯,不会反驳沈娇的话,被她乖乖的牵回了后院,闻见沈娇带来的食物味道,侧了下脑袋。 沈娇与他对面而坐,又给了他一双筷子,说了让他可以随便吃饭之后,他才露出个高兴的表情,慢慢的将饭菜一扫而空。 他身上强烈的血腥味还是让沈娇略有些不舒服,不等陆清显吃完,便快步走向窗前换换气,同时喊了宅院里的丫鬟来替他洗浴更衣。 陆府中其余人对陆清显突然变成傻子一事,都没有太强烈的反应,想来这也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光景,陆清显便由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变成了软禁在府里的阶下囚,所有的血亲都纷纷离世,他又生了那么一场大病,还能坚持活着都实属不易。 沈娇招来府里的嬷嬷告诉她:“从今天开始,喜春楼每天都会给你们送饭,你们缺了什么,现写个清单来让茜玉拿回去。我府中的吴娘子也会给你们送上。” 如今府里只剩下七个仆人,自从陆府败落之后,每日都惶然无比,现如今看沈娇比看父母还要亲,那个嬷嬷垂泪道,“老身斗胆,想请姑娘为我们大公子请个郎中来仔细瞧瞧,他才……才这样没两天,说不准还能好过来呢?” 沈娇略有迟疑,随后点点头。 她觉得这陆清显是好不了了,本来便体弱多病,在她上辈子时不过撑了两三年便离世了。 身子骨都要败坏,变成了傻子这回事反而不大要紧。只是沈娇心里有盘算,要利用这人的身世来为自己谋取利益,心里亦是不自觉就有了隐约的亏欠感,因此爽朗应下,“我明日再来,男子进不来陆府,我寻个女郎中便是。” 老嬷嬷感激涕零,正和她说着话,陆清显房中那个要替他换衣的小丫鬟便抽抽搭搭的过来了,她脖颈到侧脸处有显而易见的红痕,畏惧着看向沈娇,“大公子他性情大变,奴婢刚刚只是碰了下他的衣角,便被打了出来……” 陆府里干净衣服倒是不少,可是陆清显他穿着一身血污衣衫,自己不知道主动换下,还不许别人给他换。 沈娇头疼道,“那再加几人,给他按住再换了。” 再加了三个人,陆清显还是不乐意。 甚至在沈娇无奈进房后,他便飞快地走了过来,指着那群刚刚意图帮他换衣服的丫鬟们,对沈娇说道,“坏人。” 沈娇:“……” “她们不是坏人。”沈娇镇定地安抚他,“你穿着这衣服不嫌难受吗,她们是来帮你换衣服的,听话。” 她鲜少有这么温柔的口吻,茜玉在一旁起了点鸡皮疙瘩,眼神古怪的看着她家姑娘。 陆清显则是眨了下眼睛。 他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纵使沈娇一直是有意无意的忽略这点,还是会在某一时刻被这张脸猝不及防的击中。 她低咳了两声,不自觉的将语气又放软了些。 大概是发烧时见过她两次,便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好人。 陆清显此刻只是依赖的看着她,然而在沈娇再次提出要仆人们帮他换衣服时,便又换了个拒绝的神色,到最后看着甚至是有些可怜。 雪白的衣裳,血液已经开始凝结成固体,僵硬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在这种寒风销骨的日子里,嬷嬷急得掉眼泪?????,“大公子的风寒才好没两日,这要是再冻出病来,又如何能捱过去呢?”第14章 暗室里,傅明和林景珩对坐,二人正在专心致志的下着棋,几声清脆的落子声后,老者先行开口:“沈二是否觉出了什么。” 林景珩紧了紧袖口,温和的回应:“她并不聪慧。学生以性命担保,沈姑娘与对此事绝不知晓半分。” “如你所言,沈二是蠢。可是沈青不蠢,太后不蠢,近来与她本家暗中牵连的齐国公,更是老奸巨猾。”那人回道,“沈二这种蠢人,实在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一把刀了,且这把刀,你曾使得,其余人更能使得。” 室内不曾点灯,昏黄的斜阳打进来,光线落在林景珩的侧脸处。 他一半身处阴影,一半被夕光照亮。 “话说到这……” 林景珩骤然抬头,打断了老者的话:“公子那边,是什么意思?” 他这言行算作失礼,然而对面那老头只是不在意地笑笑,“珩儿,你应以大计为重,若是你想护住那沈二,便不该来折我的话头。” 不给林景珩回话的机会,老头自顾自说道:“公子不曾多言,今日与闻州领军会面一事被那沈二搅和了,他心里如何作想我并不得知。然而若那沈二继续执意如此,无论她身后的人是谁,她都不会捞着甚好下场。公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你知道怜惜,他可不会怜惜。” 林景珩深深吐出一口气,“多谢老师指点。” 一盘棋子下到了尾声。 傅明淡淡说道:“既然已经打扰了公子,沈娇再想抽身便已是不能了。你要尽快理清楚其中干系,把沈娇背后的人找出来,给堂中一个交代,之后如何处置她……老夫便也受累,替你周旋一二罢。” “……是。” 天色向晚,身子也更觉出凉意,沈娇却还是不能止住脸颊升温的趋势。 她给陆清显换了衣服,这事儿她做得规规矩矩,对方也是规规矩矩任由她摆弄,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为了不叫陆清显再次发寒病死,沈娇尽力说服自己,这也没什么。 况且,以后要和这人结亲,少不了……不对,这人是个傻子,哪怕结亲了他们大概也不会发生什么。 想到了这里,沈娇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趁着现在有机会,赶紧看个够。 “你在看什么?” 陆清显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像是莹润的玉石依次落入瓷盘中,不过此刻炸在沈娇的头顶,却宛如春雷一般轰然作响。 对啊,沈娇匪夷所思问自己:你看什么呢? 不就是没穿衣服的上半身,只是好看了一点罢了,有什么可看的! “没什么。”淡然地帮他穿好衣服,又系了腰带,那光洁如玉、紧实有力的躯体终于被衣物完全覆盖,沈娇松了口气,“穿好了。” 她抬头,那小傻子对她露出一个笑。 牙齿白白亮亮的,脸颊上居然有个梨涡,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沈娇一张俏脸。 他正在专注的、喜爱的看着她。 沈娇飞速远离了些许,“我明天再来看你。” 一直走到了陆府门前,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姑娘,此举并不妥当。”茜玉闷声提醒她,“您个未出阁的小姐,下次万万不能如此了。” “哦。”沈娇听话的点点头,“那若是我出阁了,此举就妥当了?” 茜玉一时语塞,最后有些气恼:“您这是闹我玩呢。” 沈娇哈哈笑了声,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的小乖乖,女孩未出阁前便这不能那不能,出阁后这些规矩反而更严了。照这样说,我几时才能挣脱这些专给女孩的规矩啊。” “话虽如此……”茜玉吞吞吐吐,她知道自己又被沈娇那奇妙的想法给绕进去了,便坚定的摇摇头,“您又在胡搅蛮缠,我不跟您说了。” 很多事情,沈娇自己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臂如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今天见了一个男子美丽悦目的身.体,却并不觉着有任何羞涩或是罪恶。 这和世俗礼法不合,但又怎么样呢,当年她嫁给林景珩之前郑重地要他保证,这辈子不许有任何其他的女人时,也是被其他人在背后议论得不成样子。 婚后那两年,林景珩信守承诺,别说纳妾了,连个丫鬟都没有,身旁跟着的只是一堆小厮。其他人心里羡慕,嘴上却把沈娇说成了天底下第一妒妇,把沈娇气得要命,每每都要林景珩哄半天才能消气。 直到,赵澜儿进了门。 那些在背地里议论沈娇的妇人、小姐们,却又同情起她了。 往日她们以三纲五常来攻讦沈娇,盼着她得到报应,在沈娇真的被丈夫抛弃、骄傲被碾碎之时,这群人却又纷纷伤怀了起来。 沈娇懒得理她们那些扭曲的心思,只是此后就悟了:狗屁伦理纲常。 照她看,整个都城连同大楚的人全都在装,装得贤良淑德,装得满不在意,实际上贪婪、嫉妒、好色这些本来就是人的天性,她才不要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住。 主仆二人继续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接着轻轻快快踏出了陆府大门。 一双眼睛隐在围墙处,目睹她们走出陆府以后,在原地等了片刻,才悄悄回去了后院。 回去的路上,沈娇慢慢想着:是不是得把婚事提一提了? 目前最大的阻碍还是在陆清显他的身份这里,如今陆清显是罪臣之子,理应等候发落,照太后的口风大约是想要他去流放、或者充做奴籍,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对沈娇的计划十分不利。 太后对她宠爱,反而更不会让她嫁给陆清显,她得想个法子,给陆清显一个好的身份,才能顺理成章的和太后提赐婚。 此事得放在心上,并需要尽快办理。如今沈娇有些害怕,总觉得那小傻子会一不小心把自己给作死了,那她也能跟着活活气死。 车轮的咕噜噜声音在此刻停了下来,沈娇伸着懒腰往家里走,随口问了句管家,“阿青呢?” “回姑娘,青哥儿一早去了冬哥儿家里,今晚也不回来。” 沈娇的步子停了停。 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往里走。 小冬哥她记得,当年和她家是邻居,小时候长得憨憨厚厚是个小胖墩,随着家里父亲升官来到都城两三年后,竟长成了个身姿挺拔的壮实青年,走的是武将的路子,在都城中结识了不少武将出身的朋友,又一一引荐给沈青。 其中有个忠武侯家的嫡长女和沈青走得分外近,这个姑娘可了不得,后来以女子之身带兵打仗屡建奇功,她和沈青意气相投,难得没有计较沈青当时被赵澜儿败坏了的名声。 两人虽然没有在一起,沈娇却也高兴沈青他能有这么个好朋友,帮他引荐,又打通门路带他去边疆守卫百姓。 可…… 后来,沈青死在了战场上。 她不想要沈青死。第15章 沈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能救下赵玔,能救下襄金茜玉这些人,可是对沈青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就算避开了林景珩这个贱人的算计,可是战场什么变故没有? 近几年的大楚国力衰减,南边和北边都没什么太平日子,都城里王权更迭倒是干脆利落,楚国休养生息兵肥马壮却还需要几年,荡平边疆收服失地更是遥遥无期,沈青他确实是聪明又有天赋,只是他个人宛如蝼蚁,又如何能与一国之力相抗衡? 在秋冬轮替的夜里,沈娇再次起了一股油然而生的宿命之感。 她觉得很不痛快,她想自私的把沈青叫回来,她想彻底断了沈青的从军路。 她想折断沈青的翅膀,将他困在这都城的囚牢里,这样,沈青才不会因为飞得过高而重重跌落。 她知道,只要她想,沈青会依她的。 “姑娘?”襄金悄声喊她,“夜深露重,还不回去睡呢。” “襄金。”沈娇看着她,慢慢说道,“你去找沈青,告诉他,” 襄金等了半晌没得着回应,催了她一声,“嗯?我听着呢。” “夜深露重。”沈娇一字一顿说道,“你带一件厚实些的斗篷去让他披上。” 她转身便走。 一路上踢着小石子儿,沈娇闷闷回了揽娇院。 她有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只是还不想睡下,转而出神的盯着自己房内的玛瑙镶青瓷瓶,怔怔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许多事情她可以改变,还有许多事情,她却不能够完全掌控。 但只要她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上辈子的事情重演。 想得出神,襄金已经送完了披风回来,外面冷,她身上也带着股寒意。 一进门便和沈娇说道,“姑娘,林大人审问那个穿着天蚕丝衣服的男子,已有结果了。”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说是那人是因为痴恋赵澜儿,偷走了她的料子制成衣服穿着。他又听说赵澜儿要给咱们磕头赔罪,气不过才特意来抹黑我们家。”?????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人是被赵澜儿授意的,林景珩审出了这么个结果,分明是有意包庇。 襄金原先一直觉着林大人他为人很好,直到今天,她可算是知道为何她家小姐态度会变得如此极端。 “嗯。”沈娇正在卸妆,打了个哈欠,“他要保赵澜儿,就一定会给出这种答案,咱们也不必费心。不值当。对了,去把我行李里那漆花木雕蛇的盒子拿来。” 襄金依言拿来,又喊沈娇早些睡,被打发出去后沈娇才慢慢打开了这盒子。 外表是闪耀人眼、气派无比的黄金镇纸,四壁盘龙有王者之气,以前沈娇和沈青都怕这东西太过张扬,大概只有皇帝才配上用。恐会惹人话柄,从不轻易将它拿出示人。 原来,母亲早已示意过这点。 这是所有人都在记挂着的传国玉玺,上一任皇帝就因为弄丢了玉玺,此后二十来年都坐不稳位置,光是各地的封王借此起兵发难的就有两个,民间亦是流传着:‘玉玺在,帝王正’的传言。 这是沈娇第二个底气——嫁给陆清显博得太后的封名只是其一,而手握传国玉玺,她就有了在新朝的立身之本。 不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入秋以来,这大约是第一个带着肃杀寒气的冷夜。 万花楼的赵大家闭门谢客,房内风灯却是整夜不灭,在听了林景珩审问犯人的消息后,赵大家才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以防万一,这个人就不要留了。”赵澜儿对镜卸妆,心烦意乱地拆下头顶珠翠,“是我低估了沈家姐弟,你尽快杀了那人,免得又让沈娇生出变故。”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回来之前特特请林大人替奴婢通融些许。”回话的女子口吻无奈,“林大人只是看了奴婢一眼,不声不语的,但瞧着那眼神生冷,十分不悦。奴婢也没法子。” “你怎地如此愚蠢!”赵澜儿重重拍下了珠翠,“林大人肯替我们遮掩已是碰他的底线,你还敢暗示他替我们杀人灭口行方便,嫌我日子过得太好了?” 怎有如此蠢钝之人。 那人死不死的不要紧,只是给林大人心里埋下了她赵澜儿不惜人命的种子,日后林大人又该如何看她? “姑娘莫急。”丫鬟急得给她跪了下来,“林大人这些年来对咱们颇多照拂,这次更是得罪那该死的沈二也要护着我们,奴婢见他对您如此上心,便觉得……” “他哪是护着我,他只是为了我手里的东西。”赵澜儿自嘲道:“他满眼都是沈娇那个贱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有些事情,装着装着,便成真了。 林景珩绝非温润可欺之人,他接近沈娇是别有意图,赵澜儿见惯逢场作戏,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她不懂究竟在什么时候,那林景珩看向沈娇的眼神,却是变得如此炽烈而坚定。 “奴婢不懂……”仆人十分困惑,“您之前说,林大人只不过是利用沈娇,叫奴婢不必多加顾虑。” 一开始,确实是如此的。 赵澜儿烦躁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她的脸上已经抹消了任何不快,重新换上了一副清冷的表情,微微笑道:“不要紧,林大人他识得大体,为了多年前我赵家满门忠烈的恩情,为了我手里那王国的命脉,他会知晓轻重。” 一时的迷恋短暂而忧郁。 她才是林景珩那命定之人。 毕竟,她手里拿着的,可是林景珩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无论是真是假,世人哪儿能分得清传国玉玺呢,她是当年四皇子党派中的逆臣赵家之后,再没人比她更合适向新帝献上玉玺了。 哪怕她其实并没有——这不碍事。 翌日沈娇真的去寻了个女郎中来,特意从都城的郊外把人请了进来,直到午后才进了陆家的宅子。 守门侍卫见了只是个女郎中,果然也没有与她为难——这几天他们常常受了沈娇的恩惠,对她已是十分和善,甚至会主动给她方便。 沈娇叹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慢悠悠地来到后院,只是她推开门后才发现,那小傻子竟然又消失不见了。 嬷嬷慌慌张张的解释:“姑娘吩咐人送了午饭,我看着公子他都用了,这才放了心,一时看岔了……” 不得已,她只有再让人分头去找。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人命格硬、气运足,这次又是她最先瞧见了陆清显。 一声刚要溢出嗓子都叫喊被她悄悄咽了回去。 沈娇目不转睛地看着,甚至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声。 这里是陆府后院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园子,园里被人为开辟了一方小巧瀑布,大约是因为昨夜下了场小雨,上头聚了雨水,使得这瀑布重新流动,水声叮咚作响,升腾起些许白雾,水里立着的那人也因此,显得如梦似幻。第16章 他皮肤白净,却不显得文弱,沈娇是过来人,知道这样的的躯体虽然看着清瘦,却反会透着股刚劲的力道。 而且凑近了才发现,陆清显的后背其实是有些许深深浅浅的痕迹,鞭伤与棍击的纵横交错着,显出了分外的狰狞之感。 林景珩瞧着身上倒没什么伤疤,不过他大约因为出身寒门,皮肤没那么白,却也…… 沈娇打住了自己的想法,还不悦的拍拍脑袋,想把这个晦气东西从脑子里倒出去。 她当年对林景珩一眼万年,实际上也是心动于对方的容颜,并且当时她落了水,被林景珩温柔地从水里抱起来,只觉他抱着自己时又妥帖又安心,虽是温润文臣,却能为她遮风挡雨,以至于后来她一见着林景珩便总有些面红心跳,婚后那几年,更是…… “陆清显!”沈娇重重喊了他一声,因为气恼于自己方才脑子里盘桓着的想法,口吻十分不客气,“大冷天的你想死吗?给我上来!” 听了她的话,那正在冷水里被瀑布冲刷的男人,便猝不及防的转过了身子。 陆清显很高,沈娇其实不算太矮,但似乎也只到对方的肩膀处。 这水却是很浅,才到陆清显的腰腹,但是因为被沈娇喊了,他就自然而然的走了过来。 自水中而出,昂扬挺立。 沈娇开始认真的考虑,这时候是该给他一巴掌呢,还是该被他扇一巴掌。 都不。 沈娇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地说,“你,被我看了。” 陆清显微微歪了下头,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顺手抄起一旁石头上的衣服冲陆清显砸过去,将此人无邪而认真的眼神遮挡住之后,沈娇才定神说道,“你嫁不出去了。” 因为被衣服盖着,陆清显的声音有点闷,也有些失真,“嗯?” 沈娇放轻了语调,像个蒙蔽少女的登徒子,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因为你不检点,大白天的在外面洗澡,被我看见了,就只能跟我结亲了,懂?” 眼见陆清显没有动弹的意思,沈娇便镇定地上前把他水里彻底拉出来,又潦草的帮他穿好了衣服,指尖触碰到对方冰冷的肌肤,这才皱眉问道:“你有病呀,为什么要跑水里来?” 话音刚落,手腕被他抓了个正着。 沈娇不明所以地抬头去看,陆清显也在专注的看着她。 大概是因为沈娇终于肯看他了,他露出了个浅浅的笑,“你不喜欢。” 沈娇试着抽.出手腕,不过对方不曾用力,一下便被她挣脱开了。 她皱眉,“什么我不喜欢?” 陆清显盯着自己空空的手掌,默默地站好,重复一遍:“我的味道,你不喜欢。” 昨天吃饭的时候,沈娇确实很不喜欢他身上的血腥味。 她并不是会照顾别人心情的人,想来当时那不耐烦的表情被他看见了,却直到今天才想通,原来是味道惹得沈娇不快。 想通了这点,沈娇却是有些莫名的高兴。 这小傻子还挺可爱的嘛。 她牵着陆清显往回走,顺便教育他,“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乖乖等在你的房间里,不要跑来跑去。” 小傻子本来是默默跟着她走,闻言却立在了原地。 拽不动人,同时察觉出对方有些升高的体温,沈娇扬起眉毛回头看他,“怎么?” 定定地对望了一会儿,陆清显才指了指她,认真说道:“见不到你。” 沈娇从他有些落寞的表情推测:“……你是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见不到我?” 小傻子温驯的点点头,从善如流的补上,“见不到你,着急。” 咦? 这人真的是傻子吗…… 傻子口里说出的话,可比那些聪敏人要悦耳动听许多呀。 沈娇悄悄高兴一阵,随后却有些苦恼。 她并不能时时刻刻都在陆府陪着这小傻子,只好努力保证道:“我一有空就来找你,但如果你不听话到处乱跑的话,我找不到你也会着急啊。” 陆清显本是一心一意的看着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了沈娇的意思,只是若有似无的点点头,说下两个字:“听话。” 他还?????捏了捏沈娇的手心,险些吓了沈娇一跳。 不同于林景珩的琥珀瞳色,陆清显的眼珠子漆黑而幽深,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嘴角一直扯出愉悦的弧度,好像天底下最忠臣不过的小狗。 沈娇眨了眨眼睛。 她若无其事的往回走,只是步伐忍不住变得更加轻快。 因为突然回忆起上辈子和林景珩在一起而生起的烦躁情绪,也在悄然的散去。 把小傻子带回了家,那女郎中恰好派上用场,立刻给陆清显煎了一碗防治风寒的药灌下去,免得他因为泡在寒水里而生病。 只是女郎中把了好一会儿的脉象,又试图问陆清显一些问题,陆清显只是紧闭着嘴唇不做回答,还三番五次的想要拍开对方把脉的手,把人家大夫闹得十分不快。 沈娇足足多给了十两银子,郎中才为难道:“陆公子似是心病,他家中骤然遭难,刺激太大,恰巧又发了一场高热。以至心智全失也是有的。好在陆公子并非疯魔,只是退回常人三四岁时的神智,不至于伤到旁人。” 总的来说,就是这病不好治。 打发走了郎中,沈娇若有所思地盯着陆清显看。 房里再没旁人,陆清显方才紧绷着的小脸终于放松了下来,还蹭到了沈娇身边,挨着她安静坐下。 一把剪刀忽而刺到了他的眼前,寒光铁刃离他不过半尺才堪堪停下。 没有任何反应,陆清显甚至还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沈娇清了清嗓子,放下手里的剪刀,忽而快步走了出去,“你先睡觉吧,我有空再来。” 郎中刚才不过是碰了陆清显的手腕,他当时脸色便十分阴沉,若不是沈娇在一旁,瞧着是要咬人的架势。 而沈娇她自己,哪怕是拿剪刀要戳瞎他的眼睛,他居然也动都不动。 ……这是得多信赖她沈娇啊。 嘀嘀咕咕走出了陆府大门,沈娇捂着胸口,只觉得有股闷闷的情绪蔓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现如今是真觉得陆清显怪可怜的了,长了这么好的相貌,却只有这么几年可活,而且还活得这么坎坷,简直和她上辈子有的一比。 自沈娇走了以后,陆府便彻底静了下来。 陆清显还坐在榻上没有移动,他鼻尖还萦绕着沈娇身上那股霸道又朦胧的淡香,被微风轻轻吹散了—— 他漆黑的瞳孔里没有映出任何景象,像是深不可测的洞髓,沉静而幽深。 将手里那枚银针仔细的重新装回头上的木簪之中,陆清显忽然笑了下,慢悠悠的叹了句:“沈姑娘。” 沈姑娘并不会武。 她拿剪刀的动作太过刻意,她行刺时太慢,她停下的距离太远。 ——这些,却反而救了她一命。 “公子。” 屋子里还是没人,也显得这犹豫的一声太过于突兀,“沈娇回去了,路上没有说话。” 陆清显随意点点头,“她近几日会一直来。传令下去,我不便露面,西南凉州的事情先让傅明去吧。” 暗处的声音有些着急:“沈娇究竟意欲何为?她方才是想试探公子?还是真的想要杀了公子?” “不知道。”陆清显平平答道,“暂且等着。” 左右无非是那么几样,只是陆清显不能确认到底是谁在暗中指使沈娇。 这是个没有心机的蠢人,心思单纯而简单,反而不好做出其他手段,只能暂且等等,看她如此大费周折,究竟是要做出什么。 只不过。 想起那些没头没脑的蠢话,陆清显莞尔一笑:这出戏,倒也不是如想象中那么无趣。 沈娇觉得无趣。 之后几天,她又去了几次陆府,因为外出太过勤快,居然也染了风寒病倒了,病倒在床时还不忘记巴巴的差遣茜玉送信给陆清显,说了许多好话,让陆清显乖乖的,少作死。 茜玉回来后只是笑,“这人好生奇怪,本来在闹腾,一听说我们姑娘的名字,立刻便乖顺了下来。” 沈娇松了口气,又神色怏怏地喝了口粥。 沈青盯着她喝下粥,面色则是不大好看,“阿姐,你病着,少操心这些事。” 他不反对阿姐前去报恩,可是听茜玉说起陆府的现状,心里总觉着不大舒服。 沈娇只是随意地应了声,便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 心知她没听下去,沈青不太痛快的出了门,前两日约好了却都城中的羽林军中参拜旧友,他初来都城,不好随意爽约。 只是进过前厅,他却听见那里头隐隐约约传出了个清润的男子声音,皱眉问道:“是林景珩?”第17章 身旁小厮回他,“是他,他听闻我们姑娘病了,一早便来候着,说是等姑娘睡醒后看她一眼。” 实际上是茜玉襄金都不许旁人传递消息,并亲自出面,委婉的说沈娇已经睡下,请林大人不必再等。 林景珩他这么七窍玲珑心,又怎会不知这是变相要他快滚?却只是坚持等着,始终不肯离去。 沈青想了想,还是先差遣了小厮去告知朋友,言说自己会稍晚一些,随后独自去往前厅。 不远处,赵玔正堵在襄金面前,急得团团转,“姑奶奶,我求求你去告诉沈姑娘一声吧,我们大人他作夜听说沈姑娘病了,那可是一夜都没睡,眼睛都熬红了。” 他被襄金恶狠狠踩了一脚,“你个糊涂东西,你现如今是我们姑娘的人。我们姑娘还还了你的卖身契,认清楚谁是你主子成吗?” “……嗨!”赵玔叹了口气,“我如今是姑娘的人,自然唯姑娘马首是瞻,你难道没瞧见姑娘对我家大人那心思?恨不得把天上星星都摘给他了,这回她病着,自然更是想见到我们大人。” “以前是以前,你们大人偏袒赵澜儿,我们姑娘可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襄金白了他一眼,“她现在根本就不想见到林大人。” 上个月,这林景珩还有意包庇了赵澜儿,不过才几天,又来巴巴的做出关心沈娇的模样。 襄金看了都觉不妥,更别提她那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姑娘了。 “木头脑袋,小女孩闹别扭罢了,姑娘心里定是还有林大人的。”赵玔抬脚往回走,预备去找吴娘子通通情面,被激得略有失言,“你现今拦着你往后的男主子,之后等姑娘嫁了林大人,你可别来找我帮你说好话。” 他是边瞪着襄金边走,还没迈出两步,冷不丁就迎面撞上了一人,逼得他后退几步。 沈青。 沈小公子他平日里少年意气,纵然是对下人也没半分架子,还常替沈娇背锅,让那些老管家们时时小罚责骂,也从来都是笑嘻嘻的。 沈府的下人从不怕他。 只是今天有所不同,襄金一见他的脸色,心中便有股说不上来的心悸之感,连忙把不明所以的赵玔扯到身后,“青哥来了?” 沈青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嘴角还是笑着的,指了指前厅,“听说来了个恼人又赶不走的客人,我来看看。” 襄金松了口气,“是林大人。你见过的。” “我知道了。”他侧头看向襄金身后的赵玔,平淡的眨了下眼睛,“这人瞧着面生,且肆意妄论主人家,拖出去打他十棍子,以后不许他多嘴。” 分明是平静的语气,襄金听着却觉浑身发毛,不等有所多言,沈青已经走远了。 而他身后的两个小厮则动作利索地将赵玔拖走,忠诚地执行着命令。 来到前厅,便看见了那身形单薄、克制恭谨立于太师椅前的林景珩。 第一次,沈青不动声色的从头到脚将此人打量了一遍。 随后闷闷的坐下。 他听说阿姐在都城里迷上了一个叫林景珩的小官,当时在盛州也不觉得有甚,只要沈娇喜欢,她便该拿到。 只不过,沈青客气地请林景珩入座,压下眉宇间淡淡的不耐,只觉得分外不痛快。 ——林景珩看着温温润润的端方君子,实则内藏锋刃,并非良人。 “林大人请回吧。”沈青的指骨不经意地点了点桌子,“一介外男,要入闺阁看望我家阿姐,实在不合礼数。我们虽是盛州来的,却也不是不知道都城里规矩森严。” 他说得似笑非笑:“林大人心里清楚,却只做不知,想来也并非君子所为吧。” 赶走了林景珩,沈青也没再出门。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他一直守着沈娇足足一夜,在第二天的凌晨总算是见她退了烧,揉着发涩的眼睛回屋休息。 大夫说这风寒来的古怪,瞧来瞧去,却也只能归结于水土不服,季节轮换之时又受了凉。 沈娇在第三天才完全好起来,总算是能下地行走,虽说还有些虚,却是闷了好一阵子,迫不及待就要去往陆府。 只是没想到一场病下来,都城里已经完全入了冬。 盛州的天气没这么冷,好在吴娘子也有先见,替她的马车里装了貂皮大毛的软垫,又给她添了两三个手炉,叫她暖暖和和的出门。 “陆府里有炭火吗?”?????沈娇舒服地靠在了软和的车壁上,“我前日让你送去的,你别偷懒呀,冻死那小傻子可不行。” “放心吧姑娘,一早给陆府带去了。”茜玉抿唇笑了笑,“姑娘总有四五年没生过病了,这回病愈,瞧着倒十分惹人怜惜呢。” 她家姑娘此刻面如白玉,平日里红艳艳的嘴唇则略有些苍白,就宛如是上好的瓷瓶。 连看惯了她的茜玉,此刻都觉得十分悦目,恨不得要上去掐一把她那水润润的小脸。 沈娇横了她一眼,“我生病,你不疼我,还拿来开玩笑。” 不过她接着又叹了口气,担忧道:“你说陆府里是不是风水不好呀,瞧着里面死过那么的人,我身子一向是好的,就上次出了陆府之后便觉得浑身酸软乏力,回去后没多久便烧起来了。” 不行。 她有空得去请个什么平安符挂在身上,也好挡挡这府里的煞气。 主仆二人轻车熟路来到陆府,在将将踏入大门时,陆清显便得着了消息。 算来,她上回喝下的药量,也该是在今日消散,只是没想到,她会一‘病’好,就来陆府里。 究竟是什么,能让沈娇如此在意。 陆清显坐在床榻中,顺手灭了房内的灯盏,盯着屋内书架,似乎是在出神。 她那日翻看书架,又究竟是想找到什么东西? 沈娇她人还没进来,那霸道的声音就先人而入,“早上好啊,小傻子。” 一进门便感受到了飘然暖意,沈娇高兴地先去看看那炉子,“暖和吧,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给我的银骨炭,我自己都舍不得用。” 既然小傻子身子弱,她便大度地全送来了陆府。 陆清显没有说话,多日不见,他似乎对沈娇多了些陌生之感,只是默默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随后被沈娇揉乱了脑袋。 她觉得挺好玩的,不顾手下脑袋的僵硬,故意把他头发弄乱,“才几天没见,就不认识我了?” 小傻子发出些许轻轻的呜声,移开手,就发现他那乌漆如墨的眼珠子正望着自己。 温驯、可爱。 沈娇突然想亲他一口。 无言的对视片刻,她咳咳两声,又若无其事地走开,没事干似的翻翻他屋子里的东西,心情难得愉悦下来。 生病那几日,她又梦见了前世的场景。 并不是什么好回忆,满心依赖的枕边人突然现出他藏匿于身后的厉刃——这厉刃还曾以温柔的名义将她一刀一刀割成了骷髅。 予过她安心的娘家人又显出了他们凶恶的獠牙,甚至当时上书请求处死自己的就是他们带的头。 身边人死得死走得走,前二十年那些快活日子,一切就都犹如梦幻泡影。 短短两年啊,沈娇就被他们耗死了。 醒来之后,她再次有了那种紧迫感,只想快些处理了陆清显这边的事情,然后徐徐图谋该如何保下沉青、保下太后娘娘。 想得出神,没注意到陆清显走近了她,正不言不语的站在她身后,因为他身量高挑,从后面望着,就好像是他正轻轻抱着沈娇。 却让沈娇吓了一跳。 戳戳陆清显的胸膛,让他往后退一点,沈娇随口问道:“想不想出去玩啊?” 小傻子眼睛里流露出了结结实实的困惑,似乎是不知道出去玩的含义。 看上去更显得有些可怜。 沈娇转回了身子,继续心不在焉翻看着陆清显那些书架,慢慢考虑着该如何叫陆清显摆脱被囚禁的状态,还能让太后点头同意二人的婚事。 “不想。” 她回头去看,发现陆清显坐在了屋内的软榻上,他并不是乖乖坐好,而是将身子缩成了一团,露出个湿润的眼睛看她。 “不想什么?”沈娇快步走去问他,“不想出去玩?那你想干嘛?” 出乎意料的,陆清显学着她刚刚的模样,也伸手戳了戳她。 沈娇:…… “不可以哦。”她板着脸说,“你不可以戳我,尤其是戳这里。” 她悻悻的后退两步。 这小子,不老实。 陆清显不太理解她说的话,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说道:“你。” 他心思单纯,想什么就说什么,不想出去玩,只想沈娇。 想通之后,沈娇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挑了起来。 左看看,右看看,陆清显都是这样无害单纯的样子,满心满意的看着她。 大概是经历过人心险恶,沈娇面对这宛如一张白纸的漂亮小狗,只觉得十分欢喜。 不必担忧这人有什么算计,也不用害怕他会不会心怀不轨,他在自己这里是透明的,是可以不必有任何防备的。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沈娇看陆清显:漂亮小狗。 以后的沈娇看陆清显:呸。第18章 她有些傻气的笑了下,又听见陆清显慢慢地问道:“你想什么?” 沈娇想什么? 她坐在了陆清显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喝一口就呸呸呸吐掉。 回头得让人送些好点的茶水来。 “我也想你。”沈娇转身戳了陆清显一下,不妨却将此人推倒了,她吃吃笑了两声,愉快道,“小傻子。” 可不是嘛,她如今分分刻刻盘算的,都是该如何嫁给他。 若是有机会,她也不介意帮着小傻子过得好一点,最好多活一会儿,没那么容易死就好了。 陆清显慢慢抬手,抚住被沈娇碰过的地方。 在沈娇看不见的地方,他弯了弯眼角。 他说:“骗人。” 默不作声的坐起来,陆清显安静地呆在沈娇的旁边。 沈娇又去拿桌上的糕点吃,因为这是外面点心铺里送来的,倒是喷香好吃,之前病着胃口也差,到了陆清显这里,反而像个仓鼠似的将他桌上的糕点和零嘴子全都一扫而空。 吃完后她才顺手拍拍陆清显,“我骗你做什么,我可不是只有嘴甜,姐姐我呀最想你了。” 她虽然嘴甜,也不是对谁都甜的。 陆清显静默一瞬。 他甚至分神的想着,沈娇她确然是昶安二年出生,满打满算,至今不过十九的年纪。 这小姑娘,看着正正经经,实则满嘴胡言张口就来,也不知是如何养出来的性子。 “骗人。”陆清显只是平平重复道,面对沈娇皱起的眉头,他伸手指了指那书架子,“你想它。” 刚才把他扔在一边,只是专心地找东西。 摇摇头,他说,“不想我。” 沈娇顺着去看,又忍不住想笑,轻快的纠正他道,“我在找东西啊,不是想它。” 陆清显没有回话,他静静地坐在一旁,嘴唇抿起来,像是不大满意这个回答。 过了许久,他才偏头看向沈娇,后知后觉的问,“找?” 沈娇只是无聊翻翻,想着这陆清显毕竟是四皇子的命脉,万一有什么要紧的书信、证物一类的东西,她也好看看。 对于二十年前那场牵扯甚多的夺嫡之乱,她了解的并不十分清晰,母亲身为牵扯其中、因为此事被贬为庶人的三公主,却对此十分避讳,只留下了传国玉玺给她傍身。 “嗯嗯。”沈娇敷衍道,顺带比划着:“找找……书信呀、口供呀之类的。” 虽然知道陆清显听不懂,沈娇还是问他,“你有没有这些东西,被你藏起来不能见人的东西。” 陆清显还是柔和的望着她,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沈娇其实并没十分紧迫的探寻这些东西,只是上辈子她的母亲再次被定罪,她对此事却一筹莫展,这次自然是想多抓一些在手里,也免得届时无力反击。 因为生病发虚,而略有些发凉的手,被陆清显悄悄地握住。 他对沈娇眨了眨眼睛,“有。” 果然有。 沈娇的心脏噗通噗噗跳着,她正在被陆清显牵着手,来到了陆府内院的一个荒废小园子里,又从废弃的枯井的内壁中,找出了一封书信。 那封密信已经上了年头了,纸张发黄、发脆,拿在手里时会有扑入鼻中的霉味。 如此顺利,沈娇简直不敢相信。 “找到了。”陆清显慢悠悠说道,“就不想它了。” 冬日温和的阳光下,他对着沈娇笑了笑。 美丽得几乎有些刺目。 沈娇没有回应,事到如今她有些做贼般的心虚,快速将书信藏起来,又悄悄拽着陆清显回去了。 思来想去,她不想把书信带回家,还是回到了陆清显房间内,当着他的面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书信。 只看了两眼,沈娇惊叫道:“瞎说!” 这封信是以当年的四皇子口吻,写给了陆清显的父亲,也是原本陆府的主人——陆江澜。 信里口吻锵然,只是说自己把两个年幼的孩子送走,万望他照拂一二。 幼子随着当年的部下被他远远送走,长子却只能留在都城里,偷偷塞给了……忠武侯家。 沈娇自然是知道忠武侯这个人的,这忠武侯常年驻守边关,一生不曾娶妻,却在外面养了个女儿,前几年回到都城,力排众议将女儿与那不曾有过婚事的‘亡妻’列入宗族。 这个忠武侯家的长女,后来与沈青颇为交好,他?????们二人都不为城里的贵族圈层接纳,还曾传出过许多风言风语,沈娇那时当街打过几个嘴碎的贵族子弟们,只招来越发激烈的嘲讽。 话说回来,忠武侯此人是武将,却极有头脑,从不掺和这些党派之争。无论是二十年前二皇子与四皇子的夺嫡之争,还是之后陆清显他幼帝杀入都城一夕变天,这人都摘得干干净净。 虽说没什么交情,但沈娇一直颇为喜欢他们家,这时看了这封信,只觉得荒谬。 而且,四皇子他那嫡长子,分明就是眼前的陆清显嘛。 沈娇脸色阴晴不定,她无法想清楚这其中任何关联,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陆清显的手,“这是谁给你的?” 信件一定是被伪造的,不知道是谁弄出来这个东西,要把忠武侯家也拉入这浑水里。 陆清显不明所以,他只是低头看着沈娇的手。 白皙、光洁,因为用力攥紧,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当着陆清显的面,沈娇把这假信件烧了个干净。 她不在乎这些党派之争,也不知写信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可是忠武侯这样的好人,不该成为他们的棋子。 烧完后她默默松了口气,看向陆清显清澈的眼神,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口吻不自觉带上了些许引诱,“你没看过那封信吧。” 陆清显不说话,只是眉眼里透着些烦闷。 因为沈娇此刻很紧张,他也变得不太高兴。 小狗心情不好了。 沈娇看了看他,却是再问了句,“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话音刚落,这屋子里像是骤然冷了下去,大约是窗户没关紧,寒风在此刻呜咽着吹进,增添些许不安的氛围。 陆清显还是没说话,却显而易见地瞬间烦躁起来,甚至有一瞬用力地抽回了手,又被沈娇强行握住。 这个表现……果然不对劲。 陆清显他本人大概也清楚自己的身世,如果他脑子还正常的话,沈娇倒是不必担心。 现如今这人却是傻了,沈娇她真怕陆清显会被人随意套出话来——就像她今天,简简单单的就拿到了那封密信。 如果他身份在这几年暴露……沈娇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你父亲是陆江澜。”沈娇小心翼翼地给他洗脑,“以后有人问你,你就这么说。知道吗。” 摸摸小狗头,沈娇耐心地重复:“你父亲是陆江澜。” 她还说了许多,大意还是给陆清显洗脑,并告诫他一定不要理会套话的人,说到最后嘴皮子都磨得上火,陆清显总算是有了回应。 天色不知不觉就晚了,沈娇她只能看望陆清显,并不能够留在陆府过夜,直到茜玉在屋外催促了好几声,她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出门,不忘记叮嘱陆清显,“我今天跟你说什么了?” 陆清显下意识重复:“父亲是陆江澜。” 这句话大概已经根植在了他的心中,变成了他的本能。 “真乖。”沈娇总算是高兴地夸了他一句,“我先回去了。” 大概是因为今天和小狗相处的气氛较为紧张,陆清显这次没有再明显表现出依依不舍的情绪。 他只是平静地目送着沈娇离去,直到她走得很远了,才慢慢眨了下眼睛。 沈娇。 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 沈娇她做事常常出人意料,然而今天,陆清显却是头一次真得对她产生了些许好奇。 ——她居然知道自己的秘密。 原来沈娇一直都知道啊。 还可笑地叮嘱他要藏好这件事,似是真心实意的替他担忧。第19章 上午出门时还没有这么冷,回去时她身上那秋装却已经不太够看的了。 瑟瑟发着抖,终于回到了家里,她才知道太后白天时打发了内侍前来请她入宫,却扑了个空。 于是第二日一早,沈娇又端正地上了妆,乘着马车去宫中看望太后娘娘。 她的马车十分华丽尊贵,空间阔绰宽敞,有些小道上甚至挤不进去,若是遇上同行的马车,经常会停顿片刻以作调整。 她昨夜没睡够,正在闭目养神着,察觉到自己的马车已经停了许久也不动,忍不住好奇的掀开帘子去看。 随后‘啪——’一声,她将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前面那可不是林景珩的马车嘛,故意与她为难着,只是不让她过去。 直到与沈娇对望了一眼,瞧见她骤然恼怒起的面容,林景珩才轻声吩咐车夫让开道路。 病了几日,瞧着是清减了些。 想着她刚刚的表情,他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哪怕并没什么好脸色,可是林景珩心中连日以来的阴霾,似乎在此刻,全数被她驱散。 林大人的心魔,只有沈娇能解。 皇宫内。 “……什么!我才不要。”沈娇失声喊着,她想就地打滚,“我不要,我不要去学堂。” 姜太后只是宽容地看着她,“娇娇,你与沈青在都城里无依无靠,让你们进学堂,结识一些同窗,这于你们姐弟日后的前程,可是大有裨益。” 况且,她笑吟吟说道,口吻中有些许捉弄的意思,“林景珩届时可是会亲自教学,你难道不高兴吗?” 这个提议也是林景珩做出的,他只说沈娇在都城中身份尴尬,又被都城里的贵族圈层排挤,长久以来也不是办法。 如果真的为沈娇做出长远考虑,就需得为他们找寻一个可以被人接纳的口子。 姜太后深以为然。 “哀家已出了懿旨,你和你弟弟,明日就得去学堂。” 沈娇快被气死了。 如果说,这个世上最让她厌恶的东西,除开林景珩为首的那群贱人之外,就只有一个念书了。 三公主是个饱学才女,父亲亦喜好舞文弄墨,阿青他七岁便能背诵长篇策论,偏生她沈娇连个史书都读不明白,写出得字更是状若狗爬,以前被人用典故指桑骂槐她都听不明白。 虽说吃了许多没文化的亏,可是这些和读书的痛苦比起来,这些却又算得上什么! “娘娘!”沈娇撕心裂肺地锤着软榻,“姨姨……妈妈……!” 姜太后被她吵得头疼,只好抱着她轻声哄道:“姨母保证,没人逼我们娇娇读书,你只需要去学堂里做个样子,多和那些世家大族小姐们说说话,嗯?” 眼看着沈娇已到了议亲的年纪,虽说这丫头只是一门心思扑在林景珩的身上,但为她多铺些路子,却总是没错的。 “我不我不我不要。”沈娇作势要走,语无伦次道:“我要回盛州去……我去盛州做尼姑婆子算了。” 只要一想到学堂,那古板的夫子、打手心时的疼痛,翻来覆去的之乎者也,这些东西一齐涌来,直让她发晕! “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姜太后抓着她的手,替她抹去满眼的泪水,讶然道:“当真是如此害怕?” 沈娇抽抽搭搭的点点头。 太后又问:“有林景珩做你的夫子,你也不愿去?” 她这回把头点得更猛了。 有林景珩做老师,她只觉得痛苦之外,还增添了不少晦气。 “那……”太后沉吟道:“若是娇娇肯去,我就让那陆清显也去学堂中,做个伴书如何?” 伴书就是跟在夫子身边,替夫子背着厚重典籍的助手,也会帮忙管着学生。 以往伴书都是奴籍做的事情,但近几朝来,亦会有些家境贫寒却文采斐然,受到翰林院老头子们赏识的寒门子弟来做伴书,这类人最后也往往都会通过科举走入仕途。 可以说,是个体面且有前途的位置。 简直再没比这个更合适陆清显的了。 沈娇顿时不哭了,她脸上还挂着大颗泪珠,略有红肿的眼睛却已经滴溜溜地转了起来,扯了扯姜太后的袖子急声问她,“姨姨,真的假的,你不要骗我。” 姨姨给了她一个脑瓜蹦。 听语气还颇有些恨她不成器,“贪嘴好吃,以后若是没个得力的夫郎护着,你倒要怎么办呢。” 正事一概不管,前些日子追着林景珩跑也就算了,近来怎么却又瞧上了陆府里那个病秧子了。 对方还是带罪之身。 听出她语气的松动,沈娇立刻露出了个笑,讨好的抱住姜太后的胳膊,甜甜蜜蜜撒着娇:“有姨母护着,我才不要什么夫郎,我知道只有姨母永远疼我。” 依靠男人,永远只会被背叛。她如今对这个道理,可算是刻骨铭心了。第20章 陆清显的事情终于有了苗头,沈娇出宫时的脚步都带着些轻快。 不过今日耽搁的时间太长,她哭了半天亦是有些累了,只是差遣下人例行给陆府送了些上好的茶叶,留着自己以后过去喝。 到家之后,沈青来她屋子里瞧了半天,吃饭时终是没忍住开口问了,“阿姐,你当真要去学堂?” 他是知道沈娇究竟有多么厌学的,小时候被母亲发狠打过几次都不肯读书,只是好歹把字认全了,闲来无事也只肯读一些消遣的话本。 就连素日偶然写的信,都是由襄金代笔,她曾说一?????闻见那笔墨味就头疼。 “是啊。”沈娇往嘴里塞了些糟鹅掌,含糊不清吃着,“学点东西,省得以后别人拿那些文绉绉的语句骂我,我却根本听不懂。” 她脸颊被塞得鼓鼓的,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分明是提到读书便害怕,却还强撑着给自己找借口。 沈青替她揩了楷嘴角的油,不由得放轻了语气:“慢点吃。” 大约是因为那林景珩吧。 有他在学堂做先生,沈娇居然也肯念得进书了。 小时候,母亲恼怒于阿姐不肯读书,几次发狠连带沈青一起罚了,阿姐这才抽抽搭搭的逼自己写字、背书。 再长大些,她便再也不肯了。 心下没由来地涌出些许黯然,被沈青淡淡略过,本想开口提一提那个林景珩,只是沈娇她此刻忽而把筷子一扔,“我吃饱了。” 她哒哒哒跑走了。 只有茜玉留下,她帮着收拾沈娇专用的碗筷,却是冷不丁被沈青问了句,“阿姐她真的很是欢喜那个林景珩?” “回公子。”茜玉犹豫着回答,“林大人他救过姑娘。在您来之前,姑娘确实是对林大人尤其上心,不过前些日子因为那个万花楼里的赵澜儿,姑娘似乎也有些恼了。” 她说不太准,只觉得沈青脸色不大好看,便补上一句,“姑娘知晓分寸的,与林大人并没有……” “好了。”沈青擦擦手,“明日阿姐上学,你记着帮她的东西收拾清楚。” 他也要一同上学,不过宫内的学堂男女分在了东西两侧,不能做到时时照拂,难免有些忧心。 第二日,沈娇哭丧着脸被吴娘子从床上拉起来,她死死抱着自己的小金丝枕头不肯撒手,迷迷糊糊地被襄金推着洗漱。 起得太晚,不过收拾了一刻钟的时间,她便被推上马车,连早膳都是沈青拿在了车里等着她吃。 察觉到她眼底淡淡乌青,沈青难得板起脸来,“不是让你早些睡?” 说着,他轻轻抽走沈娇怀里的小枕头,一阵温和的淡香便瞬间将他萦绕,大清早的,却几乎让人有些眩晕。 “我是想早些睡,可是我睡在床上就开始害怕。”沈娇喝了口浓白牛乳,气得狠狠蹬腿,“我知道不该多想,可是我一会儿忍不住害怕背书写字,一会儿忍不住想再睡不着,明儿又得起不来,越想我越睡不着。” 还越想越生气。 思来想去,都要怪林景珩那个混账东西,没事关心起她来做什么,说服了太后娘娘要送她入学堂,必定是没安什么好心。 沈青只是定定看了看她困倦的小脸,随后默不作声叹了口气,把枕头又塞给了她,“你睡会儿,我去驾车。” 沈青有意行得慢了些,沈娇原以为自己睡不着,不想在这马车轻柔的晃悠中,还真的靠在襄金的腿上睡了一小会儿。 只是起来后就被襄金嫌弃得不行,“姑娘越发像个小猪了,口水把我裙子都沾湿了好大一块。” 学堂就设在宫里文渊阁临近的一个小宫殿中,分东西两殿,西殿较小、人也少,是当年明帝谢行野所设下的女子学宫。 那时女子学宫倒是声势浩大,就连平民家的女孩儿都有机会来旁听,可惜小两百年间下来,西学宫便愈发委顿了,现如今也不过十来个女学生。 沈娇在学宫门口和沈青分开,听了对方耐心细致的嘱咐,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分开后便耷拉着脑袋慢慢去向了堂内。 襄金茜玉随侍左右,两人都有些费力的提着沈娇的学橱,不过她们此刻的表情却是有些心虚。 “别这么畏畏缩缩的。”沈娇来得迟,自顾自挑了个最末的位置坐下,小声教育她们两人,“把脸横起来!做出个不好惹的样子,这样别人才不敢欺负我们。” 襄金茜玉二人对望一眼,都没吭声。 别人家上学,带得是笔墨纸砚,她们小姐上学,那学橱里装得全是零嘴、枕头、话本子、九连环,甚至还有一副牌具…… 若不是茜玉偷偷塞进去,沈娇根本就没想起来要带什么笔墨纸砚。 虽说沈娇尽量不发出什么动静,可是这学堂里坐着的那几位姑娘,却都忍不住偏过头来打量她。 她右侧的那个穿玫粉色撒兰花襦裙的女子,还默默换了个位置。 沈娇懒洋洋望了她们一眼,那些视线便又全都缩了回去,像是有些怕她。 虽说只来了都城三个月,她沈娇大名,却已是无人不知,且,名声确实不大好听。 除了一个穿墨色大氅,现今正慢慢脱下的那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李如卿。 她是现今齐国公家的嫡长女,正冷眉冷眼地打量着沈娇,察觉到沈娇的视线,还淡淡挑了下眉毛。 这里全是女孩子,人数已经到齐,不免有些叽叽喳喳的,似乎是在小声议论着沈娇,随后这些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便被一阵清润儒雅的声音所压下,“抱歉,我来晚了。” 林景珩。 他自正门而入,走了几步后却忽而怔在了原地,眼底似乎涌出了一阵迷蒙,只短短一刹,便若无其事的来到主位。 他又被那些闪回的画面所困扰,似乎每次见着沈娇,都要经历这么一遭。 可是今天,那荒谬的景象,则真实的让他有些焦灼。 此刻,最前面那年幼的小公主不小心掉了只笔在地上,恰好滚在了林景珩脚下,他便不在意地弯腰捡起。 随后他听见齐国公嫡长女那刺耳的一声,“狗腿子。”第21章 林景珩僵在了原地。 那梦境般将他撕扯的画面,重现了。 也是这么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齐国公的嫡长女面带鄙夷,语调清晰,不屑地瞥了林景珩一眼,清清楚楚说道:“狗腿子。” 如今朝堂之内,齐国公一家独大,隐隐有了摄政之势。姜太后携幼帝苦苦支撑,近年好在出了个林景珩:出身寒门,不畏权贵,扶持幼帝,胆敢与齐国公抗衡。 他是朝堂中那打破表面和气的一根刺,亦是一块顽石,落在寻常人眼里那是忠贞清臣,落在齐国公党派的眼里,那是欲除之而后快。 李如卿是国公府的嫡长女,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当着众人的面,一向骄傲的李如卿想骂就骂。 林景珩当时听见了,却面色如常,他不能与这样的一个女子计较,那声辱骂落心里,便被毫不在意地扫开。 不值得费神。 可是。 下一刻,李如卿的脑袋就开了花。 沈娇怕冷,那日穿得像个毛茸茸的小狐狸,在谁都没反应过来时用盘子砸了李如卿一个脑袋开花,她犹不解气,顺手拿起了手边的雕花红木凳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怒气冲冲的还要再往李如卿的脸上砸,被反应过来的众人尖叫着阻止。 记起来了。 那日,原来是太后娘娘大寿,世家大族朝中臣子纷纷齐聚一堂,沈娇本来不认得李如卿,只知道她敢这样当面出言讽刺林大人,便是铁了心要给她一个教训。 就连太后在不远处厉声喝令她停手,都不能阻止这么个毛团子,她被众人死死拦住夺走了手里的小脚凳,还悍然地冲上去踹了李如卿一脚,尖叫着张牙舞爪地骂她,“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去你家打死你!” 天之骄女李如卿对上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沈娇,也只能花容失色地倒在了地上呜呜哭着,从此之后她见了沈娇便绕道走。 这件事,直到几年后都有人津津乐道着,大楚几十年间都没出过这样混乱不堪的闹剧,可是林景珩每次想起来,只觉得那日的骄阳耀眼,冬风亦是和煦。 他看向沈娇。 沈娇也在看他。 学堂很大,李如卿的这声狗腿子似乎有了回音,淡淡飘在了空中,在场许多人都觉得尴尬,悄悄低下了头。 沈娇也记起了当年自己打人的事情,不过更多的却是回忆起自己事后被罚跪在太后宫里的日子。 其实那些时候她也根本没跪,每次都撒娇装晕滚在地上,宫里的嬷嬷就会给她拿来小垫子让她睡一会儿,太后还会亲自来喂她吃甜滋滋的桂花蜜。 太后宫里的桂花蜜,可真好吃啊。 沈娇出神片刻,忍不住砸吧了下嘴巴,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等下学,琢磨着去太后宫里讨点回去。 面对李如卿对林景珩的侮辱,她这次没有说半个字。 就好像没有听见。 不啊,她分明是听见了,却毫不在意,心中被微风吹起了些许波澜,不过片刻便被淡淡抛却。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似乎已经再也不会为林景珩而犯嗔了。 她也没注意到,林景珩瞬然变得有些苍白的面孔。 “咳,”此刻沈娇附近有个姑娘低声咳嗽,主动和林景珩招呼了声,“林先生,您来了。” 她打破了这有些僵持住的尴尬氛围,也终于唤醒了怔在原地的林景珩。 李如卿冲她翻了个白眼,小声道:“偏你会做人。” 沈娇也?????看向这人,隐约认出对方好像是姜府里的姑娘,但对方只是垂着脑袋不敢看她,规规矩矩掏出了自己的笔墨纸砚。 直到身后伴书不安地催了声,林景珩才收回放在沈娇身上的目光,慢慢地将捡起的狼毫笔递给了小公主,又重新回到主位。 每一步,都宛如行于刀尖。 和煦的冬风,耀眼的骄阳。 那些本该属于他的,却飘然远去,再也抓不住了。 林景珩教得是前朝的国史,他声音温和,语调悦耳,对上女学生既没有分外忌讳,也不曾失了礼数。 除了李如卿之外,学堂上的姑娘其实都很喜欢这么个先生,也喜欢听他讲课,有些大着胆子的人还会当场提问,与他探讨上几句。 所有人都听得认真,除了心不在焉支起下巴打哈欠的沈娇。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林景珩就是喜欢这些,他不喜欢沈娇那些吃喝玩乐走鸡斗狗,却向来爱好风雅与才学。 那赵澜儿书法一绝,又是精通诗文,二人婚后琴瑟和鸣、意气相投的美言都传到了自己耳朵里,一开始沈娇气得把屋子都砸了,听久了却也不大当回事。 她就是不喜欢读书,当年只因为林景珩喜欢,就硬逼着自己去往上凑,想来那时可笑的模样,也不知被这林景珩嘲讽过多少回了。 真没意思。 沈娇的位置很远,一直低头不去看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讲课,随后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 是真的困了,先生讲课的声音就是沈娇的催眠利器,哪怕是林景珩,除了让她在心里骂上几句之外,那温和的声音也逐渐模糊了起来,化作低低的呢喃。 她下巴一点一点的,即将磕着桌子时,被茜玉眼明手快地塞了个枕头,免得磕碰坏了。 自然而然的,她抱着自己心爱的小枕头美美睡下。 这一睡就到了下课时,她被襄金拧了下耳朵才迷迷糊糊醒来,眨巴着眼问她,“放学了……回家咯。” 学堂里一片寂静。 李如卿不客气地笑了两声,随后围着她身边那小团体们也低低笑开了,只是还没交头接耳,就被沈娇斥了声,“笑什么笑?!” 疾言厉色地瞪着她们,像是还要打人。 女孩们笑不出了,她们习惯隐于刀光剑影里阴着来,哪怕是被刺得太狠,表面上也需得做出和气样子。 “其余人先回去罢,今日课后每人抄一遍伏阳论,明日交上。”林景珩淡淡出声打破了她们间的僵持,随后他看向沈娇,“沈娇,你留下。” 作者有话说: 悄悄放个下本的预收:《黎黎》治愈系小甜文,欢迎进专栏收藏耶 沈黎身为定国公嫡子,其行端、其言律、其声清越、其貌秀美,待人则温润如玉,处事而春风化雨。 乃是无数世家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可这沈黎偏偏是个木脑袋,无论对谁都是一味的恭谨疏离,及至弱冠,身边连个通房都不曾有。 久之,有关这沈世子断袖传闻悄然四起,丢尽了国府的脸面,亦让沈黎甚为头痛。 恰逢这盛州老家,有个没落旁支的小寡妇投奔国府而来。 小寡妇生得娇俏,却知尊重,长以黑纱遮面,镇日沉默寡言。 那细款款的削腰,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直摇进了沈黎心头。 沈黎默默试探了数月,终有一夜使人将小寡妇一顶小轿抬进门,燃红烛烧暗香,端出个正人君子的模样执手温语:“小乔妹妹,此后跟了表兄,表兄必不负你。” 三分醉意,她借酒壮胆去搂这寡妇妹妹,不想上半边抓了空,下半边的玩意比她还大。 话也不尽如此——毕竟她本来就没有那玩意儿。 —— 谁也不曾想到,三年前随着容妃自尽而一同被赐死的九皇子谢乔,居然有一日会以君临之势重回权势之巅。 杀百官、诛手足,成为历史上继谢行野之后的第二个戾君。 他即位的第二年,主修国史的官吏颤言请示:敢问陛下流落民间的那三年,究竟潜伏何处。 谢乔还没说话,一旁的御史中丞倒是咳得振天响。 谢乔即刻看去: “爱卿身子可有不适?” 沈黎昂首:“多谢陛下关怀,老臣体弱,老臣请愿告老还乡。” “爱卿说笑了,爱卿不过双十,何来告老。”谢乔从容说道:“只是爱卿操劳,朕当怜之,即日起辟出宫里的玉泉殿,责令爱卿住下,替朕养好身子。” 得了这么大的尊贵,沈黎不知感恩,反而却当庭涨红了脸。 夜里,两具身子在温泉中交叠,热气氤氲,她的求饶还没出口就被狠狠撞碎。 谢乔贴着她耳边咬她,“黎黎,为何分心?” 沈黎眼泪要掉不掉,“老臣悔啊……” 老人家说的不错:小寡妇,不能招。第22章 她才不会乖乖听话呢。 沈娇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只是招呼着襄金茜玉来帮自己收拾东西,顺带擦擦嘴角的口水。 其实上学也没那么吓人嘛,以后她只需要每天都过来做做样子,谁敢惹她,她就打谁,等太后觉出自己表现良好,她就顺势提一提要把陆清显弄来学堂里做伴书的事情。 只要暂且让陆清显从那尴尬的罪臣之子的身份中摘出来,她就能立即推行自己的计划,届时无论是要先斩后奏,还是向太后撒泼打滚求情,这些事她可都做得来。 她完全忽视了林景珩,而其余的世家小姐们则已经三三两两的退下了,只有姜家小姑娘和如今小皇帝的胞妹怯怯冲林景珩道了声先生再见。 沈娇东西多,就落了后。等收拾好便自顾自的起身离开,根本不欲搭理林景珩。 随后,她就瞧见了在门口处张望的那位内侍。 她认得,这人是太后身边伺候的内侍,此刻正默默看着沈娇,冲她露出个和善的笑。 这内侍还明目张胆拿出了个小本子来,用小笔在上面飞快地写着什么。不时看看沈娇,又看看林景珩。 …… 沈娇镇定地往回走。 她来到林景珩身前,不太客气地将手里拿得零食往桌上一甩,随后双手叉腰,脸色难看问他,“先生要我留下来做什么,难道是我听课时不认真吗?” 摔得力道太大,有个被油纸包着的桂花糕碌碌滚了下去,又被林景珩自然地捡起。 他越过沈娇,冲门口处的内侍微微颔首,“卜总管请回,林某单独管教学生,不惯旁人在场。” 这么一说,沈娇带着的那两丫鬟也得回避。 襄金和茜玉下意识看了沈娇一眼,没被阻止后,便结伴退了出去。 人一走,学堂内就显出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气。 沈娇顺势找了个太师椅坐下,还翘起了不大雅观的二郎腿,只是冷着脸不看林景珩。 好像她才是那个前来管教学生的老师。 “来。”林景珩冲她颔首,“姑娘们在课上都当场写了论述,你须得补上一份。” 旁人写论述的时候,沈娇正睡得香甜不已,也没人敢提醒她。 沈娇轻飘飘哼了声,“我不——” 林景珩淡淡打断了她:“届时太后也会过目。” …… 人生在世,便是如此,成大事者,切记一个忍字。 她且忍一忍,等嫁了陆清显后就不必再受这些破气了。 ——我忍! 沈娇表情可称忍辱负重来到林景珩身边,而他此刻已经铺开了纸,将笔递给了她,轻声问道:“知道题目吗?” 她身上那股特有的轻盈而霸道的淡香全数倾轧过来,逼得林景珩微微一窒,耳膜出不断发出咚咚震声,令他几乎有些心神摇曳。 定了定神,林景珩面无表情地按住了沈娇悄悄伸过来的爪子。 被烫着一般迅速缩回,沈娇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想要再去偷其他人的作业,那一沓子旁人的论述却已经被他仔细收在了匣子里。 还轻轻落上了锁。 气得沈娇把笔一摔,“我不写了,太后要看就看,你就说我手断了吧!” 就算是杀了她,把她关在牢里十年,她都写不出什么破论述。 她此刻虽是怒气冲冲的,眼珠子却还在往那匣子上斜,打量着等林景珩不注意再偷几份一并抄了。 像是个偷鱼吃的胖猫。 林景珩的声音似乎带了些许笑意,“罢了,我口述成书,你照着写吧。” 方才趴桌子上睡得身子都有些僵,沈娇无意识地捶捶腿,又狐疑看了看林景珩。 她不信林景珩会这么好心,而且就算是要帮,凭着他的脾气……也不该是这样。 而对方也正在看着她,那温柔含笑的眼神,则令她……无比厌烦。 也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啊。 沈娇不动声色想着,林景珩本就是贪图她的钱财与权势,上辈子受了她那么多好处,使得他行事处处顺遂,这辈子自然也舍不得放开手去。 冷笑了声,沈娇起身便走。 肯来上学已经是她让步了,再要她和林景珩虚与委蛇,她才不干。 林景珩也不追,只是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开口:“题目是:兰君受托,弃子取义。” 他语调平稳,像是说着不相干的闲话,却让沈娇僵在原地。 兰君受托,弃子取义。 这个楚国人耳熟能详的典故她也是听过的。 讲得是前朝年间,一个绰号为兰君的人,受了旧友托付将其子抚养长大,恰逢时节大旱,这人宁可饿死自己的儿子,也要信守承诺保全对朋友的义气。 这个故事…… 沈娇不动声色的转身,微微扬起下巴看向林景珩,不想和他绕弯子,冷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林景珩知道陆清显的身份,也自然知道她沈娇最近时常出入陆府。 想必是推测出了什么,此刻居然以旧典来试探她。 一束光线透过了窗,静静打在了二人之间。 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柄无实体的长刀毫不留情的劈开,将他们分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 林景珩不喜这样,他缓步走到沈娇身前,难得直言相告:“沈娇,你本不必牵扯进来。无论是谁和你讲了什么,他都不是真心为你好。” 他柔和地看着沈娇,“不要再去……” 沈娇反问道:“那你呢。” 林景珩露出个不解的表情,沈娇却反而笑了下,慢慢问他:“林大人,你可是真心为我好的?” 这世上再没人能如沈娇一般,能同时流露出这样天真与残忍的表情,她甚至向前一步抓住林景珩的手,就好像是在撒着娇问,“是不是呀?” 触手温润,她还轻轻地、调皮地捏了下林景珩的虎口。 软香温玉扑面而来,林景珩想下意识甩开沈娇,整个人却又好似瞬时被抽去了灵魂,只余下一具躯壳,像个木偶被沈娇攥着了线,木然地由她操控。 没有拒绝的能力。 沈娇微微凑近,“那你去死吧,你去死了,我就原谅你。” 沈娇对着他笑,“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呀,除非拿林大人的骨灰给我做药引子,说不准呢。” 沈娇哭着问他:“林大人,你怎么还不去死呀,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好了?” …… 这是沈娇重活之后,第一次细细的打量林景珩,瞧见对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却反而失去了兴致,不耐烦地把手一撒,出言讥讽:“林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这个世上,最没资格来劝她的人,就是林景珩。 就让他去猜好了,猜破了他的脑壳都不可能知道,如今的沈娇是重活一世,只为自己打算,并非是谁人的刀柄。 想到这里,她饶有兴致地补上一句,“林大人,莫要胡乱猜测,知晓兰君这典故的人不多,那人把消息给了我,我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理。这件事牵扯如此之大,哪怕为自己考虑,我也需要做些什么。” ——只有赵澜儿知道陆清显的身份。 说完她就走,步伐透着股无比的轻松,窃喜于自己居然如此顺遂的做出了栽赃陷害的事情,可见重活一世,她沈娇果真是处处都不同往日。 虽说她已经完全不在意林景珩这小人,但一想到他和赵澜儿两人要心生间隙,还是忍不住觉得痛快。 害怕被林景珩发现自己藏不住的高兴表情,沈娇几乎是小跑着出去,可她还没碰着学堂的大门,手腕处便有传来股剧痛,整个人几乎被大力拖拽了回去,在小小尖叫了声之后,她看见了此刻的林景珩。 红着眼睛的林景珩。 就好像是,遭遇了什么剧烈的变故,面含极大的痛苦与忍耐,死死抓住了沈娇的手,嘴唇微微颤动—— 接着,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或者说,像个没生气的玩偶,被大力地向空中抛去。 而后是重重的一声闷响。 沈娇忍不住头皮发麻。 不安地望过去,却只瞧见林景珩姿态扭曲地倒在地上,随后她悄悄拽住沈青的衣角。 沈青面色冷峻,他今天不曾携带佩剑,不然现在的林景珩怕是已经身首易处。 回首拍拍沈娇的肩膀,沈青轻声安慰:“别怕。” 这人……想轻薄阿姐。 沈青从未有过这样明晰的杀意,如果不是沈娇就在身旁,他几乎克制不住要上前,彻底杀了这个登徒子。 “啊呀呀呀……”身后有人大呼小叫,“沈青,你作得什么死……沈姑娘也在啊。” 那是谢衷,慌忙跑过去蹲下.身子查看,关切着问他,“林大人不曾伤着吧,怎地身子这么弱,这种小玩笑也受不住……咳咳,来人啊,林大人不慎摔了跤,速速将他送回去。” 林景珩什么话都没说,他的嘴角似乎溢了血,浑然不在乎自己身上的骨折,强撑着坐起也要看向沈娇。 沈娇却害怕地将头缩回沈青身后,小声埋怨道,“你怎么在这里打人啊。” 就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吗。 还好有谢衷遮掩,涌上来的宫人们都没看清这里发生的事情。 趁着乱,沈娇拽着面色凝重的沈青快步溜走了。 殴打先生可是大大的罪过,希望这林景珩能够知晓好歹,把嘴闭严实些。 谢衷勉强将林景珩搀扶起来,大呼小叫着:“林大人去哪儿……你走不得,快歇着吧!” 哪怕是小腿都折了,他依旧执拗地望向沈娇的背影,目光里除了固执,再没掺杂其余任何的情绪。 让谢衷看了都觉出有些害怕。 旁人都说沈青要比她这个做姐姐的稳重细致,可是第一天上学他就打了先生,回到马车上还是阴阴沉沉的表情,一幅要喝问沈娇的气势:“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沈青刚到学堂时就被那个谢衷缠住,对方年岁都二十好几了,一听沈娇也来了学宫,便死皮不要脸的也跟着来,瞧见沈青后,立刻要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这谢衷倒是不坏,只是脸皮太厚,非要和沈青一同在下课后等沈娇出来,眼瞧着西学宫的女学生们都三三两两地回去了,沈娇却还没人影,沈青便皱眉前去看看。 可是一凑近学堂,便听见了沈娇一声短促的尖叫,他几乎是飞快踹开了门,恰好就看见了林景珩不顾沈娇的挣扎,要…… 沈青重重吐出一口气,“我该砍了他的手。” 沈娇赞同的点点头。 反正已经打了,而且打得是林景珩,方才太过突然把她吓住了,现如今回过味来,她却忍不住觉得有些高兴。 只要不牵扯到沈青,打死他才好呢。 “方才也只是凑巧,他管不住我,就拉拉扯扯的……”沈娇拍拍沈青的肩膀,亲昵道:“别担心了,你阿姐我那能是吃亏的人吗?” 好不容易哄好了沈青,沈娇揉揉自己的脑袋,又带着茜玉前往了陆府。 不知道怎地,每次一有什么不开心的想法,她就下意识想去找陆清显,随便逗他两下也好。 那些背负着的阴霾、心底暗藏的隐忍,所有重重压着她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似乎都能被这样一个小傻子所抚平。 秋光凋零,可是陆府里却隐约笼罩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在暗夜中浮浮沉沉着。 陆清显的屋子里没有点灯。 她轻车熟路的进去了,冬日天黑得太快,夕阳的最后一点余辉,透过窗纸给屋内增添了些许朦胧的光。 也让沈娇瞧见了床上那起伏着弧线。 不知是一直没起床,还是睡得太早。 沈娇却不管,她只是走上前,用力拍拍被子,“起来啦,懒狗!” 底下传出几声闷哼。 陆清显把头露出来,他的发丝凌乱的挂在了脸上,睫毛似乎在眼睑处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令他看上去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才睡醒,人就有些迟钝,只知道呆呆看着沈娇。 难得拿不准主意,此时是该亲自动手杀了她,还是得交予旁人。 他该亲自动手,可是林景珩如今对这姑娘痴缠情深,为了她而闹得面上不好看,似乎不大值当。 可是—— 陆清显笑着起身,主动伸手摸了摸沈娇的头。 沈姑娘很是可爱。 他舍不得让旁人杀死。 罢了。 沈娇仿佛被封印在原地一样,只是眨着眼睛看陆清显,被小狗摸了头,令她产生些错愕。 感觉,好像颠倒过来了。 陆清显只是看着她,随后在她头顶轻轻做了个手势——这是示意他们退去。 暗地里的人只得快步而轻声回去,直到再也听不见房子里的动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公子要亲手杀沈娇?” 另一人反而带着些庆幸,“林景珩失心疯了,被这么个蠢货弄得失魂落魄,咱们不动手反而好,免得日后遭他怨恨。” “这沈二是要在今天动手,没见到她带凶器啊?” “瞧她白天说得意思,为了她自己,自然是想杀了公子的,这念头一起——” 就不能再留她。 如今的沈娇弊大于利,无法借由她去将水面搅浑,她却反而令己方多有不安,已然是留不得了。 陆清显甚至有些不舍,顺手捏捏沈娇头顶的那毛茸茸的发带,轻声问她,“你来做什么呢?” 沈娇没吭声?????。 她腰间有个装饰用的匕首,上面嵌满了金银玉石,此刻被她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 陆清显也顺着饶有兴致望向那把刀。 冷光一现——那是沈娇拔出了匕首。 她默默看着这寒光铁刃,又看看傻子什么都不懂的眼神,叹了口气。 陆清显贴近了一点,亲密地喊她:“沈娇?” 那把匕首就贴在他的胸膛上,主人家却迟迟不能下手,被他反手轻轻握住了手腕。 他心底略过些许遗憾: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随后脖颈处就带了些凉。 他表情古怪的看去——沈娇正在默默掉眼泪。 陆清显反而笑了:“这么舍不得?” 那就不要杀他吧,毕竟,他也有点舍不得。 “别说傻话。”沈娇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哭,她单手抹了抹眼泪,又将匕首合上剑鞘,接着往前一送。 小狗只是不解,还微微向后避开了些许,“嗯?” “给你的。”沈娇拿匕首戳了戳他,“拿着。” 这是小时候父亲亲手为她打造的匕首,陪着她一同长大。 上辈子,她把这东西给了林景珩。 今天,她却直接塞给了一个小傻子,什么都懒得想了,只是敷衍道:“这是我的陪嫁品。” 那时候父亲叫她以后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沈娇却不大乐意,“哪里有给心上人送刀的,爹爹你存心坑我呢?” 那时的父亲只是大笑,“平日里叫你读书你不听——美人赠我金错刀呐,不过想来你个草包也出不了此等意味。以后看上谁就把刀给他,且告诉他:往后若是敢负你,我们家的小霸王沈娇,就定会用这把刀送他上西天。” 沈娇不爱什么美人金错刀,独独喜爱父亲的后半句话。 可是……可是她喜欢上了林景珩,想在他心中留下个翩然淑女的模样,后来在送他这把匕首的时候,并没有负我则杀这句话一并送给他。 现如今的沈娇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白天在学堂最后见着的那眼神,几乎令她不能忘怀。 沈娇没见过林景珩这幅模样,虽然不断告诫自己这人该死,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今天的小傻子却也不机灵了,也不伸手来接,任由那匕首掉落在床铺上,目光随着向下,便定住了似的一直默默看着看,也不跟她说话。 沈娇不大高兴,她将匕首捡起来,又把陆清显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强塞了给他,“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你要是丢了它,我就把你打死。” 陆清显怔了下,似乎被她故作凶恶的语气吓得略有发懵,连眼睛里都蒙了一层水汽。 匕首握不住,又轻轻滑了下去。 似乎朦朦胧胧间,冲她眨了下眼睛。 他的眸子清润无比,能倒映出沈娇略带疲累的脸庞,她瞧见自己的倒影在慢慢放大,直到……小傻子骤然闭上了眼。 ——‘啵’ 她故意发出的声音,自己反而觉出不好意思了,然而看着陆清显苍白的脸逐渐变红,她胸中的郁结似乎也随着一扫而空。 等陆清显终于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时,沈娇又忍不住亲了下他的右脸,摸摸小狗头,俏生生地告诉他,“这算是你的聘礼吧。” 说着,又将床铺边的匕首放在他枕头旁边,语气不自觉变得轻快起来,“刚才骗你的,这匕首送你就给你玩了,丢了也不打紧。” 之前她倒是拿着这东西当宝贝,如今见了它就想到林景珩,沈娇便也不大在意。 丢了反而更好。 陆清显,好像彻底蒙了。 被她亲过之后,就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又淡淡瞥了眼那镶满了宝石的匕首,嘴唇紧抿着,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 像是想要笑,又生生忍住,最终却还是忍俊不禁了起来,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倒在了床上,发出了几声持续的、意味不明的闷笑。 随后笑得愈发放肆,几乎是大笑出声,还揉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无法自持。 “笑什么呀?”沈娇捏捏他的掌心,“有什么好笑的。” 他的笑声轻轻浮在这暗室中,让沈娇骤然间有些恼怒,不过想想很快也就释然了——跟傻子计较什么。 天色不早了,她无奈地站起身子,隔着被子抬脚踹了陆清显一下,“你慢慢笑吧,我要回去了。” 不过走之前,她又忽而想起那匕首到底是伤人的物件,这东西放在床上可能会伤了这傻子,只得俯身去拿了,刚把匕首握在手里,她就被陆清显攥住了手腕。 小傻子乐够了,此刻顺势坐起,还把床边的沈娇扯得踉跄几步,淡淡说道:“这是我的。” 一使劲捏紧,沈娇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匕首直直掉在了床上,他却不捡,反而盯着沈娇手腕上的红痕微微侧头,询问似的望着她。 那是白天被林景珩弄出来的痕迹,当时看只是发了红,沈娇也没想到过了几个时辰后反而肿了起来,可见林景珩当时用了多大的力道。 她没好气地抽回了手,自己给自己揉了揉,瞪了陆清显一眼,“你刚刚不是不要的吗?” 傻狗眼明手快,立刻捡起匕首塞进自己的枕头下面。 ……沈娇莫名想起了护食的小狗。 她没忍住笑了下,微微俯身告诫,“刀具会伤人,你别瞎玩,知道吗?” 陆清显温驯的点点头。 因为沈娇的靠近,她有一丝头发轻轻拂过了陆清显的侧脸,被他冷不住地拽住。 沈娇吃痛唉了声——那头发居然被他活生生地抓了下来,绕在手指上饶有兴致地看。 他微笑着说,“我的。” 沈娇有心也想揪他的头发,权衡了一二到底没好意思这么干,只是哼了一声,“你老实点,我有空了再来找你。” 她在离开时,从来都不会回头看。 也从来都没注意到,陆清显在身后的眼神,幽暗、莫名。 但陆清显也只是这样看着她轻快离去的背影,连表情都放空了下来,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的,几乎像个冰塑的假人。 月上中天,直到陆清显觉出有些冷了,他才懒洋洋地舒展了下.身子,只是身着洁白单衣,漫不经心地赤足下床。 他来到了窗边,用力将窗户推开,眯着眼睛望向天边皓月。 暗香浮动,明月当空。 本该是宁静的场景,却被一个不解风情的莽人生生打破。 陆清显随意地坐在了窗边,这是十分不雅的姿势,他这样做来,却带有一股尊贵的美丽,含笑望着来者,柔声问道,“不顾禁令,向沈娇通递消息,以至于打草惊蛇。林景珩,你待如何?” 来者正是林景珩,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右腿大约是断了,此刻正皱眉望着陆清显,在确认陆清显此刻并没有杀意之后,才默默松了口气。 接着他单膝跪地,温声说道:“公子,请不要……伤害沈娇,她并无恶意。” 做好了要费一番唇舌的准备,林景珩在地上跪了半日,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他不安地抬头,却瞧见陆清显此刻正漫不经心把玩着一只匕首,过了许久才淡声回应,“我改主意了,暂且留着沈娇。只不过她的事情,以后你也不必再管。” 那匕首折射着明月的光辉,一时间竟显出了惊心动魄的美丽。 林景珩心脏骤然缩紧,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 这匕首给他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觉,他一时间却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东西。 只是确保了沈娇安危,林景珩便不敢再多言,告了声退便快步离开。 只留下陆清显懒洋洋地半卧在窗框上,他轻轻将匕首扔回了屋内,又冷不丁伸手碰了下自己的侧脸。 沈娇分明是才来过,然而他却有些记不清,被她轻轻吻着脸颊时,是怎样的滋味。 像是被月光温柔沐浴着,却似乎要更加温暖一些。 耳膜处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陆清显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活着。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了,活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虽然只有一瞬,但是他很喜欢。 难得有这么好的月色,沈娇打着哈欠到家时还仰头看了看,忽而起了点雅致,喃喃念道:“空里流霜不觉飞,月照花林皆似霰。” 她语句弄反了,襄金也懒得戳穿她,而茜玉则大为惊奇,“姑娘上了一日的学堂,居然已是大有不同了。” 居然能张口吟诗,已然是有个才女模样了。 “哪里哪里。”沈娇意思了两声,“我的作业都找人写好了?” 林景珩课堂上的那什么论述她是交不出的,可恨这人还留了抄写的任务,沈娇自然是不会自己抄,便让襄金找了个字迹与她相似的人,以后便专门替她抄写。 “抄好了,明日我们带去。”襄金叹了口气,开口抱怨道:“姑娘几时能做些正经事情呢。” 每天不是吃喝玩乐便是欺男霸女,想来沈娇这十几年间,似乎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沈娇悻悻然哼了声,“我?????娘说了,我就是个草包。不正经时最多调皮调皮,一旦求上进、正经起来,那可全完了。” 之前沈娇不服气,可是重活一世之后,她便深以为然。 有什么本事,便做什么事儿好了。现在让沈娇读书,难不成她还能去考个状元,然后挽救大楚的颓势? 还是能跟着阿青习武,学着那侯府的长女上阵杀敌? 都不能。 还不如继续做她的呆霸王,起码能有些舒心日子过。 她一时又有些忧愁,茜玉给她洗脸的时候却还在笑得前仰后倒,“姑娘,你再把那话重说句‘我就是个草包’,快……” 正正经经说出这几个字,那理直气壮的模样,简直好笑死了。 沈娇翻了个白眼,没理这胆大的丫头。 她白日里在学堂里一直睡,居然也不影响一晚的好梦。 初日对学堂的恐惧已经被林景珩冲散了,第二日沈娇早早上了马车,在车里掂量着最多好好表现个四五日,她就要去找太后,将那陆清显弄过来做伴书。 嫁给被囚禁的罪臣之子陆清显是不可能的,但是嫁给做伴书的陆清显却是有十足的机会,毕竟她沈娇也只是个庶人白身,二人相差不大,便有可图之机。 一路盘算着来到学宫,被沈青重又叮嘱了好几声,她都乖乖点头。 林景珩大概是被摔得狠了,居然一连告假了三日,不过若非如此,沈青也不会放心她上学。 今天她依旧是最后一个到教室里的,因为一向怕冷,穿得跟个毛团子似的,外层是一件墨色狐皮大氅,脱了之后里面还是厚厚的冬衣,有白色绒毛滚边。 襄金觉得好看,还在她发髻上插了两个颤悠悠的雪绒球,随着她轻轻一动,那小绒球就一摇一摇的,煞是可爱。 她知道自己一出现,便被各色眼光打量着,却也浑然不在意,慢悠悠地脱了大氅,坐在了位置上,从书橱里掏出自己心爱的小枕头,又拿出几样果脯肉干。 十足混日子的模样。 李如卿嗤笑了声,带着敌意盯着她,声音不大不小的刺了一句,“草包。” 她说得对。 沈娇吃了个樱桃干,眨着眼睛回忆着那李如卿的下场…… 被夫家打死了。 齐国公家里显赫尊贵,当时毫不犹豫地改投了新朝。 可那新帝却并非好拿捏的货色,初始时借着她家的势头立稳脚跟,不过两年的时间便真正做到了大权在握。 沈娇慢悠悠扫过了在场的这些贵族小姐们。 她知道,如今这些人凭着家里而能够身份尊贵,可是那场风波之后,却也没几个人能屹立不倒。 都是一些散乱的棋子而已。 ……她想得也忒高深了些! 一声怯怯的“沈娇姐姐,”暂且拉回了沈娇的思绪。 原来是昨天那个姜家的姑娘,她穿得还是十分素净,乖巧递过来一个食盒,“老太太听说姐姐也来上学了,特地让我带给姐姐。” 沈娇对她没什么印象,自己几次去姜家见老太太,也不曾见过这个小姑娘,这时不免多看了两眼,然后才客气地收下了东西,“谢谢你,也请你替我谢谢老太太。” 姜家小姑娘长得十分面善,软软糯糯对她笑了下,便飞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趁着先生还没来,沈娇拍拍自己的小枕头准备先睡过去,这样那先生大约也不好意思生生将她叫醒。 她想差了。 “沈姑娘。”死老头还专门跑到了她身边喊她起来,热切道:“上课了,沈姑娘,快快起来!” 这是沈娇第一次,对林景珩产生了原谅的想法。 她揉着眼睛起来,先是慢慢看了眼傅明,然后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 傅明笑眯眯的抽走了她的小枕头,精神矍铄的敲了敲沈娇的桌子,“沈姑娘,你坐得太远了,来来……” 学堂里也就李如卿的身边还有个空位置。 这大小姐虽说是众星捧月的,但惯常喜欢独坐,可是那新来的先生好像根本不会看脸色似的,热心肠将沈娇拽去了李如卿旁边。 李如卿冷着脸,显而易见地往身侧挪了挪。 开课了。 李如卿脊背挺得笔直,本来不屑与这个草包多言,但余光能瞥见沈娇在窸窸窣窣的鼓捣着什么,并且不断发出让人心烦的小声。 忍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忍不住瞪了沈娇一眼:“你做什么?” 沈娇侧头看她,拍拍手里的牌子,老神在在的,“李如卿是吧,让我来给你算个命。” 李如卿顿时露出个难言的眼神。 “你以后姻亲之途会很坎坷。”沈娇语气凝重,翻看着手里的牌九,慢慢说道:“最好出家去做姑子。就算是要嫁人,也切记万万不能嫁给那个羽林卫里的常鸣春……” 李如卿忍无可忍怒拍了下桌子,几乎是柳眉倒竖地问她,“沈娇,你满嘴胡言乱语什么!”第23章 这一声倒把那老头子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哎哟哟了两声。 沈娇收起牌九,果断举手道,“先生,她欺负我,还想打我。” 李如卿:…… 她揉了下眉心,厌烦地看着沈娇那一张小人嘴脸,冷哼了声,“长了一个好相貌,原来是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蠢蛋。” 傅明只是宽和地看着她两,捋了捋自己那两撇小胡子,长吁短叹,“诸位能有同窗之谊,本是应当十分珍惜才是。便是有些小打小闹也不要紧,你们二人都小声些,可不要再惊扰课堂了!” 沈娇怏怏应了声。 李如卿则是面色铁青,没有多言。 一直到下课,两人都没再对过一个眼神。 傅明一走,李如卿便飞快让丫鬟收拾好了东西,大概是彻底明白了沈娇就是个样貌姣好的霸王呆子,此时连一刻也不想与她多待。 沈娇也在让襄金给自己收拾着东西,她性子慢,还是最后一个出课堂的,慢慢地走在长廊上,一边叹着冷,一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看看小傻子? 以及……要不要去看看林景珩? 这林景珩可是被阿青打得不能出门了,沈娇自己的名声倒是不要紧,万一这小人再多言几句把阿青名声败坏了,倒是件棘手的事情。 正犹豫着,她忽而发现长廊尽头的右侧,有个青绿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隐入了花丛中。 好像,那个姜家小妹妹穿得就是这颜色的衣服? 心下起了点嘀咕,沈娇不由快步前去。 有个披了白貂披风,长相俏丽的小姐正在笑吟吟的对她说,“你胆子倒是大,难道不顾你舅舅了?” 姜云锦只是细声细气:“这是老太太让我带的,昭平姐姐,你不要放在心上……” “真恶心。”昭平打断了她,淡淡道:“不愧是一家子的姊妹,连楚楚可怜的模样都是如出一辙。” 姜家小妹妹默然不语,勉强对她露出了一个笑,“昭平姐姐……” 秦昭平的面色已经十分冷淡了,“我懒得与你多费唇舌,这样吧,你继续与沈娇那贱人交好,替我问她些事情。若是做得好了……” 沈娇饶有兴致接口道:“怎样啊?” 秦昭平面色一僵,缓缓回头看着沈娇那饶有兴致的模样,镇定地后退一步。 沈娇其实不大认得这个人,但是她知道秦昭然这个名字——忠武侯那嫡女。 侯府里的忠武侯是大房,他一贯是为人正直。可这侯府里的二房却是个能作妖的,私底下开赌坊开当铺,还欺压百姓。借着忠武侯的名头,坏事做尽。 秦昭然、秦昭平。光听名字,沈娇便能推测出这人的身份了。 侯爵府的二房。 “见过沈姑娘。”秦昭平不动声色跟她打招呼,而沈娇却只是越过了她,牵起了姜云锦的手,“告诉老太太,那梅花糕我吃了,很是好吃。” 姜云锦看了眼旁边的秦昭平,也只能答应一声,“好。” 这姐妹两完全是要忽略秦昭平的模样,反而令她默默松了口气。 回头,沈娇却又看向了秦昭平,笑眯眯说道,“秦昭平,你自己选吧。” 秦昭平愣愣看她,露出个不解的神色。 “我这人最恨有人背地里骂我,你骂我贱人,被我听见了,这事就不能轻易过去。”沈娇轻描淡写道:“两巴掌,或者是你自己去学堂门口跪一个时辰,你选一个吧。” 太霸道了。 姜云锦不安地拽了拽沈娇的袖子,糯糯道:“沈娇姐姐……” 秦昭平也觉荒谬,对沈娇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沈妹妹,你何必如此呢。” 沈娇只是淡淡打量着她:“不选?那就我替你选吧,我选第一个,痛快些。” 她话音才刚刚落下,茜玉已经冷静地上前,虽说她动作不快,然而落在旁人的眼里只觉得错愕不已,还没等反应过来,那秦昭平的已经被‘啪啪’打了两巴掌,逼得她甚至踉跄了几步,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沈娇。 她颤抖着张了张口:“……你!” 她也有两个丫鬟,可是这两丫头似乎都被沈娇吓住了,只敢?????扶着秦昭平,连半个字都没敢吐出口。 打完了人,沈娇自觉没什么事了,招呼上了姜云锦,转头就走。 当真是群狼环伺。 这侯爵府的二房根本不认识沈娇,但大约是想讨好李如卿,或者出于什么歹毒心思,居然想来害她。 沈娇坐上了马车还在想着,可是她想破了脑袋,却也记不得这秦昭平上辈子同她有过什么过节。 胳膊被人不安地碰了碰,姜云锦轻声道,“表姐,事情就是如此了。” 姜云锦原本不是姜府里正经的小姐,只能算是一个没落的旁支,因为一场大火而父母双亡,被姜家人带去抚养。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过,虽说看上去是姜府的姑娘,别人却都看她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何况,她还有个不成器的舅舅,经常来找这个姜府大小姐的侄女要钱要人情……这舅舅还好赌博,欠下了赌坊一大笔钱,走投无路了便来找姜云锦想想办法。 “噢!这赌坊,是那侯爵府他们家二房开的,难怪秦昭平拿你舅舅来胁迫你。”沈娇总算串通了事情,此刻福至心灵:自己当时盘下了沈家祖宅,让那赌坊的算盘打了个空,还从他们嘴里敲下了一大笔钱。 赌坊幕后的人是侯爵府的二房,那秦昭平当然会知道自己,并怀恨在心。 原来,是在这里得罪了她。 姜云锦柔顺的点点头,“我是不大想管这舅舅了,可是前些年他还没那么不像样、我年纪小耳根子也软的时候。曾给过他些许东西让他换钱度日,当时只当是接济他。不想在事后,他却说我那些东西是从姜府里偷来的。” 如果不继续给这个舅舅钱,他就要闹到姜府里。 姜云锦不过是个寄居在姜府的孤女,只有姜老太太偶尔想起来才会问起她一句。若是被这个无赖的亲舅舅如此折腾一通,以后她在姜府里怕是要抬不起头了。 沈娇默默听着,翻来覆去问了许多问题,彻底弄明白后,她才喟然长叹了声,“心疼男人,倒霉一世。” 姜云锦抿唇笑了声,“表姐,你说话真有道理。” “别怕。”沈娇在车里蹬蹬腿,又去前面掀开帘子问沈青,“你听见了?” “听见了。”沈青稳稳驾着车,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破碎,“姜家妹妹不必害怕,我让底下人找到你舅舅敲打一番,不会再叫他为难你的。” 这种无赖,对上姜云锦这种小乖乖自然是不舍得放手。 但若是遇上更不讲理的,只怕立刻要化作最知礼守法的礼义人了。 把姜云锦送回了姜府,顺道又去看了看姜老太太,沈娇却也觉得有些累了,难得今天没有去陆府,直接打道回府歇息。 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总有些挂念着小傻子,忍不住想去看看。 随后就为这个想法随之一惊—— 白天才说的不能心疼男人!如今又没什么迫切去看他的必要,算了算了。 不想夜里居然下起了小雪,第二日推开门便觉出凛然寒意气,前方花园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看起来如梦似幻。 沈娇自小长在盛州,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简直欢喜极了,直接打发人去给学堂里告假,先和沈青堆了个好看的雪人,接着就兴致勃勃地出门去陆府看看小傻子。 现如今一想起小傻子,她就会莫名其妙的觉得心情放松,心里难受的时候想去看看他,此刻下了雪她难得高兴,亦是第一时间就想去看小傻子。 看看他那边少不少过冬的衣物,亦算个正当的由头。 只是来到门口时,却碰着了赵玔。 赵玔他显然是正在等沈娇,巴巴地看她,“姑娘要去哪里?” 他不太关心沈娇要去哪里,第二句话才是他的本意,咬着牙说,“我们大人为官多年从未告假,此时病了,一连在床上躺了两天。姑娘……赵玔给你磕头了,求你去看看他吧!” 沈娇却只是淡淡反问他:“谁是你家大人?” 林景珩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能有这么忠臣的仆人,想来也是他会装模作样,让沈娇看了却更有气。 如今看着赵玔这蠢样,总让她想起自己当时被蒙蔽之时,不听劝也不讲理,一门心思扑在林景珩身上,当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说得难听些,便是犯贱。 赵玔一时语塞,他在屋外蹲守沈娇多时,此时被冻得嘴唇有些发紫,可怜兮兮道:“我错了,我现如今是姑娘的人,方才一时心急忘了改口,姑娘且饶我一次罢。” “混账东西。”襄金低低骂了声,又给他使眼色,“上次被青哥儿罚的还不够吗?还不快滚!” 沈娇拿眼睛斜她,反而噗嗤笑了声,饶有兴致道:“哟,我这小金宝贝,有意护着他呀。” “……扯到我身上做什么呢。”襄金气得撂开扶着她的手,“我不说话了。” 茜玉笑嘻嘻随着说道:“小金宝贝的心事让人看出来了,素日里一向伶牙俐齿的,这回子却连话都说不利索。” 连赵玔都被闹了个大红脸,他就想不明白,这沈姑娘也是个千金小姐,怎么从来就都没有任何忸捏害羞的时候。 若是寻常小姐说出这种话来,那自然是不妥,可是在沈姑娘嘴里说出来,又那么自然而娇俏,他不由得露出个讨好的笑,“姑娘别打趣小的了,我今儿豁出去一条命不要了,也还是请您去看看林大人,他对姑娘你可是……” “——沈姑娘。”一声柔柔的呼唤,打断了赵玔,又帮他补上,“听闻沈姑娘为了妾,与林大人生了间隙,妾特此前来与沈姑娘解开误会。” 不知道赵澜儿她在门后听了多久,此刻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子,“多有打扰,还请沈姑娘见谅。” 赵玔他本就在门外正拦着沈娇,此刻忙不迭往旁边让了让,用余光打量着这个赵澜儿,嘴唇不安地抿紧。 沈娇扶住茜玉的手,亦是不自觉抓紧了些。 上一世,赵澜儿也曾这样找过她,却是为了沈青,说一些有的没的许多话。 沈娇当时觉得恶心,直白地刺过她几句,不想这赵澜儿回去之后便哭了一场,活活病了大半月。 彻底将他们沈家姐弟欺凌弱无辜的女子一事坐实。 “犯不着,我们家大人同赵大家没有半分关联,只是有几次办案子时见过您几面。”赵玔起身,离得赵澜儿远了些,不冷不淡说道,“赵大家这样的身份,本不配来我们沈府,更不配口口声声说林大人和我们姑娘什么,‘为了你而生了间隙’,还请您自重!” “你这奴才——!”赵澜儿身旁婢女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又让赵澜儿淡淡止住。 她看向沈娇的眼神充满了不安与迟疑,“这位小哥说得对,妾身今日确实不大妥当……” 话锋一转,她的目光旋即变得有些热切:“可是沈姑娘,澜儿是罪臣赵家之后,有些事情,澜儿不得不提醒您,您——” 虽说此时沈府的门口并没有其他人在,但赵澜儿还是四下里看了一圈,接着微微摇头。 她想告诉自己,陆清显的事情。 沈娇此时再冷静不过,甚至心中忽而一个激灵,总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上辈子的赵澜儿,就一直在暗示自己这点。 那时又是扯什么典故,又是暗示沈娇前往陆府去勘察,再就是扯陆清显的身份。 而沈娇她……根本没听懂赵澜儿的暗示。 也幸好是她性子太直听不懂,否则依着她上辈子的性情,若是被赵澜儿牵着鼻子走,只怕是立刻就要上报给太后,而后自以为是的‘斩草除根’。 如此一来,等新皇登基后,她能不能活过三天都还未知呢。 好生歹毒的一人。 “你要说什么?”沈娇露出了个困惑的表情,“有什么事情,不方便你当场说吗?” 语毕她利落地转身,“和林大人有关?那就进来说吧。” 她走得急,不给赵澜儿拒绝的机会,找了间前厅的耳房将她请进来,淡淡说道:“说吧。” 赵澜儿身旁还跟着个婢女,偷偷看沈娇的脸色,有些纳罕——沈娇一向厌恶赵澜儿,今日态度如此和善? 沈娇却冲着她笑,虽说日头正是大亮,沈姑娘又生了这么一张艳然至极的脸,可这一笑,却总让那婢女心里发憷。 茜玉也跟着进来,将房门轻轻关上。 如此,这里也就剩了四个人。 沈娇轻轻掸了掸自己衣角上的雪花,声音透着些闷,“你要说什么?快点说罢。” 手心居然微微沁出了汗,她轻咳了两声。 赵澜儿微微垂着眼睛,“沈姑娘,你竟不嫌弃妾身,愿意让妾身过府,此等心胸是寻常姑娘家都没有的。” 一通夸奖,寻常人大概是要自谦两句,可惜沈娇只是理所当然点点头,“这是自然,少说这些废话。” 赵澜儿闷了一瞬,又对她露出了个微笑,“沈姑娘心直口快,?????妾身也不同您绕弯子,妾身是罪臣赵家之后,当年因为四皇子之事受到了牵连。也因此自然的对前些月,那陆府的事情多注意了些。” 这蠢货心急,以至于说得太直白了。 沈娇不动声色地望了下紧闭的大门,暗自想着:因为今天是关起门来说话,赵澜儿也就用不着拐弯抹角的,直接要来挑动她沈娇这把刀。 ——可惜。 赵澜儿殷切上前一步:“沈姑娘,你近几日也时常出入陆府,难道就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之处吗?” 沈娇想了想。 “我知道了。”她面色凝重,“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些,我也都明白,不用你再多说些什么,我心里晓得。” 可惜,赵澜儿身旁的这个婢女,原来是新帝放下的眼线。 她会将今日赵澜儿挑拨的言语如实告知。 沈娇几乎有些幸灾乐祸了,万万没想到前两天自己顺手栽赃陷害的事情居然成了真,这下没有的事情也坐实成有了。 心上人为了一己私欲要坏事情,看林景珩他怎么办。 沈娇这话让赵澜儿有些听不明白,她略有迟疑,那沈娇却已经开了门高声叫人,不由分说地将她们主仆二人轰出了府里。 赶走赵澜儿,沈娇几乎神清气爽,想了想,又吩咐人去找了根千年老参,带着前去看望林景珩。 她就是心胸狭窄,看不得林景珩和赵澜儿这两人夫唱妇随的,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想着去添把火。 马车立刻改了道,在大雪初停的时节,载着一身粉衣、高高兴兴的沈娇去往了林府。 陆清显得知消息略晚了些,但也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他今日特意没出府,只是一昧等着沈娇。虽说不曾有什么约定,但也算是头一次尝到被人闪了的滋味,不仅产生了些许新奇之感。 “原来是赵家后人搞得鬼。”他抖抖肩上的雪,眸子里似乎也映出了前方的一片白,微微笑着:“肯信传国玉玺这鬼话,也算他林景珩多情了。” 这赵澜儿喜欢做些明目张胆的小动作,竟也能拿捏住林景珩。 他早告诫过林景珩几回,只是一个人的本性并非三言两语便可左右的,如今这样,他也懒得再管。 可是—— 陆清显轻轻歪了下头,忍不住出声问道,“沈姑娘为何不思量着杀我呢。” 她是三公主的后人,又依附着如今的皇室。对于陆清显这样一个有威胁性的身份,本应该立即斩草除根才是。 对面的属下难得被询问,于是赫然开口,“沈娇此人,必是有大图谋!” 比杀了四皇子后代保全自身权势的,还要来的更大更有野心的那种图谋! 只是他一时想不明白沈娇究竟图谋些什么,想来还是得让公子多费心,探查清楚才好。 陆清显深以为然。 他幽幽叹气,“看来,这沈娇确然是贪图我的美貌了。” “咳——!”对面那人被茶水呛得要死,剧烈地咳嗽两声,察觉到陆清显略有嫌弃的眼神,慌忙擦拭干净桌子,结结巴巴着告退了。 坐在车上前往林府的沈娇,此刻却有些后悔。 ——千年老参太贵啦,她府里的可都是些好东西,说是千年那便一年都不会打折扣,这玩意少说值当百两黄金,还有价无市的。 她一向大方,可是现在一想到要送给林景珩那贱人,沈娇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上辈子自己病如山倒的时候,茜玉当了自己的嫁妆才能为她抓一幅齐了的药方,一想到这,沈娇便立刻抓来了那千年老参,递给了茜玉,言简意赅道:“送你好了。” “我要这作甚。”茜玉躲开了身子,莫名其妙道:“这不是要给林大人的吗?” 沈娇转了转眼珠子,“他不配。” 而后,她探出身,把东西塞给了随行的小厮,“拿去陆府,给陆清显吃吧。” 东西不好再拿回家去,还不如送给小病秧子,叫他多点活气呢。 随手拔了头上一根素净的玉簪子,式样倒是男女皆宜的,让襄金找盒子收起来,便算作是沈娇带着的礼物了。 驱车的赵玔心里看了着急,却也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好宽慰自己:沈姑娘心里到底还是有林大人的,只要这两人和和气气的,都把话说开便好了。 一到林府大门,赵玔撂下一句“我来给姑娘传话。”忙不迭地就窜进去,直奔着后院林景珩居所而去,还没到院门,便火急火燎的喊道:“林大人,林大人!大雪的时节里,沈姑娘来看你啦。” 林景珩正在书房里看书,不过有些心不在焉的,似乎是在出神。 赵玔这急迫的一声声恍若闷雷,让林景珩一时失了神。 “林大人!”林宅的人都认得赵玔,他一路畅通无阻,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果真逮到了林景珩,立刻上前跪着给他行礼,喘着气小声催道:“我亲眼瞧见沈姑娘拔了头上珍惜又贴身的玉簪要来送你,姑娘心里是有你的啊,您快去前厅接接她,可别冷着她了。” 今日确实是冷。 林景珩低低咳嗽了声,竟是有些反应不及,只略带迟疑,“沈娇来了?” 她居然还肯来。 赵玔一张巧嘴立时叭叭叭了起来,“一听说大人你病在家里,沈姑娘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十足在意的呀。可恨那个赵澜儿总是挑拨离间,今日又巴巴地来找沈姑娘……我说大人哟!沈姑娘她天真无邪的,看不明白那瘦马的歹毒之处,难道您也看不出吗!?” 林景珩微不可见地皱眉:“赵澜儿去找她了?” 当年四皇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赵家是四皇子阵营中最为惨烈的一门,最后落下了个满门抄斩,独女赵澜儿也被充作官妓的下场。 赵澜儿她……负不得。 可若是她如此执意要针对沈娇,甚至想挑拨沈娇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景珩不喜欢下雪,此时却只觉得这踏雪的绵密细碎的声响分外动听,越是靠近前厅,他走得越慢。 赵玔急得恨不得要拽他,“林大人,沈姑娘等着呢,你快些。” 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一拍自己的脑门,笑嘻嘻说道:“是我糊涂,是我糊涂,您再慢些,最好做出个一瘸一拐的模样……” 林景珩微微叹气:“赵玔。” 只是,也幸而有赵玔在说这些胡话,将他心中那点不安与焦灼轻轻驱散。 他要见沈姑娘了。 这个念头在心里不断地打着转,本来微弱,却是逐渐壮大、不断转圜,直至塞满了他的心中,令他几乎有生出了心魔的错觉。 强压着这股悸动,林景珩温和地敲了敲门框,提醒屋内的沈娇,“沈姑娘。” 他含笑问道:“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来了?” 沈娇原来是在看屋子里一个半人高、镶满了玉石的七彩琉璃瓶,因为她记起来这玩意原本是自己的。 多么漂亮又值钱的宝贝,她当时脑子到底是怎么了!居然巴巴地送了林景珩。 转身看向林景珩时,沈娇便带上了些许不悦,不客气道:“赵澜儿刚来又找我,拐弯抹角的提醒了我一些事情。正好林大人前些日子提醒过我,我便特来告知林大人。” 她说得是陆清显一事,林景珩却不合时宜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半个月之前,林景珩还为了沈娇的‘胡闹’‘不懂事’,而困扰不已。 如今,他看着沈娇因为吃醋而气鼓鼓的脸,却只觉一阵快慰,甚至生出了不少可耻之心。 原来沈娇如此在意他。 迎着沈娇莫名的眼神,林景珩慢慢坐到她对面,同时示意沈娇坐下,“坐吧,有话慢慢说。” 屋外是漫天的风雪,屋里却是暖意融融,舒适得让人几乎要眯起眼睛。 他温言道:“不急。” 仆人端上来的是去年的陈茶,透着一股子涩味,沈娇只抿了一口便皱眉放下,“赵澜儿她——” 林景珩却在此时开口,“灵玉,替沈姑娘沏一盏春雪墨茶来。” 他略有些吃力地俯身,拿走了沈娇身前的陈茶,“见笑了,府里平日喝得茶水不好,怠慢了你。” 大概是真伤着了。 回去坐稳后,他还低低咳嗽了两声,而且看方才他走过来的姿势也略有些僵硬,不知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 沈娇转了下眼睛,她想到什么便直接开口,“罢了,我先替阿青赔个不是,林大人你……应该不会同他计较的罢?” 就算是要计……景珩现如今是仰仗着太后和小皇帝的人,太后又那么宠爱她,所以……就算是他要计较,那也没门。 只是说出来难免有些心虚,说完后便偷偷斜眼瞄着林景珩的脸色。 对方形容自如,只是微微颔首,“无妨,那日是林某一时间唐突了,沈公子没做错什么。” 那就好。 本来她是想来告那个赵澜儿的状,可说完这句之后,沈娇反倒有些有些觉出不自在了,暗道还不如去?????找小傻子玩。 “林大人,这是我们姑娘的赔礼。”好在襄金察言观色,双手捧着将那礼盒递来,“还望您的身子能早些好起来。” 玉簪子不大值钱,沈娇也不过是顺手一拿。可林景珩接过去的动作却十分尊重,他长久凝视着这礼盒,蓦地伸手轻轻拂过那黑漆盒的光洁表面,只觉触手温润,像极了沈娇湿漉漉的眼睛。 沈娇还在偷偷看他,林景珩却坦然望向了她,含笑说道:“多谢沈姑娘。” 此时那什么春雪墨茶也终于被捧了上来,沈娇不自在地拿起来便喝,虽然茶水略有些烫,然而闻着这股幽香,她却骤然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沧州那边的墨茶,千金也难求一钱,林景珩你贪污啦?” 就连她家里也不过才堪堪得了二两,被她孝敬给了太后娘娘,自己想喝也没处喝,居然能在林景珩这里尝到。 他一个穷鬼,哪儿来这么贵的东西。 林景珩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礼盒,对瞪着眼睛的沈娇轻声说道:“……沈姑娘,林某正是沧州出身的人,家中是有族人务农种茶的。” 语毕又温和的笑了笑,染了病气的眸子似乎也在瞬时有些发亮,“你担心我贪.污受贿?” 沈娇慢吞吞的‘哦’了一声,记起来这林景珩确实是在沧州那边长大。 其实他本该是京城陆府中的嫡子,为了这四皇子的后人甘愿如此,也算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了。 茶香袭人,沈娇忍不住喝了几口,一股悠然的香气在胸口荡开,暖洋洋地升入喉间,又带出了些许涩意,被她悉数咽下。 炭火‘噼啪’声不断地扰人神思,林景珩也淡淡陪着她喝了半盏茶,他指骨修长灵活,无意识的在红木桌面上点了点,“沈姑娘,你能否给我一些时间。” 沈娇不明所以。 只是她本来松垮着的脊背却悄悄挺直了,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咬了下舌尖。 林景珩只是温润地望着她,“……会再让你受委屈。” 他缓缓说道:“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成了。 赵玔几乎喜不自胜,在门外重重跺脚: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和襄金的情谊也算水到渠成,恨不得立时去放些应景的炮仗来。 只是沈姑娘她素日里一向是个直白性子,这会子居然也知道害羞,只是长久地闷着,久得让人几乎等不及了,才轻轻开口,“那我究竟要等到几时呢?” 她又慢条斯理问道:“你不让我受委屈?那你说,你又能做到什么份上。” 她的语气没有半分的宽宥,冷静到近乎残忍,甚至带上了微微的笑意,“我天生尊贵,唯一不顺心的就是那赵澜儿。林大人,你能替我杀了她吗。”第24章 这便是逼迫他了。 沈娇一贯如此,从不会遮掩自己任何心思,此时胸中怒火锵然,也不愿意让林景珩好过,“林大人,那赵澜儿三番两次要害我,我要她一条命,不过分吧。”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提到这个事情,在官中那时,林景珩只觉得略有诧然,然而今日落入耳中,却是异常平静。 甚至能够微微点头,“她确实存了害你的心思。” 赵澜儿手握传国玉玺,又是赵家的后人,虽说自然而然的应当忠于陆清显,但因为心中不确定,总是会做些小小手脚。 太子殿下也曾提醒过他这一点,他却觉得一个孤女可怜,又……全心的仰慕着他,实在难以裁决。 沈娇不说话。 炭火燃烧的碎裂声细细的钻入耳里,激起心头一阵痒,沈娇烦躁地拍拍耳骨。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就算她早对林景珩毫无慈悲之心,可是那些年受过的苦楚和委屈,只要开了个口子便要全数倾泻而出,那些尖酸刻薄、恶意伤人,她没法制止这样的自己。 上辈子的自己便是如此歇斯底里,被囚禁在破院子的那些时日里,她死气沉沉又沉默寡言,可是一遇上林景珩他腆着脸来看自己,沈娇就会骤然间换了一个人,她会吵也会哭,更多的还是娇滴滴地诅咒林景珩。 谁说沈娇不是林景珩心尖上的人呢,她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更知道如何才能让他痛不欲生。笑着让他去死,笑着说他儿子在地下里等着他,当面发誓宁愿下十八层地狱也要让他们夫妻两不得好死,至今仍然记得林景珩痛苦而仓惶的眼神。 林景珩折磨她,她就要加倍折磨林景珩。 可是没什么意思。 她是能将自己的痛苦全数奉还,可是说到底,她又凭什么要平白无故的受到那些苦楚,凭什么好好的从一个天地不怕的沈娇,被活活磋磨成了一个满心怨毒的疯女人。 林景珩近乎祈求地望着她:“等事毕之后,我会将她远远送走。” “不会再因为她而让你不痛快。”他柔和地说,“沈娇,我不懂你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想要去做些什么。但我向你保证,有我林景珩在的一日,就定会护你一日的周全。” 一旁随侍的仆从们都悄悄低下了头。 窗外是簌簌白雪,屋内是暖暖炭火。 林大人清润而温柔的语调像是一杯绵密悠长的烈酒,光是听着,就几乎让人微微醉了。 沈娇也终于抬头,直视着林景珩,语调不带任何感情的喊了一声,“林大人。” “赵澜儿一心想害死我,可是说来说去,你就是舍不得她那一条贱命。”低头一笑,沈娇平平说道,“你如今说得这些空话,只会让我讨厌你,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 铁石心肠大概就是沈娇了。 襄金茜玉跟着沈娇头也不回离开时,心里没由得都带了丝怅然,默默跟她踏出了林府的大门,喊车夫驾车过来接人。 沈娇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她像是已经完全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被自己鞋子上那不小心蹭到的一块污渍吸引住了目光,正低头专注地看着那块地方。 目光淡漠而清冷。 马车骨辘辘的驶了过来,沈娇便无所谓地踩着小凳子要上去,不料身后的衣角忽而被人拽了下,那是带着哭腔的赵玔,“姑娘,林大人他吐血了,他……” 毫不留情的扯回了自己的衣角,沈娇头也不回,“关我什么事。” 马车平稳地运行。 留下呆愣着的赵玔失神看向远方,他瞧见襄金将脸探出了车窗,不动声色对他使了个眼色。 这是示意他跟上。 可赵玔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雪地中,随后跺跺脚,重新回去了林府。 “随他去吧。”沈娇掏出自己手炉,“赵玔他是被林景珩从地狱里拉出来的,自然心里向着林景珩。” 由此可见,人并不是能听劝的东西。 只有恶狠狠地摔过、疼过,才能知晓害怕,才能知道这个坑不能去蹚,才能将一颗心锤得如钢似铁,再不会因为一句话一滴泪而动摇意志。 就如同现在的沈娇。 重生后见到的第一场雪,并不能让她痛快。 这雪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陆清显在屋子里熏了些香料,他已经调配一天了,太多的香气盈满了身体,让他暂时失去了灵敏的嗅觉。 却依然能够分辨得出,这并不是沈娇身上的香味。 明日再说吧。 近几日都没什么要紧事情,可恨那沈娇反倒不怎么来了,这个人好似天生就是个破坏者,她无视规则,打破固有现状,把一切都搅合了个天翻地覆,又飘然远去。 陆清显睡着了,却在梦里闻见了那股霸道而轻盈的香味,准确地伸手去碰,遭到沈娇‘啪’地打了下手背。 一片昏暗。 陆清显微微伸了个懒腰,发出些许意味不明的声响,随后轻轻问道:“你在做什么?” 沈娇像个黏人的狗一样,趴在他身上不断地闻闻嗅嗅,一双手也在不安分的乱摸乱碰,肆意地猥.亵着陆清显好一会儿,才满足的发出一声叹息。 然后她拍拍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身上那股特有的香气逐渐消散,陆清显还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有些想不通,沈娇这么一个大活人进了门,他是如何做到不被惊醒的? 还有。 她怎地跑那么快。 大冷天的,出门一趟不容易,沈娇她心里难受,自然下意识地就来陆府里转转。 “回去以后,咱养条大狼狗。”沈娇比划着,“要毛茸茸的,干净点的,最好认主一点,只认我一个人。” 以后若是有哪里不开心,她就不用特意跑陆府里摸狗。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回去之后她先是被吴娘子骂了一顿,立下保证往后一定在天黑之前回家,这才灰溜溜地回去自己院子里。 茜玉动作很快,晚间快上床时居然真的给她抱回了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只不过并非狼狗,这狗通体雪白,眼珠子漆黑,看向沈娇的眼神懵懵懂懂,还被茜玉抱在怀里,就伸出了一只小爪子给沈娇。 当场就被沈娇抓过去亲了顿,高?????高兴兴说,“就叫它陆清显吧。” 襄金正在喝水,闻言直接喷出了一口茶来,猛烈咳嗽了几声,十足无言地看向沈娇,斥了她一声:“别瞎闹,让陆公子听见了,会觉得姑娘你在有意侮辱他。” 沈娇噘起了嘴。 陆清显是个小傻子,他哪里懂这些呢。 最后,她决定私下喊它陆清显,对外喊做小白狗。 小白狗陆清显实在乖巧,沈娇她第二日上学时直接将它揣进了袖子里,一路畅通无阻的上了学。 沈青他已经换了个地儿,不再来学宫中上学,转而去了羽林卫那里操习——走了上辈子的老路。 不过上一世因为那个该死的赵澜儿,他处处受限被排挤。 如今大约却是能好过些。 一到学宫门口,沈娇又听见了一声熟悉的:“——沈姑娘!” 谢衷。 他恰巧撞见了沈娇,当即笑眯眯赶来与她同行,冰雪尚未消融,这傻子居然还是手不离扇,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前些日子那该死的林景珩突然发癫,没把沈姑娘吓着吧?” 沈娇把小白狗抱了出来,“还好,劳烦五王爷挂念,也谢谢你前儿替阿青遮掩了。” 她口吻并没什么不高兴的,自谢衷这儿望过去,只觉得沈娇她宛如冰雪里化出来的人物,分明是艳丽之极的相貌,然而自有一股清冷高傲的心气。 谢衷一向是个能言善道的,可是一瞬居然变得呐呐不能言语。 这么个如仙如梦的美人居然肯对他露出了笑脸,轻飘飘地说了句,“呆子。” 恰好走到东西分界处,沈娇三两步便将他撇下去了,还和身旁的茜玉嘀咕道:“这天气里也要拿扇子,还以为自己看着多风流呢。” 谢衷却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地,西上阁的门口都有太监看着不让他进去,他只能目送着沈娇的身影转入了小道中,再看不见了。 又下意识地拿扇子给自己使劲扇了扇,又被身后一个女子远远笑了下,“五皇兄,你嫌热呀?” 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九公主,正和姜云锦携手而来。 “不热,不热。”谢衷连忙收了扇子,和颜悦色关切道,“哟,这是姜家妹妹吧,这么冷的天气,怎么只穿了这么单薄的衣裳?” 姜云锦对着他行了一礼,“不妨事,学堂内都有上好的炭火。” 从后面却又来了个穿着俏紫色衣服的姑娘,昂首道:“姜家妹妹穿得这么单薄,还特特的跑来五王爷这里说话,真是惹人怜惜。” 秦昭平原来是跟着李如卿一道的,她们几个姑娘在学堂内惯常是形影不离。 其余姑娘都在向王爷和公主行礼,只有李如卿没看见似的,昂首从他们这略了过去。 姜云锦被刺得一怔,只是很快又面色如常了起来,轻声先行告退。 来到了学堂里,沈娇又坐在了自己的那吊车尾的位置上,她还哼着轻快的小曲子,默默地在自己身旁给小白狗做一个窝。 陆清显太乖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却是一声都不吭,乖巧地蹲在窝里给她暖着手,以至于其余人都觉得这是个毛茸茸的手炉子。 她没注意到学堂里开始来人了,只突然听见李如卿说了一声:“姜家缺你衣服穿了?” 姜云锦答得不卑不亢,“云锦自小不太怕冷,劳烦李姐姐挂念。” 沈娇这才抬头看过去,发现这偌大的学堂里只有三个小姐来了。 但是另外两人都没理她,李如卿低低冷笑一声,不屑道:“何苦做出这等穷酸相来,你不是惯会讨好那九公主吗?” “姜妹妹!”沈娇热切地喊了一声,高高兴兴挤了过去,把自己身上还没解下的狐皮大氅脱给了她,“你上次来我家落下的这件雪狐狸皮的大氅,我给你送来了。” 不由分说给她一披,沈娇轻轻巧巧说道,“虽说财不外露,但若是被有些瞎眼的人看见了,只说你故意装穷,那就不好啦。”第25章 李如卿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了那面色微红,躲在沈娇身后的姜云锦,大约还对沈娇存着心理阴影,也没讥讽回来。 “谢谢沈姐姐。”姜云锦接住了衣服,看着沈娇哒哒哒跑回去的身影,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只是也没穿衣服,而是把这价值不菲的大氅妥帖收在了书橱里,默默等待上课。 襄金眼色足,已经出去差人再从家里取一件衣服给姑娘回去时再穿,一时间学堂的姑娘们也都上来,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吵得沈娇只是头疼。 她把陆清显往怀里一塞,又干脆利落倒在了枕头上,砸吧了下嘴巴,“喂我吃点牛肉粒。” 茜玉给她塞了一嘴,“天天睡,也不怕睡成小猪。” 沈娇轻飘飘哼了一声,又把头扭过去看襄金,“给我喂点樱桃干。” 襄金装没听见,“先生来了,姑娘你还是快睡吧。” 来得还是翰林院那老头,傅明。 这老头也不知是真不懂事还是假装,一来就望向了沈娇,“沈姑娘来啦?” 她昨日告假玩了一天,但也不关这老头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热心肠,“沈姑娘来来,前儿坐,你初来乍到,理应和同窗们打成一片才是呀。” 沈娇索性装死。 秦昭平低低冷笑,“沈姑娘身份尊贵,太后娘娘眼前的红人,自然是不屑与我们为伍。” 李如卿也防着今天再次倒霉和沈娇一块坐,便早早拉上了吏部尚书家的小千金坐她身边,可怜那小丫头在李如卿身旁,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这些女学生们虽然表面一团和气,实则各类暗流涌动,内藏机锋。端坐在上首的傅明却脑子拎不清楚,他负手下来转悠,先是笑眯眯地把吏部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提到了他身旁,又殷勤上来点了点沈娇的桌子,“沈姑娘,你上回与李姑娘闹得不大好看,来,今日你要与李姑娘解开误会才好。” 沈娇装睡不下去了,无言地瞥了眼那老头,迟疑道:“先生……” “沈姐姐坐我身旁吧。”姜云锦不安地说了声,“我这里刚好有位置。” “偏你会献殷勤。”李如卿不冷不淡地刺了一句,“先生要沈娇坐我身边,你是耳聋听不懂?” 姜云锦和气地回了句,“如卿姐姐不觉得打扰便好。” 沈娇却不想让她屈服,大声把话堵了回去:“我才不想和你坐一起,你是眼瞎了看不懂!?” “啪——”那是李如卿气得怒拍桌的动静,“沈娇,你无法无天了?!” 沈娇把桌子拍得比她还要响,嚷嚷道:“你算哪门子的法,哪门子的天?!” 陆清显在她怀里害怕得呜了一声,幸而这里吵,没被听见。 “诸位——诸位——不要吵!”傅明老头总算是出声了,幽幽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沈姑娘,太后娘娘嘱咐你要多多结交朋友,你怎地不听话呢。” 沈娇转了转眼睛,悻悻然嘟囔了声,“原来是这样。” 她就奇怪,这老头子怎么偏生逮住她不放。 既然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也就老实了些,喊襄金茜玉收拾东西,一屁股坐在了面色难看还冲她翻白眼的李如卿身旁。 两人都没再出声,只是互不搭理着。 总算解决了这小霸王,傅明长吁短叹着开始讲课。而沈娇也终于可以好好睡觉,她倒是一向心大,即使知道那李如卿正在眼神冰冷地瞪自己,居然也能睡得着,似乎梦见了在吃什么东西,还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舌尖粉嫩而柔软,嘴唇有润润的水光。 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李如卿皱着眉,不自觉附耳靠近了些,下意识想听清楚这呆霸王说了什么梦话,旋即却……头皮发麻的尖叫了声。 “……怎么了怎么了!”沈娇被那语调高昂的尖叫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我的妈呀着火啦?” 就连这桌椅都被李如卿碰倒了,她脸上犹自存着惧怕之意,手指颤抖指着沈娇,“什么东西咬了我一下!” 她方才不过是靠近了些,就觉得大腿处似乎被什么又热又软的东西靠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小阵钝钝的触感,吓得她几乎魂不守舍。 ……是陆清显。 沈娇察觉到这小白狗居然从她怀里爬了出来,正不安的扒拉着她的腿。 “你靠那么近做什么呀。”她低低嘟囔了声,而李如卿也终于看了清楚,又是一声尖叫,“沈娇,你有病啊,你把狗带进了学堂里?” 说着又后退了两步,愤愤冲先生告状,“她居然放狗咬我。” 傅明似乎也蒙了,在场有些怕狗的小姑娘们更是大呼小叫着远离着沈娇,一时间人仰马翻,独独沈娇淡定地把狗往怀里一揣,不咸不淡道:“我回去了。” 真晦气,上课本来就是坐牢,这么可爱的小狗带来玩玩,还惹得这么大动静。 “站住!”李如卿简直要气疯了,“你让狗咬我,你还想就这么?????回去?!” 她身旁的两个婢女也默不作声上前,堵住了沈娇的去路。 沈娇一阵无语,接着她忽然冷不丁的掏出了陆清显往李如卿脸前一晃,逼得对方尖叫后退。 “看清楚,这狗还没长牙呢,你又穿得那么厚,它咬得动你吗?!”她又把狗塞回去,不耐烦道:“而且你自己靠得那么近做什么?我正睡着呢,你偷偷看我、又靠近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个变.态!” 傅明惊得连连摆手,“沈姑娘不可胡言乱语,不可胡言乱语。” 连姜云锦都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上前两步劝住沈娇,“沈姐姐不要乱说话。” 沈娇只不过是顺口一说,在场其余这些年轻的姑娘家根本都没听懂她在骂什么,只有姜云锦机警,趁乱沉默地把沈娇拉向后,“姐姐身子不舒服,快回去吧。” 沈娇翻了个白眼。 天天挨欺负,这破学她真的上不下去了,大不了去找太后哭一夜,太后娘娘一定会知道自己的难处! 她抬脚就走,头顶处却忽而觉出了一阵劲风,同时是此起彼伏的尖声惊叫,眼看着那么重的手炉一路洒下火星子和黑灰,直奔着沈娇的脑门而去,沈娇却一时小腿发软,只能头皮发麻地定在原地,暗叹着我命休矣—— 将要把她砸得脑袋开花那一瞬,不知从哪里又飞出来一个小小的玉佩,大概是谁情急之下扔了过来,‘叮当’一声与那手炉在空中相撞,居然硬生生格开了这一只飞向沈娇的手炉,使得它稍稍偏离了一瞬,擦过沈娇的身子重重被摔在地上。 炸开了呛人的灰尘和火光。 沈娇惊魂未定,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然而已经开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了,“救命啊太后娘娘!李如卿个狗东西想杀我!” 李如卿嘴唇发白,她方才是真的失去理智,但现在反应过来便觉出了一阵后怕,眼睛四处乱瞟,下意识地想离开,却让茜玉恶狠狠推了一把直接跌倒在地,“你他妈的还想跑?!” 这不是件小事情,傅明这死老头眼看出事了便溜得飞快,只说要将此事禀告给太后,指使着太监和宫女们将西学殿围了起来。 走之前还顺手把地上那玉佩顺手塞了回去,定睛一看之后眉毛便扬了起来—— 那是个通体翠绿的玉牌,上面并没有其余的装饰,只是以苍劲的笔锋雕刻了一个字:陆。 其余姑娘们与此事并不相干,却都有些害怕自己被牵连,一面是权势滔天的齐国公,一面是太后娘娘骄纵着的沈娇,她们可是谁都得罪不起,此刻纷纷告退。 除了不安留下的姜云锦,霎时间这学宫里就只剩下了了坐在地上哭嚎的沈娇,与面色发白默然不语的李如卿。 以及这几人身旁跟着的几个小丫头,彼此正以仇恨的眼光互相瞪着。 宫人们都守在门口,默默等待此事发落,这学宫里一时倒显得寂静不已,也显得沈娇那哭嚎声尤为刺耳。 “别哭了。”李如卿按了按脑袋,强自镇定道,“吵得我头疼。” 沈娇报之以更加响亮的哭嚎声音,断断续续喊着:“太后娘娘呀……” “太后娘娘昨晚去了清平山里烧香拜佛!”李如卿闭了闭眼睛,心烦意乱地添了一句,“你现在哪怕装得再可怜,她也是赶不过来的。” 装模作样的,这么一句话之后沈娇果然立时就不哭了。 李如卿低低冷哼一声。 ……这呆霸王倒是不哭了,却是直直冲了过来! 就连一旁安慰着她的姜云锦都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沈娇像个小陀螺一样飞扑过去,直接三两步跨在了李如卿身上,不由分说就揪住了她的头发,又邦邦给了她脑门两拳,尖声骂道:“你妈妈的,你作死,你居然敢打我,你完了李如卿,我今天不弄死我就不姓沈!” 李如卿下意识抬手去挡,她被沈娇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了,那两个丫鬟倒是下意识来想要把沈娇拉开,却又让襄金和茜玉两人趁着乱死死挡住,只能哭喊着让沈娇住手。 沈娇她个子没李如卿高,扑在她身上不过打了几下,就被李如卿反应过来反而按在地上,她又尖叫了声,“李如卿!你变.态!” 李如卿一惊,下意识松开手,又让沈娇扇了几巴掌在脸上,也不免带着哭腔尖叫,“沈娇,再打我你试试?” “我打得就是你!”沈娇打得上头了,下意识就把上辈子打她时的那句话也顺口喊了出来,“再胡说八道编排林大人我就打死你……” 不对不对呸呸呸,这次她要骂得不是这句话。 沈娇尖叫着补了声:“再刻薄姜妹妹我打死你!” “沈娇姐姐你别打了!”姜云锦急得掉眼泪,她就是找不到空隙将这两人拉开,慌乱中瞥见门口急匆匆赶来的身影,得了救星一样连忙喊道,“林景珩先生他来了,你们快些松手!” 林景珩他是被傅明急匆匆弄来的,身子还略带些病气,他单手扶了下门框,眼前一阵眩晕。 那一声骄纵又蛮横的‘再胡说八道编排林大人,我就打死你。’,正在反复激荡在他的胸口间,令他几乎目眩神迷。 作者有话说: 推一哈自己的完结文:《暴君养成手册》by青别 社畜棠宁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对一款‘明君养成手册’的单机手游上头。 她每天又肝又氪,势要把身世可怜、阴郁残暴的小暴君谢行野养成绝世明君。 小暴君谢行野八岁弑父,十岁不能开口说话,而目见厉鬼。 他不怕鬼,只是有些烦,那个鬼三五不时的出现,镇日绕在他身边,担心有人要害他,还要培养他成为明君,十分可笑。 对心怀鬼胎的大臣,棠宁上蹿下跳,直接氪金搞死:“他是坏人,他要害你了” 小皇帝发了高烧,太后却把他丢在冷冰冰的宫殿内,棠宁勤勤恳恳肝了一整夜,生怕自己进度打了水漂。 看着小皇帝醒来平静的双眸,她喜极而泣:“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没事她还喜欢唤起凶残小暴君的人性:“仁者爱人,懂不懂?我不在的时候要思念我。” 在棠宁的谆&谆&教&导下,原本小暴君一步步走上了明君的道路,只是有一点——不肯娶老婆。 没有皇储就不能通关,周头秃了好几周,每天都给小暴君推荐各种世家小姐,谢行野都不搭理她。 居然还凌迟了几个想爬龙床的宫女,掉了好多明君值! 棠宁终于怒了,发动氪金能力强行送了皇后给他圆房。 ……只是她越想越心虚,半夜偷偷上线,骇然发现她的小暴君生命值掉到了0.1。 为了对抗氪金能力,谢行野在喜房内死死抓住佩剑,一刀一刀……把自己砍得鲜血淋漓。 棠宁永远忘不了,那时候谢行野看过来的十足凶戾,却如此绝望而痛苦的目光。 以及近乎哀求的语调:“宁宁,过来……最后一刀,我要你亲自动手。” 棠宁终于惊恐地发现—— 似乎在她的谆谆教导之下……谢行野没成明君成病骄了啊救命! —————————— 永乐十五年,棠宁消失了整整三年,明帝谢行野受奸道所惑,求仙问道,却不为长生,而为搜寻借尸还魂之法。 百官皆大为骇然,反对的奏章堆成了小山——被谢行野一把火烧了。 谢行野临朝时,对着文武百官轻描淡写:“若再有反对之声,下次烧的,便是诸位爱卿。” 穿来之后的棠宁陷入沉思:也不知道小暴君的明君值掉得还剩多少。第26章 林景珩却也制不住沈娇,最终沈娇她是被两个小书童活生生地拉开,她那时打得正来劲舍不得住手,被架起拉开时还扑棱着狠狠向前面踹了几脚,大约是踹到了林景珩,冷不丁地让他攥住了脚腕。 他的掌心温度太高,虽然隔着一层罗袜,却也几乎让沈娇一时觉得被烫了下似的,立刻缩回了脚。 被他碰到的地方,只觉出一阵难言的绵绵痛楚。 李如卿只是一直捂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呜呜哭着。姜云锦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沈娇,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蹲下了身子,默默拍拍李如卿的背安慰她。 林景珩总算是将这两人分开,暂时地控制住了场面,随即便是叹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李如卿先动得手,大家可都看见了!”沈娇不由分说告状,这时候对上了林景珩倒是鲜活不已,再没之前那要死不活尖酸刻薄的样子,还原地崩了两下,又把自己的脑壳凑过去指指点点着,“我的脑门被她拿滚烫的手炉砸破了,只要差上那么一点,我就要被她砸死了!” 一旁的小厮下意识瞄了眼,嘀咕道:“怎么没见着伤口呢……” 反而是那李如卿脑门上被打出了两个大包,看着都疼。 沈娇面不改色,冲林景珩嚷?????嚷着:“我身体好,刚刚已经愈合了,都赖你来得太迟。” 她本是一贯在无理取闹,林景珩知道的。 可沈娇就这么理直气壮的凑过来,噘着嘴要人给她讨公道,如此自然而顺当,就像是一颗火球撞进了自己的心里,将他的五脏肺腑全数点燃。 李如卿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丢人过,平日里也算是心高气傲牙尖嘴利,现在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断断续续的哭着,又被沈娇恶狠狠威胁了声,“你再哭试试?!” 李如卿猝不及防打了个哭嗝,当真是慢慢收了声。 姜云锦又站起来默默来到沈娇身旁,尴尬地拉了下她的衣角,“沈姐姐,你先坐着歇会儿吧。” 莫要再火上浇油了。 林景珩他没说话,正在以仔细又严格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沈娇,确定了沈娇并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之后,才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他考虑了会儿,才缓缓开口说道:“此事可大可小,李姑娘,我们已经差人去请你家的长辈来了。太后娘娘她下午赶回,届时将一并裁决。” 事情牵扯到了两个身份尊贵的贵族小姐,哪怕林景珩他又是城中令,又是教学的先生,也不能够随意定夺。 将口吻放得温和一些,林景珩的声音带有安抚意味,“在此之前,先请二位姑娘留在学堂中,暂且休息一会儿。” 李如卿抽了下鼻子,迟疑问道:“你们去我家里找人了?” 她家的长辈却大多不在家里,今日恰逢她家祭祖,原先她也是需要下学后便赶去都城外的祖庙,家里如今只剩了个叔叔辈的人因为腿瘸了,不便远出祭祖。 林景珩点点头,“正是。” 说完又无奈看向沈娇,“沈姑娘,你先去南厢房里歇一会儿。” 她因为情绪激动,现在的脸颊像是熟透了的红浆果,此刻瞪大了眼睛,做出十足气势的模样,偏偏下颌那处又让李如卿那尖锐的指甲抓了下,刺眼的红痕自白生生的脖颈处蔓延上来,又平添了几分可怜。 林景珩移开了目光,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看向茜玉怀里的那小白狗,“这是……” “这是我的小玩偶。”沈娇面不改色挡在了茜玉的身前,镇定同林景珩对望,“怎么了吗?” 不巧这小陆清显大概是饿了,在她身后发出了呜呜的咽声,还伸着爪子想扒拉前面的沈娇,便让茜玉慌忙塞了回去。 李如卿冷冷擦了下眼角,不耐烦推开了丫鬟扶着的手,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下略有凌乱的衣服和头发。 她虽不屑像沈娇一般恶人先告状,却也不能吃闷亏,冷声说道,“沈娇,分明是你故意让这狗咬我……” “你变.态!你趁我睡着偷看我,还靠那么近吓到了我的陆……我的小白。”沈娇唇齿利索道,“谁知道你当时想干嘛呢?” 又来了,李如卿几乎被她气得浑身发抖。沈娇这下可算是知道她就吃这套了,摩拳擦掌地还想再补上两句,让林景珩不轻不重地斥责了声,“沈娇,休要胡言乱语!” 迅速将这两人分开,隔开在了南北两间耳房中,林景珩这才定了定神,他是拖着病躯来得,坐定后便连连咳嗽了两声。 姜云锦还留在学堂中,略有些担忧地问他,“先生,你身子可还好?” “不妨事。”林景珩冲她温和地点了点头,“云锦,先生知道你一向是有公道的人。你来告诉我,今日这出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还有。”他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沈娇为何下了那么重的死手?险些让李姑娘破了相,难道是李姑娘口无遮拦,又像前日那般说了些什么不妥之语?” 姜云锦叹了口气,“都是些误会,那小狗是个畜生什么都不懂,李姐姐却一贯恐惧小狗小猫这些。至于沈姐姐她后来下了重手,大约……” 说到这里,她反而一怔,下意识望向先生。 先生只是镇定地坐在太师椅上,一双眸子沉静而温和,看不出什么情绪。 “大约是因为,”姜云锦垂下眼睛,“她记恨李姐姐。记恨李姐姐前日不敬尊长,骂了先生一句罢。” 林景珩嘴角淡淡扬起,又很快平复,只是颔首道,“你是个好孩子,先回去,不要被这件事牵连到。” 这两个一向骄纵的天之娇女,不顾名声在学堂中打架,自然是没人敢说什么,但姜云锦这样一个处处小心的孤女,却不适宜牵扯太深。 知道先生会将事情处理好,姜云锦也就轻声告退。 外头实在是太冷,寒风像是刀子一般刮在了脸上。 姜云锦思量再三,还是暂且披上了沈娇上课前给她的狐皮大氅,她快步穿行过雪地,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北边耳房的李如卿已经洗过了脸,她此刻面如寒霜,默然不语坐在了窗户边,出神地凝视着姜云锦消失的那处地方。 “沈娇实在是太愚钝了。”身边的丫鬟默默说道,“这么珍贵的狐皮大氅,她倒是敢送,那姜云锦敢穿吗?” 蠢人做不好事情,她沈娇倒是觉得自己为姜云锦好了,可一方面送得东西于人无用,另一方面还替她招致了记恨。 姜云锦是寄人篱下的孤女,穿得比正经贵族小姐还要贵气,这哪怕一时间面子上过得去了,却也难免让人背地里嘀咕两句。 臂如那忠远侯府二房家的长女。 “姜家姑娘今日倒是拦了那悍妇几下,不然咱们姑娘恐怕……”另一人小心翼翼道,察言观色着将话补全,“虽说这姜云锦平日里倒讨厌,不过为显得姑娘大度,咱们不如捡几件破烂冬衣悄悄送给她平日里穿着,省得她看着可怜,再给冻死了。” 李如卿厌恶地闭了下眼睛,“随你们去吧。” 她心乱如麻,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四叔叔怎么还不到!” 此时,沈娇已经悄悄翻出了窗子,又钻了个狗洞,灰头土脸的总算是来到了外边。 倒不是她理亏,只是她害怕陆清显小命不保——这帮人才不会操心一条小狗的命,李如卿红口白牙非要说这狗咬了她,那这小白狗给打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陆清显呀。”沈娇慢慢叹了口气,“你怎地如此命途多惨呢。” 她还是老老实实放家里藏着养吧。 “……是命途多舛。”襄金按了下太阳穴叹气,“还有,方才在学堂里我不好明说,但是姑娘呀你不该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姜小姐。” 沈娇皱了下眉头,“你想要那个啊?回头让裁缝再给你做一件就是了。” 三人是悄悄溜出来的,也不好坐上自己的马车招摇,只是贴着道旁步行回家。 天冷,街上人也少,襄金冲手心里哈了哈气,失声笑道,“您倒是能送我,可我一个丫鬟,我敢把价值千金的狐皮大氅穿在身上招摇吗?” “……噢,你说得对呀!”沈娇懊恼拍了下自己的头,“怪不得当时姜妹妹的脸色有点迟疑,幸好你看明白了。咱们回去再挑几件朴素些的冬衣送给她吧。” “对她那么好做什么呢。”茜玉抱着小白狗,嘴快道:“我看那姜家姑娘,今天拉架的时候分明是偏着李如卿的。” 望向李如卿脑门上那两个大包的眼神,可是充满了心疼。 襄金也是若有所思:“这两人是有些不对劲,李如卿表面上欺负人,但每次刻薄姜家姑娘的时候,那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恶意。” 不像秦昭平,感觉牙齿里都淬了毒一样。 只有沈娇听得一愣一愣,“你两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不过她对李如卿倒也没那么大的不满意,上辈子这人下场凄惨,沈娇总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可是既然这人敢来惹她,那她也还是要照打不误的。 茜玉哈哈笑了声:“因为姑娘是个小猪呀。” 三人特意挑了条行人稀少、路也狭窄的小道,今日天气虽冷,日头却盛。一路笑笑闹闹的走回去也不觉得累,眼看着再有两条路就能到家了,前方忽而有辆排场尊贵的马车冲驶而来,若非及时拉了行在外头的茜玉一把,这丫头只怕是要活活撞死。 沈娇来了火,指着前方叉腰骂道:“这是谁家的?!这是谁家的?!赶紧给我滚下来!” 可巧,就在沈娇话音刚落之时,那前头两匹并行着的马儿便忽而齐齐跪倒在地——它们的前蹄被人用飞刀硬生生的扎了进去,因为吃痛而爆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嘶鸣之声。 吓得沈娇面色一白:“我有这么厉害的乌鸦嘴?” 一息之瞬已是烟尘四起,茜玉和襄金死死抓住了她的手,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贴紧在了墙边,怀里还抱了个瑟瑟发着抖的小白狗。 耳边是兵器相碰的叮咚之响,烟弹炸开的浓烈烟雾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沈娇奋力咳嗽了?????两声,一片混乱中,她忽而被人抓着了手腕,硬生生的向前拽去。 “救命……”沈娇尖叫着,那两个丫头虽然尽力抓着她,却完全敌不过向外的力道,她只能被迫被拽走,随后让人抓在了怀里,脖颈处贴上了冰冷的刀锋。 脑海里一片混沌,沈娇她汗毛直立,接着是肌肤上的刺痛。 那人没有动手,反而狼狈地闷哼一声。 浓烈烟雾已然散去不少,沈娇被刺激得流出了眼泪,生死攸关之际还是拼命的睁着眼,略过眼前的只有一个宛如刀凿斧刻般的下巴。 微微扬起,线条优美却锋利。 以及他似乎刚刚陷入打斗之中,胸口的衣裳破开了,露出了小半个胸膛。 雪白的胸膛上有道蜿蜒狰狞的血红伤口,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身后要杀她的人显然认得那下巴的主人,刀具被那人轻轻挡了下,便立刻放开了沈娇,并顺势把她向前一推。 沈娇跌跌撞撞进了茜玉的怀里,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又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等她冷静下来时,这地方的混乱也逐渐静了下来。 烟尘散尽,她被茜玉轻轻遮住了眼睛:“姑娘,别看。我们快回去。” 沈娇镇定拿开了茜玉的手,匆匆扫过前方的场景—— 一片尸骸。 就连方才的还在正常行走的路人,都被夺去了性命,尸.体就横陈在大街上。 更别提方才那辆马车了,车夫、仆从全数殒命,唯独那车厢里的主人不见踪迹。 如果不是刚刚那个人前来挡了一下,自己只怕也要不明不白的就遭到灭口。 她此刻反而冷静,出神地凝视着前方:“我认出来了,那马车是齐国公府里的。” 李如卿每日上学时乘坐的马车,也是这样的式样。 而方才她险些被抹了脖子的一瞬,在那人靠过来救她一命的同时,她闻见了一股像是混合了青翠的竹叶与松木的幽香。 淡道她几乎认不出来,可却又偏偏觉察出:这是陆清显屋子里的香。 他的屋子后面是大片的竹林与松树,久而久之,那屋子里也带了这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我们回家。”沈娇撑着地面爬起来,“快走,就当没看见。回去之后,你们什么都不要提起!”第27章 急匆匆地到了家,沈青却还没回来,茜玉差人前去学宫门口知会自家马车回来,同时也总算打探了清楚—— 街上那马车的主人,果然是李如卿的四叔,李晋明。 这李晋明因为缺了一条腿,平日里深居简出,今天却因为李如卿打架的事情需要请长辈出面,而家里其余人又都在祭祖,他这才不得不出了门。 李如卿也得了消息,早惊慌不已的回家了,国公府的主子居然遭歹人挟制且不知死活,这消息几乎瞬间传遍了整个楚国的官僚贵族圈层,激起了种种波澜。 没人再关心沈娇打架的事情——除了林景珩。 他身为城中令,此时没有费心的处理这件事,却反而匆忙地直接来了沈府要见沈娇,彼时沈娇正在洗澡,听见了襄金的消息后不由得抓紧了木桶的边缘。 林景珩知道。甚至,极有可能是他策划了这件事情。 齐国公当年一直伪装中立,实际上却在紧要关头转而力保了二皇子,而李晋明的那条腿也是在当年的宫变混乱里丢掉的。 上辈子亦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应该是在半年之后——他们趁着国公府里采买下人时安排进去了人,一番精心运作之下,将李晋明迷晕了偷出来。 同样都是偷走李晋明,这前后两世却大不相同。 是因为……她吗? 因为她和李如卿不对付,所以利用她来和李如卿生起间隙和矛盾,再钓出李晋明来。 有人在利用她。 是林景珩。 沈娇将身子沉入水中,默默吐出了点泡泡。 还有……她怀疑今天看到的人其实是陆清显。 可是这显然不大可能。 “姑娘?”襄金不安地催促了她一声,“要去见林大人吗?” 沈娇只是摇头,“不去,把他赶走吧。” 不想见到林景珩是一回事,还有…… 如果真的是林景珩利用了她,那现如今他过来必定是有所图谋,沈娇想不明白,便也懒得再想。 横竖不叫他得逞便是。 从水中站起来,沈娇动作飞快地穿起了衣服,“咱们去陆府。” 无论当时救了她的人是谁,至少那人对她是没有恶意的。 她得去陆府确认清楚。 因为林景珩还赖在府里不肯走,沈娇她匆忙间披了件外套,避开了前厅的林景珩,直接从后门出去了。 眼下天色还没开始黑,夕光照着四围尚未化开来的白雪,映射出了点点金光。 林景珩他就处在这点点金光中,他披了墨色大氅,不知在寒风中已经等了多久,见她来了,便对她露出了个淡淡的了然之色,“知道你不会见我,所以遣了赵玔在前厅候着,我来这里等。” 沈娇面色难看。 已经尽力不去想他了,她知道一旦勾起心里的那些不堪,自己就会变成一副歇斯底里的疯模样。 她不喜欢这样,她明明已经试着想要忘记了。 “你来干嘛呢?”沈娇跺着脚上的残雪,慢慢走到了林景珩身前,扬起脸看他,“不错,我是撞见了陆清显,你想问什么?问吧。” “陆清显。”林景珩反倒一怔,接着慢慢摇头,“你怎会撞见他?” 不是他。 不知为什么,确认了之后,她就默默松了口气。 “不必特意试探我。”林景珩轻轻叹了口气,“沈娇,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是于大局无碍,我都不会瞒着你。” “好啊。”沈娇轻快地接了一句,“那我就想知道,今天的事情是你谋划的?借着我和李如卿打架,趁机劫走了齐国公府里的那个四公子。” 林景珩的嘴唇很薄,老人常说这是寡情之相。 他没有迟疑,只是直视着沈娇,微微颔首。 随后,那张寡情寡淡的脸被沈娇一巴掌扇得一偏—— 襄金下意识捂住了嘴唇,止住那一声逸散出口的尖叫声,她惊疑不定地望着狼狈的林景珩,一时竟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上去规劝一番。 不可。 沈娇一旦定下了某件事,便会执拗得宛如一根绷紧的弦,若非是崩得断了落个伤痕累累的下场,她绝意不会回头。 现如今,姑娘是真的恨他,并非闹小性子,不是被哄一哄就能好了的。 林景珩的身子被打偏了,喘了两声,他又缓缓转回了身子,重新望向沈娇。 知道沈娇使足了力气,他眼神向下,嗓音略有沙哑,“手疼吗。” 不说话还好,做出这等情深似海的模样,沈娇一时心头火起,再度高高扬起了巴掌——被林景珩冷静的抓住拦下,“手要肿了。” “姑娘。”茜玉也怯怯劝了下,“你冷静些。” 她使劲挣脱了下抽回了自己的手腕,极力令自己平复下来,冷声问道:“你现在假惺惺的过来做什么。” “也许是自取其辱吧。”林景珩淡淡自嘲一声,“……我实在没想过你会提前离去,更没想过你会被卷入其中,险些遇害。” 得知之时,他只觉眼前一片昏暗,哪怕被告知沈娇无碍,也一刻都等不得要来确认她的安危。 沈娇则是语气嘲讽,“万万没想到的是,沈娇这个猪脑子,居然也会想明白,这事是你谋划的吧。” 林景珩轻轻吐出一口气,“沈娇,我有……” “林景珩,我知道你有苦衷,可是此事的关键,并不在于我是否还活着。”沈娇厉声打断了他,“你利用我,也许你自己觉得不过是顺水推舟,你觉得我被你哄骗着关在那耳房里便可高枕无忧,可是……可是……!” 沈娇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转为厌烦,“在你决定利用我以后,你就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再来关心我了。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东西?是需要哄一哄便能对你死心塌地的工具,是不能有自己想法与坚持的美丽瓷瓶,你也许是喜欢我,不想让我被打碎,只想把我关起来,远远的看着——难道我是你养着的一条狗吗?” 说到最后,沈娇的情绪已是逐渐平稳,语气也归于平和。 林景珩半边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他像是不认识沈娇一样,只是怔怔看着她,轻声为自己辩解,“不,你不知道,沈娇——” “我不知道。”沈娇默默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林景珩下意识伸来要碰她的手。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我也不想要知道。” “无论出于怎样的契机,无论你有什么理由。”她决绝地仿若一往无前的利剑,刀锋冰冷锐利,“我喜欢你,你却利用了我的喜欢——我绝不能够原谅。” 最后那点夕光也被黑暗蚕食,她高高昂着下巴,认真的告诉他,“我以前喜欢过你,是因为我被你蒙蔽了。林景珩,你虚伪自私又懦弱,你这种人,又怎么?????能配得上我沈娇?” 就好像昏暗里刺眼的那一道光,林景珩一时间竟不敢直视这样耀眼的沈娇。 直到沈娇已经离开了很久,空中那点淡淡的幽香散尽了,沉默着、僵硬着立在原地的林景珩才忽然回过了神似的,忽而狠狠咬了咬牙。 口腔里溢满了铁锈的味道,混乱而辛辣。 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整个都城当即实施了宵禁,好在沈娇有太后御赐的通行腰牌,在前往陆府的路上虽然也被拦下几次,又很快被放行。 沈娇的心情不太好,襄金茜玉却也不敢说话逗她开心,主仆三人默然不语地对坐着,最后还是茜玉扯了个话头,“姑娘,咱们以后还是加派些人手在身边吧。” 以林景珩为首的四皇子暗线已经开始动手了,之前与他还算是保持着客气,如今沈娇没忍住,骤然与他撕破了脸皮,也确实是得需要考虑下自身的安全。 但——今天到底是谁救了她? 如果不是陆清显,那么这人大概是才从陆府里出来不久。 她鼻子一向灵巧,不会弄错,那香气就只有陆清显的屋子里会有。 还有,他为何要救下自己,难道是林景珩吩咐的? 沈娇只觉得心乱如麻,她还是觉得怀疑,一下了车便飞快小跑着来到陆清显的房中,看见这人又在睡觉,一言不发地冲过去伸手便想掀开他的被子。 然后她的手腕就被陆清显准确地抓住,伴随着一声慢悠悠地,“抓住你了。” 几次三番在睡梦之中被她偷袭,这次总算是抓了个正着。 接着却疑惑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做了什么,沈娇的右手差不多肿了。 不过随即想起了属下汇报的林景珩这事,陆清显心中便有了然之意,忍不住笑了下,“好凶啊。” 沈娇懒得和他废话,另一只手继续掀开了他的被子,接着不由分说就去扯他的衣服,却又被他左手拦住了。 陆清显懒洋洋地说:“不要。” 两个手都被死死抓住,沈娇动弹不得。 她急了,先是恶狠狠威胁,“松手!不然我打死你。” 陆清显反而抓得更紧了,言语狡黠,“那我更不能松手了。” 也对。 沈娇调整了下语气,“你松手,我带了糖给你吃。” 轻轻巧巧的一声:“不吃。” 他这样子软硬不吃,沈娇反而默默地冷静了下来,“陆清显,你想怎样?!” 是沈娇她半夜里闯进自家宅院,不由分说地又想轻薄他。 倒反而来质问起他了,十足的理直气壮。 清冷的月光下,沈娇故作高深的表情略有些发虚,她唇边还显出一丝冷笑,“把话说开吧,你到底想怎样,一切都可以商量。” 陆清显略略侧头,“都可以么?” 沈娇面色一凛,心里就涌上一股惊疑——她把陆清显看成小傻子,难道一直被骗了? 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她试探出来,她也太聪明了吧。 随后她就被大力拉入一个怀抱里,下意识觉得害怕想跑,已经被陆清显死死禁锢住了,甚至他还偏头……舔舐了沈娇一下。 陆清显舌尖抵了下上颌:“你哭过。” 有苦涩的眼泪味道,不过尝着倒还不错。 他这算是冒犯了,但沈娇在最初的慌乱后,反而又很快平静下来。 并且冷不丁拽开了陆清显的衣襟,飞快用手乱摸着——只觉得触手又软又硬,好像没有什么刀疤。 因为她突然之举,陆清显不得不向后仰避开,又让她抓住机会,身子下沉飞快的扫视了下。 果真没有疤痕。 不太甘心似的,沈娇凑近了些使劲儿闻了闻,又觉得这香味好像确实有些不同——屋子里燃着焚香,而他身上的药味又要更重一些。 “奇了怪了。”沈娇嘀咕了声,她没注意到陆清显已经被自己推在了床上,上衣也让她扒到了腰间,整个人几乎是伏在了陆清显身上,不断摸摸嗅嗅着。 月光太暗,其实看得没太分明,沈娇忽而瞧见一处暗红的阴影,立刻伸手扒开那附近的衣物重重摸了下,随后就有些尴尬。 替他拢好了衣服,一抬头又对上他那无悲无喜的淡漠眼神,沈娇讪笑了声,“你这有点儿小呀。” 跟个小绿豆似的,乍一看确实辨不大分明。 默默后退两步,她与还躺着的陆清显对望,理智逐渐回笼,忍不住就要打量他的表情。 对方却只是微微眯着眼睛,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叫沈娇拿不定主意。 自从白天有了怀疑,哪怕确然是她认错了,心里却也已经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疑影。 沈娇盯着他,慢慢开口问道:“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再做那些可笑而无所谓的试探,她就这么坦然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是四皇子的遗孤,虽然我得太后宠爱,却并想与你为难。你把实话告诉我,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究竟想要什么。” 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我的用处可多了。” 陆清显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恍若深不可测的黑洞,眉眼却是弯弯的,几乎是有些赞叹了,对她莞尔一笑,“谁说沈娇是个蠢货。” 虽然心里有了答案,沈娇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一丝凉意悄悄蹿上脊背,她无意识地用双臂环住了自己的身子,摸了摸胳膊。 这狗东西果真是装傻。 如果不是今天因为那场变故而起了疑心,她真不知还要被蒙骗到几时。 “先说说,你想要什么吧。”陆清显坐直了身子,毫不在意地冲沈娇伸出了手,语气亲昵,“近一些,别傻站着。” 先前只觉得他是个天真迟钝的傻子,如今一旦褪下了这层认知,沈娇便讶然地发现,这人身上的那股上位者气质是如此的自然,他说出口的话,似乎能自然而然地拥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深吸了一口气,沈娇才慢慢说道:“那我也不跟你废话,我第一想要的,就是保全太后娘娘和沈青,……有我自己。” “你说什么?”陆清显笑着侧头,“离得太远,我听不清呢。” ……装。 沈娇磨磨蹭蹭凑近了两步,又严肃着把话重复了一遍。 狗东西不理她,他甚至闲散地半靠在了床头,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那匆忙被拉上去的衣襟,此刻却又悄然滑落,静静露出了一段玉白色的肌肤。 沈娇抿了抿唇,她不由得有些气恼,“你听见了没有啊!” 还真没听见,事实上,这心机狗居然当着她的面睡着了。 呼吸均匀,面容恬静,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沈娇无言以对,甚至想给他拜两下:狗东西比她还要气人、比她还要能睡。 愤愤地踹了他一脚,却是顺便把他踢得软绵绵睡了下去,口中只是含糊不清呢喃着,“别闹。” 又自然而然地翻了个身,留给她一个乌漆漆地后脑勺儿。 夜色已深,茜玉在门外不安地催了声,“姑娘,咱们得回去了。” 没办法,沈娇只得闷闷不乐往出走,在路上下定了决心——不管陆清显是真傻还是装傻,总之看样子这人也活不长。趁着人还没死,无所不用其极也要嫁了他! “想什么呢。”茜玉给她紧了紧披风,避免脖颈处吹了风进去,打趣道:“两边脸像是能塞两肉包子进去。” 沈娇横了她一眼,随后泄愤似地重重跺脚:“茜玉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蠢啊?” 被林景珩骗算她活该,这陆清显装傻居然也能够把她骗得团团转——从她身上查探了许多事情不说,还险些引着她去陷害了人家忠武侯。 可见,这人和林景珩是一样的货色。 并且这人长了一副妖妖调调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男人,没准还不如林景珩。 茜玉顺嘴道:“是啊。” 如果不是生在了沈家,她家小姐这张俏脸,这副脑子,这…… “没有没有。”茜玉反应过来后就连忙哄着沈娇,但直到进了马车,沈娇也不愿意搭理她,还是襄金笑着添了句,“这世上聪明人那么多,可是谁又能像我们姑娘一样,有这么果敢利落,又善恶分明的性子呢?” 人人都叹沈娇蠢,幸而有沈府护着。可是若是个十足的蠢货,阖府上下连着太后娘娘,又怎么会如此喜欢且甘愿护着她呢。 茜玉跟着吹捧:“姑娘,你有赤子之心呀。” “就是,就是。”沈娇转转眼珠子,很快便得意了起来,“说得倒真不错。” 很多东西她是弄不明白,可事实上却也不需要那么明白。 任凭那些小人怎么算计——快刀斩乱麻,这才是她解决之道。 “不回去了。”想明白后的沈娇当即下令,“咱们去宫里住一晚上,今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去陪陪太后娘娘。” 就算是磨一晚上,她也得把这小病秧子尽快弄到手。 她走以后,房间里弥漫着的那股暧昧气息便荡然无存。 陆清显的呼吸声极轻,却在短?????短一瞬变得稍有浓重,随后忽而撑着床铺坐起,剧烈咳出了一大口血沫子。 掌心恰好摸到了枕头旁那坚硬冰冷的匕首,让他顺手拿了起来,拨开已经松垮的衣襟,面无表情地以刀锋刺入胸膛。 利刃破开了表层的一层皮,露出了里头那狰狞蜿蜒着的刀疤。 这是以莲藕丝混着蜜蜡制成的薄膜,多用于易容术中遮掩面貌,今天却被他盖过伤疤,因为天色昏暗,倒是暂时骗过了沈娇。 掀开这层薄皮,亦是撕开了伤口。 陆清显再度咳嗽了两声,终于支撑不住,短暂地向后仰去,任由那乌黑的鲜血静静浸染床铺。 此刻,门外却有人敲了敲门:“公子,赵氏后人赵澜儿求见,说是要事禀告。” 过了很久,陆清显淡漠的命令才传递下来,“带到院子里。” 夜色清润,赵澜儿自阴暗潮湿的地道中走来,虽说她心中已有成算,然而跪在院子里的冰凉青石上时,脊梁处还是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男人的声音可称清冷,“何事?” “澜儿该死。”赵澜儿咬着牙说,“不知那沈娇如何看出的端倪,大约因着她是整日黏着林大人,不经意间发现了什么……便前来试探我,我一时不查,只怕是让那沈娇知道了什么东西。” “是么。”陆清显不置可否,“难怪沈娇的表现如此奇怪。” 心脏砰砰直跳,又被赵澜儿强行压下,她语气决然:“公子,当朝太后于今夜回宫,这沈娇一听消息就连忙赶去了宫里,我怕她会生出事端,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一声极轻的哂笑打断了她的激情陈辩。 赵澜儿忽然觉得很害怕,她呐呐道:“是我失言了。” “确实如此。”陆清显叹了口气,“你坏我大事,自以为拿住了传国玉玺,便可为所欲为了么。” 月色下,赵澜儿打了三层胭脂的脸颊,骤然变得惨白无比。 她立刻伏下.身子,重重地磕头,“澜儿有罪,请公子责罚,我二十年来辛苦隐忍,却被那沈娇三言两语勾得犯下大罪,愧对公子,愧对我那忠心耿耿却阖族尽灭的赵家,我实在该死!” “言重了……”话说到一半,他又飞快咳嗽了两声,喘息片刻才又若无其事道:“用不着这么害怕,我不过是就事论事。” 公子并不是严酷的人,他对于忠心的老臣们,总是宽和的。 赵澜儿此刻眼前反而出现一片混沌,紧绷着的身体也终于松懈了下来,沉浸在劫后余生般的后怕中。 “南音,等会儿送赵澜儿回去,顺带着帮她处理了。”陆清显透过窗户的声音略有失真,显得缥缈虚浮,静静说道:“因为多言而犯错,倒是不必伤她性命。便就只药哑了她以做警醒,方令她今后能够知晓,谨言慎行的道理。”第28章 宫内是一片灯火通明,沈娇去了慈宁宫之后却只能往后稍——齐国公府邸那帮女眷正在里头哭哭啼啼着呢。 她躲在后殿里,听着那些女眷们向太后娘娘哭诉着定要捉拿贼人,只是略觉无趣,而后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想了半晌,她却也只记得上辈子这李晋明被明目张胆地偷走,然后就一直不曾回来过。 那齐国公府的人一开始还大肆寻找,过了没小半年,又纷纷缄默不言,甚至颇有些忌讳家里的这个四儿子。 事有蹊跷呀。 沈娇撑着下巴慢慢想:当年二皇子并没有什么支持者,据说是齐国公家力保了他,才能让这二皇子在当年坐稳了龙位——自家家族近年来亦是大权在握,以至于能和太后与幼帝隐隐对抗。 而当年的四皇子则是民心所向,赵澜儿她家、林景珩他家,甚至是自己的母亲,当年都和四皇子亲近些——当然,他们也纷纷遭到了清算。 母亲对此事讳莫如深,可上辈子在新帝上台以后,那齐国公却又翻出了许多证据,再次把母亲拎了出来——直指三公主她才是当年宫闱祸乱的源头:在老皇帝死得那一夜,利用自己平日里的威严,封锁宫殿不许传递消息,先把二皇子请了过来安排好人手,接着又诱骗四皇子入宫,残忍将其杀害。 齐国公家将矛头对准母亲的时候,时局正是动荡不已,南疆北漠已是长驱直入,朝中却又陷入混乱——谁会关心沈娇的辩白? 她恳请林景珩帮帮她,林景珩倒是答应了,结果第二日就出了判文:三公主祸乱朝政,实乃罪无可恕。 那时的他亦是哀求地望着她,“沈娇,你不明白……” 她不明白,可是她也没必要明白。 被伤得最深以至于丢了性命的是她,凭什么反过头来要她的谅解。 不断听着前殿里国公府女眷的哭诉,沈娇又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她睡着了。 只睡了小半时辰,便被太后捏捏脸颊弄醒,她自然而然的搂住了姜太后的胳膊撒娇,“太后娘娘。” 语气拖长,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刚刚做梦,想我娘了。” 姜太后拍着她后背哄她入睡,过了许久,才涩声道:“我也想。” 沈娇却又已经抓着她的胳膊睡着了,大概是有心事,雪白的小脸上略带了些许愁容。 “太后娘娘。”半梦半醒间,沈娇扒拉着姜氏,“能不能让陆清显做伴书,给他一个机会呀?” 烛火爆出的劈啪声细细侵扰着沈娇耳膜,她听见太后娘娘略带困意的低语,“娇娇,你究竟是喜欢林景珩,想要故意令他吃味。还是真的撒开手了?” 闻言她可立刻就不困了,眼珠子睁得跟个葡萄似的坐起身子慌忙说道,“林景珩他懦弱不堪,配不上我,我早看清了。” 姜氏轻笑一声:“娇娇,你须知刚极易折的道理。你嫌他懦弱,我瞧他却倒还好,长于混乱之中获取平衡,哪怕是再艰难的局面,这林景珩也能想出法子来稳住。将你交给他,我其实是放心的。” 沈娇没听懂,懵着眨了眨眼,但提起这个林景珩就心烦,只是问她,“平衡……不就是委屈了一些人,然后去顾全所谓的大局嘛?” 太后摸摸她的头,“你说得对,不过你还小,有些道理看不明白。” “如果我是那个要被他委屈,才能顾全大局的那个人呢?”沈娇执拗地躲开了,她语气坚定,“如果是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百口莫辩、百思不解,只能绝望地接受那宛如窒息一般的捆缚,没人在意她的愤怒,反而让她去体谅林景珩的难处。 沈娇不懂。 “需要委屈一些人来换取的平衡局面……本来就是不好的。”她慢慢地说,“极力维持这种局面的那个人,也是个坏人。” 林景珩就是个坏蛋。 她好似抓取了一道灵光,还在极力地想下去,姜氏此时却默默站了起来,背影略显疲惫,怅然地叹了口气:“我累了,送娇娇回去罢。” 沈娇也跟着跳下了床榻,“……我让您难过了吗?” “不。”太后回头对她勉强一笑,“只是你方才那个样子,我曾是见过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三公主聪慧过人,沈娇亦是大智若愚。 就好像是石洞中的隐藏着的水晶,哪怕身处阴暗里,亦是如此的明晰、透亮。 因为发生了这种大事,学堂也整整停了三天。 这三天里,沈娇闭门不出,每天都在盘算着各种利害关系,可恨脑袋都要盘秃了,她脑子里却也还是一片浆糊。 只堪堪理清楚了几点。 第一:林景珩想要调查清楚当年那出宫闱祸乱的事,正在慢慢地接触当年相关之人。 想来自己当时失足落水,还真的未必是意外。 第二:陆清显此人心机深沉,如果是平时,沈娇绝不会与虎谋皮。 但他快死了,而且会被追封为皇帝。 如果不想陷入上一世那千夫所指的境地里,沈娇需要陆清显遗孀的身份。 第三:她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觉得每个人都不是好人,越是觉得这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箩筐子的心眼与秘密。 这三天的喘息之机一晃而过,太后娘娘终于出了懿旨:陆家为谢氏一族鞠躬尽瘁,虽说一时犯了错,但既然阖府人死得差不多了,便额外开恩放过陆清显这根独苗,还特许他来学堂中做林景珩的伴书一职。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沈娇上学前,豪气地对沈青说道,“不要担心我。” 沈青现如今去了羽林卫里,对沈娇是照看不及,他叹了口气,“阿姐,你真能应付?” 沈娇自然地点点头:“我能呀,我上半月还把那李如卿打了一顿呢,你看看,如今谁敢来惹我?” “倒是你。”她兴致勃勃地从车里探头出来,“你在羽林卫里怎么样?听说和那个侯爵家的女将军关系不错?” “秦昭然?”沈青不以为意,“碰过几次面,不过她性子顽劣不堪,我曾见?????过她与旁人过招,手段也不大正经。你从哪儿听说的我和她关系不错?” “……这样啊。” 说早了,最初之时的沈青与秦昭然确实不大对付,后来二人合力去平了凛州十八叠山的山匪,这才亲近起来。 阿青也借由此事,摆脱了三公主之子的桎梏,开始为楚国这边的武将接纳。 马车在此时来到学宫殿门之前,沈青他轻轻地停下了车,转过头来叮嘱道:“不提我了。你难道不知一向是暗箭难防,如今得罪了那齐国公家,其余一些与之牵连着的世家大族也势必对你不怀好意。” 难得听他如此正经的啰嗦,“你又分不清这些暗流涌动,定要小心谨慎才是。” 茜玉插了一句嘴:“她要是小心谨慎了,那还能是她吗。” “青哥儿,你怎地如此紧张?”襄金也疑了,“放心,我们替姑娘照看着。” 沈青跳下了马车,牵着沈娇的手将她牵下来,“罢了,你们两个多照看些,尤其是那……林景珩。” 他的语调有瞬间的低沉,又很快恢复正常,“此人面善心硬,阿姐,你切莫再被他哄骗了去。” 沈娇刚要点头,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谢衷就连忙接过话头,“是是是,对对对。” 硬生生地挤到了沈娇身后,殷勤地帮沈娇提裙子,“那林景珩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啪——’他的手背叫沈青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下,叫唤两声,便讪讪缩回了手。 替沈娇把裙角整理好,沈青顺手又将沈娇头上的玉钗扶正,靠着沈娇的肩膀低声道:“等你下课了,我来接你。” 说完又瞥了旁边一眼,才看见了谢衷似的,似笑非笑说道:“五王爷早啊,五王爷上了几天的学,这男女礼数却不见你学周全了。” 上来就提裙子,讨人厌得很。 “你小子少编排我!”谢衷拿扇子抽他,梗着脖子说道:“我对沈姑娘那是满心爱护之意,我可没半点坏心思!” 能日日见着这天仙般的美人,他也知足了,多看两眼就多乐两天,自然是想凑来。 沈娇也对他笑了下,“五王爷早呀。” 谢衷露出了个灿烂至极的模样:“早,早!” 还想再多说两句,此时他身后一个小厮满脸骇然的凑近,急声说道:“王爷……赵澜儿她突然被人毒哑了!还请您去看看。” 不光是他,连沈娇都愣了,不可思议问道:“真的假的,谁干的?” 是谁替天行道了?! 沈青则是默默把她向后扯了扯,“阿姐,这不干我们的事。” 那小厮只说不知,但是请谢衷前去看看,毕竟二人交情匪浅,谢衷也令人给他告假,忙不迭的去了万花楼。 走之前还颠颠地跟沈娇告别,只是沈娇没搭理他。 谢衷一走,沈青也得赶去羽林卫那边,又叮嘱了两声,才慢慢地驾马离去。 一直到学堂里坐定,沈娇还是有些默然不语的样子,此时此刻,她心里滑闪过了一人——上一世的新皇。 是因为赵澜儿向自己透露陆清显的身份,所以她被这个未来的皇帝惩罚了? 如此说来,毒哑赵澜儿这份功劳,大概是得算到自己的头上。 这大概也是第一次,她利用了自己对未来的掌控能力,故意且主动,实打实害了一个人。 ……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学堂门口居然还有个面目和善的嬷嬷,一见到沈娇便笑着过来,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随后便问了声早:“沈姑娘来得可早,老身特地在这等你。” 沈娇不认识她,莫名其妙道:“等我做什么?” 嬷嬷脸上只是一团和气,对她露出个眯眼睛的笑,“这是太后娘娘和国公府的夫人们昨儿商议的,李如卿姑娘她实在是惧怕猫儿狗儿的那些,特来让老身……” “行了,我今天没带!”沈娇不耐烦,“我又不是故意要吓她,那小狗如今在我家里好好的呢。” 这时,有个穿鹅黄色长裙的学生从后面慢悠悠走来,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可我听说。上次沈娇你是把小狗塞进了怀里,偷偷带进来的吧?” “正是。”她旁边的秦昭平接口道,“沈姐姐倒是不怕狗,敢揣在怀里带着过来。可我们学堂里那么多人,许多可都是见了狗儿便怕得要命的。” 嬷嬷和两个太监还在拦着沈娇,而室内的李如卿身子坐得直直的,仿佛没听见门口的动静。 只有姜云锦不安地望过来。 穿了鹅黄裙子那姑娘紧跟着就添了一句,“嬷嬷,既然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那你定要好好盘查才是。” “那你想怎么盘查。”沈娇面无表情望着她,只是露出个亲和的笑,“难道是想要我脱了衣裳给你看吗?” “沈姐姐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秦昭平将同伴往身后扯了扯,“前儿才打了人,难道今儿又想来打吴妹妹?她可是平宁郡主的千金,容不得你在这儿放肆。” 说着,那嬷嬷居然真的要伸手来抓沈娇,却冷不防让茜玉推了一把,“该死的东西,这可是太后娘娘的义女,你敢动一下试试?” 嬷嬷被推得唉哟倒在了地上,而那秦昭平则尖锐地问了一句:“什么义女?她不过是个庶人,永不能有任何身份的罪人之女罢了!” 三公主被贬为庶人,子孙永远不可加官进爵,太后娘娘就算是认了她做义女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否则怎么会连个郡主都不曾封给她? “你不过是一个丫鬟,狗仗人势的东西,居然还真敢打人?”姓吴的女子惊讶得不行,她是今天才来学堂里,从没见过沈娇这份做派,当即柳眉倒竖:“真就无法无天了?来啊,把她给我捆起来!” 学堂门口是有侍卫看守着的,此刻却都纷纷面露难色,默默对望一眼,都不敢上前。 沈娇只是冷冷站在原地,她身边这两个小丫鬟居然也是面带讥讽,“这老东西敢来摸我们姑娘的身子,合该把手砍了才是。” 吴若霖从未见过沈娇这么嚣张的庶人,气得用手指着门口那些侍卫:“你们都死了?我一个县主,她一个庶人,难道我的话也不听了?!” 而那则是秦昭平低低道:“这沈娇实在太猖狂了。吴妹妹,你万万不可冲动,她仗着有太后娘娘撑腰,可是……” 沈娇虽说时常被人挑拨,可一见到别人挑拨之行便觉生气,此刻居然直接上前一步,用只有三人听见的声音耳语道:“我有太后娘娘撑腰,你秦昭平有你那吴妹妹的未婚夫撑腰,咱们可算是半斤对八两,你编排我做什么呢秦姐姐?” 秦昭平有个相好的进士小官,自己嫌弃人出身低,反过来牵线让吴若琳与对方交好。 吴若霖也是白痴,还真以为自己是那话本子里的什么贵族小姐穷书生的戏码,对这穷进士可谓掏心掏肺,谁知道这对狗男女根本没断过。 上辈子,这两人被吴若霖捉奸在床,闹得可谓是沸沸扬扬,吴若霖激愤之下自缢身亡,倒是便宜了那穷进士吞了她家的家产,还续娶了秦昭平。 “你胡言乱语的什么?!”秦昭平眼睛瞬时瞪大,连忙回身安抚着吴若琳,“她、她这人无耻,你不要信她。” 吴若霖好像当场呆了,下意识驳斥沈娇,“你胡说,商哥哥他……” 可是大约心里还是曾怀疑过的,越说底气越是不足,她和沈娇那一双淡漠怜悯的眼神对视不过一瞬,便咬着牙提裙飞快跑了出去。 愤恨地瞪了眼沈娇,秦昭平也跟着她身后跑,一迭声地喊着:“吴妹妹,你别走,听我说!” 声音越来越远,沈娇有点儿幸灾乐祸:“哈!” 随后却没得涌上来一股怅然:她倒是好心肠提醒了吴若霖这个都城里的头一号蠢货,却可恨当年怎么就没个菩萨来提醒她呢。 慢着……其实也不是没有。 只是当时的那人好生奇怪。 那嬷嬷已经麻溜地从地上站起来了,她眼看着这场面,再也不敢多嘴什么,悄悄地想跑,又让襄金堵在原地,“嬷嬷留步,你不是还要来探查我家姑娘的?” 嬷嬷只是赔着笑:“老身不敢,老身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之前的动作倒挺利索。”茜玉冷笑了声,“若是我们姑娘反应不过来,被你一个下人羞辱了,她往后在都城里恐怕也是不能抬得起头了吧。” 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着都李如卿终于慢慢走来,“何苦要为难一个下人。” 她脸上还留着些许红痕,倒也不曾以胭脂水粉遮掩。 和沈娇对视一眼,便飞快移开了视线,脸上涌现一股极快的懊恼,又让她冷眉冷眼地压了下去,“是我吩咐了嬷嬷仔细盘查的,不过既然你今儿老实,便也算了。” 说完遥遥一望:“李嬷嬷,你回去罢。” 沈娇这才让襄金茜玉放她离开,随后居然跟着那李?????如卿的步子坐到了她的身旁。 既然太后娘娘让她多和李如卿接触,沈娇便也看开了,不顾四周好奇的眼神,慢条斯理地端坐着,拿出了自己的东西。 随着快要开课人来得越来越多,女学生们嘈嘈杂杂的声音便渐渐大了,沈娇正有些犯困,便听见旁边李如卿淡声问了她一句:“你跟吴若霖说了什么。” 为何只低声说了两句,便能让吴若霖面色大变,令秦昭平也瞬时惶恐不已? 沈娇小心眼道:“想知道呀,让你上次惹我,我才不告诉你。” 李如卿只是不紧不慢继续说道:“是有关那晁商的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晁商就是那个进士,据说长得一表人才,也颇有些才情,难怪能迷了两个高门贵女。 沈娇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厮早知道,撇撇嘴:“我算命的,我当然知道。” 小小神棍,无所不能! 李如卿则是揉了下太阳穴,说得语调平平:“你算是把秦昭平得罪透了。” 听声音,倒不像是在幸灾乐祸。 沈娇没理她,又听见她慢悠悠说了句,“吴若霖若是拎不清楚,她也会就此恨上你。” 更别提那看起来前途匪浅的穷进士了,况且此事若是传出去了,对她沈娇的名声也十分不利。 得罪了两人,做了这件完全不能获得利益的事情。 李如卿纵然看不惯秦昭平和晁商这一对,却也不会想着去提醒吴若霖,虽说偶尔略有不忍,却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沈娇她,居然这么做了。 倒是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沈娇忧愁的叹了口气:“我就不明白,你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心眼子。” 不过是说了两句大实话,居然让这李如卿引出这么多分析,其实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被欺负了,自然要捡着对方的痛脚去打。 被记恨就记恨吧,沈娇从来不不在乎这些,也不是会讨好谁的人。 ……慢着,眼前这人还是需要讨好一二的。 沈娇露出了个甜甜的笑,“陆伴书来啦。” 心里却默默编排:刚说心眼子这话题,这心眼子最多的狗东西不可马上就来了。 陆清显今儿气色还算可以,不再是那死白死白的颜色,一进门看到了沈娇之后更是显得眼眸清亮,同样对她回了个微笑,语气和煦地宛如三月枝头春樱,客气道:“沈姑娘,早啊。”第29章 他这么一笑,就仿佛是在冷肃冬日里添了一把一把明艳艳的炭火,令人觉出了扑面而来的舒心。 沈娇连忙偏了偏目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两句:怪不得有些人不敢直视她,长得好看就是能迷惑人。 小小神棍,无所不知! 总之有一件事她能十足确定:陆清显会早死。 不可能看错,她那会儿还跟着林景珩去牢里给人收尸,远远地撇了一眼:好一个死透了的美男子。 当时的林景珩面带悲悯,也不曾和她多说过什么。但如果死得人不是陆清显,那林景珩也不会在当夜打破规矩喝了酒,酒后还是难言沉默的样子。 纵然陆清显心眼子再多,也逃不过一个早死惨淡的结局,一想到这里,纵然他有着再深的心机城府,沈娇却也是不那么忌惮了。 林景珩要落后一步,沈娇淡淡望了眼——除了脸色要苍白一些以外,倒是和平时的样子毫无二致。 来了后他也不看沈娇,自顾自走到了案桌之前,温和道:“炭火烧出的气味对人不好,虽说外头天气冷,还是开两扇窗子的好。” 小姐们都怕冷,闭窗闭门的,就显得屋子里闷。 一开窗便有股醒脑的冷气袭来,也让沈娇骤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又端正地打开了自己的书本。 林景珩已经开始讲课,她难得没有睡觉,只是一直勉强自己听着,听着听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往那陆清显身上靠…… 不知道这厮到底怎么生的,为何看起来比她还要白,却又不显得文弱,只觉得他气度高雅,就犹如冰雪之魄。无论看了几次,都会有股难以言喻的惊艳之感。 堂上的其他女学生也在偷偷看陆清显,而他却恍然不查,只是坐在林景珩身旁,偶尔替他翻书、研磨。 动作舒展、表情沉稳,嘴角带着股若有似无的轻笑,虽说是在为林景珩做事,可……可看起来,却好像他才是煮茶研墨、闲庭散步般的贵公子。 四皇子的血脉,倒果真是不同凡响。 直到被李如卿猝不及防用指骨扣了下桌子,不耐提醒了句:“到你了。” 沈娇这才惊醒,“……什么?” 那是林景珩上次留下的作业,叫她们每人回去作一首有关于秋末的诗句,当堂吟诵,以供探讨。 前面的几个人都说了,被林景珩点评过一二,沈娇她脑子里根本没这件事半点影子,便理直气壮道:“我没做。” 茜玉冷不丁咳嗽一声。 上课之前,她分明塞给了沈娇一个小纸条,叫她到时候照着念来着…… 沈娇亦是反应了过来,但既然已经顺口说了,便只能把脖子一缩,想躲过去。 学生们偶有几人发出嗤笑,又想起沈娇是个不好惹的,飞快捂住了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景珩,指望着让先生来收拾沈娇。 “做不出来的话,需得上前罚站。”林景珩终于抬眼望她,虽说是批评的言语,在他嘴里说出莫名多了些缠绵的语调,“或者今天你留堂,我教导你作出……” ‘蹭——’的一下,沈娇已经飞快起身,快步走上前,规规矩矩站在了陆清显身后。 陆清显回头看她,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娇也镇定地看他。 旁人的眼神聚集到了沈娇身上,她却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还磨磨蹭蹭靠陆清显近了一些,察觉到谁在嘲笑,便恶狠狠地瞪过去—— 总算没人敢再看她了。 “继续,”林景珩是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李如卿,到你了。” 他们继续围着那无趣的诗句转悠,沈娇这回可算是来了点精神,察觉到陆清显正在时不时地写着什么东西,便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去看—— 我的妈呀,好大的胆子。 沈家飞快又缩回了脑袋。 他写的是泣冤书——以四皇子遗孤的身份,痛斥了二皇子当年得位不正,这些年来又对着忠臣良将们赶尽杀绝,沈娇只看了两眼,瞥见他写得这些语句,可谓是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在她面前,还真是一点都不装了…… 还是说故意写给她看? 沈娇又偷偷望去,眼看着陆清显已经写好了这份诉状,等墨迹稍干,便折叠起来塞入了信封中,随后轻轻一推,将这封信推到了小桌边缘——离沈娇最近的方向。 还回头,对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沈娇震惊以口型问他:“给我?” 陆清显的眼睛笑得更弯了。 在这样可称春风迷醉的笑容之下,沈娇……没忍住后退了两步。 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狗东西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不去拿这份诉状,陆清显却也不理,不过直到下了课,他也再没有回头看过沈娇。 并且下课之后他还走得飞快,沈娇她都追不上。 ……那大喇喇的‘泣冤书’,就这么被撂在了桌子上,又让沈娇鬼鬼祟祟趁着没人看过来的时候捡起来,偷摸往袖子里一塞,做贼般的回去了。 只觉得这玩意儿实在是烫手,回去之后她就遣开了仆人,立即将信投入了火盆里,对着火光喃喃自语,“老天爷,你说这陆清显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小狗陆清显在角落里对着她汪汪两声,被她摸了摸头,舒舒服服地窝在了她的腿上。 现如今的陆清显脱了罪,陆府也就此回归自由——沈娇反而没什么借口登门拜访,只好耐心地等上课。 第二日,她又是早早的到了学堂,照旧坐在了李如卿身旁。 陆清显来得时候还是面色如常的与她打招呼,而后便坐在了案桌旁的小桌之后。 相较于案桌后的林景珩,他的姿态要随意许多,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思,慢悠悠铺开了笔墨。 眼看着他又在低头不时地写着什么,直给沈娇看得心痒痒,可恨昨儿林景珩他并没有布置过什么作业,今天沈娇也没有罚站的机会。 不过…… 她左右瞥了一眼,发现那秦昭平今儿居然也来上学了,只是脸上被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也遮盖不住那凸出的红色痕迹。 人也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看人,瞧着颇有些惊魂不定的模样。 沈娇没忍住哈哈一笑:挨打了不是,真活该。 李如卿淡淡白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她远了一些。 秦昭平的样子也被林景珩发觉了,他在讲课间隙特意关照了一句,“秦三姑娘若是身子不适,还是暂时先回去罢。” 秦昭平巴不得呢,连忙收拾了自己东西,还是低着头步伐急匆匆地离去,随后她不知被谁绊倒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狠狠往前扑着,连下巴都磕在了地上,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李如卿在旁边皱眉,而沈娇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绊她的脚,耸耸肩,“没看见,抱歉呀。” ……分明是故意的。 立刻有小丫鬟前来扶她,这秦昭平脸都气红了,狼狈从地上站起,便捂着自己的下巴带着哭腔指责她:“你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眼看着秦昭平来了便伸脚绊她……着实下作! 堂上其余人窃窃私语着,不过倒也没人为秦昭平出头。唯有林景珩眉头浅浅皱起,而一旁的陆清显倒是显得饶有兴致。 “我没有嘛!”众目睽睽之下,沈娇支着下巴无聊地应了一声,“你要是实在觉得委屈,那我去罚站便是。” 说着也不给秦昭平反应的机会,直接起身大踏步地站到了陆清显身后,一脸的无所谓。 秦昭平目光愤恨,转而委屈地逼问林景珩,“先生,你难道不罚她吗?” 哪怕不是故意的,她当堂出了这么大的丑,难道就不能骂两句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吗? 学堂内一片寂静,本能地顺着这话去看林景珩,对方却只是紧抿着嘴唇微微摇头,直到李如卿默不作声站了起来,“昭平,我送你回去。” 她也没跟先生打招呼,自顾自地扯了下秦昭平,“走了。” “完了。”有人嘀咕一声,“齐国公府的人,又要去翰林院里找先生麻烦。” 另一人小声回应:“先生本来就有些护着沈娇,看她犯错,却不舍得罚她。” 说着,还戳了戳前面的姜云锦,压低了声音,“你是沈娇的表妹吧,早听闻这人对先生纠缠不休,丢尽了脸面,看来传言是真的?” 而且,传言里先生他刚正不阿,对这沈娇不假颜色,不过如今看来……倒怎么有点反过来了。 就连旁边的九公主谢芸都目光好奇,姜云锦只是低头,说得不平不淡,“沈姐姐并非故意。先生本来就没有道理责罚她。更何况她都已经去罚站了,诸位还是不要再行议论了。” “……哦。” 自打沈娇她来到西学宫,似乎总是没有几次太平日子过。她太能闹腾,自己却是都不觉得,眼看着没人再敢看她了,便又像昨儿那样垫脚伸脖,偷偷看陆清显写得东西。 素净的一张白纸上,只有凌厉笔锋写就的寥寥数言: ——为何偷走我的泣冤书。 …… 你小子胆子还是大,不怕死。 他只写了这么一句,随后一直静静地面向前方,也不来看她。 沈娇还是心痒难耐,悄悄又凑近了两步,借着他宽阔后背的遮掩,只扭扭捏捏地抬起下半截胳膊,费力在他背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你不要命了? 再过不了几年……事实上,就算是现在,楚国已是内忧外患的局面了。 外有异族人环视,内有齐国公这只贪狼一直默默勾结异地的封王,现今在位的小皇帝毫无才能,太后娘娘也并非能够力挽狂澜之人。 可是,四皇子的这一支血脉,却能扶大厦于将倾,也能免得传承九百多年的大楚,灭于外族人之手。 沈娇虽是重活,却一直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想明白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上一世盼来的确实是一位明君。 虽说这朝政是踩着沈娇与她母亲的尸骨建立起的——令她极怨也极恨,始终无法消解,只能全数发泄给林景珩。 愣了大半天的神,她瞥见陆清显又在写字。 二人就处在宽敞明亮的学堂内,下面是乌压压一片的学生和丫鬟。旁边是端坐着的是正在授课的林景珩。 而他们一站一坐,看上去毫无异常,暗地里却在以及其隐蔽而暧昧的方式交流着。 这个认知忽然让沈娇有些心虚,接着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林景珩的侧脸。 林景珩其实是十分刚毅的长相,下颚线几乎有些锋利了,不过因为他始终一副谦和温润的表情,连带着这张脸也被削减了不少锐气。 定了定神,她收回了目光,不料却又撞见了陆清显如云如雾般的眼睛里,对着她轻轻一弯。 他又回过头去了,小桌上也重新被换了一张纸:‘你偷了我的碧玉簪。’ ……眼睛倒有点尖。 这碧玉簪确实是陆清显房里的东西,她那天瞧着还算雅致,当时就顺手插在了发髻里,还问过这狗东西好不好看,回去时也忘了摘。 东西不值钱,她也懒得再还,今天倒是凑巧戴在了头上,想着打扮素净一些也能装装乖。 默默摘下了簪子,沈娇偷偷以簪子尖在他背上划字:为什么要写诉状? ‘诉’字她不会写,只好跳了过去,不过想来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刚写完,陆清显便是冷不丁反手一捉,准确而迅速地抢走了她手里的簪子。 又慢条斯理地拿到了桌子上,当着她的面细细勘查有无损坏之处。 小气死了。 沈娇忽而有点生气:她送给陆清显的匕首都价值千金呢,一个破簪子也和她计—— 那簪子原本是浑然一体,可是在陆清显的手里不过短短一瞬,也不知怎地居然就被他拆了开来,并从中一分为二。 随后沈娇才发现,簪子里面居然是中空的,里面约莫藏了五只银针,在尾部的尖锐处泛出了冷幽幽的绿光——淬了毒。 瞧清楚银针一根不少之后,陆清显又将它收了回去。 他的手指灵巧翻飞,指关节较之寻常男性要纤细不少,若不是在动作之中隐约透出的苍劲力道,沈娇几乎要错认这是个女子之手。 接着,陆清显又慢慢地给她演示,先是转动了簪头的那一粒珠子,接着用拇指按向簪头——‘噗’的一声,簪尾处就直直射.出了一枚银针,深深扎进了木质桌面之中。 沈娇忍不住惊叹了:好精巧的机关。 陆清显的笔迹有些过于漫不经心了:‘小娇娇,好欠的手。’ ……了,自己刚刚拿簪子戳人,一不小心可就提前让这病秧子没命了。 他居然也不阻止,就任凭沈娇写完。 沈娇略有心虚,随后就扭扭捏捏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后背,表达了些许歉意。 而陆清显又拿出了新的一张纸,就在她面前开始写就——“林景珩、傅明、程海、叶不辞……赵澜儿。” 这些人……这是默默归顺了四皇子阵营的人?! 沈娇几乎惊了,立刻飞快戳着他的后背,“你想怎样,你风了?” 大概是戳得力道有些大了,陆清显此时忽而掩唇咳嗽了几声,林景珩立刻看了过来,恰巧发现沈娇那写写画画的手指。 沈娇飞快地缩回了手,躲开了林景珩幽深的眼神,只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看天、又看看地。 她没看林景珩,却能察觉到,那人正在时不时地看她一眼。 而陆清显写完了那张纸,便再度把它折叠了起来,静静放在信封之中,推向了桌角处。 信上,压了一只泛着翠绿冷光的碧玉簪。 作者有话说: ‘你想怎样,你风了’这个疯是沈娇不会写,不是错别字。第30章 以往上学时,只觉得一个时辰的授课时间漫长得永远也走不完。可是今天却好像眨眼之间便就下了课,还跟昨天那一样——陆清显跟林景珩早早走了,而沈娇则眼看没人,飞快地拿了桌上的信件和武器,揣在袖子里带回家去。 躲在小房间里,她拆开了信纸慢慢看,本来说想要强行令自己记下这群人的名字,可是……可是太扯淡了,好几十个人的名字呢,也不知道这狗东西是怎么记下来的。 她只好受累临摹了一份,又福至心灵般地将其中一些名字改掉,例如一个叫张朱砂的,她就在上画了个长长的弓箭,后面跟了个小猪,再后面则是一把刀。 林景珩和赵澜儿直接画了个怒气冲冲,生动简化的大头,傅明则是写了老泼皮三字代替。 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是完成了。 烧掉了陆清显给她的原件之后,沈娇把襄金和茜玉特意喊过来看自己临摹的那份,两笨笨的丫头对着自己的大作嘀嘀咕咕看了半天,扭扭捏捏评价了番:“姑娘倒是识货的,光挑着最贵的笔墨糟蹋……” “多嘴的丫头,去去去。”沈娇宝贝地将那信封收好,又把吴娘子喊来,给她演示了一番这碧玉簪子里射.出的暗器,倒是让吴娘子深深皱起了眉。 “吴妈,麻烦你找人回去盛州,只在咱们家的云香坊里,找一些懂得制毒的伙计,让他们帮着看看,这针上到底淬得是什么毒。”沈娇絮絮叨叨:“若是能找到解药更好了。” 又多费了一番口舌,安抚了略有些不安的吴娘子,窗外的天已经有些麻麻亮了。 她一夜未睡,脸色倒还是红红润润,如今到底是年轻身体好,不像上辈子在林府里,吹个小风都能要了她命。 这是陆清显来伴读的第三天,沈娇?????来得略迟了些,林景珩已经开始授课,她急急忙忙地跑到了李如卿旁边坐下,被对方嫌弃地撇了一眼。 她也不管,探头去看向陆清显的位置——空的! 那她今天着急忙慌的跑来上课做什么呢? 沈娇一下子就泄了气,怏怏趴在了桌子上,心里默默想着这陆清显大约是故意为之,想着想着便也顺势睡着了。 此后一连三天,陆清显都没来学堂里。 第四日恰巧赶上了元宵节,这虽不是楚国最为盛大的节日,却一贯是年轻男女们最喜爱的佳节,因着一贯有个灯会的传统——以面具遮颜,可与心悦之人同行,在河边放花灯祈愿。 上一世,她软磨硬泡请林景珩带她去,去倒是去了,中途来到了个客栈稍作休息,林景珩匆忙被宫里的太监叫去处理公务……呸,他那是去见赵澜儿了吧。 那时的沈娇久久等不到人,不免有些急躁,居然直接也跟去了宫里。谎称着要去看太后娘娘,实际上她买通了带路的小太监,悄悄跑去了文渊阁那边,满心满眼地想看看林景珩。 然后,就赶上了那场大火。 元宵灯火大盛,文渊阁又紧挨着藏书亭,那里可藏着十来万本的典籍书册,天干物燥不慎着了火,连烧了一夜才堪堪烧完。 沈娇记得,那场大火里烧死了好几个救火的太监和宫女——她自己也受了一点点轻伤,以及当时在火场里拼死拼活弄出来的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那人大约是个才为官不久的世家公子,想来是才从灯会的街上离去才会带上面具,正在藏书亭里翻阅典籍,而她当时也正乱走着想找到林景珩,等遇上的时候,外面的火已经在转瞬之间烧了起来。 小公子不顶用,见了火就直接腿软晕了过去,让沈娇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扶出去。 而这一次,沈娇也没心思再去找林景珩放什么花灯了,索性跑去了宫里陪了太后一整日。 到了傍晚告辞回家,沈娇又直接找到宫里管事的太监,就说是太后的旨意,让他们一定要在灯火节日里严加防范,省得到时候走水了,那掌事太监一口答应下去,瞧着却总有些不太走心。 沈娇抿唇,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今儿可是听慈宁宫人说了。今天本该在藏书亭那边当差的宫女太监们,可是偷偷溜号了许多人,这地方又容易走水,若是出了什么事,仔细我告诉太后娘娘,扒了你的皮。” 当今太后和善,宫里规矩倒也不是太过严厉,像是这样盛大的节日,宫女太监们偷偷溜号了也是有的。 但既然沈娇这么说了,那掌事太监也只能表面上赔着笑,暗地里埋怨此人多管闲事。 沈娇只是仗着太后娘娘的宠爱罢了,这老太监,不大把她放在心上。 但横竖把话传到,她也略略有些心安,眼看着天边已经彻底黑了,便慢慢往回走。 天边一颗寥落却明亮的星子已经高高挂起,元宵佳节的月色一贯不是太好,被乌云所遮蔽,只留了个又小又淡的影子。 沈娇往手心里哈了哈气,她的衣服领子被茜玉伸手系得紧了紧,便听见这丫鬟不大赞同道:“姑娘,你为何巴巴地要去管这闲事?” “姑娘是想立威?”襄金扶着她手,慢慢分析道,“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反而会遭人记恨……” 她被沈娇飞快敲了敲脑袋,“傻子,我没事吃饱了撑了,要去立什么威呢?” 上辈子眼看着那大火燃起,她一人逃走尚且觉得吃力,再扶着个几乎没了意识的成年男子,当时看着几乎是没什么生路的。 可那却是一条人命,到底不能不管。沈娇那时只能咬着牙将人摇摇晃晃撑起来,下决心打了那人几巴掌,把她的手心都要打痛了,总算把那人打得略有些清醒,只还是腿软,两人倒也算万幸,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着走出了这大火里。 这人也算是和她共患难了。 沈娇揉了下鼻尖,她望着那不甚明晰的一弯月亮,忽而就停下了步子。 没等两个丫头说些什么,沈娇便转而快步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只是吩咐她们,“我去藏书亭里借点书过来,你们两个先回家去等我。” 罢了罢了,受累多走几步,暂且给那倒霉蛋知会一声。 也算是给自己积一些阴德。 望着沈娇那轻快地背影,茜玉只是疑惑,“姑娘居然会去借书?” “姑娘找借口,也不找个像的。”襄金默默收回了目光,“我瞧着,去藏书亭附近,大抵是想去看看那林大人吧。” 谁都知道林景珩酷爱去藏书亭翻阅典籍,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想来是因为有他在,所以姑娘便急匆匆的去了。 “我看不像,”茜玉也摇头,跟上了襄金的步子,“姑娘对那林景珩是彻底死心了,这次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事情,居然瞒着我们。” 他们三个一同长大,彼此之间从来都是没有任何小秘密的。 姑娘真的长大了,有了心事居然也不告诉她们。 沈娇没料到她被编排了这么多,只是急匆匆跑到了文渊阁附近,一路上倒是见过几个太监宫女的,只是都不敢拦下沉娇,任凭她一人闯入藏书亭。 守门、巡逻的本该有两队人才是,可是沈娇一看——只剩下了一个打着盹儿的小太监,正靠墙睡呢。 这要是不着火了才算是有问题。 沈娇略有些来火,上去不客气地把那小太监摇醒,劈头盖脸问他,“我问你,藏书亭里是不是有人?” “……没,没啊。”小太监浑浑噩噩答了她,“奴婢一直在看守着这大门,从昨儿到现在,都不曾有人进来过。” “真的假的?”沈娇反而吃惊了:难不成今天那个面具男今天没有过来? 不过这下她总算是略有些放心,再次去把管着这地方的大太监找来骂了一顿,对方面有汗颜,连连赌咒定会严加看管,说着就去吩咐人去把那些溜号的找回来。 眼看着天色不早,想来这里这么多人,大约也没什么问题,她便要转身离去。 不料才刚刚转了身子,她就听见隔壁文渊阁有人尖叫了声,“走水啦!” 声音又尖又细,透着股无与伦比的慌张。 这一声过后,周围的太监纷纷慌忙离去,只有沈娇留在了藏书亭门口微微出了神——不对劲,时间对不上。 上辈子,这火大概要晚一个时辰才能烧起来,就算是烧,也是在藏书亭这边先烧起来,再去牵连文渊阁,只因为文渊阁较为机关紧要,大家后来提起来,都略过了藏书亭不提。 并且—— 上辈子她救下的面具男人,极有可能是偷偷潜入的! 怪不得在宫里还要遮住面目,当时她只觉得对方是在元宵节内应景,而且她当时是闯入了禁书区里,撞见了这个男子。 这根本也是个偷偷闯入的人,做贼心虚,难怪当时腿就被吓软了。 隔了这么多年,她才对此恍然大悟,同时又不断地门口烦闷地转着: 既然这样的话,那守门的小太监不知道他人在里面,虽说这人古怪,但倘若放任不管的话,还是极有可能会被烧死。 想了好一会儿,眼看着隔壁那文渊阁的火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只得咬了咬牙,飞快推开了藏书亭的大门,步伐匆匆往禁书区那块走。 这藏书亭一共有七八间的开屋相连,大得有些离谱,几乎要顶了天的书架又开辟出一道道曲折的小道,沈娇不过走了几步便觉不耐烦,索性就单手扶著书架,中气十足喊了一声,“有人吗?外头走水了!” 此时这藏书亭还没起火,想来这样的话,那人也就知道并且得以提前离去了。 “走水了,听见没有?我要锁门啦!” 又这么喊了一声,却没人应答——果真是偷溜进来的人,心虚。 她低低冷哼了声,旋即便回了头,慢悠悠往外走。 其实她当时与这个面具男子还有另外一重交集——那是在自己和林景珩定婚之后,隔了好些天,她忽而收到了一盒礼物:一粒美容养颜丹。盒子里面还有一个杏花笺,上面写了四个字:卿本佳人。 小厮说是一个下半张脸带有黑龙面具的人送来,她那时一听就知道了是当时那个火场里的倒霉蛋。不过旁人送来的丹药她并不敢吃,小纸条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有后来襄金隐晦的提了句:怕是在暗示林景珩不是好人。 气得她当场把东西烧了。 现在看来,这人倒是个好心肠,可惜她当时连阿青的话都不肯听,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附近文渊阁的救火声络绎不绝,但传到了藏书亭里,却只留下一些及淡又及轻、仿佛远在天边的幻声。 与藏书亭内的细细碎碎声音一起,几乎…… 沈娇停下了步子。 她飞快回头,循着上一?????世的记忆,以及声响传来的源头往里走。 这屋子里书多,一向是不能点灯的,只有透过纸窗户的隐约火光为这里增添了些许光亮,她必须要摸索著书架,越往里面越是能听明白——这是书页翻动的声响。 又有一声有些沉闷的敲击——这大概是有人把书放回了架子上。 沈娇听着来气,大声斥问,“你聋了?找死啊,没听见我说着火了吗。” 还在这慢悠悠地翻书呢。 她也顺势停下了小跑的步伐,站在原地喘息了片刻。 过了许久,沈娇才听见了一声柔和的回应:“听见了。” 这声音像是就贴着她耳边,连耳道里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温温的气流。 ……真的就在她旁边!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里面?”陆清显好像又靠得近了一些,声音里仿佛掺杂了蜜糖,莫名有些黏黏腻腻的:“谁告诉你的?” 沈娇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 不知何时,她已经被这人桎梏在了书架与臂弯所圈出的这块地方,陆清显圈得这么紧,她连一步都不能再动。 “着火了。”沈娇镇定地说,“马上就要烧过来。” 陆清显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可是显然对此事不大感兴趣,只是单手摸上了沈娇的下巴,“回答我。” 他的语气其实十分亲切,甚至有些亲昵。 然而,却总让沈娇觉得有股冷气自尾椎而出,悄悄爬上了她的脊背。 “火是你故意放的?”沈娇避开了陆清显的手指,现在倒确实有些疑惑,“你想干嘛?” 说完,她冷不丁抬手去摸,准确触碰到了陆清显下半张脸上,那冰冷而又坚硬的面具。 真得是他。 讽刺的是,他后来送给自己礼物,并提醒她林景珩不是好人的时候,恰巧是他死得前两天。 这人也是真奇怪,任凭活着时任性地掀起怎样的波澜,到了临死了却反而添了些良心在。 “我实在是不能夸你聪明。” 黑暗里,陆清显短短笑了一下,“可是小娇娇,你真聪明呢。” 小娇娇听不出来他这语气,到底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暂且当他是夸奖吧。 “谢谢你,你也怪聪明的。”沈娇索性靠在了书架上,“快走吧,马上烧过来了,有什么事儿出去再说呗。” 不过,既然这火是他故意放了烧起来的,那上辈子他怎么反而被困住了? 说是故意的,却又不太像。 陆清显在黑暗里帮她挑开了额间的垂发,轻声说道:“又在出神。” 过分近了,就好像贴在了她的耳边,同时手臂圈得更加紧,隐约带上一线侵略意味。 沈娇冷不丁偏头咬了一口,随后爆发出一声短短的惨叫:“啊——!” 忘了!这狗东西带了面具,她是恶狠狠咬得,连门牙都快给崩了! “啧。”陆清显虎口卡住了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着说了句,“想亲我的话,倒是用不着偷袭。” 偷什么袭!他分明是知道,也有余力阻止。 沈娇眼泪汪汪地捂着自己的嘴唇,发觉到外间的火光愈发得盛大,呜呜哇哇地骂他,“有病啊你,马上火就烧过来了,你死了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带上我呀。” 也不对,在娶了她沈娇之前,他也不能死!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陆清显轻快一笑,“那是谁诱你来的?告诉我,我来帮你教训他。” 虽然不合时宜,但沈娇还是飞快想了一下自己讨厌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诬陷那林景珩一把。 算了算了,她是个蠢货,还是少干这些需要费脑子伪装的事情。 炽烈的火光快要燃了过来,陆清显还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唇齿间逸散出了她的名字,“……沈娇,” “林景珩告诉我的!”沈娇当机立断,“就…… “——嘘!”那是极轻的一下,有一道劲风贴着沈娇耳边飞了过去。 她闻见了一股糜烂之极的花香味,混着微微的海风似的腥气。 “……这是清梦散?”沈娇迟疑问道,又使劲儿嗅了嗅,“你带了这个?” 世人都说清梦散是一味毒.药,但得益于喜欢调香的父亲,沈娇知道这东西还有一层致幻的功用。 服用下去之后,人首先会陷入飘飘然的境地,满嘴胡言乱语。半个时辰之后,五脏六腑全数溃烂,可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身子愈是衰败,愈会产生极乐般的快.感。 直至死亡。 “小娇娇真聪明。”陆清显几乎要压在沈娇的身上了,亲昵地夸她,“怎么会这么聪明呢。” 沈娇却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尖。 刚才,好像确实是有个暗器一类的东西贴着自己耳朵飞了过去。 随后在不远处传来了一声闷哼,接着是有人破窗而出的声音。 ……居然一直有人潜伏着,又这样逃走了。 她不禁头皮发麻。 这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上辈子她来得迟,只撞见了半死不活的陆清显,便只当是火灾,这次可巧自己赶早了,窥见了这些争斗中的冰山一角。 “不怕,我来帮你把他找出来。”陆清显像是彻底抱住了她,声音也愈发低沉下去。 沈娇却一个激灵——上辈子的陆清显不是被吓得腿软,他晕过去原来是另有原因! 可是又因为这么一耽搁,隔壁的火都已经烧了过来,沈娇能够听见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灼烧之声。 “你是不是不能动了?”沈家果断撑起了陆清显,颇有些气恼,“刚叫你跑,你非得说这些有的没的。” 回给她的,是一声闷闷的笑。 ……也对,这屋子里潜伏着别人,直到刚刚才暴露了出来。 陆清显大约是一直等着他。 这么复杂的扯头花局面,她可真不该来。 但事已至此,再懊恼也没什么用了,沈娇她并不想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只得拖着陆清显往外走,但不知怎地,这次却完全推他不动。 ……对了,上辈子,沈娇一开始推不动,便当机立断扯下这人的面具,恶狠狠打了几巴掌。 因为当时天色昏暗,又灰尘满面,她也没看清这狗东西的相貌。 想到这里,沈娇几乎是迫不及待去扯下了陆清显的面具,蓄足了力气想要扇下去时,那狗东西却又偏了一下身子,让沈娇被这力道带着险些摔倒。 好不容易站稳,她都快要气死了,“你在耍我玩呢!” 想不管她算了,那陆清显却又慢悠悠地继续靠过来,将重量全部压过来,随后却只是这么抱着她,舌尖扫了下唇面,忽而吐出了一口鲜红艳艳的血。 那股浓烈之极、仿佛要醉死在香甜梦境中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 沈娇此刻忽而有些手脚发凉。 服药之人在最初半个时辰里并没有什么异状,然而半个时辰后,整个人的体.液上就会带上这股浓烈的香气。 尸体经久不烂,十天半月了还能闻见这股死亡般的味道。 “你刚刚……吃了清梦散。”沈娇喃喃道:“疯子。” 陆清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是靠过来,“小娇娇……” 之后的话,沈娇便有些听不清了,听尾音,大约还是在夸她聪明。 但吐了一口血,他反而不像是方才那么没力气了,整个人浮浮沉沉的,大约是沉浸在了清梦散所带来的幻境之中,就这么被沈娇拖拖拽拽着往前走。 却很不老实。 他一直在死死抓住沈娇,仿佛带了想要跟她同归于尽的意思,拼命地纠缠着她,嘴里还在混乱不堪地吐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间或以一两声低沉却愉悦的笑。 沈娇不理他,赶在那大火全数烧来之前,总算是看到了藏书亭的大门。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接着鼻子酸了酸就要忍不住掉眼泪,“妈妈啊,差点就把我烧死了。” 这本是呢喃自语,可这陆清显听了就开始发神经,几乎是放声大笑,又使劲将沈娇笼在怀里,耳鬓厮磨般轻轻吐气道:“不要出去,跟我留在这里。” 在这一刻沈娇确定了,这个人脑子不太正常。 奋力挣扎了下,陆清显却反而越抱越紧,以至于沈娇几乎都无法正常呼吸,她恨恨得锤了男人两下,却只是换来一句不轻不重的斥责,“阿娇乖乖,不要闹。” 接着,他已是拦腰抱起了沈娇飞快转了个方向,带着她快步往后面走。 后面已经被大火烧着了起来,沈娇甚至能够闻到了滚滚浓烟的不详气味。 可恨他刚刚还半死不活的,现如今抱着一个沈娇却几乎翩然若飞,不过一瞬,沈娇再回头时就几乎看不见大门的影子了。 她此时是真觉出了害怕,死命地咬着陆清显抓着她右胳膊的那只手,一股温热带有烂漫香甜气息的血便流入了口中——确实下了死力气。 却只换来男人一声愉悦的闷哼,甚至鼓励般地用拇指刮了刮她的嘴角。 清梦散——越是疼痛,越觉快乐。第31章 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滴,沈娇惊惶不安地抓着陆清显的手,只觉?????得前方温度在不断升高,男人的体温亦是滚烫。 ……不行,她不想要给一个疯子陪葬。 “陆清显。”带着哭腔喊他,“我害怕,你放开我呀。” 陆清显此刻大约已经看不见真实的景象了,索性就闭上了眼睛,漫无目的地在这重重书架之中穿行。 偶尔沈娇的脑袋会被书架碰一下,然后他就俯身极快的亲吻那处地方,让沈娇白嫩细滑的肌肤上,沾染上了浓烈的甜香。 火光终于透过窗户侵入了这藏书亭,身后的书架正在以疾风燎原之势要将他们全数吞噬,沈娇几乎绝望,渐渐地,也就放弃了挣扎,选择安安静静待在了陆清显的怀里。 后知后觉到她不再挣扎了,陆清显歪了歪头。 将沈娇稍微举高了一些,男人终于睁开了一双带有迷蒙水汽的脸,就这么静静望着她。 这张脸,即使如今充满了颓然之色,也宛如造物主手里最为精巧的得意之作。 “好漂亮的小娇娇。”他喝醉了一样亲昵地说着,“合该林景珩死在你手里。” 沈娇死气沉沉地望着他,“那你呢。” 陆清显则是放声大笑,又忽而戛然而止,认真而珍重地告诉她:“我也会死在你手里。” 嗓音里带了些嘶哑,沾染了一层重重的欲。 他已经松开了手,沈娇则慢吞吞地抱着他的肩膀站定。 身前是是几个整齐的书架,再往前走就是厚厚的一堵墙。 后面,是已成燎原的火势。 逃不出去了。 她真笨,她真蠢,她真是活该……重来一次,却死得这么荒谬,被一个疯子拉着陪葬了。 双手还搭在了陆清显肩膀处,她的腰腹处不知何时被他缠.绵而暧.昧地掐住。 两双手同时向上,一个温吞,一个热烈。 拇指重重抵上了温度滚烫的喉.结,沈娇逐渐收紧了自己的手。 她的手不算大,只堪堪圈住了陆清显的喉咙,连手臂都在微微颤抖着,观察着男人因为窒息而变得殷红的嘴唇,亦是狠狠地咬住了唇。 随后,就被陆清显怜惜却坚定地插.入一根食指,强硬制止了她用力伤害自己的行为。 沈娇忍不住哭出声,愤恨地用力,甚至整个人都往前倾,发了狠地想掐死他,被掐住的陆清显受不住力道,柔顺地仰躺在了地上。 也带倒了沈娇。 不甘心的爬到陆清显身上,沈娇气红了眼睛,现在一心只想把他掐死,可是这次双手的手腕却被他轻松地制住,又猛地往前一拉。 顺着这股猝不及防的力道,沈娇被迫趴了下去,带着哭腔挣扎几下,又被陆清显另一只手掣住了下巴,再用力往上抬。 两人对视。 “好啦,乖乖。”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嘴角却是漫不经心的笑,哪怕身后就是死亡的阴影,此刻也能吐出无关紧要的情话,“别哭了,我会让你开心的。” 这瞳孔里倒映出了些许火光,显得疯狂而迷离。 沈娇只能呜呜咽咽挣扎着,舌.尖被对方重重碾过,带来了发麻般的疼痛,本能要向后,后脑却被陆清显死死按住,在几近窒息里居然增添了几分飘然的感觉。 因为吃下去了他的血,以至于她也产生了些微的幻觉。 随后是,蒸腾起的燥.热。 分不清是逐渐逼近的火源,亦或是二人浓重激烈的纠.缠,总之沈娇觉得很难过。 她想要快乐。 总之是要死了的…… “陆清显。”沈娇胡乱的喊,“……小狗!” 已经热到没办法呼吸了。 她却并不想逃离。 只觉得不断地坠落,向下,向下,被温柔的包裹,陷入难以言喻的欲里,只盼望得到宣泄——甘露降临。 …… 逃走了。 沈娇还在惊疑不定地喘着气,她的脸颊被陆清显细细密密地小口啃着,又移到了唇面上蜻蜓点水般的——‘啵。’ 他嗓音沙哑又恬不知耻地说着胡话,“娇娇比清梦散要甜多了。” 随后被沈娇恶狠狠一推,整个人滚到了旁边,发出一些带有委屈意味的轻哼。 前面有灯光,身子底下是温暖的而柔软的动物皮毛,沈娇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地道。 方才两人纠缠着了半晌,她都有些晕晕乎乎不知天地了,冷不防整个人却掉了下来。 有底下的垫子,又有陆清显在下做缓冲,她倒是没伤着。 只是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撑着站起来。 陆清显还躺着,离奇的是……他此刻的表情已然恢复了正常,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不仅没死,那股糜烂般甜香倒反而消散了不少。 吃了清梦散还能够活命的人,沈娇从未听过。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死里逃生却没多大的喜悦,只觉得气恼,“……我要回家了,这地道通往哪里啊?” 那人只是病恹恹地歪着,音调宛如清律,“长乐街,韵香坊。” 沈娇反而有些扭扭捏捏了,“你不走啊?” 刚才还想掐死这人,不过短短一瞬,生死逆转,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情绪。 只想快点回去,见到自己的家人才能够安心。 陆清显的声音略有些低沉,“我要睡一会儿。你先去吧……” 他睡着了。 不可理喻。 沈娇拽起自己被他压住的裙角,默不作声开始往前走。 她闻着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鼻尖动了动,随后便脸色难看地低头查看裙角,发现了那大片晕湿又带着点点白的…… 沈娇咬着牙看过去: 死狗,现在装死是吧! 恨恨地冲回去补踹了一脚,沈娇这才气急败坏往回跑,却能听见那压抑着又放肆着的轻笑,只得烦躁地捂住了自己耳朵,越跑越快。 藏书亭本来就在皇宫偏向外围处,沈娇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看见前方有一处刺眼的光。 将手指遮在了眼前,她慢慢踩住了软梯,一点一点爬上去。 出来以后是一口枯井,设在了一个精巧楼阁的后院处,可巧这时候没人,沈娇飞快打开了人家的后院门,匆匆离去了。 她在那烈火中死里逃生,再出来时,就难免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今夜正是元宵佳节,灯火连绵,这热闹才开了个头,人影憧憧,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欢声笑语。 沈娇也买了个能遮住容颜的面具,一路躲着人,即使双腿发软也强撑着回去。 不想让襄金茜玉大惊小怪,所以是从后门进去的,也没理会一路上那些眼神古怪看着她的下人,先找了间房随意地换了身衣裳,在确保无虞之后,沈娇这才快步回去了揽娇院。 今天的这出事,沈娇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然而出乎寻常的是,今天的揽娇院里却也是灯火大盛,外围是层层叠叠的人群将院子包裹着,费力拨开了外层绕着的人挤进去一看以后,沈娇却有些傻眼。 最前方的是被绳子捆缚住的沈大伯母和沈博瑾,而沈青与吴娘子则是面色严峻地立于一旁,这里面……居然还有林景珩。 以及他带来的一些官中的兵卒。 忽而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沈娇心头划过一阵不妙。 费力挤过去,沈娇脆生生喊了声:“阿青。” 望过来的时候,沈青颇有些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几乎在瞬时燃起了火光。 其余人也纷纷或震惊或疑惑地看向她,有人甚至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凑上前去,瞥一眼被捆缚在地的沈博瑾,“是不是……”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沈娇她整个人便让沈青死死抱在怀里,好像骨头都要被他压碎,一时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被动地抬手拍拍沈青的后背安抚着他。 “……姑娘没事就好。”一旁的吴娘子喃喃自语道,“我们姑娘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再被沈青放开时,沈娇都有些发晕了,只是半靠着他,轻轻拍拍沈青的脸,“到底怎么了啊?” 随后她就听见了大伯母尖声的喝骂:“不可能!你……你从后窗子偷偷翻了进来了吧?你分明是……” 这妇人的脸忽而被吴娘子大力扇至一旁,将其余的话全部堵了回去,随后大力往她嘴里塞了一团棉絮让她不能再开口说话。 沈博瑾也如此这般被塞住了口,还在呜呜挣扎着。 沈娇冷眼旁观,心里只觉得越发确信,忍不住担忧地望向了自己的屋子。 ——黑漆漆的一间屋子,里面没有点灯,不知道是什么动静。 襄金茜玉也不见了。 “没什么,家里进贼了。”沈青将她转了过去,“吴妈,你带阿姐去隔壁院里先歇息,这儿有我看着。” 一转过去她就看见了林景珩,对上了他深深望过来的眼神,只觉得有种难言的心悸之感。 林景珩的嘴唇微微颤了颤,虽说语气温和,却总觉得有股强压下的扭曲,“没事就好。” “我不走!”沈娇大力拍开了沈青的手,心急道:“襄金和茜玉呢?” 吴娘子斥了她一声:“别吵!” 说完倒是有些怜?????惜,“跟我来罢,这不是你个姑娘家能看的事情。” 沈娇的掌心里渗出了一些冷汗。 “阿姐,莫怕。”沈青牵着她的手掌稳重而有力,“一切有我在。” 沈娇她今夜在宫里耽搁了,所以让那两个丫头先回来。 而她们两个一向是睡在自己屋子里的,三人经常同床而卧。 她冷冷望着地上被捆缚的沈博瑾。 对方此刻姿态扭曲,却还有脸对她讨好一笑。 像个老乌龟。 任凭吴娘子怎么推她,沈娇却是纹丝不动,只是低声问道:“是谁放他们进来的?” “正在勘察。”一直望着她的林景珩出声回道,“你放心……” “我不要你。”沈娇不耐烦回了句,“让他自己回话,把他嘴里东西给我扯出来!” 吴娘子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对着小厮轻轻点头。 棉布被飞快扯了出来,沈博瑾死命喘了几口气,“好妹妹,我没什么坏心思,就想来看看你……” 他忽而被旁人大力抽了一巴掌,警告道:“不要胡言乱语。” 吴娘子则低低吩咐道:“把大门关紧,知会下去,如果有人敢多嘴,就等着被发卖去煤窑子里,这辈子也别想再出来。” 她又和气对林景珩行了一礼,“林大人,事关我们姑娘家的清誉,请您多多担待些。” “言重了。”林景珩微微颔首,“本该如此。” 他身旁的随从却面有难色:“大人……咱们就看着她家动用私刑?” 沈伯母此刻也被得以开口说话,惶急道:“城中令大人!我请你来可是指望您能主持公道,这沈娇眼看着要杀人了,你难道也不管吗?” 这本来是一招及阴损却有用的路数,先将那沈娇的清誉损毁,再立刻把城中令喊来,事情闹大了也不怕他们姐弟两灭口以捂住。 虽说二人同姓着沈,可沈娇她父亲既然已经被赶出了家门不入宗族,二人又并非同一祖父,血亲关系那么远,糊弄糊弄,了不起让沈娇改个姓氏大概也就过去了。 毕竟对于姑娘家而言,清誉是最要紧的事情。 沈娇冷冷望过去,“我只问你,是谁帮你们进来沈府的。” 三令五申不许人将这对母子放进来,如果不是有人帮扶,沈娇不相信光凭着这对如今一穷二白的母子两能办成。 “好妹妹,事已至此,你追究这些做什么,屋子里的可是你丫鬟?”沈博瑾喘了口粗气,“我瞧她也不是不愿意,说不定这心里早想……” 谁也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沈娇踹在了心口上,他没料到力气这么大,不妨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沫出来。 “儿啊!”大伯母顿时开始哭天抢地,一柄冷冷的剑锋已经抵在了她的喉口,逼得她立时禁声。 随着那柄剑逐渐逼近,大伯母连连滴下冷汗,哀求般的望向城中令。 都说林大人铁面无私,可是此刻他只漠然立在原地,望向她们母子的眼神,跟看向猪狗也没什么分别了。 观众的那些兵卒们看着林大人没有指示,也纷纷缄口不言,任凭着沈娇害人性命! “别杀我妈,二妹妹,我小时候……你爹还抱过我呢!”沈博瑾涕泪四流地求着她,“都是赌坊,我又欠了那赌坊好些钱,他们给我出主意,让、让我来问你要钱。又帮我买通了那个外头鱼市的人,我……假装是送鱼的,偷偷进来了。” 沈娇面无表情,却也不曾收回那柄剑,只是慢慢点头,“原来是这样。” 早猜到了,她知道自己手里的钱财会遭人觊觎,却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无耻。 沈博瑾终于松了口气,只是心惊胆战地看着沈娇,“横竖也没伤着你。你那丫头又不是不愿意,连个挣扎都没……” ‘哧’。 上一刻还在讨饶,下一刻沈博瑾却只能看着自己的一条胳膊横飞了出去,他尚未感受到疼痛,只觉得惊疑,他妈已经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又让吴娘子差人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唇舌。 “啊——!”沈博瑾几乎立时晕过去,却听见沈娇轻飘飘说了声,“你想怎么死?” 吴娘子头疼不已,饶是她也不敢上前劝住沈娇,只好催促道:“阿青,你还不快帮着劝劝!” 沈青紧抿着嘴唇,他上前一步握住了沈娇的手,却不是为了阻拦,轻声道:“阿姐,砍得时候手臂用力,不要用手腕的力道。” 免得伤着自身。 沈娇居然还真的空手挥了挥剑试试力道,在沈青的帮扶下,慢慢将剑锋对准了沈博瑾的脖颈处。 将要砍下去,她的剑却被一只飞出来的碧绿玉扳指打得微微一偏。 那是林景珩,总算是来到她身旁,默默与其对峙。 “林景珩,你如今拦不住我。”沈娇冷漠转动了下手腕,“给我滚一边去。” 沈青亦是不肯退让。 “要他死的办法有很多,”林景珩口吻可称平和,但就好像是在温润的面具上掀开了一丝裂缝,透出其中令人齿冷的底色,“犯不着脏了你的手。” 一剑杀了,未免不够惩罚。 沈博瑾对沈娇有这样的算计,那他不受尽这世间最严酷的责罚就去死了,又怎么能够。 “用不着林大人帮忙。”沈青将沈娇护在身后,“我们姐弟两若是犯下事情,也不必您来遮掩。” 林景珩默默看他。 那眼睛里折射出了一旁不断悦动着的火光,隐秘地跳动着令人不安的情绪。 “沈娇沈青!”一旁的吴娘子却急晃晃地跺脚,“你们这两孩子太不懂事了。” 她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道:“杀了这畜生,你又让茜玉那丫头怎么办?” 襄金被她打发着去宫里看看姑娘,如今人还没回来,此刻睡在屋里头那人…… 茜玉,这可怜的丫头。 “我知道,你们恨他欺负了茜玉。”吴娘子握住沈娇执剑的手,难过道,“……可咱们也要考虑一下,那丫头的前程又该如何,难道非要逼死她吗?” 这事儿有个最差的收场,便是让茜玉嫁了沈博瑾。 逼着沈博瑾把她抬做正房夫人,也不算是太过亏待茜玉,说得公道冷酷些,这恐怕还是个好前程。 但如果沈博瑾就这么死了,茜玉又没了清白,事情闹成了这般沸沸扬扬的模样,她除了一死,再也没别的出路了。 “收手吧姑娘。”吴娘子轻声哄着她,又想掰开她的手指,“人总归是要低头的。” 不知不觉间,沈娇已经泪痕满面,忽然喊了声:“我不信!” 她提着剑,气势汹汹地抬脚向屋子里走去,“我要亲口问问茜玉。” 如果茜玉愿意,她就一剑杀了沈博瑾,再将这丫头送走也好、换个身份也好,必然不会让她陷入为难的境地。 她不信茜玉会像吴娘子说的那样,除了嫁给那畜生以外,居然只剩了一死。 怕她反而伤着自己,沈青和林景珩即刻跟上,而吴娘子则重重地唉声叹气,焦灼不安地看了眼那被捆在地上母子两。 此刻却是有个婆子连滚带爬的过来通报道:“……吴娘子!茜玉和襄金一道回来了,说是去宫里没接到姑娘,宫里反而烧起了大火!” 吴娘子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同时,屋子里将灯点亮后的沈娇也惊疑地喊了声:“秦昭平,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还衣衫不整的! 立刻扯了个被子把面色苍白的秦昭平盖上,她连忙回头捂着沈青的眼睛把他往外面推,慌乱道:“去去去,小心长针眼。” 吓死了,还好沈青一直在屏风后面,没看见,可别给这个秦昭平赖上了啊啊啊啊。 “报——忠远侯府的侯爵、宣威将军秦阳朔闯进来了!” 这人居然带了一队伍身披铠甲的家奴,半声也不曾只会,执火明杖着就闯了进来。 并且让人锁住了她家大门。 最前面进来的是却是一个身穿常服的女子,她气度昂扬,只奔着人最多的揽娇院里而来,一闯入便对上了从主屋里匆忙被推出的沈青,眸子暗了暗。 林景珩也紧跟着出来,他面含疑虑,皱眉喝问道:“岂可私闯人宅?!” “林大人!”秦昭然不卑不亢对他行礼,“事出紧急,关乎我们忠远侯府的声誉,不得不以此为之。” 身后的忠远侯本人只沉默地带着家卒立于院外,低声道:“昭然,进去看看你妹子。” “我等并无恶意。”秦昭然朗声说道,又看向沈青,微微点头,“沈青。” 沈青亦是点头,“秦队正。” 他不认识秦昭平,但光听名字,心下便也当场明白了七七八八。 虽是诧异,却被他全数不动声色地压下。 沈娇也听见了屋子外的动静,可她此刻的心神却被另一件事所吸引。 就在她的书桌上,有一份沾染了竹子与松木香气的杏花笺。 ——‘这是第三份礼物。’ 秦昭平被她的被子全部盖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是动不了了,只能呜呜地发出些许细碎的?????声响。 沈娇心跳如擂鼓,默默地那信笺藏在了怀里。 触碰到肌肤的时候,她察觉到,自己有些手脚冰凉。 这个人,能知道秦昭平暗地里唆使沈博瑾来欺负她,却并不曾有半分的提醒。 而是直接使了这样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帮她教训了秦昭平。 陆清显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是她不知道的? 怔怔地这么想着,沈青在门口低声提醒她:“阿姐?” 沈娇如梦初醒:“怎么了?” “秦昭然来了,就是她的堂姐,她是忠远侯爵的嫡女。想要进来看看她妹子。” 秦昭平终于哭喊出声,“大姐姐……昭平在这里!”第32章 “让她进来吧。”沈娇定了定神,也来到沈青身旁,低声道:“你先出去。” 又看向旁边的林景珩,沈娇闷闷说道:“你也回去吧……这儿没你事了。” 林景珩只是摇头,“还不知道忠远侯爵的意思。” 也不知道,他带了这些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秦昭然恰好在此时进门,说得倒是极为稳重,语气宽慰:“沈姑娘,沈青。多有打扰,万望包涵。” 她径直走进去,沈娇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扭扭捏捏道:“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进来的啊……” 可千万别赖在她头上。 秦昭然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我们侯府不是不讲道理的。” “大姐姐……”被子里的人正瑟瑟发着抖,“大姐姐救我,一定是这个沈……以后可怎么活……了她,你快替我杀了她!” 沈娇吓得倒退好几步,躲在了沈青后面,“你怎么乱赖人呢?!” 明明是陆清显……不,明明是她自食恶果! 秦昭然默默立于床边,只是冷声说了句,“闭嘴。” 两姐妹的关系似乎并没那么好。 被这么斥了一句以后,秦昭平便抖得更厉害了,随后她整个人就被秦昭然用被子裹紧,再往肩膀上一扔,就这么着粗鲁地把秦昭平扛出了院子里,又让侯爵府里的下人小心仔细地接过,火速送了回去。 与父亲对望一眼,她叹了口气:“昭平没死,瞧着也没受伤。” 揽娇院这是沈娇一个女儿家的居所,忠远侯爵因此一直不曾踏进一步,在确认了侄女性命无虞之后,他阴沉沉地越过院门,扫了那地上的沈博瑾一眼。 虽然是轻飘飘的一眼,但目光眼神犹如有了实质性的压迫感,哪怕是一直强撑着不晕过去的沈博瑾,此时也忍不住猛地颤了一下。 “沈青。”老侯爵沉沉开口,他那股霸道压过来的威严气度,让沈娇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沈青他虽说一直心里敬仰着宣威将军的大名,但此时毕竟是情形不妥,因此先朗声说道:“秦将军,我家人并不知晓此事。” 可是见他这样子,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秦阳朔默然不语,接着用手指点了点,“沈青,劳烦你将这母子两个,让我一并带走。” 沈青还在考虑,沈娇则是猛地用手肘捅他,“给给给给,赶紧让他们滚蛋。” 这样的话,刚刚自己一时冲动砍了这个乌龟的胳膊一事,大概也就不用被追究了。 简直太好了,快滚快滚。 “林大人。”宣威将军像是才发现了林景珩这么一人似的,“我侯府还存着先帝赐下的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斩逆臣,今天带走沈博瑾,应当不需要你一个城中令来过问。” 林景珩长身玉立,一直默默站在沈娇身边,骤然被忠远侯爷提到,也不见有什么情绪。 他倒是识相,静默了一瞬,便微微颔首。 得了确切的保证,侯府的带来的下人便轻手轻脚地越过院门,进来了四个人道了声抱歉,便轻快将那母子两人拖走。 连地上那残余下的胳膊都一并拿了去。 带了人,秦阳朔缓缓双手抱拳,遥遥对沈娇行了一礼,声音苍劲有力,“多谢。” 秦昭然在一旁低声笑了下,“这沈家姐弟倒是个有意思的。” 忠远侯府的人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静静在黑暗里退去,这么多的人,哪怕在夜里看不大清楚脚下的路,离去时居然也能一声不发,宛若一道静静划过的河流。 “这就是宣威将军?”沈娇轻轻吐出一口气,忍不住问道,“他们就这么走了。” 林景珩亦是望着那群即将消失的人群,“大概是心里知道,此事与你们无干。” 随后,就被沈娇奇怪地看了眼,“你怎么还不走?” 林景珩微微一怔,此刻正是灯火幽微,沈娇一瞬间觉得他的整个人僵硬住了,流露出些许手足无措之感。 淡淡垂下眼睛,沈娇喊了吴娘子,“让人送林大人回去。” “不劳烦了。” 方才的情绪也许只是错觉,林景珩现今又是恭谨疏离的口吻,“既然事毕,我自是告退。” 空气里还残存着淡淡的血腥味,沈娇闻了只觉得头疼,忍不住拽紧了沈青的衣角,“阿青……” “没事了。”沈青凝视着院子里的鲜血,随后用力闭了闭眼。 他的嗓音微微发干:“这里并非盛州。” 这里不好,危机四伏,人人都有可能来害她。 如果今天真的是沈娇在屋子里,沈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就好像一开始他被吴娘子喊过来处理此事之时,甚至没有觉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只是奇怪,并且平静,望着那蠕虫一般的沈博瑾,分神考虑着该怎么将其碎尸万段,将他剁碎了喂鱼去。 “阿姐。”他哑声说道,“咱们回盛州去吧,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夜葵花,还有你最喜欢的妹妹果。” 有阿爹阿娘,有他们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着的,快活的回忆。 吴娘子正在让人清扫地面,她忧心忡忡地指挥着下人,不时地叱骂两声。 沈娇默默靠在沈青的肩膀,接着她忽而飞快抿嘴笑了笑。 他们就随意地坐在门口,看着吴娘子忙来忙去,沈娇随口说道:“以前一直听你说,这都城里每逢元宵佳节,便会灯火连绵,很是让你憧憬,怎么现在反而不喜欢了。” “那是小冬胖子他每每写信夸大言辞,就想诱我来玩。”沈青也笑了,只是声音很快便低了下去,“都城里步步惊心,哪里有我们盛州来得快活。” 在盛州,父亲是闻名天下的仁义富商,母亲是威严尊贵的皇族公主。 人人都敬仰沈家,人人都夸赞沈娇天姿国色,沈青日后必定大有作为,沈老爷可真是好大的福气呀。 哪像都城呢,处处显露着杀机,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诱着沈娇沈青,一步步往里面走。 “阿青,现在还不能。”沈娇摸了摸他的脑袋,“现在还不能回盛州。” 至多五年,改朝换代,三公主被重新问罪,那时雨打浮萍风吹去,她哪怕逃到了天涯海角,也还得要被捉来,还是要被折磨。 揽娇院算是不能住人了,吴娘子让人给沈娇腾出一个新的住处来,正忙得脚不沾地,回头见他们姐弟两坐在了门槛上靠着说话,就好像是小时候那样。 她一时怔在了原地,不由叹了口气,“这都城里,是不如我们盛州来得好。” 此时又有个脚快的婆子赶来,“那秦家长女又折回来了,在咱家大门口,说要见姑娘和哥儿。” “秦昭然?”沈娇忽而觉得不妙,喃喃道:“不知怎地,他们父女两都让我觉得好吓人。” 侯爵他本人气度非凡,那是多年征战沙场后带来的犹如杀神般的锐气。 而秦昭然,刚刚虽说看上去和善……沈娇总觉得有点怕怕的,这女人让她莫名想起了笑面狐狸。 “我去见见她。”沈青平静地站起,“事情总归要有个结果。” 秦昭平不知怎的在他们院子里失了身,事情便不能轻易了了。 沈娇也跟着爬起来,“去西面梨花院的偏厅吧,我好躲在那里房里,透着小窗听听她到底要做什么。” 此刻已经接近了子时,沈府里却还不能眠。收拾好了梨花院的偏厅,沈青坐定了主位,才将门外的秦昭然请了进来。 一进来,这位将门虎女便哈哈笑了两声,“沈公子,你姐姐可睡下了?” “阿姐受不得惊吓,不便见客。”沈青抬了抬手,“秦队正,请——” 秦昭然也不客气的直接坐下,“在外头,就别喊我队正了,怪不好意思的。” 她望了望沈青身后那薄薄的窗户纸,又笑道,“别怪我去而复返,头一次我秦家是闯入的,给你告个罪。这回是我有事请见,才在门外专等主人家给我开门。” 本来就没打算走啊。 沈娇扔了个枕头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将耳朵靠着窗户纸仔细听着。 “我爹常年驻守边关,侯府其他人也并没什么有油水的官职谋算。”秦昭然果然性格大气,轻描淡写就将自家的家底儿抖搂了出来,“我家二房人开赌坊,借着侯府的威严多行方便,我本?????是知晓的。” “哦?”沈青不动声色问道,“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借机吞人祖宅,逼人卖儿卖女的,这些事情,秦队正原来也都知道。” “是。”秦昭然嘴角挑起了个洒脱的弧度,“都是些该死的东西,但因着一层血缘在,他们做得这些事儿,我和我爹,也确实逃不了干系。” 她忽而站直了身子,冲着那小窗作揖,“沈姑娘,害得你无辜被卷入这种脏水里,是我们侯府对不住你。” 沈娇给吓了一跳,她正喝茶呢,没忍住就喷了一口的水,不住连连咳嗽着。 她又听见秦昭然讨好的声音:“沈小公子别瞪我啊,我虽只见过一面,但瞧着沈姑娘是个大方明媚的姑娘,人美如仙心也善似菩萨。必然不会跟我计较,也不会故意不见我的。” “说得对。”沈娇高声应了句,思忖着这秦昭然倒是个实诚的好人。便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便从小门里挑开了帘子进去,“秦队正,深夜造访,请问你究竟所为何事?” 秦昭然似笑非笑地看了嘴角往下扯的沈青,又极为热情地来到她身前,见了沈娇这种美人,眼睛都有些发亮,“方才一见着沈姑娘执剑,我才算是明白过来何为‘一舞剑器动四方,’,方才那会儿被沈姑娘的容颜惊艳的,连话都说不大明白了。也不知道有无吓着你。” 沈娇:“秦姐姐多虑……” 她突然被沈青扯去了身后,话说了半句就被迫闭了嘴。 “秦队正。”沈青一字一顿道,“不必客气,我阿姐面皮薄,就不与您多言了。” 沈娇越过沈青的肩膀去看那秦昭然,只见对方脸上挂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住对沈青点着头,和气道:“原来如此,只是秦某确实有要事与沈姑娘相商,还希望沈公子你能行个方便。” “啊。”沈娇皱了眉,“与我?” 秦昭然笑眯眯看她,“是啊。” 沈娇她虽说是年纪大一些,但是在家里还是沈青当家的多一点。 难得有人会越过沈青,要来直接与她说话。 沈青只是轻描淡写道:“我阿姐同我一条心,有什么话,秦队正大可对我直言相告。” 眼看着糊弄不过,秦昭然便也不再揪着不放,她踌躇了片刻,便猝不及防地对沈青躬身行礼,“我家二房想要这沈宅不成,心里便记恨上了,尤其是昭平,想出了个这么阴损的法子,想必那沈博瑾已经全招了。说起来实在对不住你家。” 她说得痛快,反而引人好感。 只是沈青没有接话,沈娇也只好紧闭着嘴巴,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昭平年纪轻,不会做事。想出了这阴损招数之后,便让贴身的婢女去办此事。”秦昭然顿了顿,露出个苦笑,“不料那婢女前日才被她在冰雪地里,只穿着里衣罚跪过,对她早就怀恨在心,因此借着她放的权,反而暗地里迷了她,再借着元宵佳节人情复杂之时,将人偷偷送入你们府里,这才有了眼下的情形。”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听不出什么对表妹的维护之情,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完全。 沈娇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噢。” 全赖她秦昭平自己多行不义呀。 沈青冷不丁问了声,“敢问那婢女现今人在何处?” 大概问到了关键,秦昭然露出个微妙的表情,“自缢身亡了。” 沈青默默点了点头,他的衣角被沈娇向后拽了拽,却也没理。 只是露出个礼节性的微笑,“秦队正既然已经将事情理清楚了,那您心里也该明白,此事与我们无干。” “是呀,都是秦昭平自己做的。”沈娇无意识揉着沈青的衣服,踮着脚尖说道,“我们沈府都不是嘴碎的人,不会将此事传出去的。” “这我自然知道。”秦昭然三两步又回到了客位上坐下,笑眯眯伸手示意沈娇也坐下。 动作里,居然有了主人家的排场,慢悠悠说道,“我此行前来,只有一件事——议亲。” 连沈青都怔住了。 沈娇还在不明所以:“……你们真要把那秦昭平嫁给沈博瑾?” 那可不是个好东西啊,何况如今残废了。 不过秦昭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是了。 秦昭然笑着摇摇头,接着坦然望向了沈青,“沈博瑾是肯定活不成了。我与我老爹商议着,沈小公子您可是个不世之材,沈姑娘又天姿国色,是个至善的纯良之人,同你们这样的人家结亲,是我们侯府的福气。” 静默了好一会儿,这偏厅里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下来。 随后是沈娇的一声尖叫,“你们家果然想赖上阿青!马上给我滚出去!” 她立刻三两步挡在了沈青的面前,一股气血上涌,只是指着秦昭然骂道:“你们家要不要脸?真当我沈娇好欺负了是吧,我不去计较那秦昭平做下的恶事,你们居然还得寸进尺!” 秦昭然好脾气地看着她,挨骂了也没甚不快,只是越过沈娇望向沈青幽深的眼眸,商议着说道:“是我们侯府为难了,不过我们所求也并非正妻之位,只要——” “小妾也不行,我弟弟才不要她!”沈娇高声叫道,“来啊,送客!” 门外的小厮闻言便进屋子,一左一右堵在了秦昭然的身边,无言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便是商议不成了。 沈娇此刻已然是涨红了脸,愤愤盯着她——这是意料之中。 可沈青居然也没开口。 他在沈娇挡在了身后,此刻只是垂下眼睛,深深望着为他恼怒着的姐姐,嘴角轻轻扬起,眉眼之中并没有任何不快之色。 ——不,他不是不计较,而是根本不在意。 他此刻全心全意,只有沈娇。 秦昭然一怔。 小厮们已经上手来扯她了,她便也顺势回身,干脆利落地告退。 只是临走到屋门口,这人又冷不丁回头,望着这对姐弟两,颇有些意味深长,“秦某择日再拜。” 沈娇呸了一声:“滚!不许你家里人再来。” 回应她的,是秦昭然浑不在意一声干笑。 沈娇跺了跺脚,气死了!这辈子的烦恼事,怎么反而比上一世的还要多啊。 她被沈青拍拍肩膀,又沏了杯热热的茶她给她握在手里,宽慰道:“秦家二房虽是可恶,但他们父女两确实不是不讲道理的。” 就算事情办不成,也不会强加苛责。 他倒没有太过担忧。 “不要那个秦昭平。”沈娇犹自在念叨,“阿青,你也不喜欢她是吧。” 沈青失笑,“阿姐,你气晕头了。”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揉揉沈娇的脑袋,他轻声道:“去睡吧。” 哄好了沈娇,他却没有回房,只是快步去了后院,连夜修了一封书信,快马加鞭送到了盛州。 这封信,途径数十驿站,封上了沈家密制的火漆,本该一路无阻,可是它在路经了第三家驿站时,却又返回了都城里。 完整铲掉火漆之后,陆清显漫不经心地握在掌心中。 感受到复杂而精巧的纹路,他随手抛给了身后的人:“不好印刻,毕竟是请了天工手来雕刻,你勉力而为便是。” 那人接了却如获至宝,不住地赞叹着:“天工手张天宝的作品,果真是名不虚传,可称巧夺天机。我一定替公子复刻完整。” 应了一声,陆清显飞快扫过了信里的内容,玩味道:“小娇娇,你那没了的脑子,原来都补给了沈青。” 信里内容倒是简单,沈青推测出那秦昭平的一个贴身婢女,纵然是心怀怨恨,可是光凭着她一个人,既要给自己主子下药,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将秦昭平送到沈府里,还能恰巧赶上沈娇主仆三人不在屋子里——不可能。 这一定是有人暗中指使并帮助,又在事后果断让其自缢而亡无法追究。 可既然牵扯到了沈娇,便不是小事。 ‘秦昭然亦是发觉此事,必会有所作为。都城里杀机重重,还要请常嬷嬷多多思量,替我姐弟二人指点迷津。’ 常嬷嬷。 二十载的女官生涯,她不知藏着多少秘密。 原以为早在当年一同葬于深宫,却不想是随着三公主,避去了盛州。 过了三个时辰,这封信被打上了完整的火漆,重新上了路。 一夜无梦,沈娇再醒来时,居然是第三天的凌晨了。 她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人就有些发晕,默然躺了小半个时辰,又默不作声地伸了个懒腰。 襄金茜玉就睡在外间,沈娇光着脚下地,她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悄悄地从柜子里将那杏花笺拿出来,在昏暗光线中默默念着这上面写着的东西。 随后,她掰着手指数:第一个礼物大概是那诉状,第二份礼物可能是那天他写下的名单,那第三份,便是秦昭平这件事。 ……原来这是礼物吗! 她当时因为觉得慌乱,可全都烧掉了。 慢着,那天是谁想杀陆清显,陆清显当时又作何打?????算,他为何吃了清梦散反而不死? ……想不通。 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沈娇忧愁地叹了口气。 她只觉得嫁了陆清显挣个太后的位置,又手握传国玉玺,大概便可万事无忧了。 还是她太过天真。 新皇上位,需要名正言顺,需要树立一个靶子,来让这人承担着祸国的罪名。 上辈子,母亲成为了这个靶子。如果这件事情不被改变,那么说得再多,都是无益。 窗外已然是天光大亮,沈娇默默地推开了窗子,冰冷刺骨的寒风吹得她脸疼。 原来在她睡着的时候,天地间已然悄悄落了一层雪。 在盛州的时候见不着,心里才挂念着,可是来到都城之后,这不过是第二场雪,她居然觉出了些索然无味。 和沈青慢悠悠吃过了早饭,沈娇又去学堂中告了假,她挑了辆不太显眼的马车,时隔多日,再次来到了陆府。 她是陆府的常客,可这次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 毕竟是被抄了家,陆府门口依旧透着股残破之意,甚至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有个面生的婆子带着沈娇进门,一路上缄默不语,只将她请到了后院的一处小花园中,便悄悄地去了。 园子里有几株冬梅,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那颜色红得几乎要滴血,在白茫茫雪景的映衬之下,有一番惊心动魄般的美丽。 就如同闲坐在花树下的主人,身上披着一件洁白柔顺的雪狐皮大氅,唇色近乎透明,就连松松握着酒杯的那只手,都好像随时能在寒风中被吹得碎掉。 沈娇默默立在原地。 她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只是盯着陆清显漫不经心自斟自饮,过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主人不跟她打招呼,她就自己上前,脚踩着又粉又白的一层雪,带着微微笑意上前,“小病秧子,早啊。” 陆清显自然而然地偏头看过来。 他还半躺在檀木躺椅上,转头对沈娇露出了个浮冰碎雪般的笑,“早。” “我今日前来,”沈娇转了转眼睛,想着那晚上秦昭然的原话,轻快地说,“只有一件事。” 这花园里只设了一椅一桌,沈娇她整个人被裹在了墨绿色的大氅里,偏偏生了张唇红齿白艳丽至极的脸,她浓墨重彩的登场,站在了陆清显身前低头看他,同时娇声宣告着:“议亲。”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陆清显只是手骨点了点桌面,不知从哪里就冒出来一人,飞快替沈娇搬了张一样的躺椅过来。 沈娇学着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二人并排而卧,倒是有点好玩。 等她坐定之后,陆清显才慢悠悠说道:“恕难从命。” 这人侧向着沈娇,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水,就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然后拒绝她。 沈娇也挪了挪身子,侧对着他的那张脸,没有半分害羞,只是坦然逼问他,“为什么不能娶我?” 他弯了弯眼睛,忽而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下她的前胸,“因为小娇娇,你的心不在我这里。” “你的心思也不在我这里,你看我就不计较这个。”沈娇拿开他的手,“你送了我那么多礼物,也总得给我个回礼的机会吧。” 他只是闲适地转回了身子,重新仰着头看天,双手交叠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缓缓说道:“胡说。” 总睡不够似的,陆清显重新闭上了眼睛。 直到察觉到眼睑处被投下一片阴影。 然后是柔软又温暖的亲吻,蜻蜓点水一般印在了他的脸颊,鼻尖,然后是嘴唇。 他一直没睁开眼睛,只是虚虚环住了倾身俯下的沈娇,察觉到她的呼吸好像羽毛一样划过自己的肌肤。 还没够,沈娇已经挣开他回去了,重新爬到自己的椅子上躺下,还不住晃着身子摇了摇,“这几天倒是没吃清梦散来克制,不怕你的毒发作起来吗。” 一支红梅花瓣被风吹落,带来了若有似无的香气。 陆清显也学着她前后晃了晃,可是他做起来却总觉得比沈娇要从容许多,“娇娇,语气再关切一些,这样我才甘心入你的圈套。” 现在的语气如此满不在乎,会让他伤心的。 “哼……”沈娇把摇椅晃得更厉害,转着眼睛嘀嘀咕咕道:“你肯定中毒了,只有走投无路,才会想到服用清梦散去以毒攻毒。” 寻常人吃了清梦散是定然活不成的,陆清显却能活下来——他的身子,与常人不同。 两种烈性毒药相撞,反有一线生机。 可这清梦散已经是天底下最厉害又最邪乎的那种毒了,这狗东西又到底中得是什么毒,竟然厉害成这样。 “真聪明。”陆清显含笑问道,“你还猜出了什么,不妨一并说出。” 沈娇一并和盘托出,“我还猜,你在密谋为四皇子平反,你还在找传国玉玺。” 回应她的,是不置可否的一声笑。 总觉得有些不屑。 “这些其实都能看出来,没什么好猜的。”沈娇故意学着他惯常那种慢悠悠的语气,“可是呢,我还猜……你们陆府里的其他人,并非在狱中含冤而死,他们都是被你杀了的!” “你虽是四皇子的后代,却并不是那个被选中要登上皇位的人。你……你是一个弃子!”沈娇飞快说道,“你留在都城里当靶子,只等着生命耗尽,等你没什么价值以后,再让旁人踩着你上位。” 越说,沈娇的心跳越快,她紧紧盯着陆清显的脸,直到对方骤然间睁开了眼,又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她。 瞳孔幽深,在纯白的雪景里,仿佛有着激流涌动。 她一向是迟钝,但此时此刻,在这样的眼神里,却禁不住有些齿间发冷。 随后故意挺直了胸膛,镇定地与他对视。 会大着胆子往这个地方猜,主要还是沈娇她……曾经也是林景珩手里的弃子。 她知道这其中的关节所在,知道这其中的滋味。 陆清显的毒是谁下的、他那天为何能毫不在意地对自己和盘托出己方的势力? 哪怕沈娇确实能凭着那两份礼物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也还是浑然不介意地告诉了她,无非是因为全然不在意——甚至,他在期盼着这种时刻的到来。 以及,这人聪明到了极点,上辈子为何却不明不白死了? 并且,他的死,是林景珩作为掀开了为四皇子平反的序幕——陆清显难道甘愿以身饲敌,为他人铺路吗? 不可能! “怎么样。”沈娇不动声色问道,“现在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下,同我议亲的事情。” 桌上一壶酒居然已经见了底。 陆清显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世间万事,总是不能做到圆满。” 臂如再没有这么合适的时刻,饮下一杯烈酒了。 他的嗓音微微发哑,毫不在意伸手拂开了发间落入发间的红梅。 因为气度从容,兼之容貌昳丽,一举一动间,都带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光芒。 沈娇原本还有一箩筐的话要说,然而此时此刻居然有些张不开口。 朔风烈烈吹拂。 陆清显的指尖正在轻轻颤抖着,宛若残风中濒死的蝶翼。 “我很高兴。”他冲她张开了手,言语间有紧绷到极致的情绪,轻轻张口,“沈娇,不如猜一猜,我这时候……究竟有多高兴吧。” 沈娇干咽了一口。 她生得美丽,自己也知道这点,从未觉出有比不上谁的错觉。 可是如今定定看着陆清显的样子,她却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喟叹之感——陆清显此时的模样,就好像是一把烈火在最盛之时骤然被凝结在了冰里,极其矛盾,却又极其妖艳。 简直像个方外之物,让人无法捉摸。 “你一直在装……”她慢吞吞说道,“所有人都被你骗了,我是第一个抓住你狐狸尾巴的人,是不是?” “乖乖阿娇,既然让我这么高兴,那你说,”陆清显含笑问道,“我要奖励你什么才好?” 语气缠绵地好像最过黏腻的蜜糖。 这让沈娇莫名心跳加快,她飞快地移开了眼睛,也不打算装了,“乱世动荡里,我是没什么本事力挽狂澜。不过是想保全我们一家。” “杀了我与林景珩,顺着揪出四皇子余党。这世上,便不会再有叛乱之事。你还是得太后宠爱、尊贵无比的沈娇。”陆清显没骨头一样,整个人陷进了垫子里,“何乐不为呢?” 不知为何,他移开了目光,沈娇才轻轻松了口气,“除了四皇子之外,还有齐国公,齐国公又勾搭了什么桓王宇王的。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外族环视,大楚如今看着光鲜亮丽,可它还能再撑几年?” 说完以后,却许久没听见回音。 随后,便是一声极轻地叹息:“满朝的文武,皆不如你一人看得分明。” “可是这并不能打动我。”陆清显微微一笑,言语却冷漠,“我对好人,没什么兴趣。” 沈娇则默默看他,冷不丁说道,“陆清显,你插手秦昭平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帮我吧。” 这人一肚子坏水,她不觉得他会这么好心。 “嗯?” “你就是想挑拨离间,你知道忠远侯会想着让秦昭平嫁给沈青。我们不愿,他虽不会强迫,却也再不会对我们沈家有什么好脸色。” 而沈娇沈青身后的最大仰仗,便是太后娘娘。 他在逼迫忠远侯爵,与太后为首的皇族势力所离心。 陆清显则报之以愉悦的笑,“小娇娇可真聪明。” 小娇娇恨恨咬牙——若不是想起来,他之前还想借着自己的手去陷害忠远侯,沈娇万万不可能想明白这茬儿。 定了定神,她才慢慢说道:“那你信不信,我既不卖了你,也不委屈了我弟弟,还能让忠远侯的心里不生出半分嫌隙。” 不等陆清显回话,她便飞快地说,“打个赌吧,我若是做成此事,你就得上我家提亲!将皇后的位置允诺给我。” 陆清显总算是来了些兴致,含笑问她:“你若是做不成呢?” 真小气,连这都要计较,她本来还想糊弄过去算了的。 沈娇把手一挥,豪气道:“我就赔给你一千两黄……白银!” “我要这些银子作甚。”他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十日后,沈青的生辰——若是你请不动忠远侯父女,那么,” 沈娇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她听见陆清显狡黠的声音,“惩罚你,以惩治四皇子余党的由头——亲手杀了林景珩。” 杀了林景珩。 沈娇的睫毛浓烈纤长,此刻微微垂下了眼睛,便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抬头,定定看着陆清显,“可以。” 陆清显依旧是不疾不徐对她一笑,“那么,成交。” 他伸出了一只手掌,还没往前,沈娇已经飞快与之击掌相交,不过短短一瞬,又想抽离,却让他冷不丁握住了手掌,往前轻轻一扯。 摇椅承受着二人的重量,发出一声抗议的吱呀声。 “别急着跑。”陆清显指尖绕着沈娇黑亮地发丝,也不知道哪儿那么大的力气,只是单手虚虚按着她的后颈,沈娇便再也动不了了,只能这么僵硬地趴在他身上。 瓮声瓮气骂他,“别发癫!” “别这么凶。”陆清显闷闷咳了一声,“我说过,要给你奖励的。” 他的虎口掐着沈娇的后颈,手指不太老实地用力按过沈娇的下颚处,倒是不太疼,只是沈娇被这么一按,就不由得张开了口,喉间一阵难过,有种想吐的强烈之感。 幸而早上没怎么吃东西。 她被提着往上,二人面对着面,那男人忽然笑了下,“你身上这是什么香?” 陆清显对调香颇有心得,可是这么多天来,居然完全复刻不出沈娇那身上的体香。 只觉得令人痴迷。 “想知道?”沈娇察觉到桎梏松开,便飞快跳了下去,她双颊嫣红地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对陆清显伸手,“拿东西来换,把我的匕首还给我!” 陆清显笑眯眯地一口回绝:“不行呢,那是我的。” 随后又饶有兴致地添了句,“你若是告诉我,那我也告诉你,在你来都城的那一天,究竟是何人在你船上动了手脚。” 沈娇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脚尖踩到了冬日里被扫落至一旁的碎雪,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细小声音。 她掐了下掌心,冷声说道:“是谁。” “小娇娇,你冷酷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可恨陆清显有意吊着她,含笑说道:“只是我不喜欢。” 沈娇露出个僵硬的假笑,“……你说。” 陆清显对她勾勾手,亲切道:“这样好多了。” 沈娇急了,恨得直跺脚:“你他妈到底说不说!” 话还没说完,人就忽而重重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阵阴影翻飞,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陆清显压在了下面,连眼睛都被他用掌心轻轻遮住了。 雪光透着陆清显的指缝漏下来,穿过肌肤下层层血管,红红润润的。 “还是你先说罢。”他居高临下,抹了把沈娇的侧脸,轻声道:“你是个天生的小坏种,我信不过你啊。” 摇椅只能容得下一人而已,沈娇不敢乱动,在心里骂了他两句。 接着随口说道:“用的是天澜山上特产的一种纯白色的树菌,加入夜葵花蕊的香,再并入荷花与腊梅的香粉,喏,就是这样。” 脖子那边的肌肤有温温的气流,那是他在俯身轻嗅。 然后舔了一口。 陆清显口吻笃定:“骗人。” 沈娇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只是嚷嚷着:“我说了,你只是不信。” 话音刚落,衣领就被他扯开了,随后在偏向左肩的位置,是一阵尖锐却绵密的刺痛。 愣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立刻尖叫了声,“陆清显你要死呀!” 居然咬她,咬破了! “……嘘。”陆清显显然被她吵得头疼,敷衍地帮她理好衣裳,终于舍得让她睁眼,二人极近地对望一眼,他平静说道:“这是你的体香,并非熏香。” 是从肌肤间、发丝里、骨血里透出来的那股味道,是让他几乎上瘾般的另外一种毒。 他微微笑了下,“比清梦散要甜。” 这确实是沈娇的体香——事实上,这是她母亲身上的香气,她生来就有,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小时候沈娇不太喜欢这种清淡的味道,虽然也用过不少其他熏香,却总盖不过自己身上这味儿,就只好任由它去了。 大概也是因为自带体香,沈娇的鼻子要比寻常人灵敏不少,能够分辨不少香气,盛州老家的调香师们都说,如果沈娇她在这行,那可就是被老天爷赏饭吃的奇才。 “是是是。”她嘟囔了声,“什么都骗不过你。” “分明是娇娇不用心骗我,如此敷衍,该罚。”陆清显又像是没骨头一样伏在她身上,轻轻嗅着这股味道,语气和缓得仿佛天边飘散云雾,“下次再让我抓到你不用心,我就把你放干净血,烤干以后后研磨成灰,制成最好看的香囊,等我死了也要一并带入墓穴里,好不好?” 沈娇打了个寒颤。 陆清显的语气如此自然,就好像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是…… 可是上辈子在陆清显死后,她是真的收到过一个散发着幽幽暖香的香囊啊! 那时还曾好奇拆开来,只觉得里面的香粉十分奇怪,便收了起来抛之脑后,再没用过。 蹭够了那层味道,陆清显才满足抬头,摸了摸沈娇的头顶,“好了,那人是傅明,你曾见过的。” 沈娇顺着问道:“翰林院的老头子……他虽然是四皇子派,却在背地里跟你过不去?” “真聪明。”陆清显歪了下脑袋,望着沈娇紧抿着的嘴唇,又笑了下,“可怜的小娇娇,被吓坏了。” 沈娇镇定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接着忽而一言不发地大力推开他,连头都不敢回,急匆匆地走了。 只觉得出了陆府的大门,自己还能感受得到那红梅树下的香气。 坐在马车上,沈娇略有些手脚冰凉地想: ……上辈子收到的东西,是他的骨灰吗? 那他死之前送给自己的那一粒丹药又是什么? 他有病呀送给自己骨灰做什么!简直想起来就渗人!居然还威胁说要把她做成香囊,救命,这个疯子是真的会做得到吧?! 沈家靠在车厢上,无言的干嚎两声,又忍不住双手合十喃喃祈祷:“求求爹爹妈妈,一定要保佑我……等我嫁了这陆清显,再替母亲平了反,就让这人快点快点死了吧。” 活着的陆清显实在是太过危险,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也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毕竟需要用清梦散来吊着命的人,只怕是朝不保夕,他能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这只怕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幸好,幸好他活不长了。 可恨沈娇上辈子对此人毫无印象,除了听说带有不足之症死得太快之外,就是后来林景珩借着彻查陆清显死于狱中的由头,掀开了二十年前双皇夺嫡的那场帷幕,趁着时局不稳之时又快又准地发动政变,一夕之间让大楚变了天。 回到了家中,沈娇又是差人去学堂中告假,自己则是闭门不出了整整两天……一直在睡觉。 也是有些被陆清显吓着了,而且那么多事情想下来,难免觉得心累。 这刻意逃避般的态度,却被一人上门打破。 忠远侯爵的嫡长女——秦昭然。 这天,是沈青和小冬哥出城巡游的日子,他早上还来磨了半晌,只是沈娇实在懒得动弹,沈青便只好一人闷闷不乐着出了门。 沈青前脚刚走,这秦昭然便上了门,还带了不少礼品,只是说要给沈娇赔罪。 前些日子下的雪已经逐渐融化,露出了被雪层冻坏了的那一层枯黄草皮。 即使是从后院去往前院的这么一小段路,沈娇也被裹得里外三层严严实实,双手妥帖地拢在袖口里,还抱着个小手炉。 襄金跟在她后面,她踩着路边的小水坑,迟疑道:“我前?????儿打听着,外头似乎没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 茜玉接口道:“这倒是好事,我们家不会声张此事,只要他们家装没发生过,便也赖不到咱们的头上。” “那她还来干嘛。”沈娇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尖,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她家姑娘早就和那个穷小官儿不清不楚了,她家估计还不知道呢。” “姑娘怎么知道这事儿?”襄金扶着她问道,“罢了……不过你可得稳重些,这事情说起来是她家吃了亏,我听说那沈博瑾母子就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里。这对母子富贵了半生,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活该。” 沈娇忽而停下了脚步。 过了片刻,她才继续慢慢走着,抬头看了眼不甚明媚的冬阳,只是觉得心里有淡淡烦闷划过。 侯爵府杀人性命,哪怕自己有理,却也一定会被人揪着不放的。 四皇子派一心想将他争取过去,抓住机会就想要离间他与当今的朝廷,这次也不会轻易放过。 每件事,都是层层叠叠的绕在一起,需要仔细再仔细,才能看出这其中的端倪。 她面色不虞地来到客房,看也不看坐在侧边的秦昭然,只是稳妥地坐定主位,这才淡淡打了声招呼,“秦队正,早呀。” 秦队正今天穿了身湖蓝色的女式衣裳,倒更加显得她身量高挑,洒脱英气,她对沈娇露出了个极为热情的笑,“沈姑娘怎么也跟着喊,倒显得我们疏远了。” 沈娇慢悠悠地吩咐人给她上茶,又清了清嗓子,“我与秦队正本来也不熟吧。” “话虽如此,但我与沈姑娘一见如故,要么是上辈子咱两亲近,要么是我梦里见过这样神仙般的妹子,总之在心里,我可没觉得与沈姑娘不熟。”秦昭然嘴皮子飞快,言语间已经上前两步坐得离她近了不少,熟稔道:“上次姑娘还说以后再不许我进来,今儿却……” 食指飞快虚虚地抵了下秦昭然的嘴唇,沈娇似笑非笑道:“我今天肯见你,不是因为我回心转意了。” 总算是让秦昭然叭叭的小嘴停了下来,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娇伸过来地手,目光也随之移动,随后忽而轻声咳嗽两下,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你说,你说。” “秦昭平自食恶果,却要赖上我们家,这不可能。”沈娇一开口就把话说死了,“但是……我对她的遭遇还是略表同情的,如果你们好商量,我家也可多行方便。” 秦昭然只是有些心里发闷,随后叹了口气,“二房的叔叔婶婶天天闹腾,虽说我们关系不亲近,这毕竟是条命。秦昭平纵然该死,也不该是为了这种事情没了。” 语毕又笑着问她,“沈姑娘,不知你家可行什么方便?” 沈娇清了清嗓子,“你家妹妹……和一个叫晁商的小官儿有过首尾,这你可知道?” 这话一说出口,秦昭然已经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随后微微皱了皱眉,“沈姑娘是说……要让他来娶了昭平?” 沈娇点点头,“秦昭平是在我家有过不能见人的事情,此事除了你们家,也就我沈府里的人才知道,所以你们才想着赖上沈青。但如果我让这晁商认了沈家长辈做干儿子,反正这两人也是有情义,秦昭平也算是嫁入了沈家,可不算是两全其美嘛。” 现如今沈家还有一个三叔,每天只知道喝酒,被养在了宅子外头一个阔绰的小院里,还算是乐得自在。 有个白送的干儿子,不信他不要。 秦昭然抿了一口茶,她倒也觉得这算是个法子,还笑眯眯夸赞了沈娇聪明,又闲聊了两句,便忙着告辞,回去与家里人共同商议此事。 这事情眼看着办得差不多了,沈娇虽说想忍住窃喜的心思,可她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忍不住就在当夜差了人去给陆清显送去了一只纯金打造出的大雁。 ——这是都城里,提亲的风俗。 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着宣告着自己即将胜利。第34章 自元宵灯会过后,这年味儿便愈发的浓了,还有一个多个月才到春节,吴娘子已经张罗起了年货。只是都城里这边的货物,并不是他们从小到大用惯了的,她需得亲自回盛州一趟采买。 走之前,吴娘子被沈娇喊过去嘀嘀咕咕了一阵,接着怀揣着沈娇给的一封密信与画像,在当夜就动了身。 沈青与她出门送吴娘子,一直送到了城外,被她大声赶回了家去,“姑娘和哥儿明天都得上学,好歹也得做做样子,早些回去睡吧。” 沈青则叮嘱着:“记着要走官道,年关逼近,宵小贼人皆是猖狂。” 直到眼瞧着吴娘子的马车不见了踪迹,他们这才收回目光,依依不舍地结伴回了城。 夜里看不大分明,在离家不远处灯光幽微的小巷子,沈娇忽而崴了一下脚,忍不住就哎了声,“阿青,别走那么快。” 襄金茜玉左右扶着她,可前面的沈青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只顾着闷头往前。 夜色下,他的背影看不分明,脊背挺立,肩膀的线条像是天边连绵着的起伏青山。 “阿青?”沈娇又喊了声,左边的腰却忽而叫襄金掐了一把,低低道:“青哥儿生气了。” “为什么呀?”沈娇反而蒙了,下意识去看——哪儿还有沈青的影子。 “青哥儿上次反复叮咛过,他说那个秦昭然心思重,又是个油嘴滑舌的,叫姑娘你千万不可再与之纠缠。”茜玉闷声提点道:“你今天却挑着哥儿不在的时候,非得单独见她。” 沈娇一时语塞,“那是、那是秦昭然故意挑他不在的时候上门,又不是我……” 茜玉口快:“秦昭然为何故意挑青哥不在?还不是因为你好拿捏,我们当时劝你,你却也不听。” “再者,姑娘以前在盛州,和青哥都是无话不说的。”襄金难得闷闷的埋怨,“如今,你做得许多事情,都不肯告诉哥儿……臂如这次避开了青哥,单独与吴娘子说话,你可知道青哥他心里不痛快?” 两个丫头还在喋喋不休着,沈娇她只是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回想着沈青方才那孤寂的背影,心中涌上了阵阵茫然。 重生之后,她是有许多事情要考量,自然而然地居然忽略了家人。 也未察觉到,沈青居然早就因此而不开心了。 都城的冬日要人性命,身旁虽是有两个亲人在关切地说话、带来些许热气,可说到底,这条又冷又长的路,她是要咬牙走过去的。 只盼着熬过这一季节,才能重新回到盛州,毫无芥蒂地享受着如许春光。 夜深露重,沈青的屋子还燃着灯,他就着这细微的光亮凝神读着一本书,只是有大半天的功夫,这书页也没有被他翻过一面。 沈娇轻轻推开了他的门,只露出来一个脑袋,细声细气地问他:“我能进来嘛?” 沈青静静转了个身子,背对着她,略有疲累地闭了下眼,“阿姐,你不需要问我。” 他永远不会对沈娇闭上房门,一向是任她来去自如。 方才徘徊在屋外时还不觉得,只是一进了屋子被暖和干燥的炭火熏了一脸,沈娇这才觉出冷,不妨捂住嘴唇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随后就被快步走来的沈青捂着两边耳朵使劲搓了搓,嘴里下意识用老家的方言埋怨她穿得少。 沈娇噗嗤笑了下,仰着脸看他,像是才发觉似的感叹着,“阿青,你来都城以后,又长高了不少呀。” 不过短短两个月,沈娇以前头顶还能碰到他下巴,如今只到他的喉结那块儿。 沈青只是点头,轻轻放开了沈娇,又转过身子重新坐在了书桌边,平静问道,“你准备几时让她过门?” 沈娇一开始还不明所以,“谁要过门……你别乱想!我怎么会委屈你呢。” 她三两步蹭过去,睁大眼睛问道:“你以为我要你娶秦昭平?怎么可能!就算是太后相逼,我也不能同意,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是么?”沈青反而怔住了,飞快抿了抿唇,总算将心里的话托出口,“那你,为何要趁我不在时,单独见那秦昭然。” 并且她们没有起争执,出门时沈娇甚至和和气气地送对方到门口。 紧接着,侯爵府里还有下人出来打探婚礼的用度……沈青虽说在都城中毫无根基,却也不傻。 吴娘子在今天被沈娇指使着回去了盛州老家,大约也是为了此事。 “我不是故意单独见她的,你不知道我吗?我哪里有这种坏心眼子啊。”沈娇急得指天发誓,“我要是把你卖给他们家,那我就不得——” 脸颊被不轻不重地拧了下,她被沈青斥了句,“别乱说话!” 拿着自己性命来赌咒发誓,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沈娇揉了下自己被捏疼的脸颊,又噘嘴道:“阿青,你想得也太离谱了,这根?????本不可能呀,难道我还能替你做主吗。” 沈青则是淡淡挑起一个笑,“你当然能。” 沈娇反唇问道:“就算我替你做主,那你还能乖乖听话呀?” “若是你贪玩贪凉以至伤身,那我不能听话。”沈青此刻的语气倒是正经又认真,“可若是你想笼络侯爵府,想要更方便行事,由此要我娶了秦昭平,那我便自然不会忤逆。” 他唇角淡淡挑起,定定望着沈娇,“我也知道这事有利无害,我与你在都城根基不深,能意外和侯爵府攀亲,大概也是……” 这回,换他被沈娇捂住了嘴唇。 灯火不至于太弱,让她能看清楚沈青眼眸里那一丝钝钝的痛。 她近几个月来焦灼不安,因为头顶一柄不知何时下落的利剑,总是急迫而笨拙地为自己谋算着,自己虽然没有对旁人宣之于口,但这么了解她的沈青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阿姐,你这些日子来,到底想做什么?”沈青静静拿来她的手,又释然一笑,“那便放手去吧,若是你想要的,就应该拿到。” 这是他十几年来的意义。自从被收养以来,沈青便知道自己的使命。 沈娇忽而咬了下嘴唇,泄了气般地一下坐在了地上,“……我怕有朝一日,太后娘娘她倒了,咱们姐弟两在都城里树大招风,那时恐怕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地上铺了厚重的羊毛毯子,坐下去倒也软和,沈青亦是学着她慢慢坐下,二人靠在一起,他听着阿姐如同碎碎念一般的声音,轻轻吐出一口气。 沈娇慢慢地说,“母亲被贬为了庶人,而且卷入的是夺嫡这种大事,老皇帝在的时候,咱们家连一步都不能踏入都城,我怕……日后没有太后娘娘护着,这件事又会被人拿出来攻讦母亲。” “阿姐,若是太后娘娘有朝一日真得无法袒护咱们,那咱们也不必留在都城里。”沈青的声音反而冷静,替她慢慢分析利弊,“当今看着一片祥和,可是朝廷格局动荡不已,哪怕是内部都已分出各大派系暗流涌动,更别说外族环视,也更别说是离都城远着的那些边州了。如若真的有那么一天……” 沈青扳直了她的身子,璀然一笑道,“那么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如今年幼的帝王连都城这一片都无法掌控,更不用说是地方氏族了。 不提盛州老家,光是一些距离远一些的州际,都隐约有了封王自治的旧相。 他的声音坚毅而冷静:“何况,这些日子里,我去与那些军功世家有意结交,亦不是随意之举。” “……原来你早就在想这些了?”沈娇的脸色反而愈发苍白,望着沈青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化为一句低低的叹息:“我真蠢。” 原来阿青他早就在考量这些事情,有意避开对他们排斥的文官群体,转而与武将阶层结交。 纵然没有紧迫的恐惧感,他也在仔细地筹谋着退路。 上一世,自己最后的那一年里,就是靠着沈将军一份又一份的家书撑着活下去……若不是有沈青屡屡传来的捷报,若不是有他结交的几个生死之交在朝堂上照拂着,沈娇大概一早便被赐死了。 “阿姐才不蠢。”沈青失笑替她抹干净眼泪,生硬转而低了下去:“阿姐做得很好,至少……看明白了那林景珩。” 他已经查到当时沈娇坐得那艘船有问题,只是尚不知晓幕后黑手。 “你说得对。光是盛州和周边的地界,上至巡抚、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不是受过我沈家恩惠的?”沈娇也跟着笑了下,眼睛里燃着莫名的光,“再者,边界的一些州际早不受都城管制了,万一事情真的不好了……我们就一走了之,把太后娘娘也带走!” 上辈子她让接连而来的边疆战事拖干净了家业,以至于后来无可傍身,想走也走不了了。 如今,她却不会再听信林景珩的迷惑,他们对她不好,她又何必以自己的血肉所滋养这么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么一想着,只觉得前路光明璀璨,连日来压着自己的大山骤然崩碎,让她呼吸都畅快了些许,喃喃道:“不管要来什么,都没什么可怕的,是不是?” 沈青稳稳的回答她,“是。” 风雪遮路,她却不必独行。 作者有话说: 今晚九点还有一更。 这篇文写到现在,我自己也察觉到很多问题,因为铺设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写得时候难以取舍甚至会有些乱,我发现其实是我自己暂时还驾驭不了这么复杂的背景和关系,大纲也是边写边完善,每天都在秃头想剧情。 人物太多,每一个我都想写完整,但是又害怕喧宾夺主,所以一出场就会尽量让他们的人物特点凸显出来,但由此而来也有许多问题,尤其是女主沈娇,为她敲出的每一个字我都在斟酌和纠结是否合理,第一次写这样的人物,目前来说我还是很喜欢她的!虽说尽量不让我文里的任何一人变成工具人,但感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还有就是写长文会心里有点着急,每天赶六千的更新,一些小细节就兼顾不上,遣词造句也是我比较陌生的风格,只能尽量修文、完善一点。非常谢谢大家的包容,我会努力把它写好的,给每个人物一个完整又合理的交代。 大家有什么想法和感觉也可以在评论里告诉我!只要不是无意义的恶意和辱骂,我都会认真参考的,笔芯!第35章 一早,这天还蒙蒙亮着,沈娇便得从床上爬起来,三两口把早饭吃完,久违地去了学堂。 不同于以往神色恹恹,她这几天才和沈青细细商量过,心中有了谱子,一大早便心情大好,来到学宫后,还破天荒和李如卿打了声招呼。 随后一屁股坐下。 李如卿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即露出个显而易见的嫌弃,“一身的狗毛味。” 那是小狗陆清显,在她出门后死命地蹭着她。 沈娇只是默默哼了下。 她如今已经是光明正大的偷懒,横竖陆清显个小病秧子整天称病在家,她也只是三五不时地来一趟,应个景。 “大后日是我弟弟的生辰,刚给你家递了帖子,”沈娇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漫不经心道:“爱来不来。” 李如卿没应她,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说道:“宣威将军也会去?” 沈娇将头点得理所当然,“去呀。” 秦昭平的事情大约已经定了下来,而沈娇的这个法子虽不完善,却也好歹算是保全了他们侯府的颜面,亦算是让两家结了亲。 秦昭然前天才差人送了好些边疆那边的玩意儿给她,其中有一块自然被风蚀中空的石头颇为好玩,风一吹,就会发出些许呜呜咽咽的声音,仔细听来,就好像是有人在哭泣。 可惜茜玉说这个东西不吉利,让人给收了起来。 “侯府家那精明的嫡长女,对你倒是颇为喜欢。”李如卿低低哼了声,“近来,逢人就要夸赞你家。” 还与沈青走得颇近,破格提拔他在羽林卫中的位置——虽说只是个虚职。 这些年侯府大房一贯是独来独往,手握兵权镇守边关,在激流暗涌之中巧妙地保持着中立。 唯一的破绽,大概就是他家二房。可如今却对沈家如此亲近,他们的背后又是太后娘娘…… 小皇帝逐渐长大了,齐国公独揽大权的日子不会长久,二十多年的富贵权势,总有一日会到头的。 李如卿不动声色地望着那已经趴下预备着睡去的沈娇,眉眼间亦是蒙上了层阴翳:可惜,家里的父辈尚且看不明白这个道理。 沈娇打了个哈欠,随后就听见李如卿极轻的一声,“届时,我同我母亲一并前去。” 她只是随口‘哦’了一声,又立刻补上一句:“你家贺礼可别太寒酸,别给我想着白吃白喝,小心我让你丢人。” 李如卿翻了个白眼:“……知道了。” 沈娇这才满意地揉了下鼻尖,她将脸背对着李如卿,眼珠子滴溜溜转: 这是她和阿青商量着来的,若是害怕母亲再会受到当年那出事情的牵连,那不如主动一些,自己去查明当年的真相,好过坐以待毙。 齐国公家作为牵扯最深的那一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不如从李如卿开始入手,反正沈娇知道齐国公府对这个女儿也不好,任由她在被夫家打死,居然也不曾追究什么。 今天来上课的是傅明,看他这样子大概是还想作妖的,笑着和沈娇打了声招呼,却让沈娇似笑非笑地望着,二人微妙地对视一眼,随后他便微微眯了眯眼睛,不再多言。 上了小半个时辰的课,老头子自己却撑不住,出去方便了,让学生们在堂上先行抄写两遍策论。 旁得学生都忙开了,唯独沈娇她打了个哈欠,左手枕得有些发麻,?????慢悠悠换了个身子。 她瞧见李如卿一手秀丽的行书,不疾不徐地抄写着东西,察觉到了沈娇的目光微微一顿,便又若无其事地抄写。 上课时,小姐们带来的婢女都是站在后头的,可是李如卿的婢女却趁着先生出去的时候飞快上千,贴着李如卿的耳朵嘀咕两声。 李如卿面色大变。 她古怪地望了沈娇一眼,直让她莫名其妙,坐直了身子嚷道:“干嘛,怎么了!?” 堂上亦是有三三两两的丫头们接头交耳窃窃私语着,不约而同将目光放在了左上方那个空掉了的位置——那是许久不来上学的秦昭平。 沈娇心头忽而划过了一阵不安。 “秦昭平死了。”李如卿低低道,“她被正在议亲的那男子亲自上门退婚,之后便自缢身亡。” 这件事已经被人议论开了,是个十足的丑闻。 沈娇的指尖绷紧——“不可能。” 秦昭平跟那晁商可是郎情妾意,上一世秦昭平嫌弃晁商出身下贱,这次沈娇已经安排给了他一个沈府养子——背后就是太后娘娘撑腰的身份了。 李如卿已经恢复如常,“有什么不能的。” 她和秦昭平素日里走得近,可是得知了好友死讯,也不过是皱眉喟叹了声,“到底是个蠢东西,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 忽有所感,二人此刻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望向那面色不太好看的吴若霖。 吴若霖此刻亦是听闻了秦昭平的死讯,她颇有些失神,正在和丫头低声说着什么,随后用手捂了捂胸口,喃喃道:“晁商哥哥对我果然是真心的,原来真的是我误会他了……” 沈娇立即站起了身子,却让李如卿默默拽了回去,盯着她问:“你是想打人呢,还是想去论理?” 沈娇瞪大了眼睛,心乱如麻地张了张口,“他妈的……蠢货!” 她骂得是吴若霖。 实在没想到,晁商居然会不愿意娶秦昭平,看这样子,甚至……甚至还故意用此事,来向吴若霖作担保。 “一个是手中无权,仰仗着自家武将大房作威作福的小官之女。一个是郡主与太师的嫡女——吴若霖家里还没兄弟。”李如卿说得不咸不淡,好像是在议论着不相干的人,“换做你是一个满腔抱负的穷男人,你却选谁?” 学堂里炭火一向是顶好的,熏得人有些发醉。 而旁人那些窃窃的‘不检点’、‘想匆匆嫁了却让人瞧不起’、‘跟沈娇脱不了干系呢’私语,便也宛如无孔不入的暖气,纷纷涌入了沈娇的耳朵里。 “……沈娇姐姐?”姜云锦不安地问了声,不知何时她来到了沈娇身前,关切着摸摸她的额头,“姐姐,老太太说沈青哥哥他要操办生日,但你们不熟悉都城难免不方便,不如将地方挪去姜家,好一起热闹热闹。” 老太太生怕他们姐弟两不受待见,届时的宴会上没人来显得冷清,挪到姜家去办,一些摇摆不定的世家大族们,也不好意思太不给面子。 沈娇只是叹气:“……此事容后再说吧。” 姜云锦可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沈娇疲累地揉揉鼻梁,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她只是撑着桌子站起来,招呼上襄金茜玉一同回家。 傅明久久不回来,这学堂上已经彻底乱了,沈娇回去的动作也没太让人注意到。只是她在路过身后的吴若霖时,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秦昭平死了的这事,大概还是给这位县主添了不少烦忧,吴若霖察觉到头顶有片阴影之后也抬起了头,微微昂着下巴,不冷不淡道:“还要谢谢你当日提醒了我一句,否则我险些让那狐狸精蒙骗了。” 而后又慢悠悠地、施舍般地讲了句,“我会去你家赴宴的,哪怕是你现今名声不大好,就当是报答……” 沈娇吐出一口气,也没理会这个自顾自说话的傻货,只是闷闷出了屋子。 一坐上马车,她还是失魂落魄着,无论两个丫头怎么逗她也都不出声,就这么颓丧着回去了家中,恰巧在门口处遇见了两个抬着礼物的小厮。 襄金把他喊住,“这是什么东西?” 两小厮合力端着一个偌大的紫檀云盘,上面是用墨绿色的绒布盖着的礼物,瞧着倒是沉甸甸的。 他们被叫住后便走了过来,恭敬道:“这是陆家的公子陆清显方才差人送来的,小的们未曾掀开,也不知是何物。” 闻言,沈娇她三两步就冲了过去,一口气将那盖布掀开,看清楚里面的东西之后,她的脸色便变幻了几许。 藏在华贵典雅的墨绿色绒布之下,原来是一个纯金打造出的鸟笼。 鸟笼子上方还镶嵌了一颗耀眼夺目的红宝石,金光与红光交织着反射出雍容华贵的色彩,一时连襄金茜玉都失了神,只是喃喃赞叹道:“这东西好是精巧贵气。” 笼子里关着的……则是沈娇前些日子,亲手为陆清显挑选又送出去的金雁。 它静静地被关在这纯金打造出的笼子里。 当时因为心里高兴,瞧着这纯金的大雁只觉十分神气又威风,可是如今这雁子叫陆清显关在了这么一个黄金打造出的笼子里,却立时觉得被困住了,哪怕正抖落着自己的一对翅膀做出要远走高飞的模样——逃不出这手掌心。 我赠君飞雁,君予我囚笼。 襄金也察觉出了不对,嘀咕了声:“陆公子这是想要压住我们姑娘一头啊。” 沈娇默默扔掉了手心里攥住的盖布,又单手拎起了那金鸟笼子。 随后她一言不发,只是大力又恶狠狠地将它扔了出去—— 纯金打造的笼子磕在了大理石地面上,立时就被她摔的变形了,连那里面扑棱着翅膀的金雁也可怜巴巴地弯了翅膀。 仆人们都大呼小叫着去捡,襄金急道:“姑娘怎么火气这样大呢。” 沈娇却已经嚎啕出了声,她又冲上去不由分说地踩了几脚,气得只哇乱叫,“给我扔火里融了去……我让他打笼子,我、我让他打!” 茜玉连忙拍着她的背哄道:“不怕不怕,咱们回头打个更大的笼子,将那陆清显也给关进里头去!” “……对!对,把他给我关进去……”沈娇抹了抹眼泪,咬牙道:“进宫!我要去见太后。” 她就是耍赖了怎么样,她如今可是一言抵千金的沈娇,她要强嫁了陆清显,何需旁人置喙?! 沈娇简直气昏了头,连衣服索性都不换了,小脸红的像是被火烧过,气势汹汹地就要入宫,然而才出了门,便看到陆府的马车慢吞吞地驶来。 这马车停在了他家门口,从里面又跳下来一个小厮,他没注意到一旁的沈娇,只是上前冲守门的说道:“我们公子有礼相赠。” 这是他们来的第二趟了,说着,就呈上来一个外观厚重的木盒。 还敢再来! 沈娇怒气冲冲地跑过去,一把推开了他,劈手抢了木盒,在门口也直接将它拆开。 里面只有一把刀。 虽说模样与沈娇那定亲的匕首颇为相似,可却不是同一件东西,倒像是陆清显照着它打得一样。 拿走了刀具,盒子底下还有一张散发着幽幽香味的杏花笺,上面还有字,沈娇不由得念出了声:“既已入局,不可回头。食言者,食其恶果。毁诺者,毁其根基。无论所求,皆尽……什么什么,灭?要灭了我?” 沈娇拿给襄金看,指了下,“这字念什么?什么意思啊。” “……无论所求,皆尽湮灭。说得是都没了,瞧这意思,像是在威胁姑娘。”她忧心忡忡道:“姑娘,你和这人到底有过什么赌局?这是隐约着威胁你,若是你食言,他就要与你同归于尽。” 沈娇因为愤怒而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子便又慢慢褪去了色彩,她的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化为无奈的一声叹。 手里还攥着那把匕首,硌得沈娇掌心都有些疼。 她忽而转了身,脚步重重地往回走。 茜玉高声问道:“不去宫里了? 她头也不回只是摆手,“不去了,不去了!……让车夫去将阿青接回家里来。” 被这挑衅意味十足的寥寥数言反而激得冷静下来,沈娇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来到前厅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还是生气。 不仅仅是因为输掉了赌局,隐约着她还有些介怀一件事:都怪自己出得馊主意,那秦昭平虽然该死,却……却也不必被那种恶心的男人羞辱之后而死。 就算不嫁人,秦昭平原本还是有悄悄离开都城这一条退路的,可惜,可惜……她这么活生生的一条命,死后也不得安宁。 如今算盘都落了空,沈娇也只好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她胡乱塞了些点心在嘴里,慢慢思量着眼下的情况,试图要将事情全都理清楚。 有了一条人命横亘在这,她沈府万万脱不了干系,侯府的大房人虽说与秦昭平?????关系不好,可他们到底是亲人,不来找她沈娇寻仇已然是他们讲道理,不提生不出间隙了。 这赌局她是明明白白得输了,难怪陆清显今天就送来了这两件东西,也不知道他那天在收到自己的金雁之后,是如何嘲笑她的。 ……罢了罢了,愿赌服输。 只是,她不知道陆清显的打算,之前也是万万不曾想到,这陆清显居然会想借着自己的手,来杀了林景珩。 沈娇原先只以为这两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来竟是她太过单纯。 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沈娇忍不住出去问道:“阿青怎么还没回来?” 他与那些军功世家们有意交好,这些日子里挂了个虚职,一直泡在那练武场里,离家倒也不远,按理说早该回来了。 事情太大,还是该和阿青商量着来,她这次可不敢自己拿主意了。 接应沈青的马车却也还没回来,茜玉便又遣了辆和沈娇一同亲自去找,只是人还没出大门,就有个连滚带爬的家奴急急慌慌地赶了回来,“不好了姑娘……不好了姑娘!” 而后被茜玉斥了声:“有话好好说,别瞎叫唤,丢了我沈府的颜面。” “是……咱们家青哥儿让他们侯府人给扣住了!”家奴喘了口粗气,“本来哥儿今天在武场上,莫名其妙的遭人挑衅要比试,他倒是不怕,只是比到后……,那一旁默默看着的宣威将军却忽而面色大变,后来竟是一句话都不提,直接派上了四五个好手,硬生生把青哥儿押到了他的府里。” “姑娘别怕。”襄金搂着说不出话的沈娇,替她吩咐下去,“让传忠去宫里知会太后娘娘一声,再让赵氏去官中找人。” 后半句她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可是沈娇却也居然不曾听见。 今天的事情一件借着一件,沈娇连脑子都有些发晕,只是抓紧了茜玉的手,颤声问道:“阿青不会有事的吧?” 他们侯府死了人,就要拿沈青去撒气……拿错了呀,她才是那个乱出主意、招惹是非的人啊。 天边涌现出了一线的粉与橙交织着的晚霞,而身后是寂寥的黑夜紧迫地追来。 沈娇透过马车的窗户去看外头,脸上的细小绒毛也让晚霞映出了微微的柔光。 难得的彷徨无助,她一想到沈青会出事情,心里就好像是被许多只蚂蚁胡乱地啃噬着。 襄金一直在温柔地安慰着她:“不怕的呀,如果他们家想对青哥儿做什么,必定会找个由头。如果真的是连由头都不找了,仗着手里有兵权便横行霸道,那么一开始,就不会喊底下人去和青哥比试,这也太没头没尾了。” “那他们想做什么。”沈娇眨巴了下眼睛,喃喃自语道:“到底想做什么,才会不管不顾的绑走了阿青?” “到了!”茜玉喊了声,“下车吧姑娘。” 比她先到的,是城中令林景珩。 以及他身旁站着的,一身黑衣的陆清显。 城中令拥有着调遣上千守备军的权力,他今天居然直接调兵将侯府大门团团围困住,想来也是才到不久,尚未来得及敲门,便瞧见了沈娇的马车。 随后脸色变了一变,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方才通信的家奴小声说道:“我们前去接哥儿的那些人全叫林大人扣下了,小的我当时去墙角小解,这才能回家知会姑娘一声。” 沈娇默默点头,事实上她现在心乱如麻,眼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只是上前不客气地用力拍着侯府的大门,嗓音微微沙哑,“秦昭然,秦阳朔,给我开门!” 那大门是沉沉的红木,上头还有黄铜铁钉,沈娇只拍了几下,整张手便已经红了起来,却是恍然未觉,继续用力拍打。 林景珩脚尖微微一动,快步上前想要制止住她,只是单手才要抬起来,便叫跟上来的陆清显微妙地挡了一下。 “且随她去吧。”陆清显淡淡说了声,“莫做无用之举。” “秦昭然!”沈娇已然濒临崩溃,用手拍不动,便拿脚狠狠去踹,几乎要声嘶力竭:“给我开门……” 门开了。 她没来得及收回脚,踉跄着往前跌去,身后林景珩下意识要扶,她却已经跌进了一个宽阔柔软的怀抱,随后是轻轻地一声疑问,“沈妹妹,怎么慌成这样?” “沈青呢?”沈娇抓紧了她的胳膊,瞪着眼睛逼问:“你们绑走了沈青,还来问我?!” “嘶……” 秦昭然略有头疼,只是将沈娇扶稳站直,又把她交给了身后身量高挑的婢女,“带沈姑娘到里面去,别吓着她。” “慢着!”门外却是林景珩的阻止,语调急迫,“你们无故强行扣押沈青,又想将沈娇扣下——” “我扣押他们做什么。”秦昭然莫名其妙,却已经堵在了门口,不客气地望着林景珩,“我说城中令大人,我家不过是邀请沈青前来做客,您怎么就像个闻着了肉味的狗,当即追到了这里呢?谁给你的消息,怎么,难道以为我们家真的为那秦昭平而丧心病狂了?” 林景珩未曾回话,秦昭然倒是听见旁边的黑衣男子一声轻笑。 她当即望过去,随后还有闲心逸致调侃道:“这就是陆伴书?确实生得标志,与沈姑娘很是登对。” 沈姑娘一早惶急地进了她家里去,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况,可秦昭然却只是带着凶恶家奴堵在了门口。 林景珩言语间已有了杀机:“秦昭然,若是她有半分损伤,你们忠远侯爵一家……” “哎哟!城中令大人说这些吓人的话做什么?”秦昭然就是个泼皮,当即拍拍大门朗声说道,“都听见了没,都听见了没!城中令大人说要咱们好看呢。” 气势如同的军队一般的一群家奴则齐声喝道:“听见了!” 守备军亦是得令上前,二方人马竟隐约呈现出对峙之态,林景珩一句‘攻门——’已然到了嘴边,又让陆清显慢悠悠地堵了回去,“林大人,关心则乱。” 到底有些可笑了。 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情有所作为,然而一旦牵扯到了沈娇,却即刻方寸大乱、不堪一击。 他看向林景珩的目光简直有了怜悯,“心软亦心狠,宽己却严人。” 林景珩舍不得失去沈娇,却舍得让沈娇承受失去亲人的痛楚。 分明是痛在她身,这林景珩倒是表演起来了。 秦昭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而林景珩额间隐约崩出了青筋,固执道:“你不懂我。” 陆清显随意地笑了笑,“是么。” 一触即发之间,远处有了一匹千里马驰骋而来,马上的内侍尖着嗓子喊:“……太后有旨,忠远侯府即刻放归沈青,勒令侯府众人去宫里面见太后听训!” “太后有旨——”林景珩喝道:“开门!” 秦昭然亦是半分不让,“我家不曾扣押沈青,沈府的人大可以随意进出,欢迎得很!” 沈府的人确实可随意进,却是没出来过。 “黄公公,情形到底如何,还请您进府里,一探便知。”秦昭然多少有些无赖了,看着林景珩一双眼睛都要红了,只是冷笑一声,“但这官中的人——不行。” 黄公公此刻喘着粗气下马,也没理会秦昭然,而是先纳罕道:“林大人怎会在此,难不成沈家姐弟已经遭殃了?” 林景珩平和地望了他一眼,接着低低吩咐了声:“冲进去。” 守备军得令,而秦家的家奴亦是呼喝一声,亮出来明刀明枪。倒把那黄公公骇得倒退几步,撇开了自己才喊道:“这是做什么,尔等皆是朝廷重臣,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秦昭然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陆清显却笑吟吟问了句:“非得如此么。” “秦队正,”他轻咳了声,语气轻缓地问道,“你们带走沈青,究竟所为何事,可否让陆某前往一观呢?” 林景珩皱眉看他,刀光剑影里,秦昭然倒是没什么表情,慢慢考虑了一瞬,便干脆让开了身子,“请。” “多谢。”随后陆清显轻轻拍了林景珩的肩膀,缓声道:“让一让。” 林景珩僵硬着让开了身子。 等陆清显进了门,他在外头忽而嗓音紧绷着问了声,“你……给了沈娇什么?” ——不,他没给过沈娇什么。 陆清显回头看他,淡淡问道:“我吗?” 林景珩难耐地后退一步,指尖都在微微发麻,他垂下了眼睛:“……不,请快去看看沈娇如何了。”第36章 忠远侯府家人口凋零,宅院并不大,但因着常置嶙石松木,少见雕花刻木等装饰,要显得要比寻常人家古板威严许多。 沈娇她没心思看,只是急匆匆地被那婢女领着,穿过了两道门,才来到了一处四方平直、宽敞又肃穆的前院。 他家的下人静默着围城两道人墙,其中沈青与忠武侯本人就站在了围场中央,宛如屹立着的两道石柱。 沈青他没事。 残?????阳若血,烈风将沈青的衣角吹得上下翻飞,他面无表情,眼睛里却是一片彷徨。 直到有人喊了声:“阿青——” 他这才下意识回头看,只觉得有团火球般的影子冲了过来,带着他熟悉且安心的轻盈香气,大口地喘着气,连呼吸声都紊乱了,结结巴巴说道,“……你、你没事吧。” 沈娇实在是后怕,分明是冰寒的天气,她的后背却起了些细细密密的冷汗,抓着沈青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我没事。”沈青轻轻吐出一口气,让沈娇虚虚靠在怀里,皱眉问道:“怎么慌成这样?” 秦家不是不讲理的人。 虽说旁人不断这么安慰着她,可沈娇的害怕却并非言语可形容,直到现在她的心脏还在微微泛着疼,像是被针尖不断地扎进去一样,疼得她几乎无法站直身体。 “阿姐?”沈青扶着沈娇的肩膀,微微低头检视着她至今失神后怕的表情,“不怕,我在这里。” 沈娇用力点点头,后知后觉的涌上一阵酸涩之意,反抓住他的小臂,“我们回家吧。” 阿青只是抿起了唇,坚定望着她的眼神却一瞬闪躲了下。 始终被晾在一旁的宣威将军则沉沉开口:“沈姑娘。”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连带着眼神都有些浑浊,嗓音有砂砾般的粗糙感,“我有一事请问。” 沈娇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她忍不住那股怒火,冷声道,“我不想回答,我们要走了。” “……阿姐。”沈青苦笑了声,又拍拍她的后背,平和道:“宣威将军并无恶意。” 沈娇快语反问:“不由分说把你带走了,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这是没有恶意吗?” 可知道她一路上是有多担惊受怕,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一时情急,还望谅解。”秦阳朔此刻居然双手抱拳给她作揖,又这么弯着腰厉声问她,“敢问沈姑娘,沈青他,究竟是不是你亲弟弟。” 扶着她肩膀地那只手忽而用力捏紧了下,又很快松开。 沈娇下意识后退两步,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斥责,而是眼神慌乱地看着沈青,流露出了些许不知所措。 沈青不是她的亲弟弟,他们却比寻常人家的姐弟还要亲近。 再者,这又和他们秦家有什么关联,平白无故大庭广众掀出这回事做什么? 沈青却很是平静,低低问她:“阿姐,长和二年时,父亲他可是在澜州地界的河边捡到了我?” 沈娇避开了他的眼神,拽拽他的衣角嗫嚅着,“你永远是我沈家人,我们不在这里讲这些……” 话说到一半她却震惊抬头,飞快看了眼默然立着的秦阳朔,又望了望沈青的脸,又不可思议地自语道:“不可能呀,这么巧?” 轮廓里依稀有着三分的相似。 秦阳朔他慢慢抬起了一只手,他的手指吊着一粒简朴而素净的玉佩,散发着莹润柔和的气息,他轻声道:“这是我夫人的贴身之物,长和二年,北漠来犯,我军大败。慌乱间……与她就此失散。” 这玉佩今日在练武场上,从沈青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一见到,便让宣威将军几乎不能呼吸,面色大变。 那时候,她可是快要临盆了啊。 巨大而陈旧的痛楚又铺天盖地而来,秦阳朔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娇却犹犹豫豫着问他:“什么失散呀,她不是为奸人所害吗?” 父亲的信里面说了,这孩子被放在木桶里,身上只盖了一件血衣,上面用鲜血斑驳着写道:‘白卫害我。’ 这血书上说得没头没尾,父亲母亲害怕沈青会被血书家仇拖累,只打算等他长大到二十五岁,心智彻底成熟以后再告诉他。 沈娇亦是遵循嘱咐,可惜上辈子她自己都没活到二十五岁。 话音刚落,一道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她,喝问道:“你说什么?” 到底是纵横沙场几十年的人,即使对方并无恶意,沈娇却也还是被吓得一哆嗦,微不可查往后面躲了躲,旋即却是一只裹挟着呼啸风势的利箭,深深扎进了她方才站立的地方。 谁也没料到这出变故。 若是她方才被吓得移了下位置,此刻她怕是要被刺穿。 不等她反应过来,沈青已经是将她快速护在怀里,接着是周边家奴们齐刷刷地刀剑出鞘之声,以及秦阳朔果断的一声令,“拿下。” 沈青只是低着头审视她,又急又怒的问道,“阿姐,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沈娇头皮还有些发麻,却已经踮着脚尖越过了沈青的肩膀往后看,只见一个身着锦衣的携带弓箭的男子迅速被人按着跪倒在地。 沈娇倒吸了口凉气——这人居然在侯爵府里,放箭想要杀她。 “伯父,沈家这对姐弟两害死了昭平啊……”被制住的那男子也是怒视着她,咬牙道:“让我杀了他们!给昭平报仇。” 沈青冷冷望过去,眉宇间显出了一股杀意,手臂青筋涌起,却让沈娇轻轻抚了下,“不怕,我没事。” 居然是秦昭平的亲哥哥,沈娇对这人也算是记忆深刻——不是个好东西。 只是因为侯爵膝下无子,他是能袭爵的人,上辈子便是个十分嚣张跋扈。 秦阳朔看都不看他,只是稳稳吩咐道:“先把拖去他祠堂里,捆起来。” “白卫,是白卫害死了你夫人!”沈娇此时却大声嚷着,“那血衣就在我们盛州老家里收着,如果她是你夫人,你应该能看出来。” 将要被拖入祠堂的那秦燕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仇恨般地瞪向沈娇,“不可能……我舅舅他不可能!你胡说!” 只是侯府家奴们训练有素,任凭他如何狂叫,只是将他从拱门后拖走。 人都看不见了,还能听见那不甘心的高声喊道:“我杀了你们!给昭平报仇!” 陆清显也是听见了,他轻咳了两声,微微侧着身子,给拖着秦燕的那道人让开了路。 看了眼地上被拖出地痕迹,他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说了句,“成事不足。” 沈娇她还躲在沈青后头,不自在地用脚尖碰了碰那深深扎入草地中的白羽箭,嘀咕了两声,“还真是他们家。” 如果沈青真的是这秦阳朔流落在外的儿子,沈青的母亲又是给人害得……用脚想想,这事儿大概和侯爵府的二房脱不了干系。 毕竟老将军没了儿子,秦燕才能得以袭爵。 “我会让昭然亲自去盛州一趟。”秦阳朔不改颜色,只是深深看着沈娇,缓缓道:“多谢沈姑娘直言相告,但你若有半句……” “我没说假话,你少来威胁我。”沈娇却出言打断了他,同时故意把沈青推向身后藏起来,难得有牙尖嘴利的时候,“是你们不由分说绑了阿青来你家,又不是我们赶着上来认亲的。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可别来吓我!将军了不起吗?……你就算是将军,那阿青他也是我的弟弟!” 最后一句突然拔高语调,像一个炸了毛的猫,“沈青就是我沈家人!” 休想要把他抢走。 她的掌心被阿青微不可查的捏了下,又很快放开。 秦阳朔像是被她骂怕了,背对斜阳肃然而立,静默了片刻,又忽而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声音里透着丝茫然。 虽然刚才还有些生气,可是现在沈娇却忽而不忍心再看他,只觉得这个老者虽说气度威严,眼下却总有种萧索孤寂的感觉。 鼻尖皱了皱,她又转过身子去看沈青。 沈青亦是沉默不语,看着虽与平时毫无二致,可是眼底的仓皇与茫然的情绪却瞒不过沈娇。 她微微一窒,随后便叹了口气。 三人不愿再开口,一时间像是陷入了僵局。 后来还是秦阳朔慢慢问道,“孩子,你能否与我单独说说话?” 问得是沈青,可沈青只是避开了目光,牵起沈娇的手匆匆告辞道,“我要与阿姐回家,就不打扰老将军了。” 似乎是下定了决定,说完沈青便带着她,脚步重重地往外走。 二人经过了秦阳朔身旁,那老者忽而撑不住一样,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 沈青他立刻停下了步子,沈娇亦是犹犹豫豫地抽开了自己的手,喊他的名字:“阿青。” 她瞥见秦阳朔手心还在死死攥着那枚玉佩,随后小小惊叫了声,“侯爷?” 有大滴地鲜血不断往下掉,因为握得太过用力——连边缘处这么钝得玉佩也能将他的掌心割得鲜血淋漓。 沈青也看见了,他的嗓音紧绷,冲宣威将军伸手,低头闷声说道:“玉佩,还给我。” “这是我夫人的遗物。”秦阳朔只是宽和回应,“不能够给你。” 沈娇叹了口气,却忽而听见沈青暴喝了句:“这是我的!” 秦阳朔固执摇头,语气倒是依旧平稳:“这是我夫人的。” 少见到沈青这幅几近失控的模样,沈娇此刻却不觉害怕,只?????是有些心疼。 想了想,她还是默默后退两步,让两人有说话的空间。 不知何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四围站着的那些仆人早已离开了,连她带来的人都远远的站着。 往后退时,沈娇却撞到了一人。 她被陆清显扶了下,温柔嘱咐道:“小心。” 沈娇回头,眯着眼睛打量他。 对方的表情饶有兴致,目光在沈青和秦阳朔二人身上转了转,发出了轻声感叹:“好一出悲喜大戏。” 随后便利落回头,“林大人该等急了,我出去知会他一声。” 傅明的算盘可算是落了空,不过想来林景珩眼下却也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慢着。” 他的腰带被沈娇勾住了,又用力往回拽。 就这么慢悠悠地被她勾了回去,陆清显含笑说道:“沈姑娘,这可不是淑女所为。” “我不是淑女。”沈娇也学着他,露出个亲切的笑容,轻巧道:“我是,胜利者。” 她赢了。 她不仅要嫁给陆清显,她还要打造一个纯金的笼子,把陆清显给塞进去!第37章 侯府陆续燃起了灯光,远远的、摇曳着的火光,就在沈娇的眼里跳动。 “你说得不错。”陆清显悠悠望了远方的沈青一眼,“但或许,你会更想要输了的那个结局也说不准呢。” 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些许空旷,连带着沈娇心里那隐约的郁燥感,也不由自主地涤荡一空。 沈娇懒得与他打哑谜,她忽然放开了他的腰带,向掌心哈了哈气,满不在乎道:“食言者、食其恶果。毁……” 后半句怎么说来着……毁什么来着。 算了,沈娇飞快略过这个话题,她又低声补了句,“你们要怎么玩我不管,但是别想把侯府也卷进去,现今朝堂全是些烂摊子,还想把手伸到武将……唔!” 这厮忽而轻轻捂了下沉娇的嘴唇,又让她挣脱开。 刚要不满的骂他,打从西边的小道上便有人高声喊了句:“——沈姑娘?” 声音尖利,带着特有拖长的腔调,从漆黑的小道上赶了过来,还不断喘着粗气,“沈姑娘可在这?” 沈娇飞快瞄了眼陆清显,随后也出声应道:“是我。” “嗨呀,您可急死咱家了。”那太监一拍大腿,打着灯笼凑近,又踮脚向前面张望着,“前头那远远的空空的站着的两人,可是侯爷和沈小公子?” 旁人都已自觉回避,只剩了这两人,留在原地默默说着话。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甚至也不知道有没有开过口。 得到确切回应后,那公公便大大松了口气,“得亏你们都没出事。太后娘娘听说了秦家姑娘那事,又听说侯府不由分说将沈青掳去了府里,急得在宫里摔东西呢。” 这太监身后跟着一队穿着盔甲的人马,想必是特地赶来确保沈家姐弟的安危。 “羽林卫?”陆清显表情玩味,“竟然派了他们过来。” 羽林卫只听候皇家指令,若非情况紧急,绝不会踏出宫里半步。 他们是宫里最最严固的一道墙,太后居然肯为了沈娇一人,做出这么大的调动。 陆清显的目光又移向了一旁的沈娇:她这时大约是有些困了,眼角都耷拉了下来,时不时皱眉与那太监说些什么,神色虽是怏怏,一双眼睛倒是一直转动着。 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他忽而笑了出了声,让沈娇狐疑地望了眼,不客气问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陆清显的回应,则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在想,原来那人是我。” 心底更加期盼输掉了赌局的那人,原来是他自己。 这比他所设想的痴男怨女爱恨交织着的大戏,要更有意思一些。 沈娇没听明白。 不过她也觉得神奇,每次与这心机深沉的狗东西交流,两人说的话几乎都不大能对得上,却也不影响彼此参悟出对方的意思。 ……谁说她笨来着,这么一看,她起码要与这人来得一样聪明吧。 又耽搁了一会儿,前面那父子两人像是说完了话,沈青他还穿着白天比试时的衣服,却也不觉得冷,神智逐渐冷静以后,便皱眉张望了下。 不远处的沈娇打着灯笼向他招手。 眼底不自觉多了份暖意,沈青快步走过去,朗声说道:“阿姐。” 不,他们今后大概便不能够以姐弟相称了。 沈娇听了他恢复如常的语气,只觉得心中一快,不由抿唇笑了笑。而那一旁的太监却跳出来叫唤道:“沈小公子!可说完了?太后娘娘召您入宫呢。” 今儿的这出戏,乍一看都会以为是侯爵府为女报仇雪恨,虽说细细一想便会觉得蹊跷,但人大抵都逃不过关心则乱这四字。 沈娇今天有多急,太后也亦是如此。 几乎是被那公公推着走,沈娇又忽而回头,指了指落在身后的陆清显,“你给我跟上来。” 陆清显只是柔声应道:“好。” 出了侯府的大门,林景珩和秦昭然居然都不见了——全让羽林卫请入了宫中,乖乖去面见太后。 方才还嫌拥挤的门口,此时显得空空荡荡,沈娇坐上了马车时还嘀咕道:“这事儿可闹大了。” 沈青还和她在一辆车上,陆清显与宣威将军则是跟在了后头。 夜色已深,上千个身披铠甲的羽林卫在前悍然开路,惊动了街上不少高门里的住户,有甚者还放出了小厮悄悄地过来打探情况。 “哈。”沈娇透着窗户看了眼,又拍拍手掌,“这回得把他们都吓死了。” 平日里大多看沈青不顺眼,在沈青要办生辰时,明确说出永不踏入他们沈府的大有人在。 瞧不上沈青是一个有罪公主的儿子,可是现如今阿青换成了世代手握兵权、人人都想巴结的忠远侯之子,瞧他们怎么办吧。 没注意到沈青喊了她一声,沈娇只是兴致十足地望着外头,时不时嘀咕着什么,又大声喊着车夫驾得慢些——襄金茜玉她们都跟着走在底下呢。 肩膀忽而被人揽住,接着是大力将她扭转了过来,沈青面容严峻,直直望着她,“你不理我。” “……你先别说!”沈娇挣开了他的环抱,又挪着屁股蹭噌离他远了一些,“我先不听。” 他总归是要认祖归宗的。 可沈娇呢,沈娇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亲人,也许还有襄金、茜玉、吴娘子、吴叔、姜老太太、太后娘娘,小狗陆清显…… ……这么一看,好像倒也是不少了。 可她们都不是阿青。 没人比得上阿青。 车里没有灯,大概因为驶得急,那车窗上面的帘子一摆一摆的。 温暖而跃动的火光,透着这不断变化着的缝隙,不时将车内照亮。 昏暗中,沈青的声音像一把又薄又冷的刀:“我会认回忠远侯府去,做侯爵的儿子。” ——沈娇捂住了耳朵。 她忽而跺了跺脚,愤恨道:“那老头子跟你说了什么啊?!” 把她好好的一个阿青,就这么勾走了。 沈青却没再回应。 他弯下了头颅,能感觉到颈动脉处温热的血液在不断汩汩流过。 类似心脏的跳动,一声,接着一声。 侯爵不曾与他说过什么,那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哪怕是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会讲半句挽留与示弱的言语。 提醒他的人,是秦昭然。 早在沈娇来到侯府之前,秦昭然便看出沈青的抗拒,她只是慢悠悠地问了句,“你是想做我的亲弟弟,还是想做沈娇的亲弟弟?”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抉择,他知道,秦昭然的眼神里……有着他心照不宣的东西。 那东西,如此的大逆不道,却又显得如此诱人。 只要想一想,便觉得坐立难安,一面唾弃着自己,一面却又无法忍受这样的引诱。 “你真的不要我了啊……” 沈娇不明白身后的少年心思百转千回,幽暗而迷离,她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茫然道:“走吧……那你走吧。” 这样也好,这样的话,至少就没人再敢欺负阿青了。 当年,在她成亲的那时候,阿青跟着那秦昭然一同守卫边疆,临走时摘下了自己贴身的玉佩给她留作念想。 不给她就好了,说不准上一世沈青他就认下了自己的亲人,能得到宣威将军的庇佑,又怎么会死在奸人的毒计里呢? 现在可好了,远远的摆脱了她,沈青再不会经受任何苦楚……也不会是罪人三公主的后代,从此以后加官进爵再无束缚。 百利而无一害啊,可沈娇还是没忍住抽泣出声,“可是,那你以后就不是我的阿青了。” 再也没有人会握住她的手,认真的告诉她,“阿姐,咱们回盛州去。” 以往的沈青见她哭了,就会心疼不已的来哄她,如今却只是垂着手怔怔地望着她。 过了许久,直到沈娇放肆的哭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湿润着眼睛凄楚地抬眼看过来,他才像是被烫着了似的飞快移开了眼神,胡乱点点头?????,………你不再是我阿姐。” 沈娇捂住胸口,重重咳了一声。 她自己掏出手绢,将脸擦干净,又把脸转到了马车外边,试图让微风将自己吹得清醒一些。 虽然知道阿青现在心里也乱,却总觉得这句话太过刺耳。 又陌生。 沈青亦是察觉了出来,他懊恼地闭了下眼。 “你不再是我阿姐。”他的声音略显迟疑,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这么低沉,尾音又微微发着颤,“可是阿姐,我……” “——到!”又是嗓子最尖的太监,长长的喊了声,忙不迭地跑过来喊人放小脚凳子,还催促了两声,“沈姑娘、沈小公子,太后娘娘担心你们,可算是等急了。” 他打断了沈青略有晦涩的那句话,急急忙忙将沈娇请了下来,又朝里头喊,“沈公子?” 沈青定了定神,利落地翻身下车。 沈娇却也没等他,她脸上犹有泪痕,只是低头快步跟上了前面的陆清显,恶声恶气地问道:“秦家二房,是不是你们买通的?!” 这是她方才才想明白的,难怪……难怪林景珩他急匆匆包围了侯爵府,又让人拦下来沈府当时报信之人。 有人在教唆那个秦燕,让他借机在府里射杀沈家的人——简直是一箭双雕。 可恨陆清显只是对她眨了眨眼睛,表情显得无辜极了,“我不知道呢。” 到了灯火亮堂的宫道上,沈娇才发觉出这人的脸色似乎要平时更显苍白,几乎是带着三分病容。 沈娇深深吸了一口气,干巴巴地撂下了一句:“你最好是不知道。” 不然,她就……每天把他关进笼子里,再拿鞭子抽他! 面含不快,沈娇怒气冲冲地扔下了这病秧子,快步来到了慈宁宫。 因为心里含着火气,沈娇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去,一进门瞧见皱眉坐在主位上的太后,她先是鼻尖一酸,“太后娘娘……” 委屈得要死。 半跪在地的秦昭然挑了挑眉。 林景珩与她一同跪着,倒是没抬头看沈娇,只是拢在袖子里一直不曾松开、几乎握得骨头都要变形的手掌,终于无意识地裂出一条缝。 得到救赎一般的叹了口气,他听见秦昭然小声的念叨着,“林大人你装得再情深似海,可惜我看呀,沈娇她也不爱你这样。她喜欢果敢又勇决的男子,您可不是这挂的。” 说得对。 沈娇当日里一见钟情的,原来不是真正的林景珩。 林景珩平静地望了秦昭然一眼。 对方则冲他嘿嘿一笑。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听见沈娇和太后撒娇的声音,他仔仔细细地听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小音节。 不要紧的。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大可以做回沈娇喜欢的样子,不必费心筹谋、不必难以取舍、不必担忧此行此举会使得沈娇难过。 还是那个清白又温润,肯奋不顾身为沈娇投身激流漩涡中的,林大人。 想必那时,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宽慰。 “好啦。”太后娘娘难得被她吵得头疼,轻轻推开了沈娇,转而眯起眼睛问向来人,“秦阳朔,你先是私自杀害沈博瑾母子,又在今日公然绑走沈青,你可知有多少大臣参了你的仗势欺人、行迹不端!?” 都是林景珩那帮人挑拨的。 沈娇在心里骂了句,她又恶狠狠地瞪了陆清显一眼。 陆清显如今的身份是林景珩的伴书,他来以后,便自然而然地立在后首,还冲着她微微一笑。 太后和秦家父女打了两句官腔,便迫不及待转向了沈青,几乎是语气急切的问道:“可是确认了,沈青确然是你的遗子?” 秦阳朔低沉应道:“是。” 他面向沈青时不曾要求过什么,但在太后这里给他一个确切的身份,似乎又是理所当然,“沈青他是卑职亡妻之子,择日我将写入宗谱,令他认祖归宗。” “好啊。”太后几乎是喜形于色,不住地拍着沈娇搁在靠背上的手掌,“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可算是天大的缘分了。” 沈娇却提不起劲来。 她坐在了太后娘娘的身侧,趁着眼下没人说话,则是飞快地插了句嘴,“那秦燕今天差点把我杀了,看样子,阿青生母失散一事也与他家舅舅有关系。” 不等人反应,她直接跳了下去,蹭噌跑去了下面跪着,理直气壮道:“太后娘娘,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慈宁宫本来也不大,现今乌压压的跪了一片的人,也就林景珩和秦昭然中间还能插得进她这一副膝盖。 林景珩始终不曾抬头,他只是屏住了呼吸。 太后还没回话,秦昭然却大呼小叫着,“竟有此事?我就知道我家那不成器的二房,整日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成奸,险些害了我沈家妹妹!” “是啊!”沈娇大声嚷嚷,“别让我逮着是谁,看我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咳……” 这是陆清显的一声轻咳,虽说声音不大,落在沈娇耳朵里却是刺耳。 她立刻瞪过去,本是气势汹汹的一眼,可是不妨看到那陆清显……唇边咳出了血。 他拿出了手帕,慢条斯理地将血迹擦拭干净,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沈娇慌乱移开了眼神,默默祈祷了两句。 小病秧子,你可别死在这儿呀。 “此事我自会处理干净。”忠远侯爵单膝跪在了她身后,抱拳请令道:“一定,会给沈家女儿一个交代。” 既然将军自己都发话了,太后亦是不好多言,很快将这话题略了过去。 沈娇眼看着没什么事情,便又神色自若地站起来,又溜到了太后身边,大摇大摆着往她身侧一坐。 走时掀起了一阵微微的风,扑在了人的脸上,如梦亦如幻。 太后只是瞥了她一眼,重又笑吟吟让太监们搬过来几张椅子,给他们一一赐座。 坐定之后,她先是问了沈青好些话,又关切地询问秦阳朔一些事情,这秦昭然还时不时的插两句嘴,直到沈娇她屁股都坐得硬了,几人才算是商讨完。 “就趁着大后日,阿青他十七岁生辰宴那时,顺带着一并叫他认回侯府吧。”姜太后难得有如此满意之时,高兴完了,却又添了些许伤感。想起一旁的沈娇,便忍不住拿过她的手搁在膝上拍了拍,“只是可怜了我的娇娇,父母俱是不在,就连唯一的弟弟,都让你们抢了去。” 她含笑说道,“秦将军,你往后可要拿娇娇当女儿看啊。” 一旁的内侍嘴快,“不如让沈姑娘她顺势认了侯爵府做干女儿,倒是两全其美。” 姜氏立刻称赞了声,“此议甚好!” “恐有不妥。”一向油嘴滑舌的秦昭然这时反而唱起了反调,笑眯眯道:“我们侯府一向福薄,今日得了这么大的喜事,已然是惶恐不安,恐怕再不能多了。再说沈家妹妹天仙似的人物,给我家这几个粗人做女儿做姊妹的,岂不是委屈了她。” 沈青原本是皱眉望着她,听到最后,却忽而是面色大变,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他一向是稳重,可是如今只觉得不自在,像是被人当众破开了肚肠,拿出来叫人仔仔细细地看清楚……看清楚,他那点被小心掩盖着、不能见人的心思。 秦昭然话里有话。 在场之人只有沈娇没听懂,她还懒洋洋应了声,“我是太后娘娘的义女,您怎么自己都忘了,我怎么好再认下个干爹呢。” 蠢得太过可爱,居然还认真考量什么干女儿义女儿。 秦昭然忍不住逗道,“我若是个男子,一定将沈家妹妹娶了。” 沈娇嘀咕了声:“我可不嫁你。” 这人油腔滑调的,还喜欢给人挖坑,一不小心就能把她给埋了,要是做枕边人的话,不好……不好。 话题被轻轻带到了这里,太后便也顺势笑着问,“那我们娇娇,可是有什么心上人了?” 听语气,大约只是想逗逗她。 沈娇却一个激灵。 她飞快地转向了太后,因为紧张,居然略显得呆愣,直直地说了声:“……有。” 接着,伸手一指—— 林景珩。 众人神色各异,沈青一时间忘了规矩,居然猛地站了起来,又让秦昭然飞快按着肩膀强压了下去。 他的声音像是磨着齿间溢出来:“阿姐?!” 凭什么……凭什么又是那个林景珩! 林景珩亦是抬头,他本是静静坐在一旁,只是听着沈娇偶尔懒洋洋地一两声,便已觉出莫大的满足来了。 可做梦都没想到,沈娇会如此猝不及防……但,娇娇一贯如此的。 出乎意料、又任性直率,永远只凭着本心行事。 胸中不断洋溢出巨大的喜悦,宛如一朵朵烟花炸开,周边俱是他熟悉的人与物,在那么一瞬间却又忽而变得极其陌生,像是他从不认得也从没见过。 有道看不见的透明薄膜将林大人隔开了,他像是漂浮在云端,静静地俯视着这出场景。 “姨母。”他看见沈娇微微撅唇,撒着娇?????一般问道:“我瞧他好看,我要嫁给他。” ……不。 她手指的位置,不是林景珩。 林景珩僵硬着转头,只看了一眼,便又重新端坐好。 “陆清显?”太后的声音讶然不已,还隐约有了一层恼怒,“他可是林景珩的伴书!” 本来是想提醒沈娇,这人如今的身份低贱,还是个罪臣之子。 沈娇却会错了意,她此刻望向林景珩的目光里不带什么情绪,可笑得是语气不自觉变得娇俏起来,“林大人,求你给我吧。” ——那是她以往每每想要折磨林景珩时,故意发出的天真又恶毒的语调。 连自己听了,都觉不适。 陆清显在他身后慢悠悠地笑了一声,“多谢沈姑娘抬爱。” 沈娇也同他虚情假意的笑。 原来如此。 林景珩眼下有些奇怪——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没有什么恼怒、怨恨、不甘。 有的,只剩下了茫然,甚至在理所应当地想着:原来如此,是他会错意了。 沈娇不要他了。 ……沈娇不要林大人了。 恍然大悟地想:哦,竟然是这样。 不过不要紧。 他的掌心里微微渗出了汗意,还能气度从容地接过一盏茶,闻了闻那茶香味——“啪”。 一声巨响,吓得沈娇皱了皱眉。 “抱歉。”林景珩略带歉意,“茶水太烫了。” 太后飞快睨了他一眼,倒是瞧不出什么情绪。 却觉得有股难言的预感,像是看见表面上一团平和、圣洁美丽的雪山,却会在下一刻,毫无征兆又猛烈地尽数崩塌,铺天盖地着掩埋掉一切活物。 “林大人今天也是忙了一天了。”姜太后不冷不淡道:“这儿本来也没你的事情,便先回去吧。” 林景珩恭谨地站起身子,对着太后娘娘深深作揖,“臣告退。” 沈娇像是很困了,只是垂着眼睛不曾看他。 一直到林景珩走出了慈宁宫,两人都没什么交流。 太过平静,更加诡异。 秦昭然也学着林景珩抿了一口茶,她察言观色着,“太后娘娘,既然是沈家妹妹的私事,我等亦是先行告退。” 太后也是点点头,“你们……还有你,都去吧。” 包含了陆清显。 沈娇也想跳下椅子跟着走,却让太后揪了下耳朵拎了回去,只好不情不愿地等着挨训。 最后走得反而是沈青,他的薄唇紧紧抿着,只是深深看着沈娇,直到被秦昭然不安地小声催了催,这才决绝地转身离去。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 陆清显没有与任何人同行,他眼下已经看不见东西了,索性闭上了眼睛漫不经心地走着,一人漫步,倒也闲适。 鼻尖能闻见一股幽幽的梅花香,他慢悠悠地停下了脚步。 “林大人。” 陆清显的语气亲切,像是在和老友打招呼,随口说道:“你是要来杀我的么。”第38章 天色阴冷,二人默然对峙片刻,陆清显忽而探出手指,指尖轻轻碰了下冰凉的侧脸。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恍然,“下雪了。” 说完了这一句,就好像是开启了某种序幕,方才还矜持着、轻柔的小雪转瞬间变得纷纷扬扬,落在了林景珩肩头,又很快消融。 “寂寥红的解药不在都城,这些年来,公子找错地方了。” 林景珩低低说道,“或者,故意找错了。” 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急切要活下去,却又不得其法。 “是么?”陆清显闭着眼睛,此时觉出有些累了,便索性盘腿坐在了道旁的一块顽石上面,顺口问道:“那它在哪里。” 他语气轻快,说起生死攸关的事情,也并不比方才谈论天气时来得更加关心一些。 “公子分明知道它在哪里。”林景珩抬头,凝望着落在陆清显鞋头上的那片雪,“为何迟迟不肯服用。” 反而做出他已衰竭的假象,甚至上一世,分明已经拿到了解药,却甘心赠予沈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死去了。 陆清显亲切笑道:“那样的话,就不太好玩了。” “这些年来,您看着我与老师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的为他人作嫁衣。也是为了好玩吗。”林景珩后退一步,这样能将陆清显整个人看得更加真切,轻声问道,“翻云覆雨,让我犯下弑父杀母的大罪——也是为了好玩?” 陆清显肩膀轻轻抬了下,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叹息,“这是何苦来哉。” “放过沈娇,我自会将解药还给你。”林景珩伸手拂去了头顶的雪花,“你于江山无意,道已不同,亦非明主。” 陆清显发出了显而易见的一声嗤笑。 “难怪娇娇看不上你。”他伸了个懒腰,“这解药,原来是在当年侍奉三公主的女官、如今身在盛州的常嬷嬷那里吧。” “你是怎么拿到的?只怕手段不光彩,以至于伤人性命。常嬷嬷是娇娇敬重的长辈,她若是知道了,你猜会怎样?” 林景珩静静回道:“她不会知道。” “不要小瞧了我们笨蛋娇娇。”陆清显忽而又捂唇,剧烈咳了两声,又毫不在意着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这才重新若无其事说道,“你想要扳倒忠远侯爵,把常灵那个蠢货推上去。不惜顺势谋取了沈青的性命,你当她会看不出来?” 她的直觉好像小兽一样,警惕着、审视着,一旦发觉被骗,就要立刻亮出尖锐的利爪,把他伤得遍体淋漓。 林景珩知道这一点,他只是轻轻摇头,“沈青该死,秦家人也该死。” 语气漠然,仿佛事不关己。 陆清显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大概是半个月以前,林景珩便骤然不好糊弄了起来,将他分布在各处的人连根拔起、又先他一步找到常嬷嬷、控制住了肃州的营地。 甚至,还平静地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陆清显的目光专注而探究,却不带什么怨恨,大概是真的好奇,“你变了许多。” 虽说近乎神迹般的斩断了他的臂膀,立时处于上风,陆清显却并不以为是他忽而变聪明了。 有什么变故,是他所不明白的,正在林景珩的身上悄然滋生着。 林景珩的眉毛上挂了些许白霜,他定定的看着陆清显,平和得仿佛是陈述事实,“公子,你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依仗之物了。” 破败的身体、凋零的权势、背主的旧臣。 他记起了所有,自然知道上辈子被陆清显耍到了怎样的程度。 ──那些即使在他死了以后,依旧笼罩在头上的阴影,如今已经让他一一板正了回来。 “我不要你的命。”林景珩终于回答了那句话,甚至微微躬身对着他作揖,“事毕之后,我自当还君解药。” 就当是报答,上一世他让给沈娇的那一粒解药。 陆清显轻轻眨眼,又笑吟吟的问道:“林大人,我故意引着你做出杀害亲生父母之举,你居然也不恨我么。” “自然是恨的。”林景珩语气严谨,“所以,我不会令你过得太痛快。” 林景珩才该是陆府的嫡子,是陆江澜寄予厚望,精心为其谋算的后人,将其远远送走又不肯相认——一心要他取代真正的帝王。 当年陆江澜受托带走了四皇子的独子,当真做到了悉心教导、循循善诱,给他喂了寂寥红,令他在宛若地狱般的痛苦中成长,那些非人的折磨、侮辱,却并没有摧毁掉他。 人前,陆江澜以他的名义四处奔波、笼络旧臣,逐渐发展壮大,这些势力汇聚成了一道强悍的河流——却不许陆清显插手,而是将权力交予了远在都城之外的傅明手上。 傅明半生都在教导着着林景珩,暗自等待那天的到来。 “要认清楚你的身份,孩子。”人后,陆江澜宽和的告诉他,“你只不过是一条,为了林景珩继承王位而生出的贱命。万万不可生出其他的心思,切记。” 本来没有什么长子幼子,陆江澜精心编造出了这个谎言,只等到那一天——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等陆清显死后,自然而然地推出林景珩。 林景珩身上流传着他的血脉,却能够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睥睨天下,让他陆江澜的血脉,得以千秋万代、尊贵无比地传承下去。 哪怕只要想一想,陆江澜都要激动得不能自持。 后来,只不过是出了一些小小的变故罢了。 陆江澜以为自己拉开了这场帷幕,陶醉于即将功成的美梦之中,哪怕当时身处监牢,亦是畅快不已。 直到那天,他见到了林景珩。 那是他不能相认,又无比满意的亲骨肉。 林景珩只是客气地递给他一杯酒,又在毒发之际,抱歉而珍重地告诉他:“陆老先生,您的破绽太多。我等二十多年筹谋的大计,不能够毁在您的手里,总有人……要为之做出牺牲。” 陆江澜当时口吐白沫,不能说话,可是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声嘶力竭发出悲鸣。 只是一点小小的变故,陆清显甚至都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不过是同他说了两句话、两句玩笑般的话。 便被那冰雪聪明、心狠又决断的林大人,执行了个透彻。 陆清显很喜欢这样,如同宿命般的悲剧。 之后的半年,他身上的毒愈发严重,又是身处囹圄——却困不住他,不过短短半年的功夫,几乎就要从傅明手里夺走他所掌控着的一切。 却让林景珩冷不丁毁去了大半。 “把沈娇还给我。”林景珩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口里,口中呼出的白汽几乎瞬间凝结成了细小露水,“我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害得他亲手杀害亲生父母,上一世,还令他宛若厉鬼一般过了大半辈子。 自然是恨得,可是这些不算什么,只要把沈娇还回来,林景珩甚至能够对他生出感激之心。 上一世的陆清显死得早,然而他却似乎无处不在,那些在他生前所埋下的种子,在他死后悄然生长,令整个国度都充满了他的阴影。 上天到底是不会如此不公的,所以才给了林景珩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他才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 他对上陆清显饶有兴致的双眸,请求般的重复了一遍:“把沈娇,还给我。” “此事,怕是不能够办到。”陆清显微微一笑,言辞亲和:“我太喜欢小娇娇了,我才不会让她,跌进你这潭污泥里去。” * 沈娇原以为自己是要挨骂的。 可是姜太后只是默然不语地望着她,淡淡问道,“林景珩前途无量,陆清显只是罪臣之子,瞧着又时日无多,你可真的想好了?” 原本一心想耍赖,咬定自己爱极了陆清显。 可是在这样关切而充满暖意的目光下,沈娇只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嗫嚅着:“我有许多东西,暂时不能告诉您……只能说,我一定是要嫁给陆清显的,我是有缘由的。太后娘娘,您一定要信我,我不是随意做出的这个决定。” 更不是像是她们之前想得那样,故意刺激林景珩。 姜氏一时间听太不明白,只是迟疑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顷刻之间面色大变,竟是直直伸手探了沈娇的小腹,同时厉声喝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娇张了张口:“……” 气恼地甩开太后的手,“您想到哪里去了,难道我是那种……我虽然确实就是那种不大正经的人,但也不会如此离谱吧!” 而且因为没吃晚饭,沈娇的小肚子都瘪了下去,被她这么一摸,只觉得饿得更加厉害。 “不是就好。”太后几乎被她吓出了一层冷汗,又叹了口气,无奈将她搂在怀里,“姨母一心想给你尊贵的身份地位,让你成为这世上最肆意、最痛快的人,你难道是真的不懂吗。” 眼前一阵恍惚,姜姒望着沈家被烛火模糊的容颜,就好像再度看见了公主殿下。 原先那么张扬美丽的一个女子,临了变得沉默寡言,狠心远走盛州,一去便是二十年。 无论后来姜姒怎么苦苦哀求,却连一面都不肯施舍。 好在,还有沈娇。 “我想嫁给陆清显。”沈娇慢慢说道,“我不需要用嫁给谁的方式,去获取地位与尊贵。姨母,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前程,全数寄予他人之手,那么无论那人是谁,总有一日,都会被他踩在脚底的。” 若要人尊重,她需得自重。 不能轻贱了自己——不是那些肤浅的理解,不是那些所谓的清白、矜持。 而是一个人的思想、人格。 她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人。第39章 居然又下了雪。 雪中有红梅,梅上有白雪。 沈娇是直到接近午夜才出了宫,太后亲自遣了一辆小轿子送她回家,因为总算解决了这一件大事,沈娇人虽疲累,心里却觉得精神。 襄金茜玉也跟着她坐轿子,三个人暖烘烘地挤在一起,虽然说了不少悄悄话,却没人提起今天发生的任何一件事。 “一下雪,总觉得天就要变了。”茜玉将手炉的火拨得更足一些,“咱们自打从盛州出来,也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吧。” 初夏时分踏水而来,转瞬就要到春节了。 “是啊,一转眼,姑娘都要嫁人了。”襄金接口道:“到家了,下去吧。” 沈青在当夜去了侯爵府,连行李都不曾收拾过。 他的房间里虽说物件一应不少,满屋子也依旧充满了他的可靠稳重的气息,可是沈娇才进去一步便有些受不了了,她神色委顿地回去自己屋子,又让管家一定要时时清扫,不要让屋里落了灰。 等哪一天沈青再回来住下,也说不定。 婚礼,就定在了大半月之后,赶在了春节前头——陆清显的死期之前。 这其中有沈青在侯爵府里操办的生辰,沈娇那天特意起了个大早,以外人的身份前往祝贺,被安排在了后宅的女客中,至始至终,除了特意过来照看她几面的秦昭然,她居然根本见不上沈青的面。 那些冲着侯爵府的威势前来祝贺的宾客们倒也不少,然而却只有李如卿和姜云锦两人跟她说了几句话。 回去的路上,沈娇没趣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恨恨骂了声,“小混账。” 有了新姐姐,就不要旧姐姐了。 “哥儿他有难处。”襄金低声道:“我趁乱偷偷去他们前厅看了眼,青哥虽是生辰,但是他面上始终不开心的样子。” 甚至有些阴阴冷冷的模样,乍一看,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不过与那不苟言笑的老侯爵,看着倒是如出一辙了。 沈娇嫌闷没坐车,那车就在她身旁慢行着,吴叔不时地劝着她快些上去,否则冻着了自己,她只是不应。 就这么一路低着头闷闷走了大半条路,沈娇冷不防被茜玉拽了下。 “干嘛。”她差点跌倒,“我不冷,我走走路挺好。” “快走,这边是陆府后宅的围墙。”襄金催促道:“出嫁前,姑娘都不该看。” 果真来到了尾花巷,因为她一直在出神,居然也未曾发觉。 沈娇骤然抬头,打量着这又低又矮的墙头,忽而让吴叔停下,自己拿起了垫脚的凳子,又塞了个车里的箱子在下面,摇摇晃晃地踩了上去。 “……这不吉利呀。”襄金哭笑不得,“婚礼只剩了十来天,姑娘,咱快回家去罢。” 沈娇双臂已经扒拉上了墙头,她费劲踮起脚尖冲里面看,随后却惊叫了一声往后仰倒,幸而有这两个丫头接在后面,没太被摔着。 “什么东西……”她使劲搓了搓脸颊,只闻见了一股幽幽香气,狐疑道:“是梅花啊。” 刚还什么都没看见呢,只觉得有个小东西迎面就砸了过来,差点把她吓摔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小贼。”陆清显的声音宛如一缕轻烟,若有似无地从墙的那头传来,“该打。” “你没事不待屋子里烤着火,大冷天的跑后院做什么。”沈娇索性蹲在墙边,嘀咕道,“嫌命长?” 沈娇记得,再有三个月这人就要……死了。 过了许久,久到沈娇忍不住要再探头去看,陆清显的声音才极低的传来,“残雪红梅,人间至景。” 她不大感兴趣:“你这兴致倒是不错。” 陆清显没再回应她,一缕微风吹过,沈娇不安地嗅了嗅。 好浓的甜香啊,像是采摘了夏日最甜美的果子与鲜花,铺天盖地地洒下,让整个人都觉出了微微的迷醉。 沈娇又让两个丫头扶着自己,踩着小凳子摇摇晃晃扒住了陆清显的墙头,刚把脑袋探出来呢……一记雪球便又快又准的砸到了她的鼻尖。 给打下来了。 沈娇捂着发红的鼻尖,气急败坏踹了那围墙一脚,反而震得小腿肚子疼,“小气鬼,你当我想看你?” 依旧是没人回应,风声在此刻忽而大了起来,呜呜咽咽着。 沈娇抬脚回去,却只是使了个眼色叫吴叔驾车先走,直到马车骨碌声音走远了,她这才偷偷摸摸的挪了个位置,指挥着襄金茜玉重新扶住了她。 “怎么真跟做贼似的……”茜玉的声音都有些扭曲了,低低劝道,“您这是作甚呢。” 沈娇没理她,反而冲着她嘘了声。 这回,她顺顺当当的扒住了墙头,努力探着头往里看。 里头是一片梅林,因为人迹罕至,前些日子下的那场大雪也不曾化干净,入眼之处是点缀着枯色树干与艳艳红梅的一片净白,沈娇要费力的查找一番,这才堪堪找到了陆清显。 他躺在了摇椅里头,因为盖了白色厚重毯子,人几乎像是要陷了进去,从沈娇这里看,只能瞥见一个安静的后脑。 他躺在那里,看不见什么起伏的弧度。 沈娇心里蓦地闪过一丝阴影,她故意高声说道,“我还不是看见了。” 没有回应。 这下她急了,费劲跨在了墙头上,又让茜玉把凳子递给她,劈手扔在了墙里头,回首冲她们挥挥手,“你俩回去吧,?????晚上记得让人来接我。” 不理会两个丫头的大惊小怪,她轻轻跳了下去,好在不曾崴了脚,当即撒开步子跑去看陆清显。 清梦散的香甜愈发浓烈,招得她也是有些心神不宁,快步靠近之后刚要伸手去探,她的手腕便被紧紧捉住。 抓住她的这只手,没有一丝热气。 “抓住你了。”陆清显睁开眼睛,略带狡黠,“小贼。” 沈娇使劲儿挣脱开了,“你又吃清梦散了?” 其实这不关她的事,甚至陆清显他用至毒之药吊着命,反于她有益。 “是啊。”面色苍白的男子已经重新闭了上眼,声音很轻,“很奇怪,这次与上一次,很是不同。” 上一次是如梦如幻,这次大概因为只他一个人,他觉出了一团火。 整个人像是被火里烤着,血管、骨骼剧烈燃烧,可外表看上去却是完好无损,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再次抓住沈娇不太安分的手,他静静说道,“回去吧,这次我不知晓能否活下来,也许不慎会伤着你。” 他的肌肤很冰,不只是四肢,连盖在毯子里的胸膛处、心脏处,冷得都几乎要冻着了手。 沈娇默默蹲在了地上,视线与他平视。 “我母亲身子也不好,父亲说这是在宫里中了毒了,即使服用过解药,也还是伤了身。”她凝视着陆清显的宛若睡过去的平静容颜,犹豫着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母亲从来不与我讲这些事,但我怀疑你们中的,其实是同一种毒。” 说不上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母亲临死之前……给她的感觉,与现在的陆清显太像了。 而且父亲曾有段时间对清梦散极有兴趣,沈娇这才得以了解这种刁钻罕见的东西。 这就意味着……“我已经让吴娘子回盛州去查了,也许能帮你找到。” 她闷闷说着,“你、你以后别做坏事了,不然解了毒也活不长!” “三公主曾经服用过解药?是在生下你之前的事吧。”陆清显嘴角淡淡勾起,“难怪如此。” 难怪,沈娇身上会有这种……仿佛刻入其骨血般致命吸引的味道。 这种命里注定的宿命感,不禁令他感到十分愉悦。 她就是他的解药。 他忽而睁开了眼,对着沈娇微微一笑,“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自己讲得可是关乎于他性命的大事,这人反而不放在心上。 沈娇站了起来,踢踢发麻的脚,爽快道,“你说吧。” “我死以后,立刻搬迁至宁州,就是当年棠氏与明帝隐居过的地方。此地至少有十五年的时间,不会受到牵连。”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虽说因为气力不足而显得格外柔弱,却有一股钢铁般的强硬气魄。 陆清显冷静的说,“此为其一。” 还要继续,他却被一阵猛的咳嗽声打断,然后听见了沈娇的一声尖叫。 和温暖又小心的触碰。 他浑身都在被烈火焚噬,早已分不清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但既然如此,陆清显也就顺便卖个巧,可怜兮兮的拖长了尾音,“我真是……好疼啊。” “别怕,你现……会死的。”沈娇手足无措地帮他擦干净眼角涌出的血迹,“唉……我回去就送信给吴娘子,再催催她。” 这么多天毫无音信,沈娇也不免有些着急。 可是按理来说,这小病秧子总归还有两个月可活呢。 “其二,带我一起吧。”他的声音化作一片低低的呢喃,“哪怕你将来也要化作一片枯骨,也要将我放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沈娇手指震颤了下。 她听懂了……陆清显的意思。 上一世,自己将他的骨灰收在了暗暗的库房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不过到了最后,那香囊还是一直跟着她,并随着她一同葬身火海,被烧了个干净。 陆清显的肌肤,终于有了微微的温度。 感觉到沈娇的掌心就在旁边,他亲昵的侧头蹭了蹭,可怜地祈求着,“好娇娇,答应我吧。” 回光返照呀。 沈娇忽然踉跄着、摇摇晃晃后退两步。 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为何当年自己总有几个晚上睡得太死,醒过来时身上还总会有些细小的伤口。 并且,屋子里会残留着微微的青竹与松木香气。 她望向了神智不清、正在慢慢死去的陆清显,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原来,你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贼。”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他的呼吸逐渐趋于衰竭,同时是他骤然升高的体温,居然在霎时间令他的脸颊上涌现出了一阵绯红的色彩。 就好像是正在燃烧着,化为灰烬之前的那一瞬,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好在他的眼角已经不再溢血,沈娇小心翼翼地推了陆清显一把,对方则是发出轻轻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絮语。 陆清显惯常会装。 可一个人要死的模样是装不出来的,沈娇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急剧耗尽,这副皮囊即将走向枯竭。 纵然心里有过这样的预想与准备,此刻亦是忍不住心惊。 “你当时送我的那粒丹药,是做什么用的?”她轻轻拂开了陆清显额间被血液沾湿的头发,将嘴唇贴在了他耳朵边问道,“还有那次,为什么要提醒我林景珩不是好人?” 回应她的,是一声悠长的、宛如叹息的呢喃:“好疼呀……” 像是幻觉。 好可怜。 沈娇站直了身子,她只是略迟疑地想了想,便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随着带着的精巧小刀。 “你不应该死在现在的。”沈娇嘀嘀咕咕道:“一定有法子活到开春。” 直到方才,沈娇还是如此确定。 然后现在更加确定,也许她就是那个法子。 大约,她的骨血里,生来就融入了这种毒的解药。 将刀尖对准了手腕,她先是移开了自己的眼睛不看,随后便狠心一划—— 她身上的这股轻盈淡香,随着她滴落下的血液瞬间变得浓烈又霸道,沈娇忍住了疼,又小心仔细地掰开了陆清显的嘴唇。 “我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她小声念叨着,“既然你那次有心帮我……虽然之后又拿了骨灰想吓我,算了……总之你不能死。” 伤口划得很浅,硬挤也不过流了五六滴的血,但她已经很疼了,用眼角瞟了瞟被她搁在地上、带有血迹的小刀,又看看陆清显紧闭的眼睛与殷红的嘴唇,忧愁地叹了口气。 已经挤不出血来了,沈娇只好把胳膊缩回去,她重新蹲下.身子,平视着陆清显此刻不太正常的脸,试探着问道:“陆清显?” 陆清显没有睁开眼睛,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地回应:“嗯?” 果真如此。 沈娇发出一声笑,飞快问道:“你又活啦?” 药到病除,她也太厉害了! 这次,直到过了很长时间,陆清显才慢悠悠地回答:“……是吗。” 只是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他试着睁开眼睛,可是眼前仿佛绽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烟花,整个人仿佛跌入了暗不见底的深渊……急速下坠、下坠,永远不能够抵达终点。 疼痛已经无关紧要了,可是永不停止的虚无,无尽重复的徒劳,从心底而生的巨大绝望,几乎让陆清显陷入了茫然。 他对着空空荡荡的虚妄,轻轻开口:‘这里就是地狱么。’ “陆清显,小狗!”有人在外层叫他,“你不会死的。” 这声音回荡在黑暗里,又慢慢地荡开,化为了千百句震颤着的回音,却又显得如此悦耳动人。 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跟着声音的来源,追寻着那处方向,这件事仿佛成为他现在唯一的意义。 “给我醒过来……”沈娇又使劲推了推他,几乎要将他把他从椅子上推了下来,“别装死。” 害得她掉了六滴血,总不至于毫无作用吧。 “……好疼啊。”他又开始了,只是言语里听不出什么惨意,甚至脸上的表情已经逐渐回归平和,闭着眼睛,声音慵懒而微弱:“我现在好疼呀。” “这我可没办法。”沈娇默默松了口气,又不太放心地贴着他的胸口听了一会儿,能感觉到那愈发有力的悦动,一下又一下,正在他的胸腔中撞击。 活过来了。 放心的抬起头来,沈娇却忽然对上了一双宛若汇集了全天下所有温柔情意的眼睛,在那么一瞬间,似乎连呼吸都忘掉了。 不料蹲的时间太长,在此时站立不稳,不小心便失掉了平衡,整个人哎呀一声向后跌去。 身后是松软的雪地,倒是不怎么疼,却让她一下清醒了过来。她坐在地上,心虚的摸了摸自己跳得飞快心脏,强行按了按它,又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沈娇拍拍裙子上沾着的残雪,居高临下地看着总算是活过来的陆清显,得意道:“是我救了你。” 陆清显只是……近乎痴迷一般地看着她,他看得那么专注,以至于说出口的话都略带敷衍,“娇娇可真是聪明。” “……不用?????你报答我。”沈娇不自在的移开眼睛,却还是能感觉得到,那束几乎要将她烫伤般地目光。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自己现在躲闪的模样很是狼狈,便故意岔开了话题,“你能撑、撑到咱两的大婚吧?” “不知道呢。”陆清显又咳嗽了一声,声音却又低了下去,撒娇般地抱怨着:“我好疼呀……” 大概是真的很疼吧。 母亲对曾经中毒的事情闭口不谈,父亲倒是说过几次,可每每回忆起来,皆是心疼得怔了许久。 所以,是真的很疼吧。 沈娇攥紧了小拳头,她犹犹豫豫地又瞥了眼地上那柄刀,不由得缩了缩脑袋,“那你要不,再喝点?” “好啊。”陆清显愉快地应了一声,“你再凑近一些。” “……你难道还要直接咬呀?”沈娇的脸上已经带着颓丧之意了,她磨磨蹭蹭去捡起了那把刀,强忍住心里的害怕,挪到了陆清显的面前,冲他伸出一只手,“你要喝多少啊。” 陆清显的脸色已经重归了苍白,方才那一瞬间涌上的殷红在慢慢褪去,只是对她笑吟吟说道:“一点点就够了。” 一点点是多少。 沈娇决定刺一下自己的指尖,可是……老人说十指连心,一定特别疼。 屁.股好像是最不疼的,以前挨了母亲的打,打到掌心时能疼个两三天,打了屁.股以后只疼一时,当天晚上就没什么感觉了。 只是…… 她瞥了眼陆清显,脑海想到那画面,嘴角便抽了抽,忍不住想笑。 陆清显又轻咳了两声,温柔地望着她,轻声说道,“过来。” 沈娇左右下不定决心,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刺自己了,便索性凑近了点,弯腰将匕首递给了他,不安地叮嘱道,“你喝多少就划拉多大的口子……噫!” 真是作死,陆清显拿到了匕首,却只是毫不在意地将它抛到身后。 匕首的锋刃在冬日耀眼的烈光之下,反射出了极为夺目的银白碎光,又无声无息、钝钝地没入了地面。 “嘘……” 他分明是没什么力气了,却仍然可以轻松将沈娇扯了下来,接着他动作轻柔又强硬着压下她的后脑。 一定是因为方才失血过多,沈娇此刻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尝到了侵略的味道,防线尚未建立,便已经全数瓦解。 半趴在他身上,沈娇发出了不满的轻哼,和略显慌乱的喘息,在黏腻着的间隙质问他,“你刚刚……骗我?” 明明说是一点点的。 可是看起来,这好像是永无止尽的索取。 “没有呢。”陆清显缠住了她的舌尖,说出的话则是有些含糊不清,化作暧昧的低喃,“只是我比娇娇所想得……要贪心许多。” 他的一点点,是很多的一点点。 可是这样来说,却又有些矛盾。 沈娇分神地想着:这人究竟想要什么呢。 “唉……”舌尖冷不丁被他咬了下,有麻麻的痛,沈娇瞬间逼出了眼泪,因为有确实的担忧,显得她的害怕十分好笑,“呜……别咬我的、舌头呀。” 她午饭还没吃呢。 眼泪的味道苦涩而带有咸意,融化在了不知道谁的嘴里,到了后来竟尝出了一丝甜。 沈娇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快。 直到最后,整个人因为缺氧,连反应有些迟钝了,她才被陆清显放开,一时间却站不稳身子,只能萎靡地继续这么趴着。 隔了一层纯白色的毯子,她还是能够感觉到,陆清显在呼吸间起伏着的弧度。 头发被摸了摸,沈娇懒洋洋地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然后却忽而变得愤愤起来,使劲拍了下陆清显的肩膀,磨了磨牙,“狗东西!” 上一世,在他临死之前,是不是总会溜进她的屋子里,然后这么解毒的? 好一个登徒浪子。 狗东西则是冷不丁亲了下她的侧脸。 吓得沈娇离开跳起来,她擦擦自己的脸,接着站在一旁,端起一张面容严肃的小脸,矜持地看着他。 陆清显还没起来,可是气色瞧着已经好上了不少,略歪着头望她,又忍不住笑了笑,“近一些。” “我才不要。”沈娇撇嘴,“我要回家了。还有,在我们成婚之前,不许你死。” 陆清显慢悠悠地应了一声。 他眼睛略有些发亮,一错不错地望着沈娇,“你几时再来?” 分明再过上十来天,两人就要成亲了。 沈娇飞快压下扬起的唇角,“等成亲那天呗。” “这样啊。”陆清显慢慢支起了身子,他凝望着沈娇琥珀色的瞳孔,含笑问道:“你今天可是担忧我?可是你分明知道,今日并非我的死期。” 沈娇则是瞪大了眼睛。 她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了,“你怎么知道……不,你在说些什么啊?” 说得好像……这人也知道自己的死期一样。 “我在说些什么?”陆清显眨了下眼睛,“娇娇有秘密瞒着我。” 这个秘密,也和林景珩有关系。 能够让沈娇幡然醒悟,远离林景珩、又来招惹他。 能够让林景珩仿佛开了天眼,事事洞悉,就好像是重新来过了一遍……快速打通了所有事物的关节,给予他重重一击的——小秘密。 原来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陆狗子终于猜到哩!第41章 回去的路上,沈娇她颇有些心神不宁。 到家以后,时间已近乎黄昏,她的裙角沾了些雪水,又带了些污渍,自己却是恍然不觉,持续性的出神,偶尔还会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笑。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襄金和茜玉只当没看见,默默地搀扶着她回到家里,替她宽衣洗澡,又给她发肿的嘴唇用冰凉的玉轮滚了滚。 沈娇舒服地眯起眼睛,随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起了盹。 她睡着了。 茜玉在外间嘀咕道:“侯爵府里瞧着挺能对付事儿啊,给咱们带回来的礼盒,装得居然是直接从颦翠楼里买来的糕点,这也太没礼数了。” “他们认下青哥儿不过才隔了几天,就要操办这种规格的大宴,根本忙不过来。哪儿有空专门让厨子备下给客人的小点心呀?”襄金在给沈娇绣着手帕,随口说道:“颦翠楼的糕点举国闻名,这小小一盒估摸着也值二十两银子,哪怕他家亲自做了,也未必能有这么体面。” 这些若有似无得细微絮语之声,让沈娇在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睛,懒洋洋说道:“拿来,我要吃。” 人还泡在桶里,沈娇先是喝了口茶,随后探身出去,慢悠悠地打开了小盒子,随手捻起来一粒糕点。 居然是荷花形状的层层小酥,是沈娇最喜欢的模样。 回来以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好,这时拿在手里先看了一会儿,又随口问道:“婚礼的事,可都办好了?” 其实没什么可操办的,沈娇是庶人之身、陆清显又是罪臣之子,二人只能遵从寻常百姓的婚嫁规格——已经是给太后的面子了。 他们就算是想铺张隆重,那也是不许的。 “宫里来了嬷嬷和公公帮衬着呢。”襄金在外间高声回答她,“昨天来咱家一看,直说不可。说咱们喜服太重、喜轿太张扬,乱了规矩。” 茜玉亦是愤愤道:“太后娘娘让这两老东西来帮着备婚的,他们倒反而嫌我们处处做得太过。” “随他去吧,也不是要故意为难咱们,横竖我也不是很在意。”沈娇划拉了下水面,又将那小小的荷花酥抛进了嘴里,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不知是用了哪种辛辣的香料,这糕点一进嘴里,下颚处那块就被麻了下,味道倒是喷香,却有股难言的陌生气味。 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沈娇又睁大了眼睛,奇怪地嚼了两下,慢慢回忆着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随后却是面色一变,立时将东西全都呸呸呸地吐掉。 “拿银针来!” 她记得这种感觉,上次被陆清显的虎口卡住了下巴,不知道他捏了哪里,当时也是觉得下颚处发麻,要吐不吐的。 ……他当时说要给自己奖励。 难不成知道有人给她下毒? 沈娇凝望着那盒子里的剩下的几个荷叶酥,整个人都有些不寒而栗。 上辈子她吃过有着相似怪味的东西。那时自己被阿青强逼赵澜儿的传言困扰得不胜其烦,在赵澜儿私下求见时,也答应过。 因为父亲仔细叮嘱过,所以沈娇她在不相熟的外人面前,一向是不乱吃东西的,可是那时候的赵澜儿还带来了傅明一起,说是让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帮着调解。 这老头子是林景珩的老师,沈娇看在林大人的面子上,曾客客气气地喝了他为表诚意的一盏茶。 那茶沏相当浓烈,却也遮盖不住这么一股怪味,使得沈娇的下颚处微微发麻,为了不失礼节,只能这么咽下去。 ……难怪,难怪上辈子她在最后几乎是病如山倒。 即使是还泡在浴桶里,沈娇此刻亦是禁不住手脚冰凉。 茜玉已经拿了银针,急晃晃地挨?????个试过,然后便有些纳闷,“怎么啦?我瞧着也没事呀。” 银针好好的,并没有任何发乌的迹象。 “真的?”沈娇勉强探头去望了望,不安地抿着嘴唇,“不行……快去找宫里的太医,让他们仔细辨认一番。” ──── “奴婢打听到了,沈府在昨儿下午急召了太医,想必是那毒发,以至身子不适。” 红衣丫头禀告了一句,看着赵澜儿浮现出满意神色的脸庞,便悄悄退了下去。 她来到外间,轻轻舒出了一口气。 一旁拨弄炭炉的丫鬟却有些不解,小声问道:“这沈娇不是要嫁给陆公子吗,那可是个朝不保夕的……横竖与林大人再扯不上什么干系,小姐怎么还是要下毒?” “嘘……”红衣丫鬟瞪了她一眼,皱着眉小声斥道,“小点声音。” 自从她们主子成了哑巴不能再开口说话,便愈发喜欢听别人说的小话,耳朵是极灵的,打死过好几个背后议论人的下人。 她也不能在万花楼了,这是谢衷看着她可怜,送了她这么一个小宅院,时常还会让人送点银子过来。 但五王爷本人,却从没来过。 青衣服丫鬟叹了口气,默默祈求下毒的事不要被发现,拿了把剪子心神不宁去了外头,预备剪几枝梅花装装瓶。 不曾想一出门便撞见了一个人,愣了片刻后却是喜出望外,“林大人来了呀。” 主子心心念念记挂着的林大人,终于肯来看看她了。 林景珩点点头,他随手摘下了头上遮面的乌黑纱帽,温声问道:“赵姑娘可在?” “在、在、姑娘天天盼着见您一面。” 不知何时,那赵澜儿已经从里间走了出来,此刻半倚着门框,微微张着唇,眼里转瞬间蓄满了泪。 她不能发出声音,只能以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着无声唤他,“林大人。”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顺着光洁的肌肤滑落至尖尖的下巴,又骤然滴落。 林景珩亦是在看她,眼神幽暗深沉,对微微点了点头,“赵姑娘。” 两个丫鬟们知趣儿地出了院子,替他们掩好了门。 林景珩回首打量了下这小院子,扫过此地的陈列,淡淡说了声,“此地收拾得倒也素雅。” 比起上世沈娇临终之时,要好上太多了。 赵澜儿单手抹了抹泪,接着脚步软绵绵地进了屋子,半靠在屋内的软榻上。 不过片刻,林景珩亦是跟了进来,他正襟危坐着,又掸了掸衣角上的灰尘。 轻咳了一声,林景珩慢慢说道:“委屈你了。赵家满门忠烈,当年不惜闯入皇宫营救四皇子殿下,为此招来满门抄斩的结局,实乃义举。” 一双柔弱无骨的素手为他沏了一盏茶,默默地捧了过来。 屋子里没有熏炭火,冷得像是在冰窖里,唯有这盏热茶还算是带来些许暖意。 林景珩躬身接过,“多谢。” 杯盏太小,接茶时不免碰着了赵澜儿的发凉的指尖,她立即浑身一震,而林大人已经客气地缩回了手。 他并不喝茶,而是将它随手搁在了小方桌上,接着,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精巧细致的翠绿玉瓶,这不过一个拇指头的大小的玉瓶,然而在目光接触到的一瞬,赵澜儿立时瞪大了眼睛。 她飞快坐直身子,惊惶着看了林景珩一眼。 林景珩的动作不紧不慢,只是从容地打开了那玉瓶,一股辛辣的味道瞬间铺满整间屋子。 “这是世间最后一瓶寂寥红了罢。”单手将毒粉撒进了那盏热茶里,林景珩的语气依旧是温温润润的,“一瓶给了三公主,一瓶给了陆清显。这最后一瓶已然没有了解药。” 他叹了口气,垂着眼睛,看向自己纹路纵横着的掌心,慢慢问道:“娇娇那么天真良善,也从不曾主动得罪你,你又何苦恨她至此。” 寂寥红。 就好像它的名字一样,中了这种毒的人不会立时死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毒性才会慢慢生发,宛如跗骨之蛆,少则一年,长则数十年,用漫长而绵密的痛楚来折磨着中毒之人。 除了疼痛与绝望,中毒之人再无任何欢愉。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到了最后,便会转向了精神折磨,无尽地扩大那些阴暗而破碎情绪,吞噬掉一切正常的情感与思想,最终只剩下了—— 寂寥。 陆清显被折磨了十几年,纵然有着极其强悍的意志与掌控力,上一世分明已经拿到了解药,甚至蒙骗且掌控了所有人,却依然选择了死亡这条归宿。 如同娇娇一样,那时候明明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他就能把她接回来了啊。 唯一宽慰之事,便是娇娇的母亲曾服用过解药,这毒不曾给她带来什么身体上的痛楚,否则林景珩怕是要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赵澜儿发出些许破碎的音节,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额间已经渗出了些许冷意,急迫间,只能用手指不断在漆木小桌上写着东西。 林景珩看得认真,皱眉辨认道:“傅、明。教、我、这、么、做……” 他平静地点头,“凭你一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寂寥红撒进食盒里,确实不大能办得到。” 赵澜儿已经开始慢慢抽泣,她飞快来到林景珩身前,竟是直接跪下,双手指向自己的胸口,眼泪布满了整张脸,表情却逐渐怨怼,无声说道:“她夺我夫君……” 怎么能不怨? 明明都被卷入了那场宫闱祸乱里头,沈娇的母亲就可以远走高飞,她却全家都要满门抄斩。 爱慕林景珩那么多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可沈娇不过才来到了都城,就能堂而皇之地宣告她的喜爱,那么霸道那么无耻地抢走了他。 林景珩只是摇头,“我不是你夫君。” 当年赵氏满门尽斩,他后来说要娶赵澜儿,不过是权宜之计,做出一个……体恤忠臣的表率。 谁又知道,会招致这样的后果。 太阳穴处又开始突突疼痛,林景珩不禁伸手揉了下,怅然道:“澜儿,我发现你给娇娇下毒之后,倒也曾涌现出些许欢愉。” 赵澜儿膝行着爬过去,泣不成声地抓着林景珩的手,‘我错……大…… 他们二人分明是对彼此有情。 可恨…… 林景珩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却已经懒得再分辨她说些什么了。 他此时此刻,像是有些出神,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口吻怀念:“原来,娇娇不是因为讨厌我才选择自尽。” 中了寂寥红的人,结局只有一个——自我了结。 娇娇也不例外。 赵澜儿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只是下意识地松开了这双手。 林景珩的语气,第一次让她觉出了害怕。 分明是温柔的声音,可是让人听了却觉得脊背发凉,莫名生出了寒意。 “得知如此,并非我害得娇娇伤心之余……罢了,如今我才算是放下心来。”林景珩重新望向了赵澜儿,温柔神色还未褪去,慢慢说道:“你是自己饮下这杯寂寥红呢,还是需要我亲自替你灌下去?” 一切都可挽回。 沈娇并未中毒,他也夺回大权,终有一日会让那些两人中间的阻拦全都被踢开。 包括后来,一直想把娇娇从他身边夺走的沈青,也包括这个不过是被他拿来做权衡,却生出不该有的念头的赵澜儿。 赵澜儿面色苍白,她连连后退,最后居然直接从地上爬起来,咬牙跑去木门处,只是无论怎么用力,也始终无法推开那堵门。 “啊……”她眼底再无委屈与怨怼,只剩了一层层的惊恐,转过身子祈求般地看向林景珩,疯狂地摇着头。 “罢了。”林景珩默默站了起来,目光里似乎有着悲悯,“我不能脏了自己的手——灵玉,还是你进来,给赵姑娘奉茶。” 作者有话说: 今晚大概十一点多还有一更!这章赵澜儿下线,林狗预计再搞点事情,十章左右下线吧第42章 临走之时,林景珩默默看着这个小巧却精致的院子,缓缓摇头,“不够。” 当年为了掩人耳目,他曾将沈娇送入了临近城郊那处荒院,杂草重生、破旧不堪。 她所讨厌的仇人,又怎么能过得比她好。 但若真的要赵澜儿和沈娇一样,临死前住在破败的地方——又难免觉得古怪。 林景珩想了想,便自然而然地吩咐道:“送进水牢里吧,一日三餐,务必不要苛待了她。” “林大人……”院门里,传来了那红衣丫头又哭又喊的阻止,“求您高抬贵手,我家姑娘手头还有传国玉玺,那可是传国玉玺呀。” “林某不喜夺人所好。”林景珩温声答道:“她手里的玉玺,还是请她自己收着吧。” 将哭闹声逐渐抛在了脑后,林景珩缓步走向了都城大道,肺部吸入隆冬时节的冰冷空气,不免觉出一阵心神畅快。 这件事算是了解,以后沈娇不会再为此不开心。 他素日里衣着并不华贵,如此?????漫步在人声鼎沸的繁华街道上,除了过分出众的风姿与仪容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突兀的。 分神地想着:沈娇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 手上有传国玉玺,这件事居然也不告诉他,害得他上辈子为此事烦忧不已,也委屈了她许多。 ——或者,她自己其实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布桩门口,林景珩皱起了眉头,忍不住细细想着:这玉玺直到沈娇葬身火海之后,才被谢衷拿出来,瞧这时日……大约是娇娇临死前一天送过去的。 那时她已被寂寥红所浸染,大约已是心如死灰,哪怕发现了玉玺,也不会声张、或者以此谋利。 林景珩叹了一口气。 暂时抛开这些杂乱的念头,他抬起头来,猝不及防望见了正在从布桩里走出来的一个衣着华贵的丫鬟。 茜玉亦是惊讶,同他短短对望一瞬,便错开了眼睛,恭敬的欠身,“林大人。” 林景珩没有说话。 他正在看着茜玉手里抱着的几匹丝绸。 大红、桃红、紫红…… 茜玉身后还跟了几个小厮和丫鬟,他们手里无一例外都捧了许多婚礼时才用到的喜庆器皿,脸上也洋溢着高兴之色。 茜玉不安地告罪,“林大人,奴婢这厢正忙,就不打扰您了。” 有些畏惧似的,她低着头快速穿过,然而将要离开时,又让林景珩缓缓叫住了。 “婚礼,是两日之后吧。”林景珩凝视着那些喜庆的布匹,温和地询问着:“我为何不曾收到邀函?” “姑娘说,她与陆公子的身份特殊,不能大肆操办,就不请外人了。”茜玉有些头皮发麻地应道,“那,奴婢先行告退。” 她匆匆地走了,带着沈娇与陆清显大婚时的用度。 已经看不见人了,过了许久,林景珩才低声说道:“罢了。” 毕竟婚宴的主角,也不该收到邀约。 回首时,却觉出了些许索然无味,方才难得一见的兴致,已然消失无迹。 林景珩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实在是太任性了。” 沈娇从来都是这么任性妄为的,以前被她全心全意偏爱着,本来没算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 可如今,他自己骤然成了被不公对待的人,心中难免就划过了酸涩之意。 不要紧,只是暂时罢了。 这几天过得很快。 自从上次疑心被投毒以后,沈娇这些天就总有些疑神疑鬼的,明日便是大婚了,这虽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她的不安却在当夜达到了极致。 合该早早睡下,可不知怎地,入夜以后,沈娇却又偷偷溜了出去——五天后便要过年,夜里的宵禁暂时被解除,天虽然黑了,外面却也热闹。 陆府也很热闹。 因为明日就要大婚,这陆府是整夜也不会歇息的,高高挂起了红灯笼,仆人们步履匆匆地忙碌着,不断向府里抬进去明日要用的食材器具等物,沈娇都悄悄进了大门,才有个婆子看见了她,纳闷地问道:“哪儿来的小娘子?瞧着不是我家的人。” “现在不是,但是也快了。”沈娇敷衍一声,脚底生风般地溜进了陆府的后院。 好在这些仆从们大多也都是才来的,彼此之间都根本不认识,沈娇顺顺利利地跑去了陆清显的小院子里。 她上一次过来,好像都还没入冬,数月过去了,这院子也是大变了模样——处处张灯结彩,喜庆的贴纸和红烛将这里装点得像是一片红海。 红得太过了,竟然显出了几分萧索。 大概也因为陆清显他身子不好,连住处都带着驱散不了的一股沉寂之味。 沈娇来到了陆清显的后窗,踮起脚尖敲了敲。 没什么回应。 她又敲了敲,故意掐着嗓子问道:“小狗,死了没?” 他这屋子里反而一片昏黑,就算戳破了窗户纸,沈娇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舔了舔指尖,沈娇预备再把洞戳大一些,还没动呢,后颈处却让人冷不丁地捏住了皮子往上吊。 “啊——”沈娇喊得可称凄厉,“啊啊放开我!” 陆清显那手指,就好像是湖里给冻了十年的寒冰,提溜着沈娇的后颈往上提,让她被迫挺直了身子。 疼倒是不疼,就是冻得沈娇吱哇乱叫,“放手放手……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 “小狗暂时死不了。”陆清显慢悠悠地说,“还等着,要把馋嘴的花猫叼回家里去。” 说来说去他就是不放手,不过那冰凉的手指,也总算是让她的肌肤过了些许温热,不再冷得那么让人毛骨悚然了。 沈娇总算是缓了过来,同时也琢磨了出——这是拎猫的手势啊。 猫,她不喜欢,又懒又馋的东西! 每次母亲念她时,总说她像是厨房里刘妈妈养的那条又呆又肥、脑袋还巨大的花猫,母亲说沈娇她小时候总和那花猫打架,长大后果然越长越像那条肥猫了。可她自己默默观察了许多年,却还是觉得毫无相似之处嘛。 沈娇铆足了劲,只想把自己冰冷的手指也塞进他的衣服里,可是跳了半天也挣不开那只手,只好暂时低声下气,“你放开我,我有正经事情要说。” 陆清显总算来了点兴致,“哦?何事。” 说着,倒也真的慢悠悠松开了手——转而稳稳握住了沈娇偷袭过来的手腕。 揪着沈娇的手腕,他带着她绕了下屋子,开门进房。 房里居然还是原先的陈设,并没有装成喜房。 进门后,陆清显才摸黑点了屋子的灯,这一盏一盏灯火亮起,总算是能见着光亮。 他眉眼弯弯的,又来高兴地摸她的脸,“好娇娇,真成花猫了。” 沈娇本是不明就以,直到看见了自己的掌心——全是黑灰。 偷溜出门的时候,她为了避开家里的婆子,去小厨房里藏了一会儿,之后又拿手蹭过了脸。 脏死了。 “我要洗脸。”她气恼地跺了跺脚,“都怪你,害得我脏成这样。” 陆清显还在笑话她,眼瞧着沈娇确然是要恼了,才慢悠悠转身,取过了手帕,在角落里的水盆中浸润打湿,又弯腰替她仔细擦拭着脸上的灰尘。 沈娇斜着眼睛看他,只见他表情十分专注,细细地擦过自己的脸颊,仿佛替她擦干净脸,就是天底下最最要紧的事情。 她便再次偷偷摸摸地伸出了手,这回准确无误地塞进了他的领口里,发出轻快的一声:“哈!” 还使劲又胡乱地摸了摸,本是想冻他一下,可沈娇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头—— 她倒吸一口冷气,“你胸口怎么比我的手还冷呀?” 说着就想抽.出来,却被陆清显隔着衣服按住、贴紧。 他几乎是贴着沈娇的耳边问道:“这就是你的正经事情?” 太近了。 沈娇下意识向后仰,再次使劲用力地把手□□,不料陆清显却在此时松手,令她骤然失去了平衡,咕咚一声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上铺了松软的毛皮,她倒是没伤着,只是悻悻地揉了下屁股。 陆清显也跟了过来,却是半跪了下来,一条膝盖自然而然地挤入了沈娇的的双.腿之间,不依不饶地追问:“嗯?” 沈娇一时心慌,竟然不敢对上陆清显的眼神,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她怕过谁啊! “当然不是,我、我没跟你开玩笑。”沈娇磕绊了下,绞尽脑汁想着,“婚礼前夜,不是要有人教导嘛……对,就是这件事,我来检查的,你怎么没好好学习!” 她本是没话找话,陆清显的眼神却骤然变得幽深起来,意味深长,“这样吗?” 沈娇冲着他眨了下眼睛。 她反应很慢,许多时候说错了话也不会立时回过神来。 可如今,话才一出口,沈娇便觉察出了不对劲。 没有落下沉娇变幻着、忽然心虚的表情,陆清显笑吟吟问道:“我偷懒,不曾好好学习这件事,怎么,娇娇要亲自教我?” 婚礼前夜,新郎新娘都是得有嬷嬷拿个春.宫小册子,指点洞房之事。 沈娇早把那嬷嬷打发走了,她方才不过顺口一说,这时候倒觉出了不妥当。 不过…… “你能吗?”此时此刻,她确然是有些好奇,“真的假的。你可不要勉强自己,我跟旁人不一样,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他这随时都能没命的样子,若说偏偏在房事上生猛,沈娇确实是不大信的。 纵然是要嫁给他,沈娇却也从没考虑过这件事情,哪怕被陆清显不知不觉逗弄了,脑回路亦是截然不同,歪了歪头,沈娇已然得出了结论,说得斩钉截铁,“你肯定不能。” 作者有话说: 声明: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沈娇不爱猫猫,我很爱猫猫! 明天大概晚上九点更新!第43章 陆清显眨了眨眼睛。 屋子里只点了几盏小灯,他纤长乌黑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像是在轻轻颤动着。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声,又用闷闷的声音问她:“你?????是如何知道的?” 沈娇带了点小得意,悄声给他解释道,“你上次在藏书亭里偷吃清梦散被我撞见了。咱两什么都还没干呢,最多就是亲了一下,你……我衣服都给弄脏了。” 也不是沈娇故意要贬低他,但上次不过只是亲亲摸摸了几下,这、这未免也太不行了吧。 陆清显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顺着问道:“那么,你可是后悔了?” “横竖我都是要守寡的。”沈娇说得理所当然,“计较什么活寡死寡的,反正也没什么区别。” 说到这儿,沈娇飞快抿了下唇,拽了下陆清显的袖口,迟疑问道:“现在是不是有人想要害你啊?” 她只知道母亲以前在都城里中过毒,虽然服过了解药,可是此后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 既然陆清显中的是同一种毒,也许自幼就伺候着母亲的常妈妈能有所了解,甚至有解药的消息也说不准。 可常妈妈却失踪了,连带着她隐居着的那个小院子,也几乎是被人洗劫一空。 有人觉察到,并且先她一步,不想让陆清显找到解药。 陆清显平静地点点头:“是啊。” 他语气没什么不自然之处,却让沈娇一下子揪住了心,迟疑问道:“是当年那个被送出去的,四皇子的幼子吗?” 也就是陆清显的亲弟弟啊。 这个人上一世登基了,林景珩则是他的拥护者。 他们自然是不希望陆清显这个长子能够活下来吧。 她的眼眶里盛满了担忧与烦恼,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 陆清显微微侧头,……司清?” “对……不对,你怎么反而来问我了?”沈娇莫名其妙,“你自己的弟弟,你不知道?” 司清确实是上辈子那新帝的本名,一直在都城以外暗中部署着兵变事宜。 陆清显却骤然笑了两声,摇了摇头,“有意思。” 不过也真是……荒唐。 沈娇还没来得及有所疑问,整个人蓦地就腾空了起来,让陆清显轻轻松松地半抱在怀里。 “不是他要害我。”陆清显坐在了榻上,将她放在了腿上,笑吟吟说道,“你猜猜,要害我的人到底是谁。” “……你不如让我猜猜,又有谁不想来害你。”沈娇不太.安分地扭着身子想下去,嘀嘀咕咕道:“做了那么多讨打的事情,我看你的仇家不少嘛。” 陆清显反而顺势用双臂锁住了她,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脖颈:“娇娇可是其中之一?” 将唇贴上去,能感觉到汩汩涌动的血流。 如此坚定有力,彰显著她宛如朝阳一般耀眼生命。 他的温热呼吸吹拂过脖颈,让光洁的皮肤竖起了绒毛。 “……你别来害我就好。”沈娇往旁边躲,有些受不住痒,“放开,别来碰我。” 他却怅然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有点泛酸:“方才说得好听,可你果真还是计较的。” 那双手默默地松开,沈娇却反而不动了。 僵硬着顿了好久,她烦躁地抓了下头发,又从他腿上跳下去,站稳之后便捧住陆清显的脸,结结实实亲了下,“我不是计较这件事,我刚刚就是有点痒。” “是么。”陆清显只是抬手擦了下那唇印,随后整个人向后仰,蜷缩着身子侧躺在了床上,漫声说道:“你该回去啦。” 回什么回,她还有事情没说呢。 沈娇凑近了一些,弯着腰想看看他这时的表情。 他却默默转身,单手做出驱逐的姿势,“回去吧,早些歇息。” “你别、别给我装可怜,我、我可不吃这套。”沈娇又绕到了另一侧去看他,说得略有些磕绊,“我刚刚真的不是嫌弃你,再、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至于这么委屈吗。 陆清显只是不理她,就像是瞬间睡着了,呼吸声却十分微弱。 又沉默了一会儿,沈娇撇了撇嘴,“那我回去了,明儿再见吧。” 抬脚向门口走去,她的脚步声很清脆,大步出了门,飒沓如流星。 随后又蹭蹭跑了回来,她小跑着回到了陆清显的床前,一口气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陆清显睁开略有迷蒙的双眼,仰头打量她:“嗯?” 声音里还是显得冷淡。 “我都说了对不起。”沈娇难受地踢了踢他垂落在床外的脚,“不小心伤害你了,我道歉了嘛。” “好啦。”陆清显轻轻叹气,“回去吧。明天就是你一直期盼着的大婚了。” 沈娇反问道:“你……你就不期盼了?” 而后自己先转着眼珠子想了想:他好像确实不大愿意来着。 “我自然是期盼着的。”陆清显双手枕在了脑后,慢悠悠说道:“娇娇希望如此,我只希望娇娇开心。” 他对着她微微一笑,眸子里揉了点细碎的烛光,显得十分温柔,“我这辈子鲜少有过高兴的时候,即使知道你不过是为了等我死后,占一个能保全自身的位置……却亦是开心的。” 沉默片刻,他缓缓点了点下巴,说服自己似的重复了一遍,“不错,我是高兴的。” 有几根蜡烛烧得爆了烛花,令屋子里闪过几道明光。 沈娇完全愣在了原地,此时此刻居然有些手足无措,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物尽其用。”陆清显又缓缓坐直了身子,安慰般地握住沈娇的手,又将脸轻轻地贴在了她的手心里,呢喃道:“娇娇做得很好呢。” 沈娇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了他的脸颊。 “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呢。”她耷拉着脸,轻声嘀咕道,“怎么被你一说,就感觉我这么冷酷无情的……” 心里闷闷的,有点喘不过气。 望着陆清显毛茸茸的头顶,她把另一只手放上去,笨拙地拍了拍。 “你不会死的……”沈娇慢慢说道,“至少,不会死得那么快。” 陆清显失笑,倒是看得开:“拖着这样的残躯,多活一日,也不过多苦一日。” “不过不必担心。”他懒洋洋地说,“明日的婚礼,我还是可以撑过去的。” 沈娇把他推开了,又转身去小圆桌旁,给自己灌了一杯茶水。 ……多活一日,只不过是多苦一日。 上一世到最后,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襄金那丫头时常骗她说青哥儿就要回来了,就要带她走了。 表面上沈娇答应着、憧憬着,实际上每次她都在想: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更加拖累阿青罢了,她这样又蠢又没用的病躯,她活着也不过是为了拖累别人,早点死了反而解脱。 茶水过分苦涩了,可是咽下之后,涌到喉头,却又有些甘甜。 她背对着陆清显反驳他,“不是这样的。” “也许吧。”陆清显大约是困了,靠在床柱上凝视着沈娇的背影,嘴角轻轻扬起,轻声絮语着,“臂如眼下,倒也没觉得那么苦了。” 还有一点甜。 说着,又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下,有气无力地喘了两声。 “回去吧。”这是他第三次驱逐了,柔声说道:“按照规矩,新娘子,是不该在婚前见新郎的。” 沈娇嗤笑一声,转过头来与陆清显并排坐下,又用肩膀撞了撞他,“我偏不喜欢守规矩。” “是。”陆清显含笑应道,“你喜欢如何,那便如何。” “你说的?”沈娇立刻提出要求,“那我不想守寡。” 至少……暂时她不想那么快就变成寡妇。 陆清显也纵容着看她,“此事倒也不难办到,娇娇是想让我服用药物——” “不是这个寡!”沈娇飞快捂住了他的唇,又别扭着,“当然不是,我还怕你再死我身上呢……” “也好啊。”陆清显笑吟吟拿开了她的手,“这样哪怕我死了,娇娇往后的春梦里,大概也只能是我了吧。” 沈娇却忍不住想:那究竟是春梦,还是噩梦啊? 阴影沉沉地压了下来,沈娇的唇舌被温柔地覆盖住,本来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力度,唇贴着唇,随后是舌.尖勾勒出她的形状,到了后来,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等沈娇回过神来——是被痛醒的,她几乎是被辗轧着、撕咬着。 趁乱呼吸了几口,沈娇有点纳闷:她衣服呢? 怎么就被推倒了。 不过她想,她大概是有点喜欢陆清显的。 上一世自从发现了林景珩的面目,她哪怕一头碰在桌角上也不愿意让他再碰自己一下。 可是现在,她被陆清显紧密地压在身下,呼吸都被对方掠夺,整个身子也让他冷得有些不舒服——却没有任何不快。 沈娇抬手靠在了他的肩膀处,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的语气有多么黏腻,“你这是……过干瘾呢?” “差不多就收手嘛。”沈娇有一点委屈:陆清显自己过足了瘾,可是她怎么办? 就寡着吗? 陆清显只是随意地嗯了几声,他对于咬沈娇这回事像是有什么执念,不紧不慢的啃噬着她的每一处地方,在她因为疼痛而翻脸之前又安抚着温柔轻吻,反复几回?????,只把沈娇弄得烦躁不已。 “……狗。”沈娇推推他贴在胸前的脑袋,有点后悔,“早知道不给你起外号了。” 光来咬她。 说着,那顶端又是被飞快咬了下,让沈娇被迫下意识弓起了身子。 出了一身的冷汗。 沈娇终于惊恐的发现:“你吃药了?” 不会真的要死在自己身上吧!第44章 强硬地扼住了沈娇的脖颈,几乎要将她钉死了床上,陆清显缓缓下沉。 这是无法冷静的时刻,沈娇被牢牢禁锢住,她张开唇舌大口呼吸着,连手指都在发颤,意识不到自己讲了什么,只知道眼睛里、天地里,似乎只剩下了陆清显始终冷静着、居高临下望着她的一张脸。 不顾层层阻力,他在沈娇的尖叫声中尽数没入。 动作如此不容拒绝,掌控一切。声音却是极尽的温柔缠绵,轻的像是一缕烟,贴着她的耳边喃喃宣告着:“沈娇就是我的药。” 眼泪因为绵绵的疼痛而流出,沈娇终于哭出声来,艰难的呼吸着,口不择言地说道:“我觉得我要死了……”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这么激烈的疼,整个人都像是被从中劈开,却又避无可避。 后知后觉的,沈娇再一次确认——他从来就不是人畜无害的小狗。 这个人,不动声色地潜伏了二十年,身中剧毒、时日无多,仍然能够掀起滔天的波澜。 “娇娇不会死。”陆清显咬了下她的耳垂,牙齿碾磨着,感受着她抽泣时带来的颤动,喉咙里溢出了一声长长地、满足的叹息。 “你又骗我……”沈娇说得颤颤巍巍,连声线都在发着抖,委屈死了,“你没有不行,你骗我。” 身子似乎逐渐适应了,沈娇喘了几口气,下意识攀附住了身上的人,轻轻咽了一口。 虽然整个脑子都十分混乱,但她还是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音节涌到咽喉,又是一声惊叫:“陆清显……!” 太凶了,猝不及防抽离,又是狠狠贯入顶端,沈娇一瞬间呼吸都忘了,眼前泛出了一片的白。 “……可怜的小娇娇。”陆清显也在喘气,他并不好过,连他惯常挂在脸上的温柔面具都被击碎,只剩下了——贪婪。 沈娇恍惚间,试着抬手碰碰他的脸。 指尖戳碰到的一刹那,她又被骤然顶了下,舌尖抵住了牙齿,后颈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你也许还不知道。”陆清显慢条斯理地告诉她,“你招惹到的,究竟是多么疯的东西。” 这句话,就像是对沈娇的审判。 疼得像是要昏过去,沈娇咬着牙请求他,“别再动了……” 她被温柔地摸了摸脑袋,随后那修长的手指,自然而然地覆到了她的眼睛上。 “告诉我。”一片漆黑里,男人的声音显得十分陌生,“你在想谁。” 那凶刃还在蠢蠢欲动,沈娇知道,一旦自己说错了话,就会得到十分可怕的结局。 她不敢开口,上面的顶端又被猝不及防地重重地咬了下,然后是轻轻地撕扯。 ——一种细细的折磨。 “不想了……”沈娇放弃了,徒劳地抓住陆清显的手,微微发着抖,“你是陆清显。” 方才一开始的几个瞬间,她难免会想起林景珩。 那毕竟是和她和睦过了数年的夫妻,沈娇对亲密关系的一切想象与经验,都来源他。 林景珩在床上,是个温柔至极的人,连一点疼都不会让沈娇受到——虽说,后来也难免觉得过分无趣。 “你是陆清显。”沈娇抽抽搭搭着,选择在此刻臣服:“我没想别人。” 对于林景珩不合时宜的怀念早被她抛之脑后,陆清显用事实提醒她,这二人的差别究竟有多大——这认知,如今已经令她深入骨髓。 陆清显沉默不语,或者……他这时没空说话。 疾风暴雨已经过去了,炎热夏季时那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的雷雨啊,模糊了天与地之间的边界线,让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中。 可是在它过去之后,裹挟着清润水雾的微风便会缓缓吹拂,带走一切烦躁与难耐,温柔、舒缓,有意抚平方才激烈不堪的场景。 但这——只是假象。 等着让人微微迷醉,放下了戒备,一两滴凶狠砸落的雨滴就会试探着来临,逐渐变本加厉,不过短短片刻,几乎要失控——铺天盖地再度袭来。 沈娇却不再会抵御了。 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被迫跟随着主导者而行动,任由自己被献祭,嗓子都要喊哑了,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话。 却能听见陆清显极尽缠绵而疯狂的呢喃,好像两人都不再有明天,只能在今夜相互拥抱着,堕入无边黑暗。 天亮了。 沈娇呆呆地坐起来,又僵硬着转头看了看襄金。 不是天亮了,而是襄金拿过来一排明烛,搁在了床边,默默地与她对视。 沈娇一下垮了身子,重新跌回了枕头上:“我是怎么回来的?” 说完后自己却皱了皱眉:嗓子真的哑了。 她昨天和陆清显太过放肆,到了最后还硬生生从床上滚了下去,滚下后居然也没停下,反而更去了些拘束。 没让陆清显死在她身上……或者她先昏死了,还真是万幸。 “被陆公子抱着送回来的。”襄金大约是有些害羞,声音都很低,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起来吧姑娘。” 这时茜玉也抱着喜服进来了,眼睛滴溜溜往沈娇身上靠。 即使是穿着一层中衣,那几乎蔓延到了下颚处的痕迹还是遮掩不住,更不提这里面了。 沈娇磨磨蹭蹭起来,让两个丫头帮自己穿好衣服,时不时地哀嚎一声,“……疼啊!” 定是满身的淤青,可恨得是……她觉得自己那两粒小珍珠似乎都破皮了,后知后觉气得牙痒痒。 如果以后在春梦里见着了陆清显,她一定不会手软——把他给剁了! “怎么就搞成了这样。”茜玉还是没忍住,摸摸沈娇被咬得红肿的耳垂,颇有些畏惧的模样:“……这事儿,居然是这样的?” “不是!”沈娇生怕让她留下心里阴影,连忙安慰道,“一般人才不会这样,只有这陆清显是条疯狗罢了……” 真像条疯狗,到了最后几乎是失去所有理智了,沈娇犹自记得他贴在耳朵上反复地说着:“娇娇吃光我的好不好,再也不要和我分开好不好……我要把我们缝在一起,永远不能分离。” 娇娇技不如人,只好含泪答应。 她不能确定自己是累极了睡过去,还是活活的昏过去的,总之醒来之后就觉得头疼,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陆清显昨晚说得那些胡话,即使心里知道这不能信,但还是禁不住有些害怕。 又忍不住忧愁,第一次怀疑着自己费尽心思嫁给了陆清显,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 ……这真的是个十足的疯子。 费了劲的穿好衣服,好在那领子遮盖得还算是严实,将沈娇那些显眼的痕迹全都遮住了,嘴角和下颚这些地方,就以铅粉轻轻扫过。 即使是平民规格的婚礼,仪式亦是漫长而繁琐,好在沈娇的府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主人家了,关起来门来她才不去守什么规矩,拜过了自己父母的牌位以后,沈娇还吃了些东西,这才在吉时上了轿子。 本来太后娘娘和姜家的人都坚持着,要作为沈娇的娘家人送亲,沈娇倒是浑然不在意……然后那该死的齐国公抓着了机会,前些天在朝堂上参了姜家一本,说三公主乃是罪大恶极之人,姜家三番五次同三公主之后有所勾结,实乃不妥之举。 这事儿只得作罢,也因此显得沈娇的婚礼有些冷冷清清的。 迎亲的队伍,同样也并不是很多。 新郎官也是个家里死绝了的人,都城的风俗本该是由新郎官的父兄或者长辈前来迎亲,陆清显已经不剩下这类亲人了,沈娇原以为他会亲自前来。 然而没想到,这来人居然是傅明。 沈娇透过喜帘往外看,只觉得这老头表情古怪,他的眼眶深深凹陷了下去,脸颊上也挂不住肉……瞧着,倒像是颗骷髅似的。 虽然身着蟒袍,头戴高管,腰间以玉带装饰,只是比起前些日子沈娇见到他时,少了许多生气。 她心里略有不安,上轿之时还慢悠悠瞥了那傅明一眼,对方只是垂着眼睛。 “起轿——” 媒人高声说着吉祥的话,将沈娇送出去,结亲的队伍在此时缓缓启动,傅明他走在了沈娇的轿子旁边,就这么默默走出了半里的路,忽而喊了声,“停——” 这队伍原来是走到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废弃市集,这段路没什么行人。 此刻,却有一人,长身玉立,目含暖意地挡在了前头。 沈娇咬了下嘴唇,她挑起了自己的喜帘,将脸探出了小窗,和不远处的林景珩对望一眼。 “沈姑娘,就在这里回头吧。”林景珩此刻还是那副?????守礼知度的模样,温和道:“一切尚可重新来过。” 傅明静默不语地立在一旁,身为接亲的长辈,居然也就这么看着。 沈娇也在看向林景珩,随后她的眉头略有困惑的皱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彻底抛开了林景珩了呢。 如今看着他,既没有了恨,更没有了半分在意。 沈娇从来都不是偏执的人,她是个乐观、豁达的姑娘。 “林大人,我是沈娇。”她慢慢说道,口吻平和,“沈娇从不回头。” 林景珩嘴角扯起了凉薄的弧度,“为何呢?” 沈娇却对着他翩然一笑,难得有过这么温和的语气,“林大人,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那便让他过去吧。” 她放下了窗帘,声音像是消失在了风里,“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哪怕执着地追寻回来……它也不会再是当初的模样。” 爱也好,恨也好。 他们都已经彻底过去了。第45章 这条迎亲的队伍毫不留情将林景珩抛在身后,沈娇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她坐在轿子里,目光随着喜帘的摆动而摇晃着。 有些奇怪,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空空落落,甚至有些无聊,总想去找人说说话。 但轿子外面只有傅明那个老头,他瞥见沈娇飞快地探出了一张脸,撩了下眼皮子,静静地说:“姑娘,你不该继续往前走了。” 沈娇没理他,随后听见傅明轻轻叹了一声,“珩儿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一向极有分寸。” 话只说了一半,便低了下去,换做惨然一笑,“我早该知道,这样聪慧又乖巧的孩子,一旦是入了歧途,那便不是一般……” “闭嘴。”沈娇的声音闷闷传来,“我不想听。” 傅明果然闭了嘴,然而轿子在此刻却又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今天似乎赶上了都城里最后一个大寒之日,沈娇哪怕捂着手炉也觉出冷,这喜轿为了飘逸好看,又是做得四处漏风,惹得人心烦不已。 她只盼着快些到陆府,将这一日平平稳稳的度过去,此刻就忍不住有些烦,猛地踢了那帘子一脚,“又怎么了?” “姑娘。”那是茜玉小跑着,透过小窗悄声说道,“前面那是青哥儿。” 还有侯府的千金——秦昭然。 姐弟两人身骑白马,像是在这路上等了许久,连眉梢都挂了些许寒霜。 道路两旁的树干掉光了叶子,那光秃秃的枝丫直直地刺向了铅灰色的天幕,纵横交错着织成了一张大网。 沈青就立在其下,几日不见,他的脸颊似乎瘦削了不少,整个人的眼神亦是变得锐利许多,短短地看了眼那前来迎亲的傅明,目光凌厉而深沉。 “青哥儿……”襄金走向前去,她颇有些陌生地仰头打量着马上的少年将领,小声道:“你挡着姑娘的道了。” 姑娘今天的大喜日子,早已昭告了天下,可这些天沈府派人去找过他几次,他始终不曾有所回应。 原以为,他连送姑娘出嫁都不愿意的。 新娘子就安静地坐在喜轿中,那轿子四角处被挂了铃铛,肃风一吹,便是叮铃作响。 阿姐就在这里。 沈青沉默着驾马上前,挡在了那轿子的前头,轻声唤道:“阿姐。” 沈娇没开口,她的手指纠缠着拧紧在了一块儿,忍不住想问一声—— 你还知道我是你阿姐? 沈青得不到回应,又靠近了两步,默默着看向那轿帘被微风吹拂起的一角,喑声道:“我来送你出嫁。” 沈娇几乎是‘唰’得一下掀开了帘子,她脸上遮了厚重的铅粉,却仍遮掩不住微红的脸颊——那是因为生气。 “你不是不想见我的吗,连茜玉去找你,都让你给撵回来了。”她说得气急败坏,那垂落着遮住面容的喜帘亦是抖动着纠缠在一起,急声道:“你不是去做你的侯府嫡子了吗?既然不想要我这个姐姐,现在知道来了……” 还有许多话要训斥他,可沈娇说着说着,就打了声哭嗝,随后又一把放开了轿帘,重新坐了回去。 隔着一层帘子,她的哭腔显得很不真实:“你吓死我了……” 还以为,她从此以后真的要被抢走唯一的亲人。 稳重锐气的少年此刻十分手足无措,只知道怔怔地立在原地,“——阿姐。” 苦笑了一声,沈青缓缓说道:“我怎么会不要你。” 分明是生了比这要难以启齿数百倍的念头,又滋生着重重晦涩情绪,这些日子堵在了他的胸间,几乎令他肝肠寸断。 他难过地看着灵巧而美丽的喜轿,又默默催马掉转了方向,强咽下种种不甘,朗声说道:“沈青——前来送我阿姐出嫁了。” 白马嘶鸣着,像是在应和着沈青的话,长啸着像是要划破阴沉的天气,驱散浓重的阴霾。 沈娇用手绢揉着自己的眼睛。她听了这话,眼泪还没收回去,嘴角却忍不住高高扬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又忍不住埋怨,“怎么现在才来啊。” 从早起沈娇就不开心,她原以为毕竟是出嫁,这是一件大事,难免会增添不少忧思。 可直到此刻,她才发觉……没有沈青的陪伴,她是多么无助又难受。 他是沈娇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谁也取代不了。 “是我错了。”沈青骑马,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傅明的位置,他目视前方,声音仍然有些低沉,叹了一声,“是我错了,我前些日子……” “能回来就好了。”沈娇打断了他的话,又将脑袋凑到小窗处,脑袋顶开了窗户帘子,微微仰头看他,忍不住瘪嘴,“你也是真没良心,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以后不许这样。” 两人自幼一同长大,在盛洲的时候,一天没说上话就觉得心中不痛快,即使有了分歧也会很快和好。 哪有像这次,足足半个月不曾说话也不见面,叫沈娇心里焦灼不安,险些就要亲自闯进侯府问问他了。 “是。”沈青微笑着看向她,“以后不会这样了。” 秦昭然也骑马跟在了他们身后,此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以后他再犯浑,我就替妹妹打他。” 沈娇转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嘀咕着:“谁是你妹妹。” 这人,堂而皇之的把阿青抢走了,沈娇如今看了她就烦。 秦昭然只是嬉皮笑脸,“沈青是你弟弟,我又是沈青的姐姐,那你怎么就不是我妹妹了?” 沈娇张了张口,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却敏锐地觉察了,“阿青,你难道不改名吗?” 就这么姓着沈? 沈青默然地摇了摇头,“沈家养育我多年,为报其恩,我不会再改名。” 那…… 后头的茜玉却是嘀咕了句,“这侯府可不还算是绝了后嘛。” 侯府里本来就没什么人丁,前些日子又将二房全数驱逐出府,如今秦家这一脉只剩下了沈青,他却不肯姓回秦——那老侯爷居然也肯答应。 侯府这父女两,确然是与旁人不大相同的。 “哦。”沈娇却有些高兴,她一向没心没肺,自然而然说道,“太好了,叫惯了你阿青,再喊别的名字,那我可要别扭死了。” 她脸上还有被冲刷出的泪痕,此刻破涕为笑,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却似乎能让整个萧索天地都化作一片春色。 送亲的这条路并不长,沈娇只觉得还没跟阿青说过几句话,便已经到了陆府门口,让襄金强硬着把脑袋从小窗上推回去,“不许再露脸出来了。” 秦昭然亦是拍拍沈青的肩膀,“沈青,该回去了。” 送亲之路到此为止,沈青默默地勒住了马儿,落在那踏入陆府大门的喜轿之后。 他的手掌无意识地攥紧,却又很快放开。 阴了一早晨的天,在此刻终于破开了一条缝隙,柔和而明媚的阳光洒在了他的肩头,整个人瞬间被温暖包裹。 被塞回去的新娘子却在此时不依不饶地探头,睁大了眼睛看他,高声说道:“阿青——等我回来。” 这话说得可不算吉利。 秦昭然嘀咕一声,沈青却也跟着高声回应,“好,我等阿姐回来。” “什么回来……怎地,都觉得那陆清显活不长了?”秦昭然用胳膊肘儿捅了他一下,“老弟,这么多人看着呢。” 旁若无人的。 喜轿已经彻底被抬进去了,只是陆府此刻并不大热闹,不过是一些家奴守在了门外,对前来送亲的沈青连一声招呼都不曾有。 沈青皱了皱眉。 “树倒猢狲散。”秦昭然调转了马头,慢悠悠说道,“都避讳着陆沈二家,居然连一个宾客都请不来。” 都城里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这场婚礼,有意无意地蒙上了一层不详的意味。 以至于办得如此冷清。 沈青没搭理她,他也是掉转了马头,长长呼出一口白气,又眯着眼望了望天边的太阳。 两匹马轻快地向着主道走去。 “得啦,这亲也送过了,小娇娇她往后自有说法。”秦昭然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呢,可要随我们一起走?” 再过半月,宣威将军便要再度前往嘉城关,掌管着数十万守关之兵,徐徐谋夺那两座被南疆占了的边城。 沈青身为他的独子,本该一同前往,只是这些天每每问起,他皆是沉默不语。 “若是想建功立业,打仗才是最快的途径。”秦昭然撂下了沈青,驾马哒哒往前,她说得十分肆意,“当今世道不太平,手握兵权的那才是大爷。” 若是收复了那两座边城,他想要什么功勋又得不到? 这也是他们侯府一贯独来独往,却谁都不敢来得罪的根因。 沈青驾马跟上,他嘴角淡淡扬起,“你说得不错,这世道,若是想要保全自身、保全亲人,就不能够退缩。” 可是边疆那么远,三千里路的云和月,远得好像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阿姐了。 秦昭然挠了下头,她轻轻咳嗽了两声,本想找些话来劝解着这拧巴的少年,然而转头之时,眼角瞥见半空中炸开了的红烟,立时面色大变:“——有敌来犯?!” 沈青亦是瞧见了:这是城门那边的预警,红烟代表着城门已破——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发出这样的信号。 秦昭然当机立断:“驾——随我去羽林军营地!” 行至半路,秦昭然才发觉沈青并没跟上来,忍不住大怒回头:“你他妈死了?跟上来!” “……陆府,不对劲。”沈青已经调转了方向,心悸着回首冲去。 陆府,不该如此冷清,哪怕是家族凋零了,有太后的有意帮衬,也该是把礼数做足了。 不会像是方才那样,家奴们守在门口,默然迎着新娘进门,更不曾漠视着他这送亲的娘家人。 比起迎亲的家奴,方才那群人却更像是……守卫。 沈青的掌心腻出了一层汗,他恨不得立刻赶回去,可那秦昭然却是比他更快,不顾危险,生生越过了他,立马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红烟不会无缘无故燃起。”她盯着沈青,一字一顿说道:“羽林卫只有你我才能调遣得动。我一人不够,万一真是有敌来犯,你身为羽林卫总领,难道就要丢下这满城的百姓与君王……” 眼瞧着沈青面色变得苍白起来,秦昭然顿了顿,而后却是高高扬手抽了他一鞭子:“给我跟上!” 城内瞬间骚动不安,而这两匹白马一前一后,冲着羽林营方向奔驰而去。 此时此刻的陆府内,却是一片诡异的静。 沈娇摘掉了自己头上的喜帘,又毫不在意地顺手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夫君呢?”她望向身着玄黑色礼服的林景珩,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六点更新!第46章 她的眼尾处略带红痕,有一根长长的睫毛濡湿着贴在了苍白的眼睑,瞳孔淡漠得宛如琉璃,望着林景珩的时候,有种难以掩饰般的冷漠与疲累,“你又想做些什么?” 半空中疯狂炸开的红色烟尘,都城中骤然失去往日祥和安宁的氛围,那些激流涌动着的燥乱,却是半分不能够侵扰这小小的喜堂。 原本该是热闹着的喜堂,现今却荡着层层诡异的静,房门紧闭,红烛错落有致着铺满了屋内,让林景珩的眼睛里似乎也跃动着疯狂而隐秘的火焰。 开口时,嗓音有些涩,接着转向低沉:“是你说,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那便让它都过去。” 烛光似乎柔和了他眉眼的边界,令他看上去温润而良善,“那么,我与沈娇,只好重头来过。” 孤独又圆满的婚礼,便是他们的序幕。 林景珩缓步走近了沈娇,又弯腰捡起被她扔掉的喜帘,放在手中检视了一会儿,用拇指微微用力扳直了被碰歪的地方。 经由仔细而精心的修整,方才还歪斜着的精贵首饰,如今似乎已经恢复如初,再无一丝裂痕。 林景珩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接着小心而珍重地,将它轻轻插在了沈娇的发间。 垂落下的细巧金帘隔开了二人的视线,细微颤动摇摆着的残影,让沈娇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柔和不已。 “我知道了……”她直视着林景珩,舔了下干涩的嘴角,“原来你和我一样。” “是。”林景珩颇有些羞赧般地后退一步,维持着有礼却不过分生疏的距离,轻声说道:“上一世,我们都做错了许多。” 大约是老天都看不下去,这才怜悯着赐给他一次机会。 “我并非一开始就全部记起的。”林景珩轻轻执起沈娇的手,温和地解释着,“但好在为时不晚。娇娇,我险些任由着你,犯下大错。” 喜堂的前面是几张牌位,沈娇依次看去——原来这是自己和林景珩的一双父母。 林景珩叹了一口气:“你我如今无父无母,皆是孤苦伶仃,好在……尚有彼此。” 牌位是新刻的,哪怕上面有父亲母亲的名字,沈娇看了亦是觉得陌生。 “林景珩。”沈娇静静的问道:“你无不无耻?” 她想使劲挣脱开,可林景珩只是握得更紧,甚至轻轻捏了下她的掌心,直视着前方的牌位,语气宽和:“我不怪你。” 她一叶障目,上辈子也是如此,只知道一昧的怨恨自己…… 虽说于他太过不公,只是说到底,林景珩他亦是爱着这样任性妄为的沈娇,他不可以计较。 “莫要误了吉时。”刻意忽略沈娇如今脸上的厌憎,林景珩温声说道,“娇娇,我们该拜天地了。” 与沈娇的大婚的那日,至今还是林景珩最为欢愉的回忆。 这次虽说有些潦草,然而本该热闹又张扬的仪式,如今只剩下他们二人不紧不慢地举行,倒也另有一层……暧昧之处。 林景珩为此心动不已。 他做了那么多,好不容易荡平了一切阻碍,为此抛却了本心与信仰,可是沈娇却偏偏不识好歹,再次用力摘掉了头上的喜帘,随后掷在了地上。 如此随意且漫不经心,丢弃掉了林景珩精心替她戴上的饰物,就好像丢掉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废物一样。 沈娇决然而然地推开了他,大步向外走去,是难得一见铿锵有力的语气:“我绝对不会再嫁给你。” 房门被从外面锁死,沈娇用足了力气还是无法撼动半分。 她能听见外面两个丫头在喊自己的名字,瞧见外头那肃穆着的重重人影。 “你是怎么做到的?”沈娇背对着他,像是在自语:“名不正言不顺,没人会在这时候支持你……次难道是要直接造.反,可短短时间内,你哪儿来的兵卒?!” 如果不是掌控了都城,林景珩怎么可能控制住陆府,还敢来恶心她。 她越想越焦灼,忍不住回身冷冷地瞪着他,“你究竟做了什么,陆清显呢?” 林景珩只是沉默着立在原地。 从未发现,他整个人都瘦了许多,以至于无法撑起宽大沉重的喜袍,静默不语看着沈娇时,流露出了些许阴沉之感。 二人默默僵持了片刻,他却面无表情说起了无关紧要的话题,“赵澜儿下毒害你,我便让她自食恶果。” 说着,林景珩慢慢向沈娇走来,“上一世那皇帝意欲治你于死地,眼下他也已长埋六尺之下。” “国公府一心拉你做垫背,待我掌控了都城,便会立时将他们连根拔起。” “陆清显?沈娇……你最不该关心的便是他。” 每说一句,他就靠近些许,直至堵在了沈娇的身前,像是撕掉了往日挂着的那温和面具,带着股陌生的危险感。 “这世上,唯有我对你才是真心。”他温柔地抚摸着沈娇的侧脸,手臂让对方冷冷地打开,却又不依不饶地再度攀附,不管沈娇的挣扎,几乎是要扼住了她的咽喉,声音里也浸染了无比的痛苦:“可你为何总是不明白?” 他似乎已经疯了,明明是最舍不得沈娇受苦,现今却无意识地掐住了这么柔弱的她……直到发觉沈娇的脸色涌现出了一片绯红,这才骤然惊醒,慌乱着放开她。 “咳——” 放手后,沈娇反失去支撑,软软的靠着木门滑坐在地,她用力闭上了眼睛,连呼吸都不大顺畅,却依旧讽刺他,“这便是你待我的真心?” 林景珩颓然跪在她身前,轻轻将沈娇拥在怀里,哑着声音喃喃道,“不要推开我,永远不能推开我,求你了……” 否则,他做得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娇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她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怔怔地坐在地上,打量着林景珩迷茫而混乱的表情,忽而问道:“你想当皇帝?” 他杀掉了上一世那位新帝,又不知道把陆清显弄去了哪里,这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还肯跟他这么平静地说话,林景珩瞬间涌现出来欣喜之色,小心翼翼道:“我会让你当皇后,我会让你尊贵无比的活着……娇娇,你用不?????着陆清显,他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娇张了张口,又迟疑着说道:“常嬷嬷……也是你杀得。” 就因为母亲把解药交给了她。 林景珩却避而不答,他重新牵着沈娇的手,用力揽住了她的腰,接着将沈娇轻轻打横抱起。 来到了牌位之前,林景珩珍重地将她放下,轻轻吐出一口气,露出了一个舒缓的笑意,“我们该拜堂了。” “你现在不清醒。”沈娇只是垂着眼睛,“我不会和不清醒的人拜堂。” 林景珩冲她迟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不太明白沈娇的意思。 “去洗把脸吧。”沈娇疲累地转过身子,自顾自坐在了牌位两侧的太师椅上,还支起了下巴看向林景珩,若有所思道,“等你冷静一些,我们再好好聊聊。” 原以为她又会胡闹,又会用那张甜美又致命的薄唇吐出刻薄不堪的话来折磨他。 林景珩怔了片刻,随后不太自在地点点头,“好……” 不想让人进来,他走向了身后的堂桌,拿起了一只温在小篮子里的茶壶,掀开了盖子,便将茶水往头顶浇去。 沈娇皱了皱眉,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接着动作飞快地下地,朝他走去。 温热的茶水顺着脸部线条往下滴落,确实令神台清明不少。 林景珩微微闭着眼睛,此刻虽是形容狼狈,他却反获得了些许安慰,轻声说道:“好了……” 话说一半,便被身后的刺痛所打断,让他温柔的尾音消逝在了咽喉间。 沈娇毫不留情地拔出短刃,再度狠狠地刺过去,却让林景珩骤然转身抓住了手腕,又劈手夺走了那柄匕首。 这把匕首,是陆清显当日随着金笼子一并赠送给她。 她带在了身上,原本是要亲口问问他,当日送她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这个意思。 后腰被扎出的血洞喷出了鲜血,因为瞬间失血,林景珩的面色也变得苍白不已,他用力握住了沈娇的手腕,死死盯着她冷漠的表情,却是缓缓扯出了一个微笑。 “好啊。”林景珩慢慢说道,他差点被沈娇杀了,却没有任何不快,反而带着些许释然,“你做得很好,我曾经,不得已伤害过你,如此也好……如此却也可了结了。” 他再也不欠什么,他只需要拿到自己想要的。 不顾钻心的疼,林景珩忽而快步拖着沈娇来到堂前,接着强硬的按着沈娇的肩膀,自己也随着一同下拜,声音阴冷而森然:“一拜天地——” 沈娇几乎尖叫出声,“你就是个十足的无耻之徒,虚伪!自私——你放开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对你有任何牵扯……” “二拜高堂——” “你真让我瞧不起……放开我!”沈娇一口咬在了林景珩的手上,口齿之中溢满了他的血肉,却依旧是钻心蚀骨般地折磨着他,“若是真的以大局为重,若真的为了江山为了百姓……可你不是!” 他杀了他拥护着的新皇,他骤然挑乱了局面,他是重活一世的人,他本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祸乱,可他却选择要去做皇帝。 为此,要牺牲掉多少条命,又要与那些人做出交易,付出怎样的代价…… “夫妻……”林景珩掰过了沈娇的身子,二人相对着凝视对方。 柔情与厌恶相互交融,沈娇浑身发着抖,后颈被林景珩用力按下,亦是咬牙说着:“我真后悔,我一开始就该杀了你。” “——夫妻对拜。”第47章 灿阳不过是露出了短短一瞬,阴霾便被重新遮蔽,天空呈现出一片阴沉之色。 平日里,那森严威仪的宫门在此刻轰然破开,头插烈焰羽毛做装饰的骑兵们长驱直入。 “杀楚人,夺楚帝——” 沿途宫女太监们的尸身被抛洒了一路,鲜血逐渐将宫廷染上了几分血红的色彩,异族人疯狂而兴奋的笑声宛如乌鸦嘶鸣,数千年不被浸染的都城,头一次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杀——”为首赤膊骑兵纵马挥戈,直直破开了慈宁宫的殿门,他眼底燃着凶狠的火焰,建功立业的愿景与期盼在这一刻达到巅峰。 随后,让一支白羽利箭所破。 羽箭贯穿了他的咽喉,那匹威猛的黑马还在向前疾奔,主人却已经宛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跌落了下去。 “外敌来犯,辱我山河。”沈青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弦,转而抽.出了身后所背的长刀,指向前方。 刀尖所立的方向,是一片宛如铺天盖地袭来的乌云。 银色盔甲的羽林卫静默着随在他身后,肃然望向了奔袭而来的敌军。 “区区金?。”沈青微微挑起嘴角,狠声道,“岂敢放肆!” “杀——” 白与黑瞬时宛如潮水一般交融,这其中又迸发出了大片逸散着的红,在这铅灰的阴沉铁幕之下,上演着生死之争。 “金?人?”秦昭然用力眯起了眼睛,“北漠十八族里,唯有这一支,尚可堪一战。” 她领着另一队自御龙殿内破开一条路,仗着羽林卫对皇宫地形的熟悉与经验,神出鬼没般的袭击金?大队,不过半个时辰,整个人已被鲜血染了个透,总算是拼到了慈宁宫中。 这是厮杀着的主战场,羽林卫人虽然少,地上摆着的却大多是骁猛的金?人,其中一人没死透,艰难地往外爬,又让秦昭然的铁骑重重踏过。 “不见到陛下。”她找到了奋战中的沈青,高声喊道:“飞鸟尽。” 此行是为了入宫营救陛下与太后,这三个字是撤退的信号。 沈青也是满面的血滴,少年将领并不贪战,闻言便领兵破开了一条口子,在秦昭然的接应之下,带着姜太后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染了血的一支白色轻骑,就如同呼啸着飞出的箭矢,裹挟着呼啸的风声,迅猛的冲了出去。 身后,是紧追着不放的金?人。 都城已然沦陷,那红色的烟尘不再炸开。 “出城!”秦昭然刀尖往城门处指了指,“去成洲,找宣威将军。” 这一次怕是有内鬼,宣威将军领着他的暨北军去了成洲操习,这金?人居然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入皇宫,直奔着慈宁与御龙二殿前去——要杀了皇帝和太后,这个帝国的实际掌控者。 沈青闭口不答,他握住缰绳的手指已然有些泛了白,牙齿咬得那么紧,口腔中有铁锈的味道。 “阿姐……被林景珩挟持。” 这么大的风声也不能够驱散他的焦灼,秦昭然几乎不忍心再听,却仍是大声提醒:“林景珩至少不会害沈娇。” 听令于林景珩的守备军,这次却帮着外族人。 那些草灰蛇线、隐藏着的暗棋,无一不再揭示这位温润忠诚的城中林大人,是如何粉碎掉都城的和平的。 “谁说的?!”沈青骤然怒吼,他提着缰绳似乎要调转方向,“你护送太后,我去找阿姐!” 秦昭然则是利落地抽了他的马一鞭子,迫使他继续向前,大声骂了一句:“蠢货。” 林景珩不会要沈娇的命,却不会放过沈青。 姜太后就被放在了秦昭然的马背上,在这样高速的颠簸之下,人几乎要失去了意识,咬着牙不让自己退缩,厉声喊道:“不许去。” 沈青胸膛剧烈起伏,浓烈的不甘与纠结几乎挂在了脸上,随后却听见了前方一声大喊,“沈青!” “——沈青!带上姜姑娘!”谢衷双手扶着姜云锦,猛地向他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姜家破了……带她走,带她走!” 来不及反应,沈青弯腰长臂一伸,已经利落地把姜云锦抱在了怀里。 姜云锦被吓蒙了,她死死抓着沈青的衣襟,“青哥?……五王爷?” 谢衷单手持剑,他本来就不是强健的身子骨,俊秀的脸上都被划开了几道口子,终于送出了姜云锦,便大口喘了几声粗气,“好、好啊……” 后面有认识他的队正,飞快地勒马对他伸手,“五王爷,走!” “我不走!”谢衷却是后退了一步,大力摆着手,怒气冲冲的喊,“那么多女孩儿还在都城里,我堂堂男子汉,我不走。” “这帮不穿衣服的龟孙子……”他的一只腿肚也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却还是咬牙提剑而去,怒道:“还敢来都城,看本王砍死他们!” 城门尚未关闭,却有守备军在门口守着。 他们都是大楚的子民,却站在了对立面。 同在都城里做士族,守备军与羽林卫中许多人都是认识,甚至有身为血亲的族人。 可军令如山,即使心中不愿意,接到了阻拦羽林卫,营救太后的命令以后,也还是挡在了其中。 把太后抱在了身后的一个队正的马上,秦昭然当先冲去。 她挥着手里的白刃,却并没有做出要砍杀的动作,只是用力挥着,将众人的目光极具至自己的身上。 “后面,是北漠金?人……”秦?????昭然这样奋力喊着,她脸上的血迹已经开始凝结,看上去几乎没有了人样,说出的话却振聋发聩,“但凡还有一丝血性……但凡不想帮着外族人的,通通让开!” 当先一马,她势如破竹的冲了过去。 密集着、拥挤着的守备军依旧是个阻碍,他们并不动兵器,却也还存着阻拦的意识,余下的羽林卫被这层潮水所破开,聚不成队伍。 金?人,已经追至城门。 马蹄踢打的声音几乎宛如夏日最噪的阵雨,沈青不敢回头去看,不敢看被杀了多少兄弟,也不敢看……那座落入他人之手,却宛如蛛网一般粘住了沈娇的都城。 一支白色利箭在前疾行,身后是奋勇着追击的金?大军。 他们的官话说得不好,呼喊着叫嚷着,此次此刻,就好像是厉鬼,兴奋不已着迫近:“杀太后——杀太后——” 秦昭然咬牙:“驾——!” 她的马儿已精疲力尽,而其余的羽林卫们亦是如此。 沈青眼角有一块血痂,他顾不上这点。怀中的姜云锦此刻却伸手轻轻擦了擦他的眼角,险些让沈青失了平衡。 沈青皱眉,飞快别过了脸避开了那只不合时宜,沉声道:“别乱动。” 姜云锦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接着柔柔地说了声:“抱歉。” 她并不听话,说完之后便侧头去越过沈青的臂膀,声音里染了些惊恐,“要追上来了。” 他们似乎,逃不出去了。 沈青并没有回答,咬着牙继续策马前冲。 姜云锦又害怕地缩了回去,像是慌不择言地碎碎念着:“沈青哥哥,以后见到沈姐姐,你记得让她收敛些性子,不然总是要吃亏的。” 尚来不及诧异,沈青却觉出怀里一空,姜云锦的尖叫声依然划破了长空,凄厉而惊恐:“你敢丢下哀家——” 四周是松软的草皮,可是在这样拼命奔跑中掉下来马背,姜云锦重重跌落,小腿的骨骼一下便穿破了肌肤,她惨声尖叫,单手拼命向着那已经跑远的羽林卫队伸去,绝望地哭求,“哀家是太后……别丢下哀家。” 沈青双目瞪大,不甘心地回首盯着被金?人所围住的姜云锦,喉咙里似乎也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呐喊,又让秦昭然咬牙拽了下身子。 “向前——向前跑……” “不要负了姜云锦!” 厉鬼一般的追击者停下了脚步。 这只白色的利箭,终于甩开了他们。 ———— “我知道太后被羽林卫所营救出城,那皇帝呢?”林景珩平和地问道:“大费周章杀入皇城,不过是为了这两人的性命,怎么会一个都不成呢?” 他的语气十足失望,“大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被他训斥的那人却不在意,还感兴趣地摸了摸那把红木八仙椅,露出了白白的牙齿,“皇宫都被占了,你直接称帝便是,然后快些出兵,助我一统北漠。” 这是个金?人,肌肤被晒得黝黑,一头短短的卷发,不顾林景珩阴冷的脸色,直接坐在了那椅子上,用叽哩咕噜的金?言叹了句:“都城繁华,果真名不虚传。” 若不是被林景珩再三要挟,他一早就让儿郎们挨家挨户地去抢了。 “旧皇不死,新皇难立。”林景珩烦躁地挥挥手,“出去,让我仔细想想。” 他确实是引了金?人入城——却有十足自信能够掌控。 只要皇帝死了,便可先把持朝政,顺理成章地掀开当年那件宫闱祸乱,如今没有了陆清显刻意引导,陆江澜这几十年为林景珩费心铺下的路就不会歪掉。 他可直接取而代之,纵然确然借了外族人之手,那亦是迫不得已。 再杀了谢衷,拿到娇娇手里的传国玉玺。那么届时自己便是唯一的皇家血脉,那些臣子武将哪怕不认,也没什么办法。 如今那皇帝不知所踪,太后也在苟延残喘……他便不能够顺利即位。 只能慢慢耗着,哪怕是宣威将军和驻守地方的兵卒们回来攻城,亦是无从下手——都城里数万官宦与他们的家眷,这些纵横交错着的权柄和关系,保护着都城的安危。 赶走了那烦人的金?王子,另有件烦心事接踵而来,一个怯怯的婢女告诉他:“……夫人还是不肯用饭。” 三天了,沈娇只肯吃一点东西。 林景珩烦闷不已,他虽说是谋定而动,然而毕竟时间太过交集,此刻几乎是有些心力交瘁,“她睡了吗?” 这是林景珩前日置办下的一处行宫,沈娇就被关在最里面,亦是最安全的宅院里。 婢女躬身应道:“夫人白天睡了一下午,瞧着似乎晚上就打算不睡了。” 她睡午觉时会无意识着说些梦话,有时候嘴唇还会撅起,不知道梦见了些什么。 林景珩怀念地想着,他撂下手里的东西,“让茜玉……罢了,我去看看。” 上一世自从沈娇死后,他便活得浑浑噩噩,不过仔细想来,林景珩认识沈娇也总有几十年了。 无一日不在思念她。 可二人相处过的欢愉时光,不过那短短的两三年,之后的日子她恨极了他……那也罢了。 总好过后来那二十年的漫长孤寂时日。 抿着唇,林景珩推开了院门,默不作声朝里面望了一眼。 这座行宫内处处皆有重兵把守着,沈娇所在的小院子外围更是有三百人的队伍轮流看守着。 就连房间内,都有两个机灵的丫鬟寸步不离地跟着沈娇——林景珩实在是怕极了,他不允许沈娇有任何的闪失。 “你们说,若论头脑,我大概也不算是太蠢吧?”沈娇果然没睡,她正在逼问着那两个丫鬟,“说啊,是不是。” 林景珩站在窗外,只是听着她的声音罢了,心情便畅快了不少。 两丫鬟硬着头皮一唱一和:“夫人怎么会蠢呢……” “夫人可聪明了,奴婢的心思,您一猜就透。” “况且又是如此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奴婢从出生到现在,就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人。” “能伺候夫人,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沈娇点点头,瞧着像是高兴了,可是转瞬之间却又变了脸色,咄咄逼问道:“那我怎么就斗不过林景珩呢?!” 都是重来一世,她为何还是沦落为了阶下囚,这林景珩反而翻腾了起来。 实在想不通。 丫鬟们面露兢兢之色:“这……” “说啊!”沈娇砸过去一个松软的枕头,“哑巴了?!” 她们不敢躲开,只能任由那枕头砸到头上,却也不敢哭闹,讨好着望向沈娇。 房门在此时被推开,林景珩淡淡问她:“何必为难下人。” 挥挥手,随意喝退了两个丫头,林景珩坐在了沈娇对面的椅子上。 今天是大年初一,只是眼下的都城里,谁都没心思再过年了。 “要吃妹妹果吗?”林景珩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将要喝上一口,就听见沈娇猛地提醒道:“我在茶里下了毒!” 他只是吹了吹那热气,便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 随后那茶杯就让沈娇劈手夺了去,狠狠砸在了地上,立时被摔了个四分五裂。 “盛州那边,每逢过年,都要吃妹妹果的。”林景珩继续温声问道,“要吃吗?” “不吃。”沈娇闷闷回去坐下,她坐没坐相,翘起了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啃起了指甲。 灯光下,她安静的好像是一幅画。 林景珩凝视着她的下巴尖,随后将椅子搬得离她近了一些:“你并非是蠢,只是太过心善。” 不舍得挑起战争。哪怕知道自己会受委屈,也只是殚尽竭虑地想要提前避开那些祸患。 可林景珩不会。 他知道此举会掀起怎样的波澜,然而…… “你是知道的,两年后,北漠里原本最弱的那一支獒雪族,便会异军突起,一举统一了北漠十六族,再来犯我河山。” 他耐心十足地解释着,“娇娇,我选择与金?联手,许诺给他们三座边城,并非只为了一己私欲。” 何况金?这一族,小王爷才是那聪慧坚韧之人,如今前来与他谋取的大王爷,不过是个草包。 他此番举动,既能够扶持着这毫无心机只知勇闯的庸主上位,又能给獒雪埋下一枚强劲的拦路石。 虽说却有私心,然而林景珩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沈娇的嘴角冷冷撇下,露出了个烦躁的表情。 林景珩却是微微一笑,“你看,你绝不会放任金?人来都城,借着他们杀掉自己的敌人,你做不到的。” 却并非是娇娇太蠢。 她只是太善良了。 “吃些东西吧。”林景珩祈求般地劝道:“我们的日子还长,你以后总会想通的,此时此刻,又何必这样拧巴着伤了自己的身子。” “东西都不好吃。”沈娇抬着双脚翘在了桌子上,她半卧在椅子上,无所谓道:“我不吃。” 林景珩宽容地看着她:“那你想吃什么?” 沈娇回头,冲他露出了一个笑,“我要吃陆清?????显的精……” 话没说完,她便被泼了一身的茶水,狼狈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却也还是无所谓的模样,索性就躺在了地上,又翻了个身子。 林景珩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口吻仍是温和着的:“不要作践自己。” “嫌我脏啊?”沈娇躺在地上笑了笑,“怎么办呢,我就是这么下.贱,大婚前夜溜去陆府,一整夜都在和他……” 脖颈被瞬间掐住,又大力收紧,沈娇还是不知死活,挑衅着看着,唇舌一张一合,念得却还是陆清显的名字。 难以呼吸,她却还在笑。 林景珩骤然放开了她,又惊慌失措着后退几步,眼底清晰着凝聚着恨意。 他想杀了她,这个念头叫嚣着令他几欲发狂,要拼命地忍,要拼命的提醒着自己,才能够捡一丝理智。 沈娇咳嗽了几声,她双手撑在地上,缓缓地坐起来。 还在笑,那是无比欢快的笑,看见林景珩发狂,她得意洋洋:“你倒是心狠,有什么用呢?” 还记得那天,他强行让两人拜堂,之后晚上借酒装疯跑来看她,她也不做抵抗,任由着林景珩虔诚着脱去自己的衣裳。 然后……他就真疯了。 嫉妒的火焰将他吞噬,令他面容扭曲,牙齿磕碰着,挤出了几个字,“我不怪你,陆清显太狡猾,他强迫了你……” 沈娇漠然地望着他,眼底逐渐现出了讥讽。 “我不怪你……”林景珩失声重复着,他跌跌撞撞着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这是二人自大婚那夜之后的第一次会面。 ——全让这个贱人毁了! 直到他逃了很远很远,林景珩的慌乱的脚步才逐渐平稳下。 朔风刮在了人的脸上,他拢着自己的领口,若无其事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有婢女为口渴的林大人奉上一盏热茶,他平和地接过,嗅出了这丝茶香—— 是沈娇屋里的茶,是顶好的茶。 却有些索然无味。 林景珩静静地将空掉的茶盏搁在一旁的桌上。 “贱人。” 他忽然这么平静地、默然地说了一声。 一晃过了半月,在这期间,都城里照旧上朝,百官朝臣们战战兢兢地对着空掉的龙位下跪、议朝。 林景珩就站在百官之首,并不多言。 那些抱有反对之声的朝臣们都被关了起来,每天在玄武门内斩杀一人——以儆效尤。 隔着一重门,都城外肃然聚集了十万大军,太后坐镇其中,每日都在派人拍打城门。 顾忌着在林景珩手里那几万世家大族、皇族血脉,却不能够攻城。 “又能耗到几时呢?” 李如卿摘下了草帽,她脸上也被抹了黑灰,恨声说道:“林景珩个狗杂种……这些日子,那三万金?人,几乎要将都城百姓欺辱得——” 他们在等着林景珩登上皇位。 姜云锦一条腿还跛了,她此时不能下地,只好躺在床上安慰道:“皇帝人还在,太后还在,楚国不会落到林景珩手里的。” 自从那天假扮太后拖住了金?人,姜云锦便被关入了大牢里。 但万幸的是捡回了一条命——那时一马当先捉住她的,居然是金?族的王子,没有当场杀了她,而是高高兴兴把她抱去了林景珩那边交差。 到底是还有着三分师生之情,林景珩纵然面色难看地盯了她许久,最终也只是将她关进了牢狱中,环境却也不错,一应家具全都不缺,一日三餐也不曾苛待了。 李如卿是冒着大险前来看她,见到人还算好,便也安心了些许。 随后便是涌上来的烦躁:“我家那群父兄,全是帮孬种。” 居然上赶着要归顺林景珩,还商议着首先上书请林景珩称帝。 一群废物东西,给金?人一吓,恨不得就要下跪。 “那确然是要仔细些了。”姜云锦隔着铁栅栏,真心实意担忧着,“但都城里这些文官倒是不必太过忧心。左右不过是看宣威将军的意思,他如今掌着几十万兵卒围在都城外,若是他也认了林景珩……唉。” 自然是不会认的。 可是那林景珩手里有沈娇,万一他拿沈娇来胁迫沈青,进而逼顺了这老来得子的宣威将军,那才是真的糟了。 李如卿烦闷地撇嘴,“我打听不到沈娇的消息。” 只知道人被林景珩藏了起来,他还故意放出了假消息,关于沈娇的行踪,他看得比什么都紧。 “沈姐姐受苦了。”姜云锦叹了口气,难过道:“林景珩他肖想沈姐姐已久,也不知会不会欺负她。” 同为女人,她们谈及这个话头,只觉出一阵胸闷。 静默了一瞬,便有兵卒催促道:“快些出来,马上我要换班了。” 李如卿飞快拾起了草帽戴在头上,匆匆道:“我以后再来看你。” “别再来了,我很好。”姜云锦急道,“你别犯险,不许再来了。” 如今这世道乱成了这样,一着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李如卿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她已经要出去了,却回首定定地看着她,唇角动了动,“……可我想你。” 今年的冬季漫长得有些过分了。 分明是已经开了春,可极目远眺过去,入眼处还是茫茫的一层雪。 白得几乎不像人间。 陆清显轻咳了两声,他以白纱覆目,分明是看不见东西了,宽大的手掌却稳稳抓住了谢温城的小手,带他穿行过这一路的风雪。 “堂兄……”谢温城被冻得齿间打颤,“你是不是快死了?” 陆清显莞尔一笑,“是呢。” “那……”小皇帝疑惑了,“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办不就好了,朕瞧着,那些人对你都是忠心不二的。” 二人来到了大楚的边界线外,陆清显手上的温度几乎要和这冰雪一般冷了,语气却还是温和着:“我亲自前去,要快一些。” “堂兄很着急吗?” “是呀。” “……为何?多拖一会儿,不是反而有利?” “因为。”陆清显又猛地咳了两声,提起了心爱之人,连带着语气都温柔不已,“我的小娇娇,快等不了了。” “沈娇表姐?”谢温城纳闷道:“那你当日为何不把她一起带走呢?” 自己贵为九五至尊,居然也能堂而皇之地被他从宫里绑出来,当日带走沈娇怕也不难吧。 当然,第二日他才知道,原来林景珩居然包藏祸心想要取他性命,真是吓死他了。 “我纵然是可以带她离开,甚至可以替她安排一生,令她无忧无虑度过后半辈子。” 陆清显忽而停了下来,接着他摘掉了眼上蒙着的白纱,静静说道:“但她毕竟,有自己的命数要去闯荡。” 小娇娇,有些事情,非得自己面对不可。 小皇帝似懂非懂,只知道这陆清显已经瞎了,身子又败了。 他悄悄抬脚…… 又让陆清显抓住了肩膀,似笑非笑说道:“小滑头,想骗你堂兄呢。” 谢文城转瞬之间已是哇哇大哭,拼命挣扎着,“你要把我卖给北漠人……啊啊啊你要卖了我……放开我!” “蠢东西。”陆清显轻笑一声,继续提着他往前走,像是在安慰他,“别怕,你是不会活到那时候的。” 作者有话说: 林狗很快下线!毕竟是本文男二,他下线是个大剧情!不能一笔带过,大家体谅QAQ第48章 沈娇不是会给自己添堵的人,那天林景珩被她刺走之后,她便开始正常吃东西、睡觉,每日还会在活动范围以内闲逛着,那两个被拨过来的丫头总是心惊胆战地跟着她,反而要沈娇回过头来安慰她们。 “放心吧,我没有要逃走的心思,也没那本事。”她蹲在水池边看锦鲤游来游去,又煞有介事地说道,“林景珩最近忙什么呢,去把他请过来。” 丫鬟只是赔着笑:“朝廷上太忙,林大人他最近几日都抽不开身子。” 沈娇‘噢’了一声。 她继续蹲在池边,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不快的,等那丫头松了一口气,她却头朝下直直栽了下去—— 正值冬与春的交替之际,残雪尚未化干净。料峭的风与刺骨的寒让沈娇在水里尖叫出声,两个丫鬟手忙脚乱的将她拉起来,又大呼小叫着送她回房,待泡过了温水澡、又捂在被子里之后,她便发了场虚汗,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着。 再醒来时,沈娇如愿望见了林景珩。 林大人正坐在她的床边,眼眶略有凹陷,小半个月不见,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替沈娇掖了掖被角,“幸而拿池子不深。” 沈娇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怎么老是怪我。” 林景珩一怔。 “以前也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总是第一时间责备我。”沈娇说着还打了个喷嚏,伸手揉了下自己的鼻尖,“我不喜欢你这样,再说是那池子边太滑了,回头让人擦一下就好。” 房内的碳炉尚未撤走,沈娇抱怨的念叨声点缀着炭火噼啪声,一时间像是堕入了?????梦境。 “……好。”林景珩扯了扯嘴角,“只是,那池子已经被我令人填起来了。” 沈娇皱眉看了他一眼,嘀咕了句,“真是有病……” “你若是喜欢,我择日让人挖一个更大的水池。”林景珩凑近了一下,望着沈娇还有些泛红的额头,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沈娇也望向了他,眼底涌现出一些狡黠,故意问道:“我喜欢什么都可以?” 她与从前很不相同。 上一世的沈娇,身中剧毒,逐渐被磨灭了本性与心志,每日不是怨怼憎恨,便只剩了无生趣,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这次……好歹她不再折磨自己。 至于对他的那些别扭心思,大概也总会想开的。 她是个高兴的、善良的姑娘。 林景珩顺从地点点头,“只要不是离开我。” 沈娇手肘支起了身子,慢慢靠在了床头,扬着下巴问他:“那要是我想皇帝呢?” 大楚的历史上,不是没有出过女皇帝。 林景珩淡淡地笑了下,“自我登基以后,你便是皇后。” “哦。”沈娇垂下眼睛,“那我就当皇后好了。” 她转变得如此之快,让林景珩的心里反而涌现出一丝警惕。 伸手捻了捻沈娇的发尾,林大人温声问道:“你想做些什么?” 沈娇张了张口,话涌到了嘴边,又让林景珩轻轻遮住了嘴唇。 他摇了摇头,“没关系。” 大概有许多年,他不曾这么发自真心地高兴过,微笑道:“你还愿意蒙骗我,这也很好了。” 无论是权宜之计、还是她的突发奇想,总之……林景珩很是高兴。 匆匆起身,他自然而然地俯身,唇面若有似无地贴了沈娇的侧脸,没有触碰到,便极快地抽身离去。 脸颊涌现出了一片绯红,林景珩羞赧地撂下一句:“我……去忙了。” 房门又被吱呀一声关了起来,外头那几个魁梧的身影再度警惕着守在这房子里的几个出口上。 沈娇慢慢地掏出手绢擦拭着自己的脸颊,随后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袭来,索性直接睡去。 她是被一声熟悉的“姑娘”给叫醒来的。 是茜玉。 “看见姑娘能吃能睡,我就放心了。”茜玉要哭不哭地望着她,又俯身凝视着沈娇的脸,连连叹道:“哎,不愧是我家姑娘,这么多天过去了,倒是一点也没瘦啊。” 沈娇眨了下眼睛。 她才睡醒,脑子里难免有些迷糊,但见了茜玉总是高兴的,蹭过去搂住了她的腰,“你怎么来了。” 一个月前她被林景珩带走,此后就没再看见过茜玉和襄金。 “是林大人放我出来的,他让我好好伺候姑娘,给姑娘说说话,免得你太闷了。” 襄金摸着她的头发,慢慢说道:“只是我也没见到襄金,襄金她一向是个胸有成算的,估计林大人不会放她出来。” 沈娇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襄金主意多,他怕襄金想出好办法,所以就只放了你来。” “眼下哪里还有好办法呢。”茜玉弯腰悄悄说道,“林景珩居然勾结了金佪人,纵然他是当年四皇子的血脉……唉,楚国上下,谁不恨他?” 可却是谁都拿他没法子。 “他是个屁。”沈娇小声说道,“他骗人呢。” 屋子里没旁人,沈娇磨了磨牙:“等我……等我抓住机会,我就弄死他!” 她被茜玉捂了下嘴唇,怏怏闭了嘴。 那丫头悄声问她:“那姑娘可是有主意了?” 总之,姑娘起码想了法子,让她们主仆得以相见了。 沈娇趴在她腿上打了个哈欠,反而另起了个话头,“你记不记得,以前我娘老是骂我蠢,我爹爹就总是护着我,替我辩解?” 茜玉想了想,“……记得呀,三公主也是恨铁不成钢,姑娘你别恼。” “我没生气,她骂就骂了,骂得反正也没错。”沈娇的声音里十足精神,“但我爹也没错,他说我虽不聪明,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嗯……”茜玉回忆着,“他说姑娘自有一股勇气与直觉,只要改了轻信别人的毛病,就总是能化险为夷的。” 提起在盛州的事情,二人的眼前都好像有了那时回忆的画面,鲜活又艳丽。 “是啊,我爹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说得准没错。”沈娇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嗯?”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了,那旁人也猜不出吧。”她说得理直气壮,偏偏语气还有些得意,“反正我不如他们聪明,想什么都想不过他们,那就不如不想了呗。” 爹爹不会骗人。 只凭着直觉与勇气,她定能化险为夷。 茜玉哭笑不得,“好吧。” 外头已经擦黑了,沈娇却是才起床,她把沈娇慢慢扶起来穿好衣裳,接着又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对了,林大人还让我带来一件礼物。” 外面是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提在手上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沈娇穿好衣服便下了床,快步来到了桌前,敲了敲这盒子,“送的什么?” 此刻确然是有些好奇,毕竟身外之物对于现在的沈娇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林景珩送她的礼物,应该不是寻常之物。 说着,沈娇便拔掉那插销,动作利落地打开了那黑漆木盒,只不过是看了一眼,便又面色平常地飞快将盒子关上。 茜玉还在跋步床后面替她整理床铺,听见那一声重重的声响,颇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来,“里头是什么?” 她走了过来,却让沈娇往外面推了推,“别看了,里头是赵澜儿。” “什么?!” 那方方正正的盒子里,是妙龄女郎的一颗头颅。 鲜活如初,像是还在活着。 被送过来,当成讨好沈娇的礼物。 “林景珩是真的疯了。”沈娇静静地坐下,凝望着那散发出淡淡血腥味的盒子,自言自语道:“比我那时候还要疯。” 她当年决然地纵火自焚,临终之际,似乎是听见了林景珩呼喊她的名字。 也不知这人之后是怎么活得,这辈子记起来那些事儿之后,便完全变成了这幅模样。 沈娇点点头,重复了一遍,“疯了。” 她的指尖正在轻轻颤抖,被茜玉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不要怕,咱们都会好起来的。” 第一声春雷响起的时候,天边泛出了一线鱼肚白。 一个月过去了。 沈青骑在高高的马背上,眺望着那座威武高昂的城池,直到被细雨淋了一身,整个人还是宛若雕塑一般挺立着。 连绵的雨下了两日,都城里终于有了动静。 “都城里射了信下来。” 阵前的将士们将信送了过来,姜太后不安地伸手去拿,秦昭然却没看见,也不顾现在人多眼杂,直接轻声念道:“喔,林景珩要称帝了,威胁着说要宣威将军速速交出太后娘娘。” 信里说得不客气,直指这些年来的姜太后祸乱朝政,在当年协助着二皇子弑父杀弟,又妖言惑众,占了本该是四皇子的皇位。 眼下,则是偿还的日子了。 姜太后抿唇,随后冷冷哼了一声,“一派胡言,皇帝还没死呢,他做得什么千秋大梦。” 秦阳朔只是立于她身前,瞧着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秦昭然似笑非笑地收起了信,“太后娘娘息怒。” 她给姜氏倒了一盏茶,不咸不淡说道:“他也只能这么自说自话了。” 姜氏此时不渴,却仍是矜持着饮了半口,叹了口气,温言道:“宣威将军和秦队正忠君报国,这些哀家都看在眼里。” 她宽厚地拍拍秦昭然的手掌,“待到事毕,哀家和皇帝,定是重重有赏。” “谢太后娘娘。”秦昭然龇牙笑了笑,憨厚问道:“只是这皇上不见了踪迹,可要派人去找?” “皇上不见踪迹,那有什么要紧的?”姜氏反而一笑,“谢氏这么多年来,宗族里的孩子多了去。” 她眼角泛起了温和的皱纹,热切道:“择一个年幼的孩子登基,再让将军和队正辅国,那时岂不更好?” “辅国的,难道不是齐国公吗?”秦昭然挠了下头,“这老奸巨猾的,他能答应?” “那就要看将军的意思了。”姜太后挑起眉梢,显出几分凌厉,“老东西这些年来大权在握,净干一些与哀家作对的事情,如今落入了林景珩的手里……难不成还指望哀家再去救他?” “娘娘的意思是——?” “林景珩杀不了那么多人!”姜氏索性挑了明,“将军切勿再行犹豫,都城里那些食君之禄却只知揽财的废物东西,留着他们作甚?不如直接杀入城中,捉拿林景珩,赶走那该死的金佪人,届时你们父女二人,便可垂名千古啊!” “娘娘甚有决断呐!”秦昭然叹服着,只是片刻后却又面露难色,“其余人确实是与我们不太相干,但那沈娇……她不是一向最得娘娘宠爱?她也在林景珩的手里啊。” 沈娇?????。 她是三公主的血脉。 姜氏不言,只是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走向了帐篷的窗户处,眺望着都城的方向。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慢慢说道,“娇娇是个好孩子,会明白的。” 久久不曾有回音,姜太后略有烦躁地回头去看,却忽而一愣,随后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秦昭然笑着拍拍沈青的肩膀,将他从门口拉进来,随意道:“外头情况如何?” 居然都不曾拜见太后,这姐弟两旁若无人地说起了话。 “南疆那边,又四五个氏族结成了联盟,屡次进犯,只怕是要抵挡不住。”沈青淡淡说道,“北漠倒是不曾有消息。” 秦阳朔自然而然地点着头,“三十万大军驻守在都城里,边疆却一时无人,此计不能长久。” 总不能就这么耗下去,这个国家换个主人不大要紧,可是长久的没有主人,却是不行。 姜太后听出了这意思,她还欲再说些什么,便被秦阳朔客气而坚决地请回去休息了。 帐篷内,只剩了他们三人。 太后一走,宣威将军沉重的目光便落在了秦昭然的头上,不大赞成地摇摇头,“你今日,把她得罪透了。” 秦昭然只是耸了耸肩,“姜氏必定是回不去了,还在我这充什么老大呢。” 今时不同往日,太后娘娘分明已是走投无路,却还想着来拿捏他们。 她才不给面子。 “逆臣之心不可有。”秦阳朔淡淡说了句,又看向沈青,指尖在桌前点了点,“你待如何?” “不大对劲。”沈青的下巴上冒出了点点胡茬,比起在都城里,他似是成长了不少,也不再是以往那样喜怒之情都容易挂在脸上。 哪怕是心里正燃着冷冷怒火,说出的话也十分稳重,“北漠金佪一族的精锐被林景珩引进了都城,他们原以为杀了太后与皇帝,便能立即拥护林景珩上位。” 而后带着林景珩承诺的奖励,满载而归,顺势一举吞并其余的北漠人。 但先是小皇帝毫无踪迹,太后娘娘亦被羽林卫拼死救出,这前后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趁着金佪人还在都城里出不来,其余那些北漠人,居然也是毫无动静。 秦阳朔赞赏地点点头,“这个事情,我也是十分好奇。” 没有事情,便是最大的事情。 “爹是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秦昭然不耐烦地趴在桌子上,“咱们若是杀入都城,那林景珩不会放过沈娇,但若是拥护林景珩为帝……” 沈娇的处境也不会太好。 沈青只是平静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迎着两道探寻的目光,沈青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无解。 “这不是咱们能做主的事情。”宣威将军走上来拍拍他后背,他沉吟了片刻,才郑重说道:“但求问心无愧。” 沈青还没开口,秦昭然首先拍着桌子嚷了起来:“无什么愧?老头子你少讲这些废话。” 她‘腾’的一下站起来,犹嫌不够,三两步又蹦到了桌子上,挺立着胸膛,居高临下望着这对父子,又铿锵有力道:“如今局势大乱,天下于我——唾手可得!” 混乱之中,新王诞生。 姜太后算什么东西,那林景珩又算什么东西? 整天忙着琢磨那点你来我往的心机和算计,可是不要忘了,如今的兵权,却是握在谁的手里。 * 林景珩的登基大典,在齐国公等一众再三膝行跪求下,提至了三天之后。 这三天里,因为暂时没有名正言顺的帝王,礼部便请示着先罢朝。 毕竟不是以前悬而未决之事,既然确定了新帝,此事便得按照规矩来。 下了朝以后,林景珩很是高兴,换了身寻常的衣裳,就来看望沈娇,有些害羞似的,声音也有一点低沉,“登基仪式过后,我便着手准备封后大典,你想挑哪个日子?明日我让礼部的人来和你商议。” 沈娇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湖边已经抽芽的那垂柳,敷衍道:“我懒得去。” 春日复苏,微风和煦,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挥挥手让茜玉退下,这小亭子里便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林景珩坐得近了一些,凝视着沈娇微微眯起的眼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这不是能够任性的时候。” 何为名正言顺?皇权天赐,便要通过这些漫长而琐碎的典礼来获得名望,昭告天下。 “何况。”林景珩突然俯身,嘴唇碰了下她被微风吹起的发丝,“往后我只有你一人,你更要做出贤良淑德的表率。” 沈娇皱了皱眉。 林景珩已经退开了,同她保持着克制的距离,温声说道:“这几日总是不开心,难道是茜玉伺候得不好了?” “你在威胁我。”沈娇只是静静说道:“我是不是得时时刻刻对你卖笑,才能活得轻松一些?” 林景珩温和答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东西,我都会扫除它。” “茜玉。”他回头轻轻叫了一声,“过来跪下,跟你主子仔细说说,你的罪过。” “行了!”沈娇忽然推了林景珩一把,冲他瞪大了眼睛,“跟茜玉没关系,这宅子我住得不高兴了,我要回家住。” 林景珩只是点头,“原来是这样。” 沈府倒也不是不能回去,但毕竟那是沈娇熟悉的地方,林景珩不能够放心。 “是哪里不喜欢了?”他不紧不慢问道,“你说,我让人改了。” “哪儿都不开心,总想起以前的事情。”沈娇嘀咕道:“我就是不想住在这里。” 她就是要任性,那有什么办法。 林景珩反而笑了笑,语气难得宽慰,“那就不住了,横竖再过几日,你便要当了皇后,我们去宫里罢。” 本来想等登基的那天再顺势入主皇城,但既然如此,林景珩也不介意再提前几天。 她高兴就好。 坤宁宫内空置了数年,终于再次迎来了她的主人。 沈娇搬进宫里的时候,正是正午时日光最盛的时候,行李装了十几辆,浩浩荡荡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她和林景珩已经用上了象征着帝王的御辇,规格隆重、处处尊贵,沈娇难免觉得新鲜,搬家的路上,一直凑在那车窗上看。 一个多月不曾出门,沈娇虽然预想过外面的场景,却也没料到会如此萧索——分明是青天白日,可是大街上空无一人,来来往往肆无忌惮地都是身着异族服饰的凶悍男子。 他们毫无避讳地破开那些紧闭着的店门,大呼小叫着让人招待他们。 有甚者,甚至会当街鞭打、砍伤楚人。 沈娇趴在窗户上看,表情逐渐偏向木然,“你把他们放了进来。” 林景珩贴着她的后背,将她笼在怀里,也随着一同去看那街上的场景。 他倒是坦然,“我迟迟不能兑现承诺,便也不好太过紧密的约束。” 沈娇勾出了一个冷笑。 “可是娇娇,如果当日陆清显不曾带走了皇帝,如果你弟弟不曾救走太后——我不会拖延至此。”他的声音很是冷静,偏头打量着沈娇的神色,嘴唇也逐渐抿紧,“你却只知道怪我。” 她对他,并不公平。 沈娇手指攥紧了窗木。 “你不喜欢陆清显。”林景珩却笑了笑,又轻快地放开她,转身靠在了车壁上,漫声说道:“他分明能够带你走,却还是选择了那小皇帝。你若是喜欢他,绝不会对此事无动于衷。” 她只有在对着林大人的时候,才会任性不已,才会释放出所有浓烈的爱恨。 沈娇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似乎被外头的行人所吸引住了。 轿撵来到了六平路,这条路的两侧住了七八户高门官吏家,平日里一向是不大热闹,如今却在上演着一处闹剧。 有女子凄厉的哭嚎和咒骂,她几乎是两个金佪人拖了出来,又哭又闹着,“……晁商哥哥救我啊!” 沈娇怔了一下: 这是吴若霖。 昔日尊贵又傲气的县主,如今被人拖行在大街上,几乎是衣冠不整,头发散乱地披在了脸上,绝望地向前面那个男人伸手:“……夫君。” 晁商却只是弯着腰,讨好地冲那几个金佪人笑笑,“能将她孝敬给措耳达将军,是我的福气。” 金佪人嘿嘿一笑,用力将吴若霖拖向了一旁脏哄哄的牛车上,浑然不顾她的挣扎,交头接耳着打量她。 “晁商你不得好死!”吴若霖尖声叫骂着:“你……你居然拿我来讨好金佪人,你等着,我爹娘不会放过你,你个贱人,你不得……” 她被晁商冲上来恶狠狠打了一巴掌,晦气道:“当□□着我害死了昭平,这笔账,我可总算是跟你算了罢。还你爹娘,大楚都要完啦!待到林大人登基,你爹你娘连个马粪都不如。” 沈娇骤然坐了回去。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林景珩只是默默望着她,随后叹了口气,喊车夫停了下来。 吩咐着侍卫去救回吴若霖以后,他才?????回来,“你还是太心善了。” 以往在学堂里,她被这女子刁难过,眼下见吴若霖受了报应,却又反而失魂落魄起来。 沈娇还是默然不语着,随后疲累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心疼吴若霖。” 话说回来,这吴若霖可算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和恶毒付出了代价,自食恶果,她也没什么好心疼的。 只是一时觉得茫然。 她闷闷望着林景珩,忽而提了个要求,“杀了这个晁商!” 林景珩定定地望着她,似是不大意外,随后便神色自若地点点头,“好。” 杀了这个人,沈娇还是不痛快。 轿撵内氛围为之一沉,林景珩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可觉得开心了?” 沈娇忽而厌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睡一会儿。” 她的逃避反让林景珩发出一声轻笑,“娇娇,你不是这样的人。” 杀了她讨厌的人,这纵然可以办到,沈娇却不会因此得到半点快乐。 她不是这种依靠报复别人来获得满足的人,世人都说沈娇为人蛮横又脾气暴躁,只有林景珩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单纯而柔软。 因为还爱着林大人,却又无法正视这份情,只好来折磨他。 但……都会过去的。 她会重新变成那个满心满眼,只有林大人的沈娇。 这三天里,每一天都有信矢射出都城,再送入宣威将军的帐篷内。 姜太后焦灼不已,再三要求秦阳朔出兵攻城,而林景珩的信里则是命令他杀了姜氏,归顺新帝。 同时,还有他将立沈娇为皇后的消息,林景珩承诺得十分真诚:此后只会有沈娇一个皇后、一个女人存在,只要宣威将军不再受奸太后蒙蔽,他便会给沈青、给秦家开国功勋的尊荣。 秦阳朔却只是按兵不动。 在所有人都不安骚动着的时候,北漠那边却又传出了消息——金佪族灭。 金佪一族原本是北漠十六族里的领头角色,此次同林景珩结盟,秘密潜入都城,倾尽了全族的力量,来助林景珩称帝。 不想自己老家却被人灭了,并且,这个灭了金佪一族的人,居然是消失已久的小皇帝。 皇帝本人,亦是战死在那场恶战里。 消息传来的时候,林景珩他正预备著称帝。 已经戴上了皇冠,他听见太监不安又小声的汇报,他只是平和地睨了一眼身旁那尚不知晓的金佪族的大王爷。 “杀了传回消息的探子。”他这样吩咐着:“仪式照常举行,再给宣威将军送信,我已称帝,若是他杀了太后,便放他进城——尽数斩杀城内这群异族蛮夷,给他勤王之功。” 成败在此一举,纵然是这样生死存亡之刻,林景珩的表情上还是半分都看不出来,甚至闲闲地问了一句,“娇娇她人呢?” 他要沈娇亲眼看着他登基。 “皇后娘娘还没起来。”宫女低眉顺眼道:“要去喊她吗?” 皇后娘娘贪吃好玩还喜睡,这是短短三天内,宫人们都迅速传开的事情。 她虽是貌若天仙,可是脾气并不好——骂人是常有的事。 皇帝却又如此的纵容她,以至于日上三竿了,也没人敢去叫她起来。 想起沈娇赖床的样子,林景珩忍俊不禁,“去喊她起来吧,记得动作轻一些,不要让她生气了。” 宫女低眉顺眼道:“是。” 礼部官员冗长而肃穆的吟诵之声,拉开了登基仪式的序幕。 林景珩身着龙袍,静静地立于天梯之下。 他要一步一步踏过这长长的阶梯,由此奠定他九五至尊的地位。 即将开始的时候,林大人却又皱了皱眉,转身询问着:“皇后呢?” 怎么不曾过来。 那被问道的宫女转瞬之间已是冷汗淋漓,小声而畏惧地回应,“皇后娘娘不见了……奴婢们找遍了坤宁宫也不曾见到她,想来她可能是去别处玩耍了。” 年轻的君王表情森然,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办事不力,仗杀。”林景珩低头拂了拂衣角上的褶皱,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仪式先暂停吧,你们分头去找,等皇后娘娘过来,再接着举行。” 金佪人不满他又在拖延,叽哩咕噜的在他耳朵边念叨着什么东西,让林景珩烦躁不已。 娇娇,因为你的任性,又去了一条人命。 正午炙阳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逐渐逼出了些许不安。 半个时辰过去了,皇后也不曾找到,林景珩却还是在等。 金佪人快要按捺不住。 宫门处忽而打马飞出一个探子:“报——” 他急迫跪在林景珩身前,惶急道:“宣威将军攻城了!还、还说金佪族灭了!那守城门的金佪人,此刻全数叛变,竟给他开了城门!” “什么?!”金佪王爷怒不可遏的起身,他一时间理不清楚这消息,此刻怒目圆睁,直直冲着林景珩过来,“你给我——” 一支利剑穿破了他的喉咙。 宫内瞬间哗变。 在场的金佪士兵们几乎纷纷被当场格杀,可是宫外的消息却又一个一个的传来: “宣威将军带兵围住了武定门——” “沈青即将攻破皇城的北门,请陛下早日定夺!” 林景珩身着龙袍,他并不在意这些消息,反而继续温和而固执地问道:“娇娇呢?” 到底去了哪里,宫里不太平了,她不能够乱跑。 可是已经没人再回答他了。 所有的官员和宫人几乎都在慌张地跑着,有人为自己做打算,有人生怕被卷入无眼的刀剑里,就连他直属着的守备军,此刻也是躁动不安地打量着林景珩。 林景珩抬眼看了看太阳,忽而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 他自言自语着转过了身子,露出一个轻快的微笑,“我知道你去了哪里。” 守备军默默给他让开了道路。 他们已经纷纷放下了武器,等待着宣威将军破开宫门,此时望着萧索离去的林大人,皆是一言不发。 成败只在一瞬,无论多么周全又严密的计划,林景珩他始终是败了。 沈娇只知道宫里似乎忽而不太平了起来。 她拼了命的寻找,回忆起那天陆清显带着她走过的路,却总是找不到,更何况这藏书亭之前被烧了个干净,眼下是重新修整过的屋子,布局和装潢都变了。 这地方一向是宫里较为偏僻之处,但外头却是嘈杂不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娇疑心是林景珩派了军队来找自己,更是焦虑地跑来跑去,喃喃自语道:“哪儿去了?” 而且当时,陆清显似乎是抬手按了按什么东西,他们两个人便掉进了密道。 沈娇低着头,她仔仔细细地寻找着,时不时的拿脚踢一下,逐渐失去了耐心,忍不住烦闷着重重踹了下一旁的书架。 香囊里的玉玺却忽而掉了出来,滚在了地上。 她并没有计划过什么时候偷跑出去,倒是留了个心眼,整天将传国玉玺带在身上。 林景珩一直在翻找着沈府,还派了人去盛州那边寻找,他竟然不知道,沈娇会把玉玺堂而皇之地收在身上。 不过一个巴掌大的物件,藏进了她的香囊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沈娇叹着气,飞快弯腰去捡起这玉玺,拍拍上面的灰,颇有些怨声载道的:“我怎么就找不到呢。” 好不容易趁着林景珩他松懈了,奇迹般地逃出了坤宁宫,避开路上的重重危险,来到这藏书亭内。 虽然暂时不知道出宫后要怎么逃出都城,但……管他的,先出去再说。 谁知道死在了这一步。 她闷闷不乐收好了玉玺,眼角处忽而瞥见那书架的木脚上,有一块颜色不大对劲的凸起之处。 她此时听见了大门被人推开的沉重闷响,便也来不及多想,直接伸手按了一下,随后整个人便忽而失了重,尖叫着堕入了地下。 成了! 和上次差不多的体验,一落下来,底下是松软的垫子,旁边是软软的人…… “啊啊——” 沈娇飞快地爬走,额头处却又撞着了墙壁,疼的她骂了句脏话。 黑暗里,有一声低沉的闷笑。 “说脏话,是要被打手心的。”陆清显慢条斯理着说道:“小娇娇。”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十分轻柔又舒缓,无论身处怎样危险的境地,无论前途多么黯淡无光,陆清显总是这样气度从容,似乎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 就如此刻,沈娇浓重的呼吸声似乎带了点泣音,他却只是转身,摸索着将油灯点上,而后回头笑吟吟地望着她,“小花猫逃出来了。” 沈娇下意识抹了下脸颊,招致对方更加愉悦的一声笑,“怎么这么委屈呀。” 她噘起了嘴,索性坐在了地上,借由那昏暗的灯光,静静看着陆清显。 林景珩有一点说错了,她并不是不喜欢陆清显。 之前听了虽然在当下并没什么反应,可是如今见到这个若无其事、还能笑得出声的陆清显,沈娇的心头忽而涌上了一阵恼意。 陆清显只是任由她看,还舒舒?????服服地靠在了墙上半躺着,眼皮子越来越沉,最后索性闭上了眼睛,漫声说道:“来陪我……睡一会儿吧。” 撑不住一样,他慢慢往下滑落,听见了沈娇闷闷的声音,“这些日子,你跑哪里去了。” “……了趟边城,又去了趟北漠。” “你去那里干什么?” 陆清显露出一个笑,“杀人呀。” 他杀了许多的人,挑起了许多的事情。 “哦。” 沈娇离他近了些,打量着他苍白的脸色,忽而默默问了声,“你有没有想我?” 那盏油灯在此刻忽而被风吹了一下,霎那间照亮了沈娇的脸。 她坐在地上,微微歪着头看他,执着地说,“我很想你的。” “有啊。”陆清显已经躺了下去,又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沈娇的手。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亲切,给出沈娇想要的答案,“快死的时候,想一想娇娇,便能多撑一会儿了。” 沈娇点点头,她还是挺满意这个回答的。 “你是故意的吗?”沈娇默默问道,“你是不是猜到林景珩会这么做,然后故意把我留在了都城里啊?” 那只手握得很紧,稳稳地,不曾松开。 他微笑着答道:“是啊。” 沈娇垂着眼睛问他:“为什么呢?” 黑暗里,另一道声音回答了她:“为了利用你扰乱我的心智,让我迟迟不能做出决断,让沈青受制于都城里被胁迫着的沈娇……以此,为他争取时间。” “娇娇。”林景珩的脚步声很轻,他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为何总是不听呢。” 原来方才的那道风,是他弄出来的。 沈娇木着脸,她悄悄拽了陆清显,却只让男人发出一声闷哼,有气无力道:“别闹了……” “他要死了。”林景珩站立着,俯视着闭上眼睛的陆清显,面无表情道:“最后一粒解药早被我毁了,你费尽心机,却也是无用的。”第49章 林景珩单手拽起了沈娇,生生将她拖出了两丈之远,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随我走。” 那盏油灯在风中摇曳,一时弱,一时却极强,照亮了沈娇厌恶的眼神,“滚。” 她甚至都懒得看林景珩一眼,焦灼而担忧的目光只是腻在了陆清显身上,若不是被林景珩抓着,就一定又会不管不顾地去看他。 陆清显已经听不见呼吸声了,却还是半睁着眼睛,淡淡地望着沈娇。 似乎无论是谁,都不能够斩断他们之间的关联。 “好一个郎情妾意。”林景珩忽而笑了一声,他记起来,这满含嫉恨与尖酸的语调……上一世的沈娇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他那时觉得沈娇不懂事,觉得她在仗着自己的喜欢便任性胡闹。 “沈娇,”林景珩俯下.身子,语气森然而冷漠,“你知道吗,陆清显之所以会中毒,全是因为你母亲。当年先皇身死,她为了帮姜太后,就勒令宫人封锁消息。以至于二皇子占了一线先机,他会由王子之身沦落至民间,他会被灌下寂寥红……这全都拜你母亲所赐。” 这些事情,在上一世,成为了沈娇的死因。 她闭了闭眼睛,手腕处忽而在此刻传来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了声。 林景珩浑然不觉,他还在继续大力握着沈娇的手骨,发出声声冷笑,“你以为陆清显不恨你吗?他为什么要把解药给你却不告诉你,他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帮你母亲脱罪,却任由着你沦落至此!?” 沈娇的口吻却十足冷静,她看着林景珩,一字一顿对他说着:“上辈子我沦落至此,全都拜你所赐。” “你只知道怨我……”林景珩痛苦地半跪在地,连带着声音也染上了丝丝怨毒:“你可知道,上一世那新皇原本是傅明的骨肉,陆清显以皇位诱他……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又处处提防我,令我不得不暂时舍了你!”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我们本该恩爱到老,我们本该携手至白头。” 林景珩又拖着沈娇回去,他指着陆清显的鼻尖,尖声道:“都怪他——”他说着又忽而高兴了起来,“陆清显恨你的母亲,故意让你跌入千夫所指的境地……他明知道你中了毒,他明明有解药,还假模假样送给了你,不过是想让你死得更讽刺罢了。他知道你我真心相爱,却又埋下一颗颗种子,横亘于我们其中,他就是这样恶毒,就是这样喜欢作弄旁人……他故意的!” 陆江澜死于林景珩之手,傅明死于新帝之手。 他真是爱极了这样的人伦惨剧,他真是喜欢极了充当旁人的审判者,不过轻轻巧巧地拨弄几下,便让君子变成小人,一生都愧于惶惶之中。 林景珩不屑地望着沈娇,露出一个阴冷的笑:“你以为他喜欢你?错啦娇娇,他不过是想看到你被我抛弃。想看到你逐步堕入疯魔……你不过也只是这个人手掌心里的玩物罢了。” “来。”他忽而凑近,抓着沈娇软绵绵的手,塞给她一只匕首,轻声哄道:“杀了他,我们远走高飞,从此以后恩恩爱爱,携手至白头。” 那原来是陆清显赠送给她的东西,那天让林景珩夺走之后,就没再还给沈娇。 沈娇牙齿都在打着颤,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 却始终不肯动手。 林景珩在逼她,暴躁而急迫地辱骂她,最后几乎濒临崩溃,“贱人……” 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你对我就是百般怨恨,可他才是主谋……你为什么只肯恨我?!你对我不公平,你这个无耻……” 微弱地灯光下,陆清显无悲无喜地看着沈娇的脸,他的表情太过平静,太过温和。 几乎不像个凡人。 “我没有喜欢过他。” “但是我爱过你。”沈娇回头,她的唇角被牙齿咬破了,只是倔强地看着林景珩,“你们怎么能一样?” 她那时候,如此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 结果得到的是灭顶之灾。 陆清显于她不过是个路人,也许是存着家仇的陌生人。 如果真是他要报复,沈娇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她也许会受到伤害,会想着报复回去,却并不会因此产生半分扭曲的怨憎。 林景珩一怔,接着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又困惑着看向自己的胸膛。 那上面,静静地插着一柄短刃。 这把由陆清显亲自打造,赠予沈娇的凶器,终于如他所愿一般,被沈娇亲手送入了林大人的心脏里。 “再说一遍。”林景珩口角溢出了血,他颓然地倒在了地上,还是跌跌撞撞地要向沈娇的方向靠近,喃喃道:“你……再说一遍。” 沈娇左手握住了自己破碎的右手腕,再用力的捏紧。 借由疼痛带来的一丝清明,沈娇低低说道:“我喜欢过你的。林大人。” 尘土被躯体所震得纷纷扬起,飘舞在了半空中,在油灯的光晕里浮动。 陆清显还是静静地看着她,大概是因为困倦,那一片漆黑的瞳孔也显得如此清透而淡漠。 像是在观赏着一出并不热闹、甚至有些烂俗的戏曲。 沈娇咬牙撑住了地面,她的手臂不自然垂落下来,疼得她浑身颤抖:“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林景珩这么偏执着要她,却被她亲手杀死。 上一世,沈娇是如此喜欢林大人,却只得到了他不得已的欺辱。 这就是陆清显想看到的吗。 陆清显一根手指似乎颤了颤,下意识想要替沈娇抹去眼泪,可是身体里却再也挤不出半分力量。 他弯了弯眼睛,表达着自己的赞赏。 “把解药送至我身边,让我守着解药而毒发……” “作弄我和林景珩,让我们互相折磨。” 沈娇后退两步,她的脊背靠在冰凉而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喘了两口粗气。 她的身.体是如此疼痛混乱,可是神台却是从所未有过的清明,在瞬间了悟:“你以为,你可以掌控别人的命运,为所欲为。” 爱人者,遭人背叛。 富贵者,零落成泥。 忠诚者,为利背主。 …… 他玩弄着每一个人,他让每一个人都无比痛苦,让所有人都陪着他堕入无尽的炼狱之中。 陆清显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能感觉到沈娇此刻如同遭烈火焚烧般的痛苦,并为此难过不已,眼角滚过阵阵温热,舌尖轻柔划过了齿列,声音却是温柔至极,“听起来……是这样的呢。” 他所痴迷着的,命运般的悲剧。 每日重复上演,从不谢幕。 沈娇咬了咬牙。 她飞快用腰带将自己的右手腕胡乱地缠起来,随后吸着冷气,来到了林景珩的身前。 林景珩静静闭上眼睛,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再也没有任何时候像此时一般,如此的满足又幸福。 沈娇并没有看向他,只是冷静地用力拔.出那只匕首。 陆清显的目光随着她而移动?????,忽略掉愈发苍白的脸色,他此刻甚至有些慵懒,微眯着眼睛看凝视着沈娇提刀靠近他,逐渐露出一个愉悦的笑意。 地道里空气并不流通,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这里,侵入沈娇的脑海,令她几乎不能保持清醒。 她看着陆清显微笑着阖上了眼睛,瞥见那几乎透明的眼皮上,纵横爬过的青色血管。 她用力地抬起手——狠狠劈下。 传国玉玺应声,被摔得四分五裂。 沈娇又用匕首剔开了中间那最大的一块,单手取出了里面一粒褐色药丸。 “解药一共有三颗,一颗被我母亲服用,一颗在常嬷嬷那里,最后一粒,让我母亲藏在了这玉玺之中。”她吹了吹玉屑,若有所思道:“怪不得,这上面会有一道裂痕。” 母亲中过寂寥红,即使服用了解药,身子骨却还是衰败了下去,自然知道这是多么霸道的毒。 她害怕自己的骨血也会受到寂寥红的影响,就破开玉玺将解药藏在这里面,又将玉玺令她好好保管。 陆清显的呼吸弱得几乎听不见了,可是心跳却逐渐变得有力、铿锵着跳动。 他骤然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沈娇,甚至极轻地皱起了眉头。 “你听好了。”沈娇将解药一股脑塞进了他的嘴里,“以后我再看见你,我就会想法子杀了你。” 二十年不曾有过的陌生情感,逐渐在陆清显的心里化开。 他此时此刻,甚至没什么多余的情感,只是……有些许好奇。 “少用这种表情来看我。” 沈娇跌跌撞撞着撑着站起来,她俯身望向陆清显,舔了舔干涩的唇。 “……我觉得你很可怜。”她慢慢说道,“你虽然很可恶,但是也很可怜。我中过这种毒,知道它会怎么样扭曲掉一个人,你听好了,你吃了解药以后——” 偏头想了想,沈娇咬牙说出:“就去堂堂正正地做个人吧!” 这些话,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个人,是不仅仅只能拥有怨恨和不甘心的。” “我知道你过得很苦,有人给你下毒,有人把你当成牺牲品……可是,也有人是真心喜欢你,想为你好的。” 她越说越快,甚至来不及擦干净掉下去的眼泪,“不要活得像个厉鬼一样,不要把自己彻底变成了炼狱里的东西!” 她中过寂寥红,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样把一个人变成了鬼的。 “好起来吧。”沈娇轻声说道,“变成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人。” 作者有话说: 小狗没那么坏哈,他上辈子确实是个混乱邪恶,但对娇娇是不一样的。第50章 沈娇后来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地道的,手腕处的剧痛与心中闷闷着、宛如被针扎过一般的刺痛交织在一起,令她无法正常思考,只能扶着墙壁,跌跌撞撞着往前走。 浓烈的血腥味逐渐散去,在漫长得几乎有些绝望的黑暗之后,她窥见了一线天光。 将要出去的时候,沈娇忽而脱了力,她揉着自己高高肿起来的胳膊,默然往身后看了一眼。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仿佛能将无穷无尽的时间也全数吞噬其中。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出去了。 自林景珩引入了金佪人,都城中似乎就不曾太平过,春意渐渐弥漫于天地之中,却不能带来一丝和煦。 从出口中走出,沈娇深吸了几口气,打开了院门,悄悄将脑袋探出去。 街上,是一片肃杀之意,恰好有一身披铠甲之人,高高地骑坐在马上,漫不经心着四处逡巡着,骤然与沈娇的眼神对上。 她的眼神转瞬之间变得凌厉起来,掉转马头,竟是飞快冲着沈娇过来,踩在马背上张弓搭弦,箭尖直指着沈娇的方向。 秦昭然那股毫不掩饰着的杀意,几乎让沈娇有些无措,她下意识想要后退着把门关上,然而因为力竭,尚未做出什么反应,那只白羽箭已直奔她而来。 尖锐的风声破空而来,尖锐的锋刃擦过沈娇的脸颊,直直钉入了她身后的那个金佪人。 秦昭然要落后一步,却也在刹那间驾马而至,她飞快地下了马,冲沈娇扬起一个洒脱的笑:“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多日不见,沈娇过得不算好。 可是在这样神采飞扬的声音里,她也不自觉怔怔点了点头,循着本能问道:“阿青呢?” 秦昭然只是点点头,动作利落地收回了自己的弓箭,“他还好。” 她身带出来的一队人马,亦是向这边莫不做甚的靠拢着,待到那群人静静地逼近,秦昭然便回头看了看,随后却是狡黠地笑了下,三两步靠近了沈娇,单手挑了她的下巴并抬高,在沈娇懵懂回望的时候,笑嘻嘻地亲了她一口。 又立刻后退两步,竟是直接单膝下跪,中气十足道:“卑职秦昭然拜见陛下,卑职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身后那群白甲士兵们亦是纷纷下跪,齐声喝道:“请陛下恕罪!” 沈娇被他们吓了一跳。 她迟疑地看向秦昭然,对方此刻却是满脸正色与痛心,锵然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群狼环伺,内忧外患。再行拖延必会天下大乱。陛下,请你莫要推辞!” 白甲兵们齐声重复道:“请陛下莫要推辞!” 沈娇她无措地张了张口,又慢慢转身回头去看。 可是,身后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她又看着秦昭然,犹犹豫豫着伸手指了一下自己,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几十年里,大概是第一次如此心虚而胆怯,“……我?” 是耍她玩吗。 “陛下!就是你。”秦昭然眨了眨眼睛,“我们大楚王朝,不是没有出过女皇帝的。” 沈娇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她还是没太弄明白,此刻却被远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视线,待看清来人后,她就忍不住展开了笑颜,踮着脚尖喊道:“阿青——!” 多日不见,沈青似乎突然之间长大了,他褪去了些许少年时的青涩,眼神里透着股坚韧。纵马疾驰而来,在靠近时便利落地翻身下马。 沈娇对着他招招手,沈青却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随后也同那秦昭然一般下跪,沉声道:“拜见陛下。” 料峭春风,在此刻吹过,带来一阵诡异的静。 沈娇彻底愣住了,她不自在地后退两步,还在疑惑地想着,脑中却忽而现出一阵漆黑—— 怀善元年的春天,有些过分短暂了。 大约是因为上年冬日太过漫长,春意姗姗来迟,在柳条抽了芽的时候,桃花几乎都要谢光了。 夏日在转瞬之间到来,沈娇甚至没空去管四季的转逝,她每天都要被忙死了,上朝、请安、批阅奏章,处理一大堆烂摊子。 ……自然是不可能做好的。 沈青几乎不能够离开宫里,他每日帮沈娇处理朝政,到后居然被人参了一本——外戚干政! “他算哪门子外戚?”沈娇狐疑道,“外戚……他算是外戚吗?” 这人怎么比她还蠢。 “外不外戚的不要紧。”李如卿不咸不淡道:“沈青的父亲在边关统领百万大军,他的姐姐在都城里牢牢掌控着羽林军,沈青又如此得你重用……陛下,无论如何,这不是个好兆头。” 沈娇慢慢地撇了她一眼。 又转了转眼睛,看着一旁欲言又止的姜云锦,“你想说什么?” “李姐姐所言有误呢。”姜云锦声音柔柔的,“宣威将军为人刚直不阿,一心想得只是荡平边疆。秦队正倒是鬼主意多,但她却并不为几谋私,至于沈青哥哥的人品,更是有目共睹。” 权势放在利欲熏心之人的手里,自然是一把会害人的刀。 可沈青不是那种人。 “你说得确实如此。”李如卿撂下了手里的书册,直视着姜云锦,“可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家从此以后不会恃宠而骄、自此飞扬跋扈了起来,别忘了在都城打开之时……这秦家人的手段。” 逼着太后娘娘立诏书册封沈娇,群臣中有人反对的,尽数被她以勾结林景珩为由投入了大牢里,谁若是心里存着异心,那他便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雷厉风行、手段严苛,力保着沈娇上了位。 李如卿眼睛往龙椅上斜了下,“恕我直言,比陛下要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确实不在少数,他们家为何力保了陛下上位?” 沈娇没吭声,她倒是想反驳一两句,但又觉得这李如卿说得实在是对。 姜云锦笑着说道:“自然是因为陛下一片赤忱,心系百姓,是个堂堂正正的明君呀。” 沈娇忙不迭点头,“对对,秦昭然也是这么说得。” 李如卿没吭声,极快地撇了下嘴角。 “秦昭然就是想要个傀儡君主。”她忽而起身,不客气道:“陛下非得我这么指出来嘛?” 谁还会比沈娇更适合? 沈娇的不服气地站起来,用手指着点点李如卿,又点点姜云锦,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我现在不?????是正在和你们商量着来嘛?我也不是事事都听她的,那比如说……她前天看上了我家茜玉,我就死活没给,对不对啊茜玉!” 茜玉在前头房里,似乎是没听见。 沈娇又高声问了声,让李如卿不耐烦地打断了,“陛下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她的声音回响在了金黄殿堂中,似乎带着些许回声。 沈娇又怏怏坐了回去。 “那五王爷又作何解释呢?”姜云锦难得坚持,她快步走到了沈娇面前,安抚着拍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秦家当日,一开始是要择五王爷称帝的。” 那谢衷已经被关在牢里有一段时日了,在牢里他是半点不怕,每天中气十足地辱骂林景珩,可当时他被秦阳朔放出来,又和和气气地说请他即位时,这老哥当场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和沈娇不同的是,醒来以后谢衷就开始哭天抢地,大有继续逼他,他就一头碰死的气势,生生让那见多识广又处变不惊的宣威将军,都皱起了眉。 随后,才是秦昭然当机立断地下令——立三公主后人沈娇为帝。 并且,还给她送上了传国玉玺,借得还是赵澜儿的手,声称赵澜儿临死前向三公主后人献上了传国玉玺,好让沈娇这位置,坐得更加安稳。 “五王爷比沈娇更好拿捏!”李如卿一时间都忘了尊卑,只是冷冷说道:“沈娇还得顾忌着与沈青的情分……” 沈娇却冷不丁打断了她,“那她就是要拿捏我,又怎么样呢?” 她本来就不是聪明人。 “秦昭然她,做过什么坏事吗?”在李如卿愕然的眼神中,沈娇慢慢问道:“就算是她想做皇帝,又能如何呢?” 姜云锦不安地喃喃道:“……陛下,不要自己吓自己。” “我不是吓自己。”沈娇有些烦闷地挥挥手,“我本来就不会治理国家,秦昭然她倒是很会……你们两个也会。所以我听你们的,也听秦昭然的,还听阿青的。” 自然,她最听阿青的,因为阿青永远不会对她有什么私心。 沈娇嘀嘀咕咕道:“如果秦家需要一个傀儡君主,没人合适,那我就当好了。” 这没什么好在意的,沈娇虽然喜欢欺负人,却并不喜欢这权势沉沉地压在自己身上,总觉得喘不过气。 她也对什么王室血脉没有半分坚持,就算以后秦家自己想当皇帝,只要不来弄死她,那她……巴不得呢。 秦昭然聪明,还能打胜仗,又不会害了百姓,真论起来,谁又比秦昭然更合适坐上这个位置? 过了许久,李如卿才有些古怪地低声问道:“你真这么想?” 以前的沈娇只是个胸无大志的庶人,她这么想倒是不奇怪。 可如今沈娇却坐上了这九五至尊的位置,享万民朝拜,体会过了权力的滋味……竟然也毫不在意。 总算是打发走了这两人,沈娇猛地给自己灌茶。 “真是奇怪。”她抓着襄金的手摸上自己胸口,“你摸摸,跳得好大声。” “有什么可紧张的?”襄金帮她拍拍胸,奇怪道:“之前姑娘你还是个庶人,对她也是说打就打了,如今成了皇上,怎么反倒怕起来了?” “……不知道,就是紧张。”沈娇比划着,“一想到,我如今的地位那么高,要、做出上位者的表率,要有个帝王的威严,天呐!” 别扭死了。 襄金叹了一口气:“您得自称‘朕’。” “算了算了。”沈娇连连摆手,“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有陆清显的消息了吗。” 她之后也曾悄悄带人去密道里看过。 可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却都不见了踪迹。 作者有话说: 以后就是甜甜恋爱了!第51章 襄金只是摇了摇头。 一晃三四个月都过去了,沈娇她这段时间过得兵荒马乱,最近才好不容易有空琢磨着陆清显的事情。 只是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思,虽然当时放了狠话说要想法子杀了他,可……现在冷静了下来,沈娇也就明白过来,她其实并不愿意这么做的。 “只是这么一提起他,奴婢倒是想起来一件事。”襄金抿唇一笑,“陛下,你们的婚事还算得上数吗?” 大婚当日,林景珩发动了兵变,致使两人没能办成仪式。 但毕竟……有过夫妻之实。 沈娇理所当然道:“没拜过天地,肯定不算呀。” 当初一心要嫁给陆清显,不过是因为对方奇货可居,现如今她可是皇上,眼前也随着豁然开朗起来了,自然也是再没那种念头了。 茜玉从外间进来,替沈娇端上来一盘子晶莹剔透的葡萄,给她剥了粒喂到嘴里面,“不算就好,陛下,如今你可要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那葡萄甜腻中带着点酸涩,沈娇吃得眯起眼睛,又轻轻哼了两声,“朕要开后宫!” 让那群世家的、民间的,总之长得好看的年轻小公子,全都送来她宫里。 当皇帝那么累人的一件事情,况且如今国库空虚,有时候户部的人居然腆着脸问她要钱去填补水利的工程款目,她再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岂不是太亏了。 趁着西边的战事稍稳了些,沈娇在第二日上朝时,便和颜悦色且状似无意地问了礼部尚书一嘴,“齐老先生,按着惯例,朕是不是该开放选秀了?” 才刚上朝不久,本来众人在底下还有些嘈杂着窃窃私语,女皇帝这话才刚一出口,整个大殿便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静中。 御前带刀的羽林卫长秦昭然先是撩起眼皮子望了她一眼,随后慢悠悠说道:“陛下,是想要开放选秀了?” 沈娇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声,“是啊。” 礼部尚书是个老头子,立在原地颇有些涨红了脸,根本没应答沈娇的话。 “此举怕是不妥。”户部尚书却站了出来,“如今国库空虚,恕老臣直言,并没有可供选秀一途使用的银钱。” 沈娇白了他一眼,“选秀又能花几个钱。” 当朝的太师却又在此时不客气道:“陛下,老臣以为,您应当以国事为重,万万不可骄奢淫逸!” “皇帝开选秀,本就是理所应当。”沈娇在这件事上倒是牙尖嘴利,“怎么就是骄奢淫逸了?” 另外有几人面含不赞成与浓浓的唾弃,刚上前一步要开口,沈娇便气得拍了下龙椅,倒把自己手心震得疼了,气呼呼道:“一帮老东西,就知道跟朕作对,下朝,下朝!”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只能静静地望着沈娇跳下龙椅,不耐烦地当先下了朝。 过了许久,才有人长吁短叹几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顾忌着一旁冷冷而立的沈青,还是闭了嘴。 下了朝后,沈娇前脚才回到御书房,这秦昭然后脚就带着沈青找上门来了,其中秦昭然的表情略带玩味,一屏退了左右,就大喇喇地坐在了靠墙的软榻上,“陛下,你是真的想扩充后宫?” 沈娇打了个哈欠,她指使着沈青给自己倒茶,这才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一盏热茶递至嘴边,沈娇才刚要喝,沈青便忽然拿开了杯子,面无表情望着她,“说真话。” 说来奇怪,每当沈青露出这幅严格的模样时,沈娇便不由自主的感到心虚。 就像眼下,沈娇下意识坐直了身子,随后才撇撇嘴,“我就是想让那群老东西,头疼头疼。” 楚国虽说也出过几个女皇帝,但是都没有明目张胆放开后宫的。 这事儿更像是一种宫里的禁忌,大家谁都不提,为了面子上好看,虽说默认女帝也会有三宫六院的,却从不会过了明路。 也不曾有过正式的皇夫职位,通常是下一任继承者的生父,才能够被载入史册,成为帝王的合法丈夫。 “这群人可坏了,逼着我要去认谢温城当爹,这小兔崽子才几岁?我成了他闺女了?还要我改姓……这倒是没什么的,但我才不认爹呢。”沈娇磨了磨牙,“沈青不过帮我说了几句话,前天就有那么多人参他,摆明了是要和我作对。” 既然他们让沈娇烦恼了,那沈娇就也让他们烦恼烦恼。 当然,若是此事真的成了,那她到时候一下了朝,就可以去找好多好多心仪的美男子解闷,倒也是美事一桩。 沈青还没说话,那秦昭然先倒在了软榻上捧腹大笑,飞快拔下头上的玉簪掷在了沈青身上,“我就说吧,她才不傻!” 鲁莽、愚蠢,这反而是沈娇最天然的武器。 如今就这么直白的抛出了这个问题,朝堂上那群老东西怕是要头疼几个月。 沈青背着手后退几步,凝视着沈娇得意的脸,不由得微微扬起了唇角,“所以阿姐,你今日是故意给他们添堵?如此也好,我与秦队正,便可放心前去姜州。” 姜州靠近北漠一带。 自从三个月以前,北漠最大的一支金佪族人被灭了,那地方似乎就彻底乱了套,沈娇在都城里?????并不是看得太过分明,只知道那地方几支大族接连被灭,而挑起这么大事情的,居然是楚国一支有名的山匪。 那山匪是近十年来才壮大的,官府几次三番带兵前去剿灭,却完全不是其对手,好在他们打得是侠义的名头,不曾为难普通百姓,一向只肯劫掠贪官和豪绅,在民间里,很得百姓推崇。 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落云寨的规模已达十万。”秦昭然霍然起身,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御茶饮下,又重重放下了茶盏。 沈青点头,“连朝廷都不能做到的事情,他们却能做到,一举将北漠击得四分五裂,此后有十年,那十六族人都怕是再成不了气候。”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落云寨这个隐约有了取代朝廷之势的组织。 不得不防。 他们商议着要亲自去姜州走一趟,沈娇在一旁听了连连点头。 她对这事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只知道上一世……这寨子似乎也是秦昭然出马去收服了的,那么这次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去吧去吧。”最后,沈娇安抚着不大放心的沈青,送他们出宫时连连保证道:“我招儿可多了,我才不怕那帮老东西。” 但凡读书人遇上了她,那可都是有理说不清的。 “那是,”秦昭然笑眯眯地夸赞,“我们的小陛下,怎么就那么聪明呢?” 分明是极轻快的语气,沈娇听在了心里,却有些闷,面上还是装着气定神闲地目送他们出宫,转过身子就垮了嘴角。 秦昭然的这句话……让她想起了陆清显。 有一瞬间,忍不住想着,这小病秧子如今到底死没死。 过得又好不好。 秦家姐弟在三日后出了城,而朝堂上那帮文官们却是再不敢得罪沈娇了。 但凡沈娇一有不开心的地方,她就咄咄逼人闹着要开选秀,偶尔还会意味深长地点出某某家公子似乎正是适婚之龄,被她点到的大臣,则吓得几乎都是一回家便飞快将自己儿子定了婚。 生怕她兽性大发,把人家大好男儿的前程给耽误了。 兢兢业业当了三个月的皇帝,沈娇似乎总算是找到了一条为君之道,一时间只觉得心神畅快,连重新开设女官职位一事都推行得十分顺遂。 第一个被提拔成御前女官的,是姜云锦,负责上朝时录下并润色沈娇的言论,偶尔还会提醒沈娇说话。 如此舒心的过了一月有余,盛夏悄然而至。 沈娇,也得到了沈青的好消息,可是信封才送到沈娇手里,让襄金帮她读了之后,沈娇几乎是从躺椅上跳了起来:“什么?那大当家的,要来给我和亲?” “……不是和亲,只是意思确实差不多。”襄金头皮发麻,“青哥说,这落云寨的大当家始终不露面,但每次接触下来都是十分客气且真诚。他说自愿归顺朝廷,却怕被秋后算账。” 于是提了个解决办法:要入女帝的后宫,来消解一切后患。 “啊?!”沈娇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愣愣地眨了两下,“那这人长得好看吗?” 丑得她可不要。 “不知道呀。”襄金也跟着忧心忡忡道:“陛下,这可是山匪啊,你想想,这山匪可得是……” 必定是很丑。 沈娇也有同感,她一把拿过了信纸,跟李如卿一起亲眼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她言简意赅:“肯定很丑。” 不然不会没有女人要,甘愿跑来入宫。 要知道,她在民间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世人都喜欢女子娇弱柔顺,诸如女皇帝、女将军、女文豪,无论其本人如何,民间的传言里,必会将她形容成一个十恶不赦般的夜叉。 “这信,肯定不是沈青写的。”李如卿却瞥了她一眼,“将利害关系剖析的那么清楚,呵……” 秦昭然。 她说得很是明白,现如今朝廷奈何不得这落云寨,也没必要耗费数十万兵力,去和这么一个抵御外族人的队伍一争高下。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过是把一个男子往沈娇的后宫里一塞,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收服了十万精锐,更能传为一则美谈,实在是个合算的买卖。 “……可是他肯定丑啊。”沈娇哭丧着脸,“我自从当了皇帝,从来都没出宫去玩过,首饰都不敢添新的,我……我以后难道还得天天对着一个丑人?” 早知道这样,她当日说什么也要学着五王爷,做势一头碰死在柱子上才好。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张零点发1111第52章 沈娇不曾给回信。 姜州距离都城距离遥远,一封信就算快马加鞭了,也总得有四五天才能够到。 秦昭然似乎从她的沉默中发觉出了什么,干脆也不再装了,挑明了身份给她指示:在和这大当家的结亲之前,先挑个中意的男子入宫。 没有的中意之人,便随便选几个貌美的纳入宫中。 既然沈娇并不想做这个冤大头,那便先应该掌握主动,趁着山匪入宫以前,先把她三宫六院的实际规矩定下,届时哪怕不喜欢这个男子,亦不大要紧。 沈娇深以为然,并在当夜紧急召开了自己的小小会议,她端坐在了主位,先问了声姜云锦,“你觉得此法可行吗?” 姜云锦点点头,“可行,而且也不必过明路,预先把您在这桩婚事里的主导地位拿下,以后必会减轻不少烦恼。” “联姻、和亲,这一向是帝王家该有的手段。”李如卿的语气也难得平和,“陛下,你不必太过忧心,你才是皇上,那人只是前来臣服于你罢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听着却都十分赞成此事。 只是沈娇临了还是有些犹豫,她心里知道,这是条明路,可是……可是迟迟不能下定决心,最后她叹了一口气,“那我要先选谁入宫啊?” 凭着沈娇的美貌,她的追求者该排满了整座都城。 可惜,她的脾性太过于出名,世人几乎要把她传成了一个恶霸。 而且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都不可能来给女帝做后宫里的妃子。 若是从平民里选,却又太过耗时耗力,难免显得匆忙。 “催催催,叫我务必在这月结束前给她答复。”沈娇有些泄气地拍拍那张信,“可她倒是给我时间啊。” 毕竟是件大事,几人一时间又陷入了茫然,最终是李如卿去找人帮忙,在第二日的下午,带了一人前来面圣。 那人一见了她,便是笑眯眯地下拜:“谢衷参见陛下,陛下近来可好啊。” 他还是摇着那柄扇子,不等沈娇开口便麻溜地从地上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拍拍自己胸口,“这事找我可算是找对了,本王在都城里斗鸡走狗这么些年,别的不说,识人的本事却还是有的。” 就是可惜了了,沈娇这么好,这么坦率,这么美丽的仙女似的姑娘,要去被那些脏男人亲近。 一想起,谢衷便心疼得不能自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山匪,真是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修了三辈子的福气才能……” “好了好了,五王爷。”沈娇出声打断他,还亲自给他在端了个小凳子请他坐下,“你快说吧,如今都城里,有谁合适呢?” 茜玉在旁补充道:“要模样好的,这点最要紧,还有就是不能有什么不臣之心,免得以后生出了什么坏心思。” “家里人没有做官的人最好了,就算在当官儿,也不能有什么实权。”襄金也说道,“不然以后族人有什么事儿,这皇夫求到陛下面前,反倒叫陛下为难。” “对,对。”沈娇连忙点头,又添了一句:“一定要模样好的,而且没娶过妻妾的。” 这么一算下来,根本没几人可看。 更何况谢衷他结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他一时间皱眉思考了许久,这才一拍脑袋:“是有这么一号人物。” 只是,这人是个和尚,才还俗不到一个月。 之前一直在清隐寺中修行,因为模样很好,为人颇有雅趣,与谢衷很是投缘,二人有七八年的交情了。 “他并不是出家的,只是当年被人遗弃在了清隐寺门口,在寺里苦苦修行了十八年,还了老师傅的恩情,这便还俗来了。”谢衷解释道:“是个妙人儿,没那些世俗上的偏见,而且他承过我一次恩情,我若是跟他说了,他一定愿意。” 才还俗的和尚。 沈娇面露不愿,慢吞吞地问了声,“还有别的吗?” 没头发的人,她不是很想要。 可是一时间似乎没有其他的选项,谢衷又抓耳挠腮想了半晌,最后吞吞吐吐:“有个老兄,只是癖好有些奇特……” 倒是符合陛下的要求,只是没见他喜欢过女人。 活活商议了一下午,最终却也选不出什么人了,沈娇只好失望地打发走了五王爷。 自从当了这皇帝,沈娇简直没有一天舒心日子过,晚间梳妆的时候,襄金劝她,“姑娘诶,要不然先?????收了他们。不让那山匪前来以伦理纲常来拿住咱们就是了。” 秦昭然也是这个意思,既然沈娇不愿意受委屈,索性先给自己的权力扩大些,以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沈娇闷闷不乐:“再说吧。” 她又想起了陆清显,还有点气恼,忍不住想着若是他此时还没死,自己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 翌日,是个大好的艳阳天,沈娇换上了夏日较轻的龙袍,上朝时还是觉得烦闷,有时候故意胡说八道几句,让那帮老东西们吓得不轻。 下朝了之后,她本想再找人商议商议,谢衷却在此时求见,并且神神秘秘地带着沈娇来到了御花园。 他竟把昨日那两个男子带进了宫里来,大概是想了什么借口诓骗住他们,此时只是拉着沈娇躲在花影后面看,指指点点着,“这光头的叫江玥,有头发的是孟春雪。” 一个和尚,一个断袖。 沈娇眯着眼睛去看,而后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总算是好看些了,“模样确实都不错呀。” 二人皆是身量高挑,气度比寻常男子要少了几分刚强,却添了不少清丽之感。 恰好,都是沈娇喜欢的那一款。 尤其是没头发的那个,皮肤生得雪白,眼角处还有一颗泪痣,脸上又一直挂着三分宽和的笑意,显得气质温润,令人心生好感。 另外一个就要稍稍弱一些,虽然容貌艳丽,可是总是怏怏着不肯搭理别人,偶尔还会露出不屑的表情,瞧着有点欠打。 沈娇犹自在暗中观察,忽而听见背后茜玉急匆匆地声音,“姑娘,不好了……刚接到信,事情有变,秦队正不得不提前把那山匪带回来。” 她吵到了前面亭子里的那两个男子,此刻纷纷抬头望过来,一时发觉了花影后头有人。 沈娇却是根本来不及管,她只觉得大惊失色,“什么时候回来?” 茜玉颓丧着脸:“按照这信的脚程来推算,明日上午就能见到人了。” 然后那山匪就得……入宫! 这也太急迫了,简直像是故意不给沈娇什么反应的时间。 她咬了咬牙,直接拨开那几株花树的影子,急匆匆上前,“不用拜了,都起来罢!” 直到沈娇进了小亭子里坐定,长得较为欠打的那男子才怔怔抬起头:“你真的就是……陛下?” “是呀。”沈娇点点头,又望了望一旁的谢衷,理所当然道:“五王爷都同你们说过了罢,你们都愿意吗?” “不错。”江玥不卑不亢道,“五王爷开口,我自是没有不愿的。” 他有些好奇地看着沈娇,随后叹道:“相由心生,陛下一定是个再心善不过的人,黎民百姓何其有福。” 大师!果真有慧根。 沈娇满意地点点头,又去看孟春雪,可对方却瞬间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涌现一丝绯红,胡乱点了点头,“愿、愿意的。” 事出紧急,沈娇当即宣布,“既然如此,你们两个下午就入宫,晚上,一起来我宫里侍寝里罢!” 务必要趁着山匪来以前,将此事落实。第53章 以前为了缩减开支,后宫中那些三宫六院都封着,这次事情来得急,也没时间为他们收拾出新的住处,襄金索性就把他们都先安置在了御龙殿内,辟出了两间偏房让他们住下。 当夜,沈娇她忙完了事情,便坐着梳妆,有个大宫女恭敬地替她送上了绿头牌。 皇帝们的规矩,也沿用到了她这里。 她难免觉得新鲜,虽说那上头只有三个没来得及写上名字的牌子,还是忍不住拨弄了一会儿,随后便将牌子全都翻了上去,大手一挥,高高兴兴道:“把他们都送上来吧。” 大宫女恭敬地将档案记录在册,沈娇漫不经心地拔了头上的簪子,自然而然吩咐道:“你们都先出去。” 茜玉应了声,临走时又往香炉中添了把香,火星子被她吹得蹦出了些许,带来一阵暖暖又醉人的香气。 沈娇打了个哈欠,只瞥了一眼,便随她去了。 御龙殿的卧房大得几乎有些空旷,大的套房里有个里间,因为沈娇是女孩,那里间又被挂上了层层叠叠的纱幔。此时有风一吹,晃动了垂落在地的轻纱,也使得烛影微微摇晃。 沈娇今晚倒是没准备做些什么,那两个男子纵然是各有其姿色,只是她与他们并不熟,今夜只是想先混过去。 以后熟悉了再说。 外面的纱幔似乎又轻轻地动了下,沈娇忽而从妆台前起身,皱眉往外面走,高声问道:“你们来了?” 穿过三层帘幔,她来到了外间,四处张望了望,却是没发现一个人影。 “这么慢。”沈娇嘀嘀咕咕着又往回走,“伺候皇上也敢拖延,等来了,看我不拿鞭子抽他们。” 今夜天气凉爽,初夏的风却带着些许燥意。 她早换上了一身轻粉色的睡袍,俏生生地小跑着回来,像个成了精的荷花妖。 这时索性也觉得有些困,沈娇单手打开了壁橱,从里面拽了几床被子扔在了地上,还用脚把被子踢向了外间,末了拍拍手,极轻地‘哈!’了一声。 等那两人来了,就让他们睡在外头。 本来沈娇还想让他们睡在床上,可是来得这样迟,睡地上得了。 这件事情总算得以解决,沈娇踮起脚去挨个吹灭了房里的蜡烛,只留下了跋步床外头的一盏小灯有点光亮,这才满意地掀开了被子,在漆黑中摸上了床。 给陛下用的被子自然是上好的丝绸制成,触感光滑而又细腻,人一钻入就仿佛要陷进去了一般往里面滑,她高兴地在上打了个滚儿,“睡觉咯。” 侧边身子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长枕,沈娇毫不在意地伸脚想要踹开它,不料脚才刚碰到它,就让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冷不丁地攥住了她的脚腕。 沈娇忽而一愣。 那只手的掌心和指腹处都有薄薄的茧子,接触到沈娇细腻光洁的肌肤时,会觉得有些粗糙。 大概觉得手感不错,它还松松地握了一下,接着往上面探,直到卡住了沈娇的膝窝。 能察觉到,她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慌乱,又极快地屏住。 ……不能发出声音。 沈娇在黑暗中死死闭上了眼睛,心里反复默念着:我也是鬼,我也是鬼。 她不敢出声,却没办法控制住心里的害怕,双腿正打着颤,怂得要命试图缩起身子,假装自己不存在。 蜷缩起时,那只手被她夹在了腿弯里,沈娇又猛地伸直了腿,大口而无声地呼吸着。 吴娘子说,鬼都很笨,只要不发出声音,它就不知道这是活人还是死人。 我是死人,我是死人,我是死人。 这样默念的时候,牙关却又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发出一些细微的咔哒咔哒声。 随后是一声极轻的疑惑:“嗯?” ……被发现了! 沈娇两眼一黑,再也忍不住了尖叫出声,下意识向那鬼的方向猛的蹬腿,可对方却早有准备,这次只觉抓着了她,又轻轻一拽——沈娇便滑向了后面,脊背贴上了一个软软的身子。 她心跳如雷,只知道尖叫着抱着头,“我不好吃别来找我!” 头顶有极轻的一声笑,“胡说,娇娇很好吃呢。” 这令她头皮发麻,眼泪都要吓出来了,疯狂否认道:“没有胡说,我、我不好……” 尾音忽而逐渐冷静了下来,她僵硬着回身,在黑夜里看不分明,便伸手胡乱地去摸了,略过了他光洁而瘦削的下巴、挺立的鼻尖,以及俏皮着轻拂过了她掌心的睫毛。 “陆清显。”沈娇镇定说道,她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那股浑身发麻的恐惧也尚未消散。 可是她的声音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自然而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陆清显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语气十分慵懒,“因为陛下翻了我的牌子呀。” 几个月不见,沈娇却说不上来这人有什么变化。 他的下巴似乎更尖了些,可是却并不再有那种仿佛随时都要消散的气质,整个人……像是落入了实处。 她干巴巴地应了声:“哦。” 有点拿不准,这时候是该生气呢,还是该就地把他办了。 慢吞吞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沈娇决定从领口里把他的手拿出来,又按在了他自己的胸上。 她飞快地坐起了身子,爬到了床边将床幔收起来,让外面那盏灯的光芒透进来。 做完了这些,那股后怕才彻底消散。一转身,却看见了陆清显正侧卧在床上,单手支着头,含笑望着她。 目含暖光,笑意浮浅,仿佛只要看着她,就能得到莫大的宽慰。 ……服还没穿好,这领口全松了,露出大片蜜色肌肤。 沈娇干咽一口,打量了一会儿,又干巴巴说道:“你黑了不少啊。” 小白狗要成小土狗了。 “胡说。”陆清显也随着坐起了身子,微微探身过来,柔声道:“分明是?????这灯,照得不好。” 轻轻一扬手,不知道扔过去了什么东西,那盏灯居然随之熄灭。 这里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 视觉消失,听觉就愈发敏锐,她能察觉到有个极轻的呼吸,正在向她靠近。 像是盯住了猎物的猎手,无声无息地逼近,而在这样强大的压迫感下,沈娇一时间却无法移动分毫,直到手腕让人轻轻碰了下,她才猛地惊醒,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 被碰过地地方,有种不大自在的灼烧感,沈娇微微甩了甩手,闷声问道:“……谁把你送来的。” 陆清显却也不避讳,漫声回道:“秦昭然。” ……秦昭然这老狐狸,果真还是她最知道自己喜好啊。 沈娇轻轻咳了两声,驱逐掉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法,顺着问下去:“她是怎么找到你的?而且让你入宫,你居然也答应了?” “她手眼通天,自然能找着我。” “入宫一事于我来说求之不得,我为何不答应呢?” 是这个道理。 不过早知道秦昭然帮她找了陆清显回来,沈娇她何必还去弄了什么和尚跟那断袖的。 她舔了下有些干涩的唇角,“那你这段时间在哪里啊?” 这次,回应她的声音就贴在了她的耳垂处,温热的气息吹进了耳朵里,让沈娇一个激灵。 ——“你问得够多了。” 天旋地转间,她好像被轻轻地扔到了床上,挣扎着要起来,又被他重新按回去。 力气那么大,可是语气还是温柔着地,仿佛是在祈求着与她商量:“先给我一点奖励,嗯?” “你,大胆!”沈娇慌乱间锤了下他的胸口,“我是皇上!我怎么能在下面!” 陆清显单手切入了她的颈后,像是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恕臣失礼。” 轻轻巧巧地翻了个身子,他们转瞬之间调换了位置,沈娇却有些哭笑不得,难得正经着说出半句话,“你就不能老实……” 唇舌吞吐间,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些细碎的呜咽声,后脑被牢牢地按着往下,后腰也被桎梏着,偶尔因为缺氧而不安分的扭动挣扎着,倒是让那只手放开了她的腰,转而移向了下。 “……不许乱摸。”沈娇含糊着说道。 陆清显混乱着轻哼了声,顺从了君王的命令。 大脑有点乱,沈娇在喘息地间隙却又尖叫出声:“啊啊啊拿开!不许——” “是它在摸我呢。”陆清显微微抬起下巴,另一只手又勾着沈娇的脖子,口齿粘腻着说,“陛下不可口是心非。” 她不太明白事情的走向,听着陆清显迷蒙的声音,只觉得整个人晕晕乎乎着,脑海中又忽而闪现出了茜玉临走前添了把香的画面。 ……好茜玉,你真会玩我。 “不行。”陆清显飞快咬住了她的下唇,“重说。” “啊……?”这股熟悉的刺痛让沈娇眼眶都酸了,“什么啊?” 他的声音十足冷静,现出了此人一线危险的本性:“小娇娇,说清楚,现在是谁在玩你?” 沈娇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把心里话念叨出口了,此时要闭了嘴又迟了。 同时心里又有些发懵,思考着问出口:“我不是皇帝吗?” 陆清显笑出了声。 外面的一个尖锐的声音,为沈娇送上答案:“宣二位侍君,一同为陛下侍寝!” 那是守夜的太监,好不容易等着二位侍君洗干净了被送上门,此刻不安地敲了敲殿门,“陛下可睡下了?” “睡下了也得送进来。”那是守门的大宫女,冷静地执行着沈娇的命令,“快点,陛下该等急了。” 作者有话说: 刹车!第54章 沈娇她之前确实是等得有些急了,但是眼下听着外面的对话,和推门时的那“吱呀——”一声,只觉得心里发毛。 “侍寝。”陆清显微微侧头,黑暗里,声音显得尤为清润,“两个?” 他是秦昭然送过来的,大概秦昭然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托谢衷找了人。 沈娇她张了张口,在心虚中又生出一些理所当然,小声道:“我……是皇帝啊。” 这不……经地义的吗。 陆清显没有回话,他虽然在下面,可沈娇总觉得那黑暗中的目光,仿佛有了俯视一般的压迫感。 令她头皮都有些发麻。 二人一时陷入静默,黑暗中,有个故作镇定的声音怯怯问道:“陛下,您可曾睡下了?” 沈娇没敢吭声,她还飞快捂住了陆清显的嘴唇,好令他也不能开口。 掌心忽而被牙齿咬住了,他还真带了劲,逼得沈娇倒吸一口冷气,想再抽回来却已是不能,头疼地在他身上坐起来。 “陛下这是何意?”另外一个侍君在外间点了灯,透过帷幔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光晕,使他的声音也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他捡起地上那几床锦被,聪慧点出,“是要让我们在外间睡下?” 沈娇在里面猛地点头,又暗示着拧了拧陆清显的脸。 陆清显终于不再咬她,沈娇才刚松口气,又听见那该死的孟春雪在外间嘟囔着:“这不可能,陛下今天下午分明是让我侍寝,…… 他试探性地喊了声:“陛下?” 沈娇双手捂住了唇,逸散出了一声惊叫,好在让孟春雪的声音盖过去了。 她颤颤巍巍地想要爬下去,桎梏着她腰间的那双手却极有力道,指印留在了细嫩白皙的肌肤上,宛如一道道铁栏杆映下的影子。 沈娇很难看透陆清显的本性。 她知道这人极其聪明,也极其古怪,中了寂寥红的剧毒,心里有极其尖锐的恨与怨,却从不肯表现出半点。 ……或者,在这时候,他才肯表现出来。 孟春雪还在外间叫唤,声音幽怨无比,“陛下可是睡了?” 幸好不敢进来里间。 陛下没睡,咬着牙往地上扔了个硬枕,声音含糊不清却凶恶十足的训斥:“出去!都滚出去!” 房门又被悄悄关上,沈娇已经分不清自己此时想说什么了,她只是抓着陆清显的头发,“你不是解毒了吗?” 陆清显极重地凿了一下,大约是应对。 沈娇觉得自己几乎被顶穿,喘了两口气,仍然坚持着问道:“……是,还是不是啊?” 他轻轻笑了声,不肯说话,只肯重复方才的步骤,他伸手去摸沈娇的头发,动作极其爱怜,力道却几近粗暴,拽着她向下。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两滴,沈娇被迫搂着他的脖子,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上。 却发现这里早有自己的一口牙印儿,猝不及防让她有些难过。 她喘着细气,喉咙里好像含了一汪水,口齿不清问他:“你是来报复我的吗?” 两下。 又重又深。 她猝不及防尖叫出声,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解毒了。 不是来报复她的。 缓了许久,沈娇又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哑巴啦?” 这次,是陆清显了悟了。 她在这时候一向话很多,但凡还有一线清明,就要叽叽喳喳着打乱他的节奏。 十分可爱。 头发被摸了摸,沈娇舔了下干掉的唇面,大约是接近神志不清的范畴,她声音软软地问:“那林景珩呢?” 当时,林景珩的尸体随着他一同不见了。 毕竟是两辈子的仇人,沈娇还真的有些好奇,他会如何处置林景珩的尸体。 疾风暴雨在此刻忽而停了下来,却带来更为强烈的不安,沈娇在黑暗里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啊——” 是。 这是很激烈的一个:是。 激烈到沈娇的眼前出现一片白光,在痛到麻木的边缘处打着颤,呜咽出声,索性彻底放开了:“下次不要你侍寝了……” 又缓又重的:不、行。 “那你轻点……” 极深又极快的:不行。 “你为什……么霸道呢。” 无法回答的话题,陆清显只好停下来,亲了亲沈娇的唇角。 他难得遇到了为难的时刻,又想要听她绵绵絮语,又想一品甘甜,在进出中一时间略有迟疑。 而后招致了不满,“这就不行了……”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 突然停了下来,只会让沈娇觉得害怕,总觉得他是在酝酿着什么动作,忍不住摇了下陆清显的肩膀,小声嚷嚷着,“伺候得不卖力,是要被砍头的。” 陆清显只是静静地埋在里面,像是突然之间又从残暴的怪脾气,恢复到了往日那慵懒的模样,整个人趴在上面,没骨头似的紧贴着。 他的声音也略有困倦,“陛下要砍哪个头?” “砍、砍……砍你的大头!”沈娇磕磕绊绊着推他,又飞快蹬腿想把他踹下去,他却只是不动,软绵绵的缠住沈娇,用牙齿划过她的皮肤,哼哼道:“微臣的身子你是知道的,真的没力气了呀。” 沈娇傻了,又有些狐疑:“真的假的?”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撇过了脸,作势要高声喊人进来,“那让他们过来吧。” 男人并没有任何动作,可是它却在里面猛得一跳。 像?????一头蛰伏着的巨龙。 陆清显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甚至有些漠然,“你可以试试。” 他终于微微抬起身子,双手捧住了沈娇的脸,借由着那一点点光亮,仔细地审视着这张脸。 “娇娇。”陆清显柔声说道,“我要你做出一个选择。” 沈娇夜里一向看不清楚东西,她只能循着声音分辨陆清显的来源。 这么温柔的语气,却让沈娇光洁的脊背爬上了丝丝凉意,下意识绷紧了身体,瞬间得到他愉悦的一声闷哼。 “爱我。”他说道:“或者,杀死我。” 他知道,他是一定要死在沈娇的手里的。 沈娇没敢吭声,而他显然并不需要得到回应,话音一落,便重新恢复至凶恶的本性,用巨龙鞭笞抽打着娇娇真龙,完全夺过了沈娇从上到下的每一处。 控制着她的每一次颤抖,每一声逸散出口的音节,整夜不休,直至黎明。 翌日天光大亮,挂在廊下的鹦鹉叽叽喳喳着说着些胡话,甘甜又混乱的梦境被搅碎,沈娇皱着眉挥手拍开他,却被抓着了手腕,将她生生从床上拽起来。 “陛下。”陆清显从后抱着她,食指的关节敲了敲沈娇的脑袋,“上朝了。” “烦死了……”沈娇迷迷瞪瞪中还是在埋怨,几乎带了些惨然的哭腔,“昨天让你……非不停,我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这是要她的命啊。 眼角亲昵又温柔地蹭了下,陆清显极为心疼地望了她一眼,随后轻轻一推—— 沈娇猝不及防地滚到了地上。 幸而下面有软垫,她没被磕碰着,人却瞬间清醒了过来,她一时难以置信,手脚并用着爬起来瞪陆清显。 对方却已经重新倒在了床上,舒服地打了个哈欠,还背对着她摆了摆手,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陛下,出去时记得把门关上。” 免得吵着了他。 沈娇一阵无言,只是眼看着时间确实差不多了,只好咬着牙去外间穿好了衣裳,又吩咐侍卫将门看好,萎靡不振着上朝去了。 秦昭然居然又派了一封信,只说是路上耽搁住了,还要有两天才到。 这将军当得,居然也没个准性儿。 今天的朝上不大太平,吏部侍郎的儿子逛青楼,与人争风吃醋着,失手打死了人。 他被告到了官中,而新任的城中令大约是想拿他开手,拷打的时候也失了分寸,又将那男子打死了。 几波人围着沈娇要说法,把沈娇吵得头疼,索性点了点坐在她右下角的姜云锦,“你说说,此事该如何办。” “……胡闹!”吏部侍郎气得面色铁青,“杀人偿命!还有甚可争辩的。” “王大人这话说得极是啊。”沈娇乐了,“你看,你自己不也明白这个道理嘛。” 杀人偿命,本来的事儿。 吏部侍郎一愣,待到反应回来时,朝堂上却已经炸开了。 都在骂沈娇。 这群文官,平日里互别苗头,各自看不顺眼,可是在排斥武官以及瞧不起沈娇的这件事上,却显出了惊人的一致。 尤其秦昭然一走,没了她帮沈娇阴阳怪气地骂人,沈娇每日上朝,几乎都要挨骂。 “请恕老臣直言,陛下未免太过儿戏。” 那老太师又气呼呼站起来质问沈娇:“王大人痛失爱子,陛下不事安抚,反拍手称快,这又是何道理?” 姜云锦不安地站起来,想帮着沈娇说一两句话,却被沈娇冷冷打断。 一个青年言官见状也趁机参道:“大楚几十年不曾设立女官之位,且女子本就不该为官,陛下三番五次不顾阻拦要重设,难道是想违背……哎哎!” 此人生得略微瘦弱,长日点灯熬油地读书,眼睛也不大好,以至于没能躲开那结结实实砸过来的御杖,脑门瞬间起了个大包,尚未反应过来,沈娇已经飞快地跑了下来,不顾众人阻拦,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上。 力道还真不小,直接让那人吐了血。 朝堂上爆发出了阵阵尖声惊叫,混着些许斥责、怒骂。 这些消息,被无误精准地送到了陆清显的手上。 他才起来,不过松松过了下纸条上的内容,便莞尔一笑,颇为赞赏,“真是好勇的一个娇娇。”第55章 自开国以来,朝上就没出现过这么混乱的情况,一群老臣们都是六七十的身子骨,被冲撞得当场摔倒了的就不在少数,那个方才还神气十足辱骂着沈娇的言官,让她恶狠狠踹了一脚之后犹嫌不够,飞快扑过去又踹了好几下,好在被几个太监和侍女拦下了。 一时哀声哉道声四起,唯有过来人姜云锦还算镇定,在混乱之中让沈娇下了朝,又扶着她飞快回去了御书房。 沈娇犹自还在骂骂咧咧,“真当朕害怕嘛?朕做什么都要反对,当了这个破皇帝,半点钱财没捞着不说,还要我倒贴钱……还要我受气!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她本就是稀里糊涂被推上去的,再加上……确实有那么点私心,想着与其依附别人,那还不如自己掌握权力。 谁知道会天天受气,这段时间来更是一直要她认下之前那个小皇帝为爹,整日要她有帝王威严,要克己复礼,结果这帮大臣们自己倒是娇妻美妾一大堆,欺男霸女的事也没少干。 姜云锦给她奉茶,抿嘴笑道:“陛下,他们不单单对着你一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的。” 君王不强势,就会被臣子处处制衡。更何况是沈娇这种半路被推上王位,还是女子之身的傀儡君王。 “我得想个法子。”沈娇头疼不已,“要不然不上朝算了,省得让他们老抓着我的不对来骂我。” 姜云锦动作一顿,接着叹了口气:“……这,万万不可呀,不然史书上怕是要把你写成亡国之君,世世代代都要受后人唾骂。” 上好的雪顶银豪也不能安抚沈娇烦闷的心情,这时候茜玉却又上来给她耳语道:“进不去小澜山,就算有陛下的口谕,秦将军安排下的那些兵卒,却根本连听都不听。” 自从沈娇称了帝,太后娘娘就被送去了八百里外的小澜山,表面上说是她老人家要在庙里修行,替苍生祈福。 实际上,就连沈娇都知道这是秦家人安排的,连沈青都赞成此举,她这些时日来多次想要接回太后,都让秦昭然笑哈哈地打发了。 “小澜山风景秀美,冬暖夏凉,确实合适清修养性。陛下不必太过担忧。”姜云锦替她揉着肩膀,轻声说道,“而且这也是青哥他同意了的,必不会苛待了太后娘娘。” 姜氏事实上已成了太皇太后,她掌控朝政的这些年,唯一培养出的心腹林景珩还是个逆臣,以至于她被秦家送走了,也都没有人替她说说话。 沈娇知道这点,却还是忍不住烦,“太后娘娘对我们那么好,阿青居然舍得送走,而且也不告诉我为什么。” 就好像她才睁眼那时候,心里有一大堆的成算,却无法开口告诉沈青,只能让对方把疑问郁积在胸中,什么都不明白。 现如今,她也算是体会到了这郁闷之处了。 姜云锦又安慰了她一大段话,总算是哄得沈娇稍稍开心了点,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便先行告退。 她如今已是御前女官,沈娇又赏赐了皇城附近的宅邸给她住下,出了宫门,不过再走上一段路程便能回家,每日出门上朝,一向是不坐马车的。 回去的路上,姜云锦有意放慢了脚步,褪下了腕间一根桌子递给了带路的太监,笑着问道:“莫公公,我看陛下今日似是心情不佳,是昨夜那几个侍君不曾伺候好吗?” 这镯子的水头不是很好,却也通透漂亮,莫公公一下便挤出个笑脸,“姜御侍何必这么客气,奴婢呀……” 眼瞧着四处无人,他才凑近了跟姜云锦细细说道:“您吩咐着悄悄送进来的那个陆公子倒是甚得君心,那五王爷送进来的却是不大行,半夜就让陛下给赶出去了。” 他笑吟吟说道:“还得是姜御侍最能知道陛下喜好,往后一应荣华富贵,必少不了姜御侍的。” 姜云锦连称不敢,在武定门出与那公公和气着告别,最后望了眼宫里高高的墙头,眼里情绪不明。 待沈娇情绪平稳了些,内务府的女官便极有眼色的上前,轻声询问着该如何安排三位侍君。 “收拾出了星澜苑、疏寥轩和小江庭,若是无误,便让三位侍君住下了。” 都是些偏僻的小地方,没有正式辟出宫殿来,大约是怕传出去后让百姓议论。 沈娇看了半晌,最后抓了下耳朵,“另外两个就随便安置了他们,陆清显……让他住在我寝殿旁的那个昭月阁里。” 茜玉觑了她一眼,被她敏锐地发觉了,立刻挺起下巴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之处?” 茜玉抿唇一笑,“没有,您是陛下,您喜欢谁,就可以让谁住?????您身旁。” 她这句喜欢让沈娇仿佛是炸了毛,“我就是觉得这个陆清显太有心计,住得离我近点,我也好看着他不许乱来。” 要是远了,还不知道又得生出什么事情呢。 但是这样似乎又太过明显,沈娇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算了算了,让他们三个都先挤在昭月阁里吧。” 好在昭月阁不算小,一共有七八间屋子,也够三人用了。 茜玉一脸自然地点点头,又问她:“那陛下今夜召谁侍寝呢?” “……抓阄好了。” “哦。”襄金吩咐人去写纸条,殷勤问道:“陛下,这三个纸条上,要不要都写陆清显的名字啊?” 沈娇气鼓鼓地瞪着她,又一把掀了桌子,“我一个人睡好了吧。” 她昨儿夜里几乎是没睡,下午用了午膳后本想去找李如卿商量事情,只是一直犯困,上床本说要歇息半个时辰,不料一睁开眼睛,那外头的天都黑了。 明月高悬,星辰四落。 宫女们都在外头伺候着,沈娇她问明白了时辰,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伺候她穿好了衣服,宫女轻声问道:“陛下可要用宵夜吗?” 沈娇摇摇头。 “国府家的李如卿写了封信来,陛下要现在看吗?” “算了,”沈娇却又转了下眼睛,“让厨房做点宵夜,送去陆侍君那里,信也拿过来。” 外头空气清新怡人,襄金和茜玉都已睡下,沈娇她只带了个宫女,出了寝殿后便三两步来到了昭月阁。 恰好厨房里也送了宵夜过来,她混在了里面,一起去敲陆清显的屋门。 陆清显似乎已经睡下了,而这声响似乎惊动了右侧屋子的侍君,高声问道:“什么动静?” “陛下吩咐给陆侍君送的宵夜。”太监应了声,恰巧此时门开了,沈娇一把拿走了他手里的食盒,抬步进去了。 她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才点了灯,陆清显人却还在床上,困倦着往沈娇身上瞥了一眼,又重新睡下,懒洋洋道:“多谢陛下。” “起来。”沈娇不太客气地去拽着他的胳膊,严肃道:“我有事情问你。” 他没应声,屋外却传来了一阵模糊的叱骂: “做出这么柔弱的模样,惹得陛下怜惜,真当自己是朵娇花呐?” 接着是房门打开的声音,孟春雪掐腰站在了院子里,单手指着陆清显的房门尖酸道:“大半夜的,让人这么大阵仗的给你送宵夜,装模作样的东西,存心不让我们睡好觉呢?!” 沈娇噎了下,单手指了指窗外,“这人骂你。” “是呢。”陆清显终于支起了身子,柔柔地望向沈娇,“陛下可要为臣做主?” 孟春雪越想越气,竟是脱下了脚上的一只鞋,重重砸到了陆清显的窗户上,中气十足地呸了一声,怒气十足骂道:“狐媚子,仔细别让我抓着你,到时候要你好看!” 他这一声语调百转千回的,满含着不屑与刻薄,把沈娇逗得噗嗤笑出了声。 连陆清显都忍不住弯了弯眼角,“好吓人啊。” 沈娇倒觉得他没错,陆清显这人虽说看着高洁又清雅的,然而骨子里确实是有三分狐媚在的,要不然她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非得来看一眼呢。 孟春雪又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这才一瘸一拐地过来捡走了自己的鞋,又不屑地冷哼了声,自此消停下去了。 这屋子里用得不是什么好蜡烛,噼啪声音极为明显,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 沈娇又回到了小桌旁掀开了食盒,招呼着问道:“吃饭吗。” 陆清显还躺在床上,又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臣不饿。” 东西并不油腻,只有一碗芙蓉绘绿汤,一叠子玫瑰红糖馅饼,还有一碗烫菜。 “当了这个皇帝,都没几个好吃的。”沈娇嘀咕道:“哪天我想吃点好的,第二日上朝就会让那帮人说上好几十句。” “我想回去盛州也不给,说是铺张浪费,我用自己的钱都不让……” 她嘴里塞着东西,极快地咽下去,又偷瞄了陆清显一眼,“当了皇帝以后,我就命苦起来了。” 沈娇倒是想给自己弄几个心腹过来,可是就连姜云锦的这个九品芝麻小官儿,都是她耗了三个多月才能安排上的。 李如卿现今还只能待字闺中,在家相亲呢。 这些絮絮叨叨的抱怨,与烛火燃烧的声音混在了一处,就好像浮在了半空之中,让陆清显的眼皮子愈发昏沉。 沈娇吃完了饭,又用茶水漱了口,默默想了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走了过去,不大客气地将陆清显的身子翻过来,劈头盖脸问道:“你是不是想当皇帝?” 没道理不想当皇帝的,当年若是四皇子即位了,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而且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无比窝囊,根本镇不住地下的大臣,如果换成他来……那会好上很多很多。 毫无踪迹地消失了几个月,如果不是主动,她才找不到陆清显。 那么他这次主动回来,若说是没有图谋,沈娇才不信。 身为帝王,她的这句话可谓是十分危险。 可陆清显的反应却和方才听她那些抱怨时毫无二致,甚至微微笑了下,尾指勾着沈娇的衣领,“那么陛下,可是要斩草除根?” 沈娇被迫向前,直到支撑不住,猛地跌到了床上,落入他虚虚的怀抱中。 “我……做不到杀了你。”她磕磕绊绊说道:“但是我也不敢把这个位置给你。” 林景珩说得对,三公主当年害得四皇子一家被灭,害得陆清显隐姓埋名,又让人利用着过了这么多年。 沈娇害怕他会报复。 陆清显口吻温和,“哦。” 他轻轻拍了沈娇的前胸,语气十分不在意,“那就先不杀我,再等一会儿吧,说不准你就能下定决心了。” 沈娇忽然回头看他,又蹬掉了自己脚上的鞋子,与他面对面坐着。 她闷闷说道:“你虽然已经好起来了,可我还是猜不透你的心思。” 只是无论如何,她似乎都没办法对陆清显起什么杀心。 ……他有点可怜,沈娇完全能理解这种可怜之处。 陆清显反而笑了笑,漫不经心问道:“谁说的?” 寂寥红是解了,可他却从来不是任由这种毒素驱使着的人。 过往二十年的经历造就了他的性格,那些见不得光的幽暗,在无尽痛苦中锻炼出的心志,并不是一粒解药就可以化解的了。 沈娇瞪大了眼睛,颇为困惑,“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光芒。”陆清显回答她,不知在何时抓住了沈娇的一双手,笑吟吟回道:“在炼狱里待得久了,又难得窥见一束光,我自然要抓着她了。” 那时,沈娇提刀而来,并非报复,而是赠予。 她斩断了他身上的枷锁,替他打开了一扇生路,让他试着看看人间。 要拼命克制住心里的贪恋,才能不叫自己生出不顾一切索取的沉沦邪念。 沈娇听不懂他的话,可是胸膛里心脏却忍不住开始激烈跳动。 她不明白陆清显的意思,却能够看懂他眼里浓得化不开来的爱意,居然下意识躲开了他的眼神。 “……我不是已经和你在一起了嘛。”沈娇垂着眼睛望向那锦被上交织着的图案,低声回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按理来说,两人已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了,今后他若是一直在宫里,那么他想要的东西,不是顺理成章? 她忽而被陆清显点了下额头,一时不慎,居然直直倒了下去。 陆清显却离她远了些,慢悠悠道:“装傻的小东西。” 她只想睡他,只是贪图美色罢了。 也许还会有些愧疚与同情,能一时心软,施舍一些光给他。 却绝不会付出半点真心。 如此一躺一坐,两人相对静默了好一会儿,沈娇才忽而飞快地爬起来,踩上鞋子后一溜烟的就没影了。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她的心脏还是剧烈不已地跳动着,只觉得……害怕。 之前以为他是想来夺走帝王之位的时候,沈娇还没什么太大的感触,可她在方才领悟了陆清显的想法以后,连牙关都有些发酸,立刻招来了茜玉,急声道:“快去把那陆清显送走。” 茜玉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沈娇在说梦话,耷拉着眼皮没大没小回她,“陛下,你还是早点睡吧,上朝之前还能再睡两个时辰。” 沈娇却是跺了跺脚,“死丫头,天一亮,就快点把人送走!” “……当真?”茜玉反而迷惑,前来劝她,“陛下,这人是姜姑娘送进来的,又是吴叔他亲自领了宫里来的,你可要想好了。” 姜云锦、吴叔。 沈娇瞪大眼睛,呐呐地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难道不是秦昭然送进来的吗? “您不知道?”茜玉也是有些讶然了,不安地坐了过来,此时却有些想不明白,“难道姜御侍没跟您说过,再者……吴叔只听你的话,那?????天我们才让他来的。” 她们都以为,这是沈娇的意思。 不然又怎么会任由陆清显,直接进到陛下的寝宫里去呢? 沈娇揉了下胳膊,怔怔地看着茜玉。 此时忽而有人敲门,那是她宫里当值的宫女,隔着门问道:“陛下,陆侍君差人送了一封信过来,瞧着里面沉甸甸的。” “进来。”茜玉替她取了信,又迫不及待拆开了递给她。 装在了信封里的,却不是信笺,而是几张盖了官印的奴籍、赎身的契约,还有两人的生平。 十分明晰且简单地阐述了吴叔与姜云锦是如何被安排进了姜家与沈家的经历。 都是潜伏了二十年,谁都不曾发觉不对的棋子。 沈娇才刚有疑虑,他就主动奉上……甚至说,他是故意让沈娇发现的。 “天呐……”茜玉喃喃说道,“吴叔是在咱们老爷才到盛州时,就置办下的家奴。” 二十年来任劳任怨,人也稳重可靠,早被当成自家人了。 谁知道,会在一开始,就是别人埋下的一步暗棋呢。 还有那个姜云锦,按理来说如此聪慧有手段的人,不该在姜家过得那么凄惨,也不能由着自己如此这般寄人篱下…… “难道姜云锦就是故意接近姑娘的?”茜玉一时心急,用了在家时的旧称呼,“她故意给咱们姑娘送糕点,引得侯爵二房不满,又恰好叫咱们撞见了。” “还有吴叔呢。”沈娇语气十分冷漠,“怪不得那天,要带着我往尾花巷里走。” 她只当是凑巧,爬墙看到了陆清显毒发。 却不想,原来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陆清显当时知道了自己不能再用清梦散来压制毒药,索性就赌一把沈娇。 她以为的那些选择、巧合。 冥冥之中,原来都被陆清显这样巧妙地安排着、引导着。 这一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大概也只是个无趣的舞台,而他牵引着这些人物,一个一个……走向他满意的结局。 “……这也太吓人了。”茜玉不安地抓住了沈娇的手,她此时受了不小的惊吓,慌乱之中言语也失了分寸,“陛下,此人太过可怕,您斗不过他,还是趁早杀了他为妙。” 说完又皱了皱眉,看向那封信,怀疑道:“他这是想要挟姑娘?来跟你示威吗。” “不是。”沈娇没精打采地把那信封收回去,抿了抿唇,“他反而是在……示好。” 他主动让沈娇发现这些,并不是无聊的示威。 这大概是一种缴械投降的举动,因为沈娇今日怀疑他有所图谋,他便主动奉上了自己的底牌,甚至让自己处于任人宰割的位置。 沈娇难耐地捂住了脑袋,发出一声泄气的呻.吟。 “他要为什么不要皇位呢!”沈娇忽而发了脾气,“反而要什么真心……这不可能!”第56章 茜玉听不明白她的话,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可沈娇此时此刻却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在香炉中放了一把燃情香的举动,此时刻意避开了她的眼睛,却按耐不住直接问出了声,“茜玉,你不会也是他的人吧?” 连一向忠厚老实的吴叔都是陆清显安排的人,她现在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茜玉却反问沈娇,“姑娘觉得我是吗?” 她的眼睛里蓄积了一层迷蒙水汽,“姑娘觉得我是,那我明日就走。” “不是……”沈娇急忙去拉住她,又无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我傻了呀,我连你们都怀疑,好茜玉,我一时心急说错话了……你可别生气。” 上一世这两个丫头都为了她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哪怕她们是陆清显的人,对沈娇的忠诚却是半分不假的。 “那天晚上,是姜姑娘在背后知会我这么做得。”茜玉难过道:“她虽然看着软弱,却一向知进退、有主意,她让我替陛下添一把燃情香,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毕竟一晚上宠幸三个侍君,不尽兴怎么能行。 沈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懊恼道:“怪我一时心急,我知道你不会是他的人,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儿。”茜玉勉强笑了下,“那姑娘,我们还要把陆清显送走吗?” 沈娇不怕陆清显图谋什么,然而此时的情况,却是真叫她为难。 平心而论,她自从在林景珩身上栽了跟头,已经不会再想为任何人动心了,宁愿去养一条小狗,没事的时候亲亲摸摸也就算了,再要她对谁付出真心,那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陆清显这海了去的心机,都让她觉得畏惧。 “让他自己选吧!”沈娇咬了咬牙,快速定夺来下来,“你这几天不要偷懒,去拿一份清白身份的户籍,然后再给他,他若是拿了去了便也好,若是不去……” 那便到时候再说吧。 毕竟比起沈娇,陆清显才更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如今又做出这么讨好她的姿态,沈娇一时间也没办法如此强硬地把他赶走。 只是觉得心里纠结,在上朝时这种不耐也显而易见的表现了出来,以至于那几个与她作对的老东西都不敢来找她的晦气,一个朝堂闷闷的走完流程,沈娇便下了朝。 才来到御书房,太监便报说姜御侍求见,沈娇飞快与茜玉对望了一眼,等了好一会儿,才让她进来。 姜御侍她往日都是挂着三分笑,一见到沈娇便是满脸的恭敬之色,然而今日却是不大相同,进来后也不多废话,直接双膝跪地,直视着沈娇,轻声说道:“对不起沈娇姐姐,我原来是万花楼里一个妓子的私生女,母亲死在了妓院,我便被丢到了大街上,后被收养,成年后便成了寄居在姜家的孤女。” 三言两语间交代完自己的来历,她又叹了口气,“陆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年我在姜家留意着他们的风吹草动,又刻意与九公主交好,教唆着她做了不少事情。之后便是沈姐姐了,将陆公子送入宫中,也是我经手的事情。” 沈娇听着来气,猛地一拍桌子喝问她,“陆清显要是叫你把我杀了,你是不是也会动手?” 她觉得生气,因为自己一向喜欢这个柔弱善良的妹妹,谁知道……居然都是刻意。 “不会的。”姜云锦并未被她吓到,依旧是轻声说道,“我不会对沈姐姐动手。” 她知道自己是一颗棋子,受主上恩惠,替主上卖命。 “沈姐姐,你心胸开阔、良善悲悯,是大楚难得一见的明君。”姜云锦跪着膝行两步,温和地望着她,“我的暗主是陆公子,但我心向沈姐姐,是心甘情愿辅佐你的。” 沈娇面色一热,而襄金则在此刻喝道:“别拍马屁!” 光捡好听的话来说,就知道沈娇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 沈娇也立刻清醒了回来,皱眉冷冷望向她,“你知道,吴叔已经让我打发回盛州了吧。” “知道的。”姜云锦不卑不亢答道,“我最初接近沈姐姐时,确然是心怀不轨,本不配沈姐姐的信任,要打要罚,绝无怨言。” ……又来了。 沈娇虽说还是端坐在御座之上不假辞色的模样,心里却在打着鼓。 就和那可恨的陆清显一样,若是他堂堂正正地与沈娇争夺皇位也就罢了,可偏偏要说一些酸掉牙的话,剖出一颗心来给她,让她反而手足无措。 “好啊。”襄金作势问茜玉,“按照咱们家的规矩,那些背主的奴婢,都是怎么罚的?” 茜玉口快道:“打二十板子再轰出去。” 沈娇还未阻拦,那姜云锦已经重重地给她磕下了头,随后从地上站起来,快步向后退去,“臣领罚。” 二十板子下去,她大约就没了活命。 沈娇下意识拍拍桌子,“回来!” “沈姐姐,我不该回来。”姜云锦却是对着她一笑,“您若是心软了,下人们都会觉得您好欺负,不惩罚我这个犯错的属下,又怎么震慑住其他对你怀有异心之人呢?” 外头作势要打人的侍卫们早就领了板子在等,姜云锦径直走了过去,还温和地欠身,“劳烦了。” 板子抽打的声音闷闷传来,让沈娇缩了缩脑袋。 “别怕。”茜玉揉了揉她的脑袋,悄悄说道:“已经知会过了,打得不重,只会让她躺上几天罢了。” 虽然是这样,可是在那板子打了不过七八下时,还是让沈娇叫停了。 她只觉得心烦意乱,吩咐人把姜云锦送回了家,又在御书房里踱起了步子。 随后咬咬牙,“喊李如卿入宫。” 齐国公家是彻底败了,家里有官职在身的要么告老退了,要么极有眼色的称病不出。 饶是如此,那些之前他们权势滔天时得罪过的人,还是不怎么愿意放过他们,这段时间对国公府的清算就没停过。 而李如卿虽说得了沈娇的示好,却从不肯替家里求情,偶尔她被姜云锦问到,还颇为不屑地说他们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沈娇有心让她成为女官,也好让自己在朝中不是那么孤立,好歹有个心腹,却受制着她的出身,迟迟不能够推动此事。 “你打了姜云锦?”李如卿一进门便劈头盖脸问她,瞧着脸都有点红,“你打她作甚?” 沈娇却放心了,这好歹说明了,李如卿与此事并不相干。 “你先坐。”沈娇慢吞吞说道,又没什么骨头似的躺倒在了御座上,没精打采道:“这事儿,你自己私底下去问她吧,我没空和你解释。” 李如卿只是瞪她,随后心烦意乱地坐下,“我父兄要把我许配给常鸣春,真是可笑,那人还未娶亲,家里的小妾们,就已经一屋子都放不下了。” 她正为此事而烦闷着,虽说一直有志向入朝为官,却还是抵不过世俗的安排。 说完后,李如卿又是若有所思地皱了下眉,怔怔地看了沈娇一眼,语气古怪问道:“你是不是跟我说过这事?” 那时,二人还在学堂里,沈娇曾经神神叨叨地说过这件事,她只当是胡言乱语。 “没有啊。”沈娇理直气壮道:“你记错了吧,我那时候就是看你不顺眼,想捉弄你一下而已。” 不等李如卿有所反应,沈娇又极快地岔开了话题,“你快想个法子,如今我在朝堂上寸步难行,文官们都来对付我,自己却是拼了命的贪污、敛权,秦家……也不希望我太过强势,我在朝堂上,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沈娇一直想把李如卿和姜老太太的几个孩子弄进来,可是李如卿就不说了,姜家那两个小官才刚入职就受到排挤,别提给她说上话了,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 这些文官有意识的排挤沈娇的心腹,以往沈娇只是着急生气,可如今陆清显的到来,却让她产生了一丝压迫感。 “只能徐徐图之。”李如卿飞快抿了下嘴唇,神色不明地望向沈娇,……现今要紧的事是,我若是嫁了羽林卫里,那便再也出不来了。” 羽林卫的常鸣春不是个好东西,他却是秦昭然的心腹之人,沈娇不可以随便找理由就砍了他。 更何况,就算没有了常鸣春,李如卿却还是要嫁人的。 沈娇亦是头疼,“那怎么办呀。” 她在都城里认识的人里,李如卿算是唯一的有才干、读书多、还忠于她的人了。 “李姑娘总是要嫁人的。”襄金小心翼翼道:“那不如……咱们替姑娘挑一个?” 她看出来李如卿的欲言又止,索性替她说了出来,“不如将她许配给青哥!” 沈青一直未曾娶亲,如果请他帮忙,他不会不同意的。 李如卿冷淡地点了点头,她直视着沈娇,“这也是我的意思,沈公子不会喜欢我……这却也正好,我只想摆脱任由父兄宰割的命运,绝不会与之纠缠。” 沈娇却愣了,又飞快地摇摇头,“不行,不能这么对沈青。” 说好的,她不会拿沈青做交易。 但如此,却是再也旁的法子了。 她真是……太笨了! 入了夜,沈娇闷闷不乐洗漱完,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窗户没有关紧,此时的天气虽说还用不到冰鉴,却也还是有一丝燥热,她的寝殿中大开着窗户,夏日凉爽的微风幽幽地吹了进来,一同送入耳中的,还有接近缥缈地、若有似无的琴音。 凤求凰。 沈娇不由凝神地听着,又怔怔地坐起了身子。 “陆侍君今日要了一张琴。”外间的侍女不问自答,“大约是从昭月阁里传出来的声音。” 这声音如泣如诉,像是在倾吐着抚琴之人内心的绵绵情话。 莫名让沈娇有点脸红。 她走下床给自己灌了一杯凉凉的茶水,随后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招呼着宫女飞快给自己披上了一件衣裳,再次三两步出了宫,来到昭月阁的院前。 可是人都已经堵在了门前,沈娇又忽而止步不前了,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里面正传来一阵高声怒骂。 “不要脸的狐媚子,大半夜的弹这些骚琴,我呸——”孟春雪指着陆清显的窗户骂道:“一天不勾引陛下,你这贱骨头就要痒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那点手段!” 琴音一顿。 沈娇皱了皱眉。 身后太监略有不安地想上前斥责两声,可是须臾之间,那琴声却又再度响起。 这一回,是轻快、昂扬的音调,沈娇听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是陆清显在饶有兴致地为孟春雪的喝骂配着乐。 孟春雪气急败坏:“还弹!还弹!” 琴音模仿着他的语调,‘叮咚!叮咚!’ 沈娇哈哈一笑,而院子里的孟春雪则是再也忍不了了,撸了把袖子,就要怒气冲冲去拍门,“你个狐媚子故意跟小爷我对着干是吧,看我不把你给撕烂!” 院子里的仆人们都不敢前来规劝,倒是另外一个侍君江玥温声劝道:“算了,孟兄,你还是回去吧。” 孟春雪梗着脖子骂道:“死秃驴,别拦着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兄,陛下在外头都听着呢。”江玥不在意地笑了笑,指着院门给他看,“那是陛下的琉璃灯,冰蓝的灯光,煞是漂亮。” 院门虽然是关着的,可是透过门缝,能瞧见地上那一片洒下的光。 孟春雪的脸白了白,沈娇也在此时推门而入,一眼看到了身着粉色睡袍的孟春雪,克制地打量了两下,随后摆摆手,“满嘴污言秽语的,你还是搬走吧。” 骂得还是陆清显,她有时候都还不敢这么骂,这断袖也真是胆子大,趁早搬走,大约对他也不是件坏事。 “陛下……”孟春雪立即眼含楚楚可怜之意,掩面哭泣着想为自己辩解,却已经被涌上来的侍卫拖了下去。 江玥叹了口气,又对着沈娇施了一礼,安静地回去了自己的屋子。 陆清显则是一直没出来。 他听见了沈娇的声音,也没来迎接,而是在屋子里懒洋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 沈娇打发走了太监们,随后一言不发地推门进去了。 她直接甩开了身上披着的外袍,身着淡绿色的小衣,也不看坐在窗边抚琴的陆清显,三两步蹿上了他的床,直挺挺地躺下。 陆清显回头看她,颇有兴致地又换了首曲子。 “……要我去请你吗?”沈娇翻过身子,又咚咚锤了两下床,“别弹了,该你伺候皇上了。” 她脸不红、气不喘,“快点。” “陛下这是何意。”陆清显一根根划过了琴弦,发出些许锵然之声,好笑道:“臣子听不明白呢。” 装什么矜持! 沈娇哼了一声,“我赶走了吴叔,也赶走了姜云锦。” “吴有他装得忠厚老实,内里却是个有心机之人。”陆清显点点头,“但姜云锦性情温厚中庸,兼之聪慧过人,倒是个堪用的可造之材。” 以后无论发生何事,她都不会对沈娇不利。 居然还真的顺着聊起来了。 沈娇光着脚下床,一手按在了陆清显弹琴的手上,挺直了胸膛要求道:“你昨儿说的那事……我做不到。” 她眨了眨眼睛,“但若是旁的,可以。” 臂如现在,那皎洁的明月光洒在了他的头发上,蒙上了一层梦幻光的朦胧。 沈娇舔了舔嘴唇,“陆侍君,咱们不能就这么好好的、单纯的相处下去吗。”第57章 她却是不怎么讨厌陆清显,可是因为上一世的事情,难免在心里有芥蒂。 这倒是次要的。 陆清显笑吟吟望着她,又轻轻抓着沈娇的手放在了琴弦上,水葱似的指甲与琴弦相碰,发出些许闷响。 “因为摔过跤,从此就失了勇,这可不是小霸王的作风。”他漫不经心地带着沈娇抚弄过琴弦,乐声下,说出的话都似乎带了调子,平仄起伏间,显得十分舒缓而从容。 沈娇忽然抽回了手,接着一把推开了他的琴,直视着陆清显,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了,“难道你对我又有什么真心了,我可看不出来。” 他们之间本来就是相互试探,又相互利用着的关系。 沈娇反而会因为这样的坦荡、与某种同病相怜的感情而受到些许吸引,可若是他们之间扯着说什么真心,这可完全算不上。 “是呀。”陆清显忽而双手捧起沈娇的脸,随后用力一扯,“我这辈子,确实不知道付出真心是什么滋味。” 愈是珍爱的东西,反而愈会生出摧毁的念头,因为理性而克制,又因为天性而放肆。 可对沈娇,却是第一次。 他的手掌往下,亲昵地覆住了沈娇的脖颈,做出圈拢的姿势,“好娇娇,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这种滋味,一旦尝过了,就不想要再放手。 沈娇也掐着他的脖子用力地摇了两下,“你想怎么办?” 陆清显太高,她得踮着脚,重心不稳下被对方轻松拉进怀里,唇面贴在肌肤上,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酥麻感。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懒洋洋说道:“那天不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沈娇的声音却是十分苦恼,“你到底有没有解了毒啊?” 为什么说话还是这么神神叨叨,又十分晦气。 外面不知道何时开始下了雨,豆大的雨滴淅淅沥沥着打在了窗户上面,声音又钝又重,一声接着一声,逐渐淹没在沈娇的骤然拔高的语调里。 一夜疾风紧,第二日的沈娇又起不来身,索性就告了病不上朝。 虽说她这个皇帝当得十分不靠谱,但是不上早朝却还是头一回,沈娇她告了假以后却反而又睡不着了,睁着眼睛攥着被子翻来覆去念叨着,“完了,明天要骂我一上午。” 想起来就犯怵。 陆清显倒是悠然自在,下了床给沈娇倒了杯茶水,慢悠悠地喂着她喝,“谁?” “首辅,李文忠。礼部尚书、姓王的死老头子,那个太师……”沈娇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算,越说道后面,越是咬牙切齿,“个老东西们,每天不是骂我,就是骂沈青。”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这种日子,还不如她上辈子呢。 陆清显听得十分认真,翻身上床后将她揽在怀里,手指漫不经心地勾着沈娇的头发,“哦。” 最近几天,老头子们也找到了对付她的办法,只要她一提要开选秀、扩后宫,礼部的人首先拿出祖宗规制,讲明女帝开后宫重重繁琐流程,沈娇一开始还有耐心听,听完以后脸都绿了。 死老头子,让她每天早晨天不亮的时候就去祭祖,连续祭三个月!并且半年之内不得食荤,每日都要去祖庙里跪半个时辰。如此这般,才能算是天意下达,不至于违背了祖宗规矩。 户部的人紧接着问她要钱,可是朝廷每天的开支已经入不敷出了,还都是要从沈娇的身上刮钱,最后算出来,选一次秀居然要让她添置百万两银子。 堵住了沈娇开后宫的口,他们可算是能继续逼沈娇认爹了,沈娇倒是能耍赖撒泼,但哪能是这帮老东西的对手,每天铆足了劲跟他们对着干,如果不是偶尔有姜云锦替她周旋,她几乎都要败下了阵。 想着想着,沈娇就猛地咬了陆清显一下,十分气不过,“就该让你也受受这罪。” “我虽受过不少罪,但这份罪我可是不能受的呢。”陆清显狡黠一笑,反而将手臂送到她唇边,“你这好说话的毛病,也是该改改了。” 瞧着是个不好惹的刺头,却常常三言两语间被人蛊惑引诱。 陆清显虽说屡次依靠这个而尝了不少甜头,但却不愿意让别人这么随意拿住她。 “我不好说话啊!”沈娇瞪大了眼睛,“我昨天还打人呢,把那个杂种当场……唉哟!” “说脏话的毛病也不能染上。”陆清显摸摸她被拧出红印的脸颊,思索道:“莫不是跟秦昭然学的?” 左右再无旁人,想必是她了。 趁着沈娇翻脸前,陆清显又敷衍地亲亲沈娇的耳朵,悄声说道:“要不要微臣替陛下出点主意?” 沈娇眼珠子斜了斜,又立刻放正,清了清嗓子,“既然你这么殷勤,那就让朕来听听。” 反正她绝不会认那十几岁的兔崽子做爹。 “共有三计。” 两人才早起,姿势看上去缠缠绵绵的,与陆清显过分冷静的语气十分不贴合。 “其一,翻起二十年的旧案,直指当年二皇子的皇位来历不正,莫说是谢温城,就连他的爹也不过是窃君之罪人。你何需从一个罪人的手里继承王位?” “其二,摔玉玺、脱冠服,请他们另择明君,你自回你的盛州,撂下这里的烂摊子,他们不敢在这件事上与你争辩。” “其三,”陆清显微微一笑,“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杀。” “君权握于你的掌上,兵权又在秦家,眼下这帮朝中的大臣,谁不是捧着当年的齐国公才能爬上去,又靠着踩死李家,奠定了自己的位置?” 若是真有才干的便也罢了,可这群人,只是一帮庸材。 “忤逆君意者,杀。结党营私者,杀。不臣者,杀。讪君卖直者……” 杀了这些不聪明的,自然会有聪明人涌上。 他被沈娇飞快堵住了唇。 “杀杀杀!”沈娇捏拳对着空中挥舞两下,脸上倒是并未显出不满之色,接着自然而然道:“我选第一条。” 第一条,林景珩已经替她将路子铺好了。 不过,在林景珩哪里,事情并非如当年的真相一般。 他的说辞里,巧妙地抹去了陆清显的身份,将自己放在了唯一的继承者位置上。 沈娇即位后,断言林景珩是假扮的皇族后人,然而关于二十年前那场宫廷祸乱,史官们至今尚未记载。 若是她再度掀起这回事,那么陆清显又该如何自处? 他才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是要揭露陆清显的身世么,那么娇娇的皇位,怕是此后都坐不安稳了。”陆清显捉住她的小手,指尖无意识地在她的掌心里轻轻划过,“若是依着林景珩的说辞,就此避开了我。那你的良心,也怕是不会安稳。” 沈娇皱了下眉,随后就被陆清显的掌心抚平了眉间的褶皱。 “不要感到为难。”他轻声说道,“我并非要折辱你。” 说来可笑,以前的陆清显最喜欢欣赏这样的的为难。 让一个人摇摆于利益与坚持之间,是他最偏爱的一场戏,虽说经常对结果抱有期待,然而无论试验过多少次,结果都总是令人失望的。 除了沈娇。 “其一牵扯太深,其二有损君威,其三太过暴戾。”陆清显淡淡说道:“皆不是适合之法。” 沈娇往下滑,直到被子盖过了头颅,随后恨恨地垂下了床,“我是想把李如卿弄过来,她读书多又擅吵架,让她帮我对付那群老东西们,再好不过。” 她只能想到这么个心腹了。 “好娇娇,原来早有心计。”陆清显轻笑了声,搁着被子将她收拢在怀里,“李如卿若是做御前女官,自会受到重重阻拦。” “但若是你要提拔她进内阁呢?” ……我不得被他们活撕了!”沈娇闷闷说了声,可是说完后自己首先反应了过来,又一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她似乎一下明白了这关键之处,高兴地捧着陆清显的脸颊亲了一口,也不顾昨夜没睡好,只是飞快地披了件外衣,跑回来自己的殿里。 她当场口述成文,要提拔李如卿进内阁做阁老,将这份谕旨送往了文渊阁以后,再宣布上朝。 朝臣们本来已经三三两两回了家,又挨个让太监们叫了回来,各个心里憋了一肚子火,看见沈娇的谕旨,这股火简直一下就烧到了头上。 他们就差没指着沈娇的鼻子骂了,言辞激烈得各个好像是要一头碰死在了大殿上,沈娇却还像昨天那样耍脾气,而且这次是有备而来,屡次扬言自己要回盛州老家,足足吵了大半个时辰,她也寸步不让,用手指着那帮人,“朕与李如卿数年同窗情谊,可堪比手足!她有治国之材,提拔她进内阁怎么了?众爱卿别给朕摆出一幅亡国的样子,朕不吃这套!” 老太师还是跳得最狠的那个,“陛下,阁老皆是翰林院出身,德高望重之人……这李如卿一个黄毛丫头怎么配!陛下若是让她做女官也就罢了,阁老确实万万不可。” 否则,整个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放? 此言一出,余下的大臣们也纷纷下跪请令,做好了死磕的准备,而那沈娇此时却反而露出了笑意。破天荒的服了软,“爱卿们说得倒也不错,那就这么办吧!” “……这么办?” “把李如卿记入御前女官的名册里,让她明天就上朝。这可是太师的和尚书的意思。”沈娇匆匆忙忙地起身,“就这样吧,下朝!”第58章 李如卿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做成了御前女官,在第二日便开始上朝。 李家这二十几年来在朝中屹立不倒,虽说在当年提拔过许多自己培植的势力,然而在沈娇登基的那一刻,他家的权势便已轰然崩塌,尤其是那些被他一手提拔上的人,更是纷纷将矛头对准了她家。 阻拦李如卿做女官的,并非仅仅是其女子身份,而她一上朝后,果真不负沈娇的期待。她的性格偏向极端,不像是姜云锦那样中庸,第一天便翻出古典,强力证明了沈娇不该去认一个十三岁的谢温城为父皇。 虽说遭到了极力的排斥,然而又有姜云锦替她周璇,又有沈娇偶尔胡搅蛮缠,将那一群文官气得纷纷胸口疼,这两天,沈娇甚至不再排斥上朝,每天生龙活虎的跟那他们吵架,颇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架势。 不过好日子只持续了几天,秦昭然和沈青终于完成了讨伐落云寨的任务,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班师回朝。 来时正是下午,秦昭然只匆忙回家换了?????身衣服,便要入宫求见。 在御书房里,她第一句话就来斥责沈娇,“你把我的副将常鸣春绑走了作甚?” 沈娇眨了眨眼睛,明白了此事遮掩不过,索性也就挑明了,“这人要娶走李如卿,她可是我好不容易弄进来的御前女官,只要不退亲,我就不放他出来。” 既然没法解决这门亲事,沈娇索性就让人盛州沈家出身的侍卫,直接将此人打晕绑走。 就关在郊外一个小院子里,决计不会让人发现。 秦昭然好笑地看着她,虽说沈娇不曾赐座,自己还是先挑了个位置便坐下。 她瞧着倒是一身的风霜与疲累,商量着问道:“能否把人给我还回来?我和沈青都镇不住落云寨那群……士兵们,你绑走了常鸣春,这羽林卫里又不得安生。” 落云寨,光听名字就是一群盗匪,可秦昭然却用了士兵二字,可见其忌惮。 外面收来的兵们不听话,原先的羽林卫里又是一堆事情,简直让人头疼。 秦昭然望着没事人一样的沈娇,难得有些手痒。 ——能把她打上一顿就好了。 沈娇的心思已经被吸引走了,一听说落云寨就有些紧张,忍不住埋怨道:“你之前说的那样着急,叫我快点收了侍君们入宫,我就急忙收了些进来,怎地你又迟了?” 不然她就慢慢挑了。 “怎么,你没见着人?”秦昭然略打量了她一眼,“我已经差人将那大当家的送了回来,你不是已经收了?” 人倒是先走了,却给他们埋了个坑,秦昭然这些日子一直在处理这些事情,迟了好些天才能回来。 “……你送来的,被我收进宫里了?”沈娇诡异地问着,又忽而凑近两步,“你见过人了没?” 秦昭然干脆利落答道:“没见着,这人很是神秘,怎么,长得很俊俏?睡了没?” 否则不会一脸难以置信。 沈娇没回话,只是怔怔地退了回去,还灌了一杯茶水。 ……真是,好一个陆清显。 原来落云寨都是他的人,难怪前后两次都收服得如此顺利。 “我自去让常鸣春退亲,你快些把人给我送回来。”秦昭然难得语气如此不耐烦,手指笃笃点了两下梨花木桌面,“安分些,最近日子不大太平,那落云寨横行霸道了数十年,不会如此轻易臣服。” “噢,茜玉,去找人把常鸣春放了……那你可千万要他速速退亲啊。”沈娇干巴巴应了声,便将人打发走了。 等秦昭然一出门,她就怔怔坐着,随后掰着指头开始算:“兵、民心、血脉、手段……” 似乎每一个,她都敌不过陆清显。 如果陆清显有意造反的话,沈娇怕是早就人头落地了。 她虽然被推着当上了皇帝,可是,可是她的命门似乎还捏在了别人的手里。 这个认知让沈娇无端有些头皮发麻,喃喃道:“我是不是快点跑了才好?” “陛下。”茜玉却又在此刻替她呈上了一封信,“陆侍君送来的。” 真是及时,似乎沈娇每次感到害怕的时候,他都能精确探知。 可这次,沈娇却看不懂这信里的东西,还是茜玉在一旁帮着参谋,“这说得是落云寨内里几个派别的划分,还有些利益牵扯。” 他把寨子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关系都点明了出来,尤其是几个领军的人物,各自的出身派别、所求之物,说得几乎有些琐碎。 他甚至以稀松平常的口吻,写出了该如何短暂又迅速地收服这支军队,沈娇虽然看不懂,却也能感知到其中的精妙之处。 襄金只凑近看了两眼,便露出了惊艳之色,随后问道:“去把秦将军叫回来吗?” 秦昭然虽然收服了这支军队,却苦于无从下手,人都差点没回来。 但若是得到了陆清显的指点,想必事情就没那么难办了。 御书房里燃着提神醒脑的香气,沈娇却似乎还在发呆,直到茜玉重新催促了两声,她才惊醒了一样飞快摇头,“不要给秦昭然。” 她动作缓慢地将信纸折起来,又稳重地塞进了信封里,递给襄金时神色凝重地嘱咐道:“你亲自去办,要把这封信,神不知鬼不觉地送给阿青。” 沈青看到了,就会明白。 “青哥……他是秦昭然的弟弟。”襄金倒是接了,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说道:“姑娘,他们都是秦家的人。” 人人都知道,沈娇是秦家推出来的傀儡君主。 沈青纵然姓沈,可说到底还是秦家的血脉。 况且自从姑娘称帝,他们二人虽说还与往日一般相处,但襄金却总觉着他们生分了许多。 沈青,也从不曾阻拦过秦昭然独揽大权的行为。 “我知道,但是不打紧。”沈娇摆了摆手,“去吧。” 做完了这一切,沈娇便仿佛脱了力一般,萎靡不振着独自待到了晚上。 她不想让秦昭然驯服落云寨,是有自己的私心,想着给沈青总好过给外人。 可对陆清显来说,沈娇是个与他有家仇的仇人,几次三番明确对他动了杀心。 他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奉上了自己最大的武器……沈娇不明白。 他似乎正在一件一件的,脱掉自己身上的盔甲,浑然不在意地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从不要求回报,只是默默地瓦解掉沈娇身上的防备与畏惧。 当晚,几次不曾踏进后宫的沈娇,磨磨蹭蹭地走到了昭月阁。 还没走到院门处,沈娇便忽而讶然地停下了脚步,借着朦胧的月色,瞧清了堵在前方那人。 ……孟春雪。 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张琴,就明目张胆的盘腿坐在了昭月阁的门前,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 还穿了一身雪白的透纱外袍,里面似乎什么都没穿…… 月光下,猛地一看,好像是什么不祥之物,让领路掌灯的太监猝不及防地惊叫了声,又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唇。 沈娇微微后退两步,而那孟春雪亦被惊醒,瞧见了不远处的沈娇,本来还困倦着的眼睛里忽而闪现一抹精光,坐直了身子就开始抚琴。 他本来不会弹琴,这几天勤学苦练这么一首曲子,弹起来倒也像样,一边弹琴,一边无比幽怨地望着沈娇,张口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沈娇也定定的看着他,然后忽然叹了口气,又仰头看了眼天。 孟春雪似乎被她的动作所鼓励,唱得更为起劲,甚至带上了抽抽搭搭的泣音……更让人心烦了。 后头的太监察言观色着,轻声询问沈娇:“陛下,是否要将孟侍君带回去?” 也该是他胆子大,不过似乎倒也惹得了沈娇的怜惜。 沈娇神色自然地摇摇头,随口吩咐道:“来人,把他带下去打一顿,然后赶走吧。” 孟春雪的琴弦断了一根,他慌张地要解释,然而却已经让侍卫们飞快上前拖走,哀哀叫唤着赶了下去。 总算是赶走了他,可是沈娇徘徊在了这院门的门口,一时却又有些止步不前。 直到里头响起了一阵寥落的琴音,她才咬了咬牙,独身推门而入。 院门是正对着陆清显的房门,她一进去便瞧见了一身装束齐全的陆清显,正从里出来。 “晚上好啊。”他含笑说了句,“陛下,要不要随我出去走走?” 不等沈娇有所反应,陆清显便自然而然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外面走。 沈娇倒是没反抗,只是有些好奇:“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又要去哪里?” 这些天来,陆清显都是安安静静地等在这个小院子里,从不曾主动要求过什么,也不曾踏出房门一步。 “去见一位故人。”他贴近了沈娇,“请陛下安排出城的马车,我们要数十日才能回来。” 沈娇愣住了,“你要带我去哪儿,见谁?” 陆清显直白答道:“小澜山,太皇太后。” 小澜山离这里少说有四五天的车程,这意味着她要离开这里数十日。 可一时之间,沈娇却生不出什么拒绝的心思。 秦昭然头疼于落云寨,而朝堂上自有李如卿替她应对着。 “好。”沈娇下了决心,“我让人去安排马车。” “不必大费周折。”陆清显笑吟吟说道,“若是让秦家知晓了你的去处,此事怕是办不成了。” 他们不想放太后出来,无非是怕她会与沈娇结成同盟,威胁到自身的权势。 既然太后出不来,陆清显便索性带着她前去。第59章 褪去繁重的帝王装束,重新换上轻便而灵巧的劲装,趁着夜色,沈娇匆忙使人安排了马车,只带了些路上必要的东西,整个人轻装上阵。 等他们的马车行驶至郊外,夏夜的星辰已经开始寥落,天边现出了一线微微的白,沈娇盯着陆清显看了半晌,眼皮子却还是越来越沉,打着哈欠倒下去。 马车里逼仄不堪,她舒展不开身子,蹭来蹭去,还是觉得靠在陆清显身上最舒服。 可惜才靠上,她就被无情地推走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闷闷地蜷缩着身子睡下。 官道的路面上少有崎岖,一路上可谓是畅通无阻,陆清显他靠在车壁上,闭眼凝神了许久,耳边便敏锐地捕捉到身后哒哒马蹄声。 那是西域进贡来的汗血宝马,整个都城里舍得天天这样骑着跑步的,也就只有秦家姐弟。 沈青他追了不过两个时辰,唇边隐约有些泛白,在瞧见了马车影子后,精神为之一振,一直紧绷着的精神也终于随之松懈。 隔得太远,前面的人肯定是听不清的,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叫了声:“阿姐——” 尾音消逝在了风里,一枚碧绿的玉扳指破空而来,直冲着他的面门而去。 力道太大,沈青需得侧身下马才堪堪避开。 马匹受了惊,不断发出桀桀嘶鸣,挣扎着跌跌撞撞停下了脚步。 沈青又惊又怒,他的右手已经用力地按住了刀柄,然而在看清来人之后,又默不作声地松了开来。 他低声念出:“陆清显。” 纵然是在赶路,陆清显还是十分闲适的装扮,他身着宽大的淡蓝云纹织绣外袍,发髻间只是松松插了一只碧玉簪。 他走得并不快,明明是很远的距离,可是眨眼间却已经到了沈青面前。 “小娇娇睡下了。”他温声说道:“不要打扰她。” 这是十分平和的语气。 沈青的后脊却不由挺立——那是在感知到了强大的压迫感,身体自然做出的反应。 “落云寨是你的。”他从袖口里拿出了那封信,冷冷掷于陆清显的身前,扬了扬下巴,“妄想用这个,来蛊惑阿姐?” 此时此刻,朝阳跃升,瞬间金光大盛,陆清显微微眯起了眼睛,重复道:“蛊惑?” 不,不算。 沈娇的心智之坚定,行事之决断,并不会为了这些而被轻易动摇。 他唯一能够蛊惑沈娇的地方,也就只有在床上罢了。 “那么你呢。”陆清显毫不在意地弯腰捡起了那封信,又漫不经心地将其折叠在掌内,双手不过轻轻一合,那封信居然在顷刻间化为了齑粉,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 沈青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着,整个人像是一道绷紧了的弦。 “你和秦昭然这些日子以来大权独揽,逐渐架空了沈娇,又放任她陷于泥淖之境,打量着她心里不知道么。”陆清显甚至又靠近了一些,拍拍沈青的肩膀,好笑道:“以为这样,就能让沈娇依赖于你,成全了你那点心思?” 旁人看不出来,可沈娇的心里从来都明白这一点。 她装着不知道,甚而故意配合了他们,只不过是在笨拙地希望安抚沈青。 沈青却不知道。 有一道银光乍现,然而不等锋刃全数出鞘,便又让一个精巧的力道重新塞了回去。 两人的动作几乎快得看不清,只是短短一瞬之后,沈青便踉跄着后退几步,眸间现出了狠意,不管不顾着又要出手——依旧是让陆清显随意打了回去。 “休得胡言!”沈青喝道:“阿姐她不谙世事,独自难以支撑。我与秦家绝无半分不臣之心。” 陆清显依旧是淡淡的口吻:“不谙世事?你这样去说沈娇,便是最大的不臣之心了。” 娇娇分明聪慧又可爱,哪像沈青说的这样愚钝。 “我问你,”他单手制住了沈青的攻击,“你把沈娇当成了什么?” 沈青咬牙道:“她是我在世间最为……” “少说这些废话。”他不耐烦地后退几步,“你是把她当成了一个玩意儿,妄图让她成为你的禁.脔罢了。” 心里未必是这样想的,可他的行为却莫不彰显如此。 鼓膜处血液流过的汩汩声撞击着他的脑袋,沈青忽而大叫了声,接着猛地甩开了手里的短剑,锵然道,“我与她相亲相伴二十年,我们本就该一辈子快快活活地在一处!” 管是什么姐弟、君臣、情人。 他不在乎。 在这么激烈又昂扬的剖白下,陆清显却嗤笑了声,眉眼间涌现出些许不屑,“你要当第二个林景珩么。” 那么,陆清显不介意就此终结了他的性命。 “……不。”沈青怔怔地后退了步。 极目远眺,他能瞧见前面正在等着的马车,而车里则是沈娇。 不能让她走,要把她绑回来,不管她宫里有多少个侍君,他们依旧是世间最为亲密的人。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却从不曾这样被拎出来,被这样细细地审判。 日头彻底亮了起来,曦光大盛,照着路旁清脆野草上的露珠,反射出炫目的白光。 如此耀眼晶莹的露珠,却不该存活于日头底下,它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挥发蒸腾,直到不能留下一丝踪迹。 “我不愿杀你,但是你要记着,”陆清显几乎是怜悯般地看着茫然无措的沈青,“你的行为终会逼得沈娇站在你的对立面,终有一日,她会亲手杀了你。” 对此,陆清显深信不疑。 “届时,对你对她,都是莫大的折磨。”陆清显微微弯腰,直视着沈青,他漆黑的瞳孔和声音一样无悲无喜,“我不希望事情走到这样的地步,请你好自为之。” 刺眼的日光透过车窗的缝隙,激得沈娇皱起了眉头。 她不耐烦地推了下,碰着了陆清显坚硬的胸膛,人还没醒透,下意识伸手打了一下,“好.硬啊。” 难怪睡得这么不安稳,总觉得硌人。 车窗被人彻底关紧了,陆清显扶了下沉娇的脑袋,让她调整着更为舒适的姿势,随口嗯了声,“娇娇不喜欢吗。” 口是心非。 沈娇已经再度陷入了沉睡,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砸吧了下嘴唇,又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她的身量不算高挑,此时蜷缩在他的怀里倒也合适,一梦睡到了天色向晚,她才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 是被饿醒的,可是人还迷糊着,无意识地蹭了几下。 她梦见了吃果蜜,那时幼年时吃的野果子了,果子本身不能吃,但是可以吮出里头香甜的蜜来。 果蜜清清凉凉的。 陆清显本是闭目养神,也被她的动作所吵醒,只是人还懒得动,安抚性地顺了下沉娇的头发,察觉到她正在拽开自己的领口,也任由她去。 可是随后,他便坐直了身子。 天色已完,昏暗的夕光照不进这小小的车厢里,却无限放大了陆清显温柔地呼唤,“娇娇。” 沈娇含糊着应了声,她眼珠子向上翻,想偷瞄陆清显此时的表情,却不得其法。 只是嘴上还没放开,又砸吧了两下。 “我没有奶.水呢。”他亲切地按住沈娇的头往下,隐藏在柔和语气里的,是一丝隐约的燥。 沈娇发出些许呜咽声,不过舔了口,又飞快吐掉,还想往上爬,又被他按着往下。 小气啊,小气啊。 她肚子还饿着,期间叫了好几声饿,又撒气说不要,只得到了陆清显敷衍的安慰,“等下.面的吃饱,我们娇娇就不饿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沈娇假惺惺地哭了两声,“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她现在是坐在了陆清显的腿上,趁着马车颠簸的时候,飞快将他推倒在下。 随后又窸窸窣窣地解开了他的衣裳,期间混着被他恶意凿穿的小小尖叫,手上的动作还是不停。 等她好不容易褪去了他的上衣想要俯身喝蜜,整个人却又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伸出双手抱紧了陆清显,同时如愿以偿抬头,狠狠地吮了两口。 陆清显的动作停住了。 那东西还在一跳一跳的,但他竟也忍得住。 “别停啊。”沈娇咂摸着,含糊不清命令道:“快点,我现在不饿了。” 边说还边摇了摇屁股,生龙活虎的模样,再没半点方才那颓丧之意。 话音刚落,她就被卡住后颈,被大力往后拽。 虽然眼下一片昏暗,沈娇什么都看不清楚,可似乎能感受到陆清显的灼灼目光。 “好吃吗?”他吹出的气拂在了沈娇的脸上,让她一时闭住了眼睛。 沈娇如实答道:“没味道呀。” 对方报以沉默,整个人像是顿住了,随后闷笑了声。 “乖宝贝。”他沉下了身子,耳鬓厮磨着,“你最好是吃个够。” 车夫早避开了,这马车摇了足足有三个时辰才停歇,最后是沈娇颤颤巍巍告饶:“我饱得都要吐了……” 却是不后悔方才的举动,虽说被陆清显死死抵在了车壁上,还趁机舔了几口,动作太大了,尝到了一点点铁锈味,她又后知后觉的呸了一口,“你好嫩呀,都被我咬坏了。” 似乎是破皮了。 陆清显没有说话,他在这事上一项沉默寡言,经常喜欢用动作回应她,偶尔被逗得必须要开口时,在事后都会让沈娇产生一阵后悔之意思。 可是按理来说,他这种小病秧子,不该这么猛,也不该这么多才是啊。 沈娇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知道,离小澜山还得有个三四日。第60章 小澜山位于西边的江州地界,这些日子以?????来,越是往西走,沈娇却反而愈觉得凉爽,时常喜爱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风景,偶尔回头跟陆清显说说话。 夏日彻底降临,似乎为外头的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淡光,艳艳的骄阳与猝不及防的雨水构成了这几天的背景。 原定是四五日便抵达小澜山,只是沈娇她贪玩,时常会叫停马车,兴冲冲地下去转悠一圈。 不管是途径风景秀丽的山水,还是民风与都城内迥然不同的小镇,甚至那天夜里,途径了一片幽幽泛着鬼火的野坟堆,沈娇都拉着陆清显下去看,而陆清显却也纵容着。 经历了三场雨水,十日之后,沈娇终于抵达小澜山的脚下。 因为姜太后被幽禁在了这里,整座山内除了看守的侍卫与几个婢女以外,便再无旁人,就连山脚下两个小村子都被人所迁走,这里透露出了一股悠长的僻静之感。 他们在山脚下休息了一晚,当夜恰巧有流星坠落,沈娇透过车窗去看,忧心忡忡道:“坏了,这是不祥之兆。” 陆清显睡在了她后头,呼吸声均匀而绵长,并不理她。 “我跟你说话呢。”沈娇趴回去推了推陆清显,“你别装听不见。” 他翻了个身子,露出个寡淡的后脑给她,“是,是。”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以后,沈娇也睡在了他身旁,车内地方小,两人难免挤在一处。 她贴着陆清显的后背,伸手绕在了他的前头,碰了碰陆清显的喉咙,撅嘴说道:“我总觉得这里不大对劲。” “就连前天路过的那座野坟堆,都没这里那么不对劲。”她缠住了他,不是撒娇,而是用力地搂紧,抬脚蹬了蹬他的小腿,“说话呀你。” 她真的是个话痨。 “是,那你可是要启辰回宫?”陆清显的声音里带了笑,却依旧是背对着沈娇,抓住了她伸来的一双手,轻轻握了握。 沈娇没吭声,她听见陆清显又在用那种不紧不慢、却能让人把心都揪起来的语气凉凉地说道:“回去继续做你的帝王,除了权力,谁都不信,每晚找我来求欢,事后又心安理得离去,整日活在骄躁与阴郁里,被那座黄金的囚牢所吞噬。” 解毒之后,陆清显的身子似乎确实是好起来了,他的掌心温度似乎太高了,让沈娇微微攥紧了手。 她忽然想到以前,陆清显送给自己的那个黄金鸟笼子。 下意识抽回了手,陆清显顺从地放开。 可是沈娇又觉着不好了,强行把手又塞了回去。 他也只是继续捧着。 沈娇忽而发了火:“你没脾气的吗?” 陆清显静静回道:“谁都有脾气。” 他的脾气,并不在这里。 黑暗里,沈娇的语气又软了下来,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娘三公主……让你们一家都死了,我现在就坐在你的皇位上,我还拿你当玉势用,你难道……” 她虽然也给陆清显解了毒,可陆清显本来就不该中毒的。 话没说完,陆清显却忽而翻了个身子,替她撩开了鬓边的头发丝。 “娇娇,”他含笑说道,“你能活到如今,只怕是全凭着你这张脸。” 沈娇转了下眼珠子,忽然悟了方才将他比作玉势,言辞之间确实有些不妥。 原来他的脾气是在这里。 “睡吧,不要胡思乱想。” 沈娇苦恼着张了张口,却得到了他的温柔地劝诫,“不想死在这里,就先别说话。” 一夜无话。 她睡得倒是安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经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只是在梦里偶尔会皱下眉头,脑袋里也算是难得会添出几分忧思。 今夜是个好天气,银白的月光下,陆清显漫不经心地披上了外衣,与随行着的几个黑衣人逐渐向小澜山的入口处迫近。 此处,却是严阵以待。 守在入口前的,是一队三十人的精锐之师,就这么明晃晃地亮出刀剑,默默地立在门前。 看清了来人是几个男子以后,侍卫长淡淡抬手,制止了手下人冲去的举动,厉声问道:“陛下让你们来的?” 陆清显报之以微微一笑,扬手之间不知道射/出了什么暗器,泛着幽绿色冷光的银针直冲着前方那侍卫的命门而去。 顷刻间,就夺走了一人性命。 他并没有多言半句,在发出暗器之后,两方人马便骤然交起了手。 清幽的小澜山,第一次被染足了鲜血。 只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还气势非凡的守卫们已成了具具横陈着的尸首,又让人默不作声地拖走。 “清理干净,不要留下血迹。” 留下这一句之后,陆清显并没有回去,而是漫步去往山上。 不断有在枝上休憩的鸟儿被他惊醒,发出阵阵嘶鸣,为寂静的夜色添了抹活气。 行到了半山腰,陆清显才找着了一处小溪,他脱去沾上了血迹的外袍,随手扔进了一个树洞中,又来到了溪旁边,仔仔细细地将身上那血腥味擦洗干净。 这溪水不知道从哪里流出的,里头似乎总有股桃木胶的味道,虽然祛除了血腥味,却沾染了另外的浓烈香气。 陆清显站直了身子,眯着眼望向小溪上流的方向,忽而轻轻摇了摇头。 ——只要做出了动作,便势必会留下痕迹。 夏季的夜晚一向是短,沈娇又是被阳光所刺醒,眼睛还没睁开,鼻子倒是先动了动,“什么味道?” 像是树木的涩气。 陆清显已经出去了,在外面递给了沈娇毛巾与漱口的茶水,“收拾好了,就下来用早膳。”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异常,就和往日里一样。 沈娇慢吞吞地洗漱完整,垂头丧气地出去,在支起的小桌子上和陆清显用饭。 此行他们两人坐一辆马车,后头还有两辆马车跟着,装上了两人用到的物品,另外也有几个侍卫随从骑马随侍。 她吞下了一口馒头,嚼了两口便吞咽下去,又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等会儿不要跟小澜山那些侍卫们掰扯,直接带人强闯进去就好。” “哦?”陆清显感兴趣地凑近一些,“为何?” “那群守门的只听秦昭然的命令呀。”沈娇在桌子上指指点点,分析道:“他们肯定拦着我不让我进去,那我就只好强闯了。” “虽然这不守规矩,可我是皇帝,谁会追究我的过错,我就算是把太后娘娘强行带走,事后也不过是麻烦一些。” 沈娇不打算客气,她还吩咐着随从上带上兵器,骑着马在前方开路,嘱咐着等会儿直接冲进去再说。 陆清显却也任由她安排,他与沈娇同骑了一匹马缀在后头,饶有兴致地听她发出指令。 沈娇不惯骑马,就缩在陆清显的怀里,有点紧张地抓紧了缰绳。 马儿跑起来的时候,她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这几天,我对你很满意。” 离开了都城,她似乎重获新生,看陆清显也格外的顺眼。 不像是以前,就算是与对方亲密的时刻,也总觉得心头沉沉着。 陆清显覆上了她发白的手,嘴唇紧贴着她的耳边,“跟我私奔吗?” 沈娇确然是犹豫了片刻。 她摇了摇头,“我不能够为了喜欢你,就将自己置于弱者的处境中。” 是有点喜欢他的,但在沈娇的心里,喜欢别人的这件事情本身,却是无足轻重的。 她不再是上一世,那么不管不顾的沈娇了。 陆清显微微后退,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感情,“很好。” 入口处居然没有守卫! 沈娇惊讶不已,身下的马儿因为惯性还在往前跑,她却不住地回头,“人呢?” “我们迟了数日。”陆清显答道:“想必是秦昭然知晓轻重,知道拦不住我们,已经将人调走了。” 不,秦昭然是下了令。 ——捉拿沈娇,押回都城。 沈娇皱起了眉,忍不住喃喃念道:“不可能,秦昭然没道理顺着我。” 她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自己如今做了不听话的事情,秦昭然一定会想办法阻挠她的。 沈娇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没料到扑了个空。 “那便等回去的时候,亲口问问她吧。”陆清显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轻声说道,“你看,前头就是光陈寺了。” 姜氏,就在前头。 马蹄的踢踏声此起彼伏着重重落入耳里,沈娇终于不再回头去看,而是抿紧了嘴唇,后仰着贴住陆清显,“姜太后,一定知道当年的事情。” 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了,自己的母亲确实在先帝暴毙之时,下令封锁了御龙殿,让消息不能传出。 之后就是两位皇子的派系各执一词,每个人都说这是三公主在帮助对方,三公主该死。 可是无论三公主帮了谁,先帝他确然是要立四皇子为帝,如果不是她横然插了这么一手,二皇子根本没有半点机会。 沈娇有些害怕,她怕自己的母亲会真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这也是她始终不能直视陆清显感情的最大原因。 “别怕。”陆清显抱?????得更紧了一点,传递出稳稳的力量,“沈娇,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她是可以现在就回头,继续回到皇宫里做她的帝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安安稳稳,又孤独地度过一生。 “你是你,她是她。”陆清显说道,“我不曾见过三公主,也不曾被三公主所伤害过什么,却因你而真正活着。” 道理说起来是如此的简单。 但横亘在其中的,是杀父之仇。 沈娇轻轻地点点头,“无论如何,我要弄明白当年的事情。”第61章 小澜山地处幽僻、植被茂盛,越是往里面走,越是能感到笼罩而来的一股凉意。 马蹄声逐渐不再密集,在确认了这山里居然不曾有人看守之后,沈娇便和陆清显下了马,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光陈寺的阶梯处,山上云雾缭绕,可远远的,还是能看见一袭闪烁着金光的黑色华服,亦是向他们走来。 “娇娇——”姜姒并不年轻的脸上已然是布满了泪痕,步伐匆忙地前来迎接沈娇,“你总算来接姨母了。” 她眼里闪烁着热切的莹光,一把拉住沈娇的手,不等沈娇答话,便焦声问道:“好孩子,你可是灭了那秦家了?” 沈娇微微一愣,她爬了半天的山,还在大口喘息着,便被姜太后拉着手往庙里走。 陆清显要落后一步,面对沈娇回首时的目光,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时间还未至正午,夏日清亮着的骄阳并不曾透过云雾,沈娇的裙摆都被山间的雾气所打湿,被姜太后拉着向山上走,叫唤了两声,“姨母,你走慢些。” 数月不见,一向养尊处优的姜太后,手指却似乎不像是往日那般细腻柔软了,拉着沈娇的动作,有一股不曾有过的力道。 光陈寺设在了山腰处,前面是供奉的庙,后面则是三排厢房,共有数十位尼姑与侍女所居住,每日都得从远处的溪流挑水来饮用,食物倒是不曾严苛,每日都有守卫送上来。 将其余人全都留在了院里,姜太后打发走闲杂人等之后便匆匆带沈娇来到了后头的客房,关上了门后便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微微眯眼问道:“好娇娇,我打听出来,那秦家居然另立了你为帝王?” “姨母日盼夜盼……”她浑身都在细微颤动着,“总算是把你盼来了。” 从至尊的皇太后到这破烂寺庙里的阶下囚,不过是秦家的一念之差,居然就能决定了她的处境,姜姒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姨母。”沈娇无措地拍拍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她,“那时天下大乱,受到林景珩的惑乱之言,皇上已然是不得民心,如果不想拥立林景珩,就势必要推举出新帝。” 而推举出新帝之后,作为皇帝的生母姜太后,这几年的实际掌权者,便不再适合重新回到宫中。 沈娇望着她,“秦家的意思应该只是想让你避避风头,待到局势稳定了,我会把你接回去的。” 这地方也算山清水秀,况且秦家当时有一劳永逸的办法——杀了姜姒。 他们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好吃好喝地把太后供养在了这里,倒也算是仁至义尽。 “待到局势稳定?”姜姒高声问了句,难以执行地拂袖甩开沈娇,怒气腾腾地转身坐到了小桌旁,用单手按了按太阳穴,疲累道:“你怎地如此无用,沈青他是秦家唯一的血脉,又对你百依百顺,你也不知道拿住他?眼瞧着,你反而对秦家并无约束之处。” 沈娇一时僵立在了窗边,紧紧抿住了自己的唇。 姜姒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天性良善又容易轻信别人,想不到这些也是有的。” 她的眉头还是紧紧锁着,言语间却已经冷静了下来,“娇娇,姨母教给你一个法子,如今可恶的是那个秦昭然,你派她去剿灭南疆,以天下百姓裹挟她,她不能不从。” 如今南疆的防线固若金汤,已经成了气候。 “那秦昭然和她爹,在你的层层催促下,要么不能建尺寸之功,要么贪功冒进,陨于前线战场上,你甚或可以悄悄派出刺客……”姜氏看了沈娇一眼,语重心长道:“沈青他是依恋你的,只要那对父女两一死,沈青便是秦家军的掌控者,他那么听你的话,你何愁不能够掌权呀!” 沈娇面色低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姜姒迟疑问道,露出来一个鼓励的笑:“之后,那便再也没人敢欺负娇娇和姨母了。” 沈娇点点头,忽而问道:“当日,姨母乐于见得阿青他认回了秦家,可就是想到了这层?” “不错。”姜姒点点头,又是冷哼了声,“秦家这些年来仗着威望高,一直对哀家不冷不热的,也不肯替哀家真正的办事。哀家当时就想,若是让沈青那孩子掌控了秦家,那往后该有多便捷啊。” 她快步走回了沈娇面前,怜惜着抚着她的发丝,“你心思浅,想不到这些。不过做了帝王,往后就要多多学着,只是有哀家在,谁都不能欺负了我们娇娇。” 沈娇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姨母,秦家可有半分对不起百姓家国之处?” 她问得东西太过跳跃,姜氏一时间反而愣住,“你这是何意?” “宣威将军三十年来纵横沙场,击退外族,保一方百姓。秦昭然自小在军中长大,对边线、对带兵打仗都十分熟稔。”沈娇慢慢的说道,“姨母,你扪心自问,你掌权的这二十年来,朝堂上党派之争乌烟瘴气,武将势微,若是去了秦家,还有谁能保卫边疆百姓呢?” “你在说什么胡话?”姜姒忽而厉声打断了她,又在顷刻之间放软了语气,“秦家不除,你永远只是被他们架着的帝王,天底下谁肯认你……” “如今的朝里。君王,秦家,文臣,这三方本就是互相架着的。”沈娇也淡声打断了她,“无论去了哪一方,都要遭殃。” 她这皇帝是做得有些窝囊,可沈娇从来没想过要去弄死谁。 有时犯傻了会遭至疾风骤雨般的猛烈批评,却也让她不至于做出蠢事。 可到时候若是秦家没了,文官也都是些顺着沈娇的奸逆之臣,日子一长,再明厉的君王也会逐渐变得自大自满,迷恋着自己手里的权。 人,是不能够迷失在权力中的。 现今的局面,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文武百官各司其职,不说励精图治,也算得上是令整个国度为之一新。 她窝囊,也值得——秦昭然也是这样想的。 沈娇说得认真,可是姜氏却已经失去了耐性,甚至狠狠推了她一把,恨铁不成钢道:“你当了皇帝,怎地也如此废物?!” 满口冠冕堂皇之言,与三公主真是如出一辙。 “我是废物,骂我好了。”沈娇踉跄着站稳了身子,单手揉了揉肩膀,闷声说道:“太后娘娘,若是真的去了秦家,那么军中必然大乱,你又如何能保证新出的将领不会是第二个、甚至更加忤逆的秦家呢?” “您就收收心吧。”她轻声嘟囔着,“要那么多权力到底做什么呢?我知道您过得不快,等会儿我就悄悄把您带走,只是不能让你回宫,先回去盛州好不好,那里……” 她忽而小小尖叫了声,双手捂住了唇,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姜姒。 姜氏的手里,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刀。 而她的右脸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正狼狈地捂着脸,惊恐地向屋外看去。 沈娇提起了裙角,飞快跑到陆清显身边,瘪着嘴牵起他的手,眼泪不过一瞬就掉了下来,低声说道:“她想杀我。” 太后娘娘见她不中用,就想杀了她。 沈娇觉得心脏好像被人用力攥紧,忍不住靠在陆清显的怀里呜呜出声,“还骂我是个废物。” 陆清显拍拍她的背,轻声哄道:“知道了,娇娇受委屈了。” 姜氏还半倒在地上,冷静地辩解道:“我是,一时怒急攻心了,我并没想过要杀害娇娇……” “你何需提前备了凶器。”陆清显还拥着沈娇,轻描淡写说道:“不过是预备着了。” 如果沈娇不听从她,她就会杀了沈娇,想办法逃往都城,以太后之身另立新君。 重回权力巅峰。 沈娇抽搭着把眼泪蹭到他的衣襟上,闷声骂了姜姒一句,“你不是我姨母,你是个疯子。” 为了达到目的,令自己面目全非。 “不要难过。”陆清显拍拍她的头,“她不值得。” 话虽如此,沈娇还是觉得心里像是被堵住了,她闷闷擦干眼泪,转过身子冷冷望着姜姒,忽然之间气势十足地逼问她:“当年我母亲身上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母亲虽然性格豪爽,然而性子却谨慎,怎么会中了味道那么大的毒呢? “娇娇,你胡说些什么?” 姜姒捂着自己被陆清显暗器所划?????伤的左半边脸,哀声泣道:“我与三公主亲密无间,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沈娇还要继续逼问,陆清显却只是伸手淡淡抵住她的唇,另一只手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三四个侍从飞快赶到。 这都是沈娇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我只剩这么些人了,都是跟了我数十年的。此事之后,他们任由你差遣。”陆清显带着沈娇微微后退一步,看着姜姒被这几个人捆起来。 “本来不想要你看到,免得你又对我生了防备。”他语气轻快,含笑望向沈娇,“只是如此也好,落云寨去了、我身边的人亦被你知晓了个清楚、姜姒则是世间最后一位,知晓四皇子血脉之人。” 林景珩是个十足聪慧的人,何况有陆江澜这些年的精密布局,他声称自己是四皇子唯一的血脉,自然就会将陆清显的存在一一抹去。 就连傅明也自缢身亡,而姜姒则是最后一个有可能证明陆清显身世之人。 姜姒不再开口之后,谁也不能再撼动沈娇的位置。 沈娇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她不敢回头看陆清显。 她知道,自己亮出了尖锐的凶器,不断叫嚣着要杀死他。而这个人却则解开了所有的束缚,毫不犹豫地选择拥抱她。第62章 姜姒还在不断地泣声祈求着什么,却已经让仆从们将她从地上拉起,捆得严严实实地跪在当堂。 她的哀叫逐渐成了咒骂,训斥沈娇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又以太后的身份勒令着旁人放开她。 此刻,这客房已然成了小小案堂,沈娇她默不作声地坐在主位上,打量着姜姒几乎要癫狂地模样,忽而领悟了,“父亲让我和阿青来都城见你,是想让我们替母亲查明真相。” “查明什么真相,三公主她当年祸乱朝政,实乃罪无可恕,我瞧着你们姐弟两可怜,处处照拂。”姜姒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看向沈娇,“你却不知好歹,甘愿做个懦夫。” 沈娇眨了下眼睛,又摇摇头,“母亲当年下令封锁御龙殿,必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 可是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这么做,事后又为何被贬为罪人,远走盛州。 如今,看着姜姒阴阴沉沉的脸色,沈娇似乎明白了些许。 “你让我娘这么做得,对不对?”她语气低沉,却是从所未有的坚定,“是你利用了她。” 一切似乎都这样豁然开朗了起来。 姜姒却抿唇冷笑,“胡说,三公主当年无非是想自己谋利,她祸乱朝政以至于酿成大祸,自己也不得善终。” “你们真不愧是母女两。”她疲累地闭了闭眼睛,“全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眼看她这样抵死不从的模样,陆清显转头看向沈娇,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沈娇摇了摇手,“先不要。” 她知道陆清显大概有法子,但却无非是威逼利诱一类的。 “姨母,你若不说出真话,我即日起就将你送回盛州。”沈娇细声细气说道,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流露出些许冷静的残忍,“把你关在我母亲的墓窖中,叫你每日都对着我母亲的棺材。” 直到她死去。 姜姒瞪大了双眼,身子骨亦在瞬间脱力,颓然地向后坐去,她的脸上短短地浮现出些许不可思议之色,又很快变成令人心惊的恐慌。 “三公主生前不愿意见我,死后,她女儿却让我日日对着她的棺材?”她忽而笑了声,“娇娇,我原来看错你了,你是知道怎样捉弄人的。” 沈娇移开了自己的眼神,只是默然地坐着,她听着姜太后恍若自语般的呢喃,表情却是愈发紧绷。 此时,陆清显却是淡淡开口:“你大势已去,如今朝堂上群臣不会认你,秦家不会认你,沈娇亦不会为你所蒙蔽。” 做什么大权在手的美梦,如今能保住一条命,安安稳稳的度过后半辈子,已然是她的最好的归宿。 客房内陷入了一阵静,接着是姜姒冷淡的声音:“沈娇,二十年前的过往……并不重要了。我自可以将事情和盘托出,你能如何保证我后半辈子的身家荣华?” 沈娇隔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保证不了。” 说到底,太后不曾对不起过她,而自己的母亲这一辈子从没提起过复仇,也不对沈娇提起半点当年的事情。 母亲希望忘了这件事情,沈娇若是替她复仇,那不过是一厢情愿。 可陆清显不一样,如果没有当年那场事情,他本该是个安享富贵的太子,不必如此痛苦的度过那二十年的时光。 放在桌面上的扶手忽而被他轻轻抓住,陆清显安抚性地用力握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垂眸看向了姜姒:“姜太后,你可为自己选一块心仪的埋骨之地。” 自从陆清显出现后,纵然是被他伤着了,姜姒还是不曾正眼瞧过他,如今却是皱了皱眉,尖声喝道:“陆清显,你算什么东西?” 陆清显淡淡说道:“谢琢慕。” 这个名字,显然让姜氏困惑了一瞬,随后便骇然出声:“你、你是谢琢慕?” 当年那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小男孩,不知所踪,早已构不成什么威胁。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姜姒的心里破碎,她怔怔地看向陆清显,又看向不言不语地沈娇,眼里似乎燃起了最后一线希望。 不顾着自己还被捆缚,姜姒竟是直接向前爬来,“谢琢慕,你现在杀了沈娇,与哀家携手,哀家自会保你登上皇位,如今沈娇占了你的位置,你……” 一旁的侍卫立刻掐住了姜姒的脖子,令她不能发出半点声音,却还是不甘心地冲陆清显伸手,艰难地表达着自己的企图。 沈娇木然地瞧着她,就像是从来都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她觉得很困惑,林景珩也是如此,姜太后也是如此,甚至眼下的沈青……也有这样的感觉。 让人心中发寒。 在陆清显的示意下,姜姒的唇舌被人用布团紧紧塞住,让她无法再开口。 而紧接着,前门却被人推开,一个面目苍老、车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沈娇认得,这几天来一直是这个人驾车,素日里皆是沉默寡言的样子,如果不是有一条腿跛了,几乎让她没什么印象。 车夫来了以后先是对沈娇叩拜行礼,随后才不卑不亢地转头问姜姒:“皇子妃娘娘,可还记得属下?” 不等姜姒有所反应,他继续说下去,“当年你下令让属下们将三公主囚在偏房里,属下们莫敢不从,不想事后却让你下令将属下们杀了个干净。” 他靠着装死才躲过一劫,后来自己乱葬岗里爬出来,直到现在胸口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如此担惊受怕地过了二十年,直到被陆清显派人找了出来。 “我的两个兄弟都被您下令杀死了。”那车夫慢慢说道,“您可知,他们那时还不满十六岁?” 姜姒浑身微微发着颤,此时口中的布团也被拿开,她发出了几声急促的呼吸声。 “我说,我全都说,可是娇娇……”姜姒泪眼模糊问道:“姨母那么疼你,难道你非要姨母的命吗?” 沈娇还是垂着眼睛,没精打采说道:“不是我要你的命。” 而是她做出的错事,需要自己付出代价。 “你那时与三公主在宫中陪伴皇帝,亲眼见到他猝死身亡。”陆清显慢慢说道:“那是,皇帝的遗诏是要册立四皇子为帝。你威势不足,三公主却得圣君宠爱,你只好祈求三公主她封了御龙殿。” 他好奇地问道:“只是我不知晓,你是如何劝说三公主封殿的?” 车夫已经默默褪下,姜姒面色惨白,只是咬紧了牙关,随后闭上了双眼。 沈娇又忽而开口:“我娘与你情同姐妹,你这样害她,你良心不会不安吗?” “我没有害她。”姜姒骤然睁眼,“那时的四皇子若是顺了位,那我一家又该如何自处……新帝不会放过我们,绝不会!三公主不愿我遭受毒手,她自愿封了御龙殿,让我趁着这点空隙,速速离开都城!” 从小到大,姜姒就受到三公主的保护,这一次当然不例外。 “我那时……确然是想着要趁着四皇子不曾称帝的时候,当机立断离开都城、前往封地的。” 至少,避开即将到来的杀机。 可是等她回到王府后,事情却又大不相同了。 “我家提早知道了这消息,而四皇子却是浑然不知。”姜姒越说越畅快,“娇娇,换做是你,你难道不会心动吗?” 大好时机就在眼前,回去的路上,她已经决定好了。 ——带上王府的卫兵,迅速进入皇宫,囚住三公主,给她喂下剧毒以做牵制,再让人假传圣昭,令四皇子入宫,就地格杀之。 愧对三公主的一切,她自会补偿。 “可惜你母亲不识抬举。”姜姒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她居然不怕寂寥红,翻了窗户,不知道?????从哪儿出了宫里,传递出了消息……让这四皇子的家眷跑了。” 也留下了陆清显、林景珩这样的祸害。 幸好三公主逃得晚,没能救下四皇子。 自此以后,事已成了定局。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姜姒深深吐出一口气,“沈娇……我从未对不起三公主过,她当时险些坏了大事,陛下要处死她,是我替她求情,让她只是被废,又给她送去了所有的解药……” 可三公主却恨她恨到了骨子里。 在沈娇来到都城之后,她又是百般疼爱,看着沈娇,就能令她想起了当年的三公主。 沈娇若有所思的点头,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难怪我是我娘生得。” 吃得都是同一种亏。 “不错。”陆清显也是莞尔点头,“三公主与你确然是一种脾性。” 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可是这种人立于污秽之中,难免会被折损。 说完这一切,姜姒已然是没有开口的力气了,让陆清显漫不经心地下令拖走。 沈娇望向他:“你要杀了她吗?” 陆清显反问道:“你要阻止吗?” 她极快地摇了摇头,“我又什么资格阻止。” “最有资格这么做的,便是你啦。”陆清显含笑靠近了沈娇,“我父亲亦是优柔寡断的性子,他当时重用陆江澜,若是等他登基以后,难保会不会守住这江山。这毒又会不会最终还是下到了我身上。” 可无论如何,沈娇在知道陆清显的本性是如此危险、不怀好意的情况下,仍然选择砸碎了她视为傍身立命的传国玉玺,只为了救他一命。 沈娇无意识地撅起了嘴,飞快摇了摇头,“别来问我……” “不,”她被陆清显固定住了脑袋,被迫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如今我没有可用之人,哪怕是想就地杀了姜姒,也需得陛下你替我做主。” 这是完完全全的臣服,可是沈娇又忽而没了主意。 原先以为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如今总算解开了这一层蒙住真相的阴影,沈娇反而陷入了茫然。 “为什么啊。”她磨磨蹭蹭问道:“你……就算喜欢我,也不必做到这个份上,我以后要是不喜欢你了,想要杀了你,那你又怎么办呢?” 陆清显却是轻快一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呀。” 沈娇原本是多么率直激烈的性子,她那时候喜欢林景珩,不管不顾将自己交给了他,最终面对他的伤害,却是毫无还手之力。 她虽说会喜欢上谁,可是骨子里,却再也没有信任谁的勇气了。 只有将自己完全处于羸弱境地,让沈娇生不出半分防备,反而是绵绵升起的愧疚,才能慢慢地夺取这个小笨蛋的真心,陆清显倒也不觉得自己亏了。 权势算什么,这样散发着金子般光芒的沈娇,却是世间难求。第63章 最终,姜姒她还是被留在了小澜山里。 沈娇走时还去默默地望了她一眼——姜太后的眼里已经没有半分生机了。 虽说依旧是维持原状,但以前的姜太后满心以为自己可以重回都城,心里还存着念想,如今却是知道自己往后只能待在这山里,与青灯古佛相伴,整个人就好似被抽掉了灵魂,也许让她死还要来得痛快一些。 这让沈娇莫名想起了陆清显——在解开了寂寥红之前的陆清显。 以及上一世,临终前的自己。 因为来时已经走过这条路,在回去的路上,他们的脚程要快上许多,两人谁都没再提起姜姒,话也变少了许多,可是相处起来却比从前更加轻松默契——陆清显在沈娇面前再也不剩下什么秘密与可防备的东西,他倒也淡然处之,只是不时之间,有意无意地就会提醒沈娇这一点。 比如行至半路,两人在一个小镇子上稍作歇息,恰巧赶上了当地的集会,沈娇兴致勃勃地拉着陆清显去看,对方却不大感兴趣:“陛下私自出巡,本就会招人非议,您自己去玩耍倒也无妨,若是带上了我,恐怕我就要承担祸国妖妃之罪了。” 把沈娇说得悻悻而溜,晚上逛街时心里也不舒服,一会儿觉得他阴阳怪气,一会儿又觉得他有些可怜,最后在集市上随手买了几样小玩意儿,回头一看,居然全是给他买的东西。 臂如一颗再配他不过的绿眼玉,还有一支他惯用的檀木发簪,虽说那材质估摸着是次木假充的檀木,胜在样式喜人,沈娇看了都十分喜欢,顾不得天还黑着,回到驿站时她就步伐轻快的跑去陆清显的门口,手里捧着送给他的礼物,只好用肩膀撞了撞木门。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闷闷传来,“谁?” 沈娇回道:“散财仙子!” “原来是陛下,不过陛下要进来看我,又何需敲门呢。”他轻笑了声,“进来吧。” 沈娇:…… 她脸上的五官扭曲了一阵子,此刻就好像是吃到了酸涩又呛人的果子,激得五脏肺腑都有些纠结。 踌躇了片刻,沈娇还是用脚尖踢开了木门,迎头就进去了,“看,我给你买了东西。” 房间里水汽蒙蒙,沈娇一时间花了眼,待到眯着眼看清前面那泡在浴桶里的陆清显时,目光不受控制地下沉一些,又飞快移开了眼睛。 她立刻把门重新关上,若无其事的将东西搁在桌子上,背对着陆清显,没话找话似的,“这个绿眼玉,鸽子蛋似的……没见过这么大的吧。” “是呢。” 有水花溅起的声音,那是陆清显伸出了手,“拿过来我瞧瞧。” 绿眼玉确实是个小宝贝,沈娇花了二百两银子才得来的东西,亏他识得抬举,拿在手里眯眼看了一会儿,微微颔首道:“成色是好。” 说完又将东西湿漉漉的放在沈娇的手心里,含笑道:“陛下有心了。” 沈娇几乎是趴在了他的桶壁上,掌心里攥着那枚绿眼玉,只觉得烫手,忍不住干咽了一口。 陆清显只是大大方方地靠在后头,任由着她看,还柔声道:“只是这些东西华而不实,陛下你浪费银子没甚,累得我摊上铺张浪费的罪名,可是大大的不妙。” 沈娇又尝到了那股又酸又涩的味道。 随手抛开了绿眼玉,她忽而伸手划拉了下陆清显桶里的水,“呀,这是温泉水啊?” 有股硫磺味。 陆清显摇摇头,“不,是药浴,我常年习武,以至于肌肉骨骼皆有损伤,偶然泡一下,对身子十分有益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要和这蒸腾起来的白色水汽一道,飘渺着钻入沈娇的心里。 “哦,”沈娇直勾勾望着他,“那普通人泡了呢?” “自然是有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之效。”陆清显凑近些许,仰视着沈娇的脸,“陛下,可要试试吗。” 因为他的动作搅散了水面,致使那股药味逸散更甚,沈娇连忙点点头,“要试,要试。”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漏了她呢。 说着她就想解开外衣,不想胸膛却被陆清显一根食指戳了戳,逼得她后退两步,不明就里又有点委屈地瞪过去,陆清显的脸已经隐在白雾之外,随意说道:“我明日自会为陛下送上药方,请回吧。” 沈娇不想走。 她挫败地蹲下了身子,双手苦恼地抱着头,“陆清显,你别这样了。” 这么阴阳怪气的,偏偏又是有理有据……沈娇最怕这个,平日里她就是吃软不吃硬,如今他这幅态度,只让沈娇更觉心里闷。 还不如痛痛快快得吵一架呢。 “哪样?”陆清显还在舒适地靠在木桶上,随意撩了下发丝,“陛下请说,我定会改了。” 再蠢得人,都知道他这是反话。 沈娇没吭声。 “请回吧。”他叹了口气,重新归为沉默。 袅袅雾气还在不断蒸腾,沈娇忽而站直了身子,“我把皇位还给你吧!” 她不管不顾跑来,猛烈拍着陆清显的浴桶,“不过你可要答应我,不许胡来……别像以前那样,自顾自的玩你那些游戏。” 陆清显太聪明,这样的人做皇帝,要么开辟不世之功,要么折腾得国破人亡。 还是无论哪一种……百姓们都不会过得太好。 沈娇她是盛州长大的,小时候就整天和一群平民孩子厮混,在盛州那个地方无法无天、又快活鲜妍,她从未把自己视为上位者过。 相反,沈娇对贵族官僚的阶层,一向没有什么好感。 “我要皇位作甚呢。”陆清显眉眼一弯,“娇娇以为,我也是林景珩、姜姒那种货色?” 沈娇忽而语塞。 他从来都不是……上一世,他分明可以做成帝王,却是如此不屑一顾。 沈娇垂着头与他对视,嘟囔道:“好吧,既然不贪恋权势,那你想要什么?” 不管想要什么,只要别跟她再这么别扭就好了。 陆清显忽而站了起来,他紧密而有力的身躯不断往下滴着水,立时间就颠倒了二人的位置,“我要后位。” 他?????俯视着沈娇,语气染上了些许微妙的森然,“我要你将我们的关系昭告天下,此生此世,再不能够悔改。我要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沈娇仰头去看他,也不自觉将身子挺立住了,迎着他灼热的目光,心里开始不由自主地打着鼓。 心脏跳得愈发剧烈,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唇舌之间忽而磕碰了下,吞吞吐吐着不能言语。 她不是性情忸捏的姑娘,然而此情此景,后腿还是有些发软。 颤颤巍巍地伸手,沈娇握住了陆清显垂下的手腕,讨好似的晃了晃,“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 “好。”陆清显干脆利落地抽回了手,语调还是温柔的,只是尾音略有些发冷,“考虑清楚之前,陛下先回去吧。” 沈娇分不清情.欲和情爱的区别……亦或者是,她故意不想分清楚。 虽说这也是陆清显所不愿的情况,然而此举却是十分有必要。 得让沈娇的小脑袋,好好的想明白这其间的道理。 “啊……”沈娇却是不情不愿,“我为什么要回去,我的时间,又不是用来考虑的。” 这略带些心虚的语气,霎时间令陆清显皱起了眉,难得有不解的时刻,“你这是何意?” “……”沈娇转身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神躲躲闪闪着,最终却还是望向了陆清显。 在心里打鼓了片刻,她才索性挑了明,“你中过寂寥红,我其实也中过这个毒的。” 陆清显忽而出了浴桶,当着沈娇的面擦干净身体,又罩上了一件睡袍。 真是多此一举。 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肌肤,乌发雪肤,强烈的对比之下,几乎妖艳得有些刺眼。 随意的点点头,陆清显也坐到了她的身旁,侧着头静静打量她,“于是呢?” 于是……沈娇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林景珩有过一次不管不顾的行为,她力气抵不过,索性就不动了。 那时候心里没有其他的念头,可是随后却猛烈地吐了出来。 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恶心,而且似乎不仅仅是对林景珩。 “我听说,那种毒……会让人性致衰减呢。”沈娇故意重复了两句,“性致、性致。” 陆清显深吸了一口气,“你怕我会不举?” 没好意思看他,但沈娇还是吭哧吭哧地点了点头,“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对我没兴趣了。” 那届时都已经昭告了天下,她也不能够再反悔了,岂不是亏死。 给点时间,再让她仔细确认一番,沈娇才能有底气应下陆清显的要求。 “倒也是个症结。”陆清显若有所思道:“我亦是不能保证以后的事情,难为你想得周全。” 难得被正经夸了下,沈娇的脸色一下就亮了,忍不住蹭了过去,“是吧,是吧。” 所以……他们最好还是再相处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决定。 至于如何相处,沈娇对此倒是颇有见解,理直气壮道:“既然我们都同意了,那趁着水没凉,快点……我也要洗,一起洗!” 陆清显却是轻轻笑了下,接着忽而双手抱起了她,大步踏去,将沈娇扔进了桶里。 这通看着倒是不太大,可是里头却好深,沈娇站在里面,那水也及到了她的腰腹以上。 衣服还没脱,但也不要紧,这水还十分温热,熏得沈娇的脸一下便红了,她双手扒住桶壁,有些雀跃地看向陆清显。 陆清显亦是在笑着看她,随后……抽走了桶里的小木梯。 让她不能再爬出来。 “你干嘛?”沈娇不明就以,而陆清显居然就此转身走了,把她急得不断地拍着桶身,“回来,回来。” 对方已经行云流水般地穿上了外衣,又极快地推门而出。 只撂下了一句话,“我去去就回,陛下,不要太过心急。” 沈娇傻站在水里,足足愣了有一刻钟,才闷闷地坐回去。 一坐下,那水就蔓到了脖颈处,她又站直了身子,恨恨地骂了两句陆清显。 倘若她言语间冒犯了陆清显,那他骂回来,或者打回来便是嘛,把她扔进桶里算什么,难道要她冻死在这里。 好生小气的一个男子。 骂了还没两句,那陆清显居然已经回来了,一对上沈娇气鼓鼓地脸以后,还神色从容地问了声好:“陛下,水温可还合适?” 他手里拿着一个长条状的木盒,沈娇只望了两眼,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珠子,“这不是……” 这不是,她方才在集市上瞧见的……玉势嘛?第64章 离了都城后,越是往西面走,民风便越是开放,集市上也有西域那边传来的玉.势,此物通体碧绿,触手温润,并不是很大,只是约莫二指的宽度,被陆清显拿在手里的时候,沈娇却忽而移开了目光。 她的心跳忽而有些快,亦是有些心虚,将头缩进了水里。 然后整个人就被陆清显轻轻松松地捞了起来,擦干净她身上的水,随手丢到了床上。 借着桶里的水,他把东西洗干净了,便缓步来到了床边。 沈娇已经裹住了被子,扑扇着眼睛看着陆清显,“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虽说也有这方面的担忧,可是沈娇更多的还是怕陆清显会反悔。 毕竟他成了皇帝名义上的丈夫之后,再想要重新登位,怕是难上加难了——身份上就再也不会合适。 此举看似是在像沈娇求宠,实际上,却是是斩断了他的最后一条路。 沈娇还不能够这么快地做出决定,她就是想要等陆清显自己想明白了,再冷静地做出决定罢了。 理清楚她们二人之间并没什么实际意义上的家仇之后……沈娇也不大愿意再霸着这皇位不放。 之前担忧他会报复自己,她所能想到的只是牢牢将权力把控在手里,这事儿还做得不是那么好。如今没了这方面的忧虑,她倒也不是很在意。 “嘘。”陆清显只是俯身抵住了她的唇舌,敷衍地亲了几下,便要将她放平。 瞧着兴致十足。 沈娇又坐起身子,哎哎地叫了两声,可却让陆清显不耐烦了,直接拽下了身上的腰带,将她双手捆缚在了床头,力道之强硬,让沈娇心里忽而打着鼓。 平时他有多好说话,在这里,他就有多暴戾。 冷、滑。 那是无法忽视的异物感,让沈娇皱起了眉头,弓腰往上缩,可他却又不讲道理地往深处推。 陆清显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见她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便默默停了手里的动作。 “先缓一会儿。” 他现在可堪冷静自持,让沈娇忽而来了脾气,“你要是真觉得这样就行,那我何必要你呢。” 去找个温柔可意的漂亮妹妹,不比他强多了。 “这才到哪儿。”陆清显莞尔,接着忽而伸手搅进了她的口中,他是使了力气,纵然被沈娇张口咬了亦是毫不在意,与此同时,被捂热的东西又在缓慢的移动。 沈娇逐渐忘记了不适感,恼怒声变成了哼唧声,她一向知道让如何自己高兴,不过适应了一阵子,就舒展了身子,用舌头把他的手指顶出去,斜了他一眼。 陆清显忽而停住了。 这一眼带羞含恼,眼眶里蕴着的一汪水,娇滴滴地转动着望向他,好似拥有了勾人的魔力,让人灵魂几乎生出躯壳,再钻入她。 “高兴了?”陆清显哑着嗓子问道,而沈娇不回话,她第一次难免有些陌生和惧怕,只是动了下,脖颈后已经涌现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意,吭哧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害怕。” 说完又觉得有些得意——小病秧子,刚还跟她玩欲擒故纵,她可是沈娇,全天下最最美丽的一个人,这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随后哎哟尖叫了下,立刻换上了可怜巴巴的表情,吸着冷气,百转千回,“好表哥……” 她一贯是懂得如何撕开陆清显脸上的面具。 不过一瞬,被温暖得已经十分得意的异物就被拿了出来,转而捣进去一个让她无比熟悉的,更加喜爱的那个。 一样的动作,感触却是天差地别——他还疯了一样抽挞着,又用虎口卡住她的脖颈,命令道:“再说一遍。” 沈娇怂了,紧紧闭了口。 她觉得此刻天旋地转,就好像是重新回到了落水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第一个见到的不是林景珩。 而是端坐在船上,隐在了烟雾缭绕地水汽身后的陆清显。 如此漫不经心地倾听着她的呼救,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她狼狈、被逼入了生命尽头的表演,目光专注,眸间如此清冷,其后,却又燃烧着沈娇看不分明得火焰。 她知道,她要被烧死了。 当晚推开陆清显的门似乎是个错误的举动,可沈娇却没什么后悔的意思。 因为情况有变,整个队伍不得不停在原地两天,当夜陆清显出去买东西时,已经顺带着又派出轻骑去附近的大城里请出妇科医者,待到第二日,恰好让沈娇?????用得上。 那中年妇人瞧了好一会儿,随后皱眉望向了等在一旁的陆清显。 她似乎是有鄙夷,“夫人,你这处,怕是有好几个人作弄出来的吧。” 当着她的面,沈娇扳指头数:“一、二、三、四……” 先是玉,后来是大棒,然后是手指,最后是舌头。 一共四个轮番着,有时候还一起来。 本是想鄙夷一番,可那医者居然被她说得当场面红耳赤,而后清了清嗓子,飞快替她开出了两副药,内服外用,双管齐下。 还有身上爬满的淤青,也得用药油涂抹,缓解其间酸痛。 临走时,沈娇听见她嘀咕了句:“当真是东面来的年轻人。” 让她佩服。 沈娇下不来床,这次出门也没带婢女,一应伺候的事儿就交给了陆清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棒槌来了就知道蹬腿,每隔半天,他还会仔细又稳重地给沈娇推药油,力道虽大,却不会让沈娇疼。 她怡然自得。 再度启辰地前一天,她身上的痕迹亦是消除得七七八八了,才挨过了棒打,又让陆清显翻了个身子,趴在枕头上,仔细地为她抹药祛除淤青。 让沈娇忽然掉了眼泪,“我小时候好皮,有一次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都破相了。” 吓死了,原以为会被母亲责打,可是当时母亲一见到她的惨样子就说不出话来,后来更是天天给她脸上涂药,不至于生出疤痕。 陆清显淡淡地听着,偶然应一声。 他得动作十分温柔,“后来呢。” “我娘也是这样每天给我上药的。”沈娇回头泪眼汪汪看着他,“你现在好像我娘亲啊。” 陆清显报之以沉默,沈娇犹嫌不够,大概是舒服日子过够了,她还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我娘亲就好了。” 这几天每次陆清显给她上药,她都会想起娘亲。 三公主死得早,死之前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沈娇从她哪里得到的温情实在不算多,更多的是惧怕,偶尔想要多加亲近亲近,也没那个胆子。 母亲死得时候她连眼泪都没掉过,可是对母亲模模糊糊的亲情,反而在她死后愈发浓烈,也懂了埋在严厉之下的那丝丝温情。 可惜,她懂得太晚,之后每每想起来,都觉得胸口闷。 陆清显叹了一口气,微笑道:“闭嘴。 “你要当皇后,那就是母仪天下。”沈娇趴在枕头上强词夺理,“我也是天下人,我怎么不是你女儿了,娘——” 她被陆清显捂住了唇舌,吃进去他手心里的一些药油,飞快地皱了皱眉,发出一些呜咽声。 “不要再这么叫了。”他亲切地贴在沈娇的耳边说道,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我并不想当你母亲。” 沈娇怏怏地点点头,那就不叫了。 她不过是突发奇想,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可是陆清显却再也不肯替她揉药了,甚至有次想要捏捏沈娇的脸颊,不知道当时又想到了哪里,飞快地缩回了手。 还坐起身子,稍稍离她远了一些。 原定至多离开半个月,可是等沈娇回到了都城,居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那天她们才将将回到了都城,就瞧见门口处立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远远地冲这边张望。 “秦昭然,来者不善。”沈娇把头缩回去,“你猜猜,她这次会不会把我给废了。 立君容易,废君也容易,何况沈娇登位本来就程序不正,她私底下推敲过,认为秦昭然不让她见到太后的另一层缘故,就是防着她届时用太后之口宣立废君。 “我猜不会。” 不同于沈娇紧张兮兮的语气,他此刻漫不经心地靠在了车窗后,正在凝神看着一本书,“她没那胆子。” “这你可看错了。”沈娇嘀嘀咕咕道:“天底下,除了你胆子最大之外,第二个就是她了。” 被她推上皇位的那一天起,沈娇就知道秦昭然也许会把她废了。 “再猜猜。”沈娇兴致勃勃地推了推陆清显,“要是她想废了我,你猜她会不会得逞。” “不会。”陆清显微微一笑,“她手里只有兵权,朝中大政还在你与大臣的手里,除非是造.反,否则她不能够废了你。” 这几年是这样的,但如果再等几年,等到沈青他羽翼饱满,那时就说不准了。 “娇娇做得很好呢。”他单手捏住沈娇的下巴,令她仰起头来,“这也是秦昭然逐渐开始忌惮你的原因。” 在秦昭然的设想里,沈娇该是任人唯亲、听不得半句不好言语的昏君。 至多不过三个月,她就要被文臣们群起而攻之,到了那时,她不得不去依仗秦昭然大将军。 只是事与愿违,沈娇自登基以后,虽然经常会让人气得牙痒痒,实质性的错事却是一件都挑不出来——除了这一次。 这一次,却也是出于对太后的孝心,如果秦昭然要深究,反会害了自身。 前方秦昭然已经等得急了,可那马车却还是不紧不慢、晃悠悠地行驶着,等到凑近以后,还能听见里头的打闹声,混着沈娇轻快地笑声。 秦昭然面色不变,她此刻选择下了马,大踏步来到了沈娇的马车前,竟是直直单膝下跪:“卑职拜见陛下。” “你猜对了。”沈娇讶异不已,小声说道:“她这是吃错药了?” 秦昭然继续说道:“卑职有要事相商,恳请陛下与侍君移步秦府。”第65章 秦府,这是沈娇曾经来过这地方,只不过那时候天色幽暗且心里着急,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一番。 眼下是正午时分,浓烈耀眼的阳光直射而下,为这座宅邸增添了些许庄严与肃杀之意。 也使得秦昭然说出的话,更添了几分腾腾的杀气,“有可靠消息,南疆那边的莫丘王暴毙,他的小儿子和大儿子争得厉害,原本联结如铁桶般的阵线已四分五裂。请陛下下令出兵——一举将其歼灭。” 沈娇眨了眨眼,只是默默地望着秦昭然。 上一世,他们打败了这一战,还被迫把姜云锦送过去和亲。 但那时恰逢新帝登位、军心不稳,他急需一个为自己立功的机会,在朝内尚且动荡着的时候贸然出兵,与此次情况不大相同。 且秦家人当时驻守北漠,不曾参与过。 沈娇虽然不说话,可是秦昭然的本意也并非是要征求沈娇的同意。 不过是略请示了一声,她便把目光投向了一直不曾开口的陆清显,语气比方才更加凝重了些,“陆公子,事关家国社稷,秦某有一事相求。” “秦将军不必客气。”陆清显坐在了沈娇的下首,可是瞧着气度比上位的沈娇还要从容不少,说得客气又十分疏离,“我是陛下的人,有何事相商,需得问过陛下才好。” 沈娇极轻地撇了嘴,也跟着点了点头,“秦将军,有什么话,那就请你直说吧。” 秦昭然只不过是略顿了片刻,便重新神色如常道:“也罢,大楚国的这些年除了我爹手里的那十万驻军之外,一时之间,并无精兵锐将可用。南疆那边的联盟虽说裂了,他们的士兵却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光凭眼下的大楚,并不足以将他们全数俘获。” 她想要让落云寨的人一起跟着出兵,届时胜率将会大大增加,可落云寨的人落入朝廷手里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虽说沈娇并不曾出手干预,但秦昭然还暂且吃不下他们。 秦昭然说得十分坦然:“请陆公子随军出征,只有你才能调动指挥得了落云军。” 果然是打得这个主意。 虽然早已猜到,可是在听她说完以后,陆清显面上不变,甚至还是在微微笑着,那如春水般的眼神,还是骤然冷了三分。 秦昭然在看着他,他却看向了沈娇,柔声问道:“陛下觉得如何呢?” 听到了这里,沈娇总算明白了过来,这秦昭然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 她自幼长在边城,见惯了边城百姓被异族人侵扰得流离失所、不得安宁,纵然心志比常人坚定了许多,但如今一旦出现了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秦昭然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沈娇沉默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着问他:“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离开你。”陆清显淡淡摇头,“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总算能抓着你了,你要赶我走么?” 沈娇还没开口,秦昭然就先在旁边煽风点火了起来:“陆公子虽说是手腕滔天、兼之人间绝色,然而毕竟你现在是个白身,往后你一人霸占着陛下的后宫,恐有人不服,不若趁机建功立业,打下一番事业——来做你的聘礼,岂不妙哉。” 陆清显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慢悠悠道:“知我者,秦将军也。” 秦昭然也假惺惺地一笑,随后让铁面无私的沈娇训斥一句,“你少嬉皮笑脸的。” 她坐在位置上想了半宿,最终还是陆清显起身来到她的身前,微微弯腰与?????她对望,叹着气,轻声说道:“好啦,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机会千载难逢,我们的陛下是不会让我留下的。” 他只好去了,唯一的指望,大概就是借着这次机会能让沈娇的心里生出些许愧疚,从此以后,将她抓得更紧一些罢了。 沈娇却忽而推开了他,随后她三两步走到了秦昭然身前,沉下了脸色,一字一顿说道:“到了战场上,你要是敢对陆清显有半点歪心思,我要你的命!” 秦昭然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茫然,瞧了瞧那边好整以暇地陆清显,又默默思忖片刻,商量着问道:“卑职这人还是挺惜命的。要不卑职今晚就先成个亲,给陛下您宽宽心。” “……我要你全家的命。”沈娇跺了跺脚,“我是说,你不要以为战场上变化多,就想借机除掉陆清显。回来以后你想怎样我都奉陪,不要搞那些龌龊的动作。” 陆清显是个显而易见的威胁,他现今有用处是宝贝,等没用处时,秦昭然不会乐于见到这么一个人还活在世间。 上一世,沈青死在了边疆战场上,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如今虽说是这么大的事情迫在眉睫,可沈娇满腔的心思都在这里——她实在是害怕陆清显会落得和沈青一样的结局。 言语之间,秦昭然已经正色了起来,她忽而单膝跪地,飞快向沈娇行了一礼,“谨听教诲,卑职必不负陛下所托!” “陛下,该回去了。”陆清显漫步走来,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沈娇的手,他的步伐不停,含笑道:“我们的时间不太多了。” 还有好几种方法没在沈娇身上一一试过,在平了南疆之前,这事儿大约也来不及了。 一想起来,就让陆清显心生遗憾。 秦昭然还跪在地上,那两人已经携手破门而出,她听见沈娇惊喜地叫了一声,“阿青!” 耀眼的阳光照在眼皮上,沈娇用手挡了挡,高兴地问他:“怎么就在外面等着?” 她没有松开陆清显的手,与对方并肩而立,隔着半丈的距离,仰头笑着,“多日不见,你黑了许多。” “是。”沈青笑了笑,“日头太盛,阿姐,你先回去吧。” 又说了两句话,她当真走了。 秦昭然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摇头晃脑地吹了声口哨,又面无表情地说道:“全废了。” 本来好好的,杀出来一个陆清显。 可是这样大概也不错,她那便宜弟弟瞧着似乎还放下了些许。 她自己,更是没什么执念。有个娇娇美人做皇帝,可不比前面那两男人好多了。 “传令下去,明早出发,你带着轻骑军开路。” “今晚就走吧。”沈青也走了进来,坐在方才沈娇坐过地位置上,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趁着夜色遮掩,还能减了不少麻烦。” 他被秦昭然嫌弃地望了一眼,“你孤家寡人一个,自然是没牵挂。陆大军帅却可是美人在怀,半夜行军,不怕扰了人的好事?有点眼力……” 她忽而直勾勾地、诡异地盯着沈青。 沈青淡然地饮完一杯茶,静静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小子,看起来倒是个实心眼的。” 谁知道,这心里也蒙着层坏劲。 莫丘王死了不过三日,南疆那边正式乱成一团,而秦昭然与陆清显就在当夜领着十二万大军,浩浩荡荡向着西南边出发,他们到时会与宣威将军的十万大军汇合,一鼓作气灭了南疆。 这几乎是要载入史册的功劳,沈娇她在第二日便设立祭坛为征西军祈福,茹素整月以示心诚。 茜玉和襄金原以为她又是嘴上说说,看着她吃素了小半个月,连小脸都吃绿了,忍不住在晚上偷偷给她拿进来一只烤鸡。 外皮烤的焦焦的、还流着腻腻的油,沈娇只是闻了一口便挥挥手让人拿开,还发了句脾气,“这不是存心让我破戒吗?” 吓得她们立刻将东西拿走了,推开屋子四处散了散味道,又给沈娇沏了碗浓茶端了上来。 四面窗户大开,夏末的凉风依依吹拂而来,令这屋子通透而又凉爽,轻纱制成的帷幔被轻轻吹起,像是四散的烟尘。 沈娇身上的轻纱中衣似乎已经不够了,她忽而打了个喷嚏,若有所思道,“瞧着这天,好像是彻底凉快了下来。” 整个夏季就这样一晃而过,上一世的沈娇在这时候,却还是个只知道追着林景珩身后跑的傻丫头。 重活一世,倒是多了许多感触,偏头问道:“是不是快到中秋了?” 有个嘴快的婢女应声答道:“陛下,再过五日,便要到中秋佳节了。” 中秋佳节,本该团团圆圆的。 沈娇点点头,大半夜的,她不睡觉,而是把姜云锦和另外一个姜家的五品小官招进来宫里,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子。 没人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一向脾气稳重的姜云锦都急得高声说了些什么,最终化为一身低低的叹息。 陛下的御撵,在翌日的凌晨,悄悄出城去了。 大楚与南疆接壤地域边界辽阔,陆清显并不随着秦家一同出击杀敌。 自从与秦昭然不咸不淡说过几次话以后,陆清显他在这支队伍中,便像是隐匿了所有的锋芒,只留下一道在刀尖处映出的流光,折射着微微动人的光线。 恰逢楚国中秋佳节,秦昭然料定与他们争斗许久的七熊族会在当夜放下戒心,带着五万军马出击偷袭,陆清显就坐镇在空了的边城——花城之中。 此次边城一共有四个,他独自带了三百老弱残兵守在城里,正凝神冥思之时,忽而听见手下来报:“王队在城门处抓住了一行人,皆做楚人寻常百姓打扮,瞧着十分可疑,已压入大牢,约莫是地方的奸细,公子,是否斩立决?” “知道了。”陆清显并没有瞧他,而是睁眼看了看窗外的月色,淡淡说道:“随你吧。” 前来报告的手下已经走远了,透过窗户,还是能听见其中一人隐约兴奋的语气:“打头的那个女主,当真是天香国色,还一口盛州腔调,老子我最爱盛州来的小美人……” 他的头忽而被一盏瓷杯砸了个正着,鲜血顿时就顺着流了下来。 其余人不明回头仰着看——方才还坐在窗户边自伤自怀的公子,不过一吸之间,居然就消失不见了。第66章 这似乎是花城的地牢,沈娇一行人被丢进来以后就没人管过,只有一个耳朵聋掉了的狱卒在走来走去。 “边城的人真凶。”茜玉嘀嘀咕咕道:“姑娘,咱们还是快些亮牌子吧。” 她们驾马几日才来到这里,可算是赶上了中秋这一天。 沈娇打了个哈欠,才下了马车,此刻已有疲意,没精打采地坐在牢里的枯草上发着牢骚:“都怪襄金,非说要我们偷偷进来。” 可不是被当成了奸细给抓了起来。 “谁知道这边城里防备成了这样。”襄金也跟着叹气,“还没看见城门呢,就被抓了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怪沈娇突发奇想,非要来陆清显这里看人,如今可算是好的了。 牢里不见天日,只有一盏过道里的油灯发出些许刺鼻的烟味,沈娇耷拉着脑袋,说得有一搭没一搭,“你说他们能认得我的腰牌吗?” 另外两人还没开口,牢里的大门忽而就被人打开了,沈娇立刻抬眼去看——一片刺眼的白光,白光后头立着一个人,看不清楚面目。 那人跟狱卒点了点头,狱卒便欠着腰出去了,随后,牢门也被轻轻关上。 黑暗重新笼罩在了这里。 其中茜玉高声用官话试探着说了句:“我们是都城里陛下派来的,方才在外头人多嘴杂,不便表明身份。” 那人没回,只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逐渐向这里逼近。 襄金略有些头皮发麻,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沈娇拦了一下。 沈娇的声音透着点古怪,还轻轻哼了一声:“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随着一道火折子的光,她们这牢房外的油灯也被人点着,一行三人都被火光刺着了眼睛,唯有陆清显眉梢弯弯的望向她,“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不等沈娇噘嘴回应,他又微微笑道:“但我很喜欢。” 喜欢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另外两人悄悄松了口气,沈娇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打量着陆清显凌厉瘦削的眉眼,歪了歪脑袋:“还不快点把我放出去。” 陆清显却不着急,反而扬起了下巴,狡黠道:“好狡猾的奸细。” 他随意点了点,就有人立刻进来,将牢门打开,又把襄金和茜玉带了下去,而陆清显自己则是抓着沈娇的手,慢悠悠地牵着往外走,“我要亲自审问。” 沈娇忍不住笑,故意撒开陆清显的手,“长了好多茧子啊。” 也不知道他这大半月是如何过来的。 外头天色已经擦黑了,今夜是个无云无雾的?????晴朗天气,边城一贯如此,四季轮转,万里无云。 “见笑了。”陆清显稳稳牵住了沈娇的手,让她不至于挣脱开,一贯气定神闲的他此刻步伐略有些凌乱,连属下问好都视而不见,只顾着带沈娇回去。 一进屋内,沈娇还没来得及打量,便落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他的下巴搁在了沈娇的头顶,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我这时候有欢喜?” 沈娇不是昏君、也不是只顾着自己开心快乐的小孩子脾气。 她勤勤恳恳的治理着国家,受了许多委屈与非议,却会为了见他一面,不远万里的从都城来到边疆。 实在是任性,可是这份任性却几乎让陆清显的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乎从他记事开始,就再也没有如此开心的时刻,抱着怀里的沈娇,好似能够融入她的骨血里。 再不出来。 沈娇被他禁锢在怀里,倒是安安静静——因为她忽而想起来,这件事情有多么任性与荒唐。 一国之君亲临边疆,万一她出了什么问题,对于正在打仗中的大楚而言,这会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我好吧。”只是她的语气里没有什么焦灼,反而洋洋得意,“喜欢死我了吧。” 陆清显闷闷地笑了声,接着懒洋洋地点点头,就着拥抱的力道,把她带到了床上。 二人相对而卧,彼此的眼睛里都只有对方。 沈娇忽然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这几天赶路匆忙,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还想要说说话,她的眼睛上却被一双大掌蒙住了,陆清显轻声道:“闭眼。” 两人都累了。 沈娇闭眼之后,陆清显下了床,又端来一盆水,仔细地帮她擦过了脸和手脚,褪去外衣,二人就这么草草睡下。 明月高悬,一年一度的中秋、沈娇生怕赶不上的时节,却是就这样被他们睡了过去,任凭外头吵闹欢乐,在这间可称简陋的小屋子里,沈娇却是从所未有的酣睡。 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平静而妥帖。 第二天,下起了绵绵细雨。 与难得见到的甘霖一同来到的,是秦昭然的好消息——胜利了。 打完这一仗之后,南疆最大的部族就此成了一盘散沙,剩下来的无非是几个苟延残喘,还蠢蠢欲动着的小部族罢了,只要防着不让他们结成联盟,此后便是再也不足为惧。 当然了,能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他们全数歼灭,才是上等之策。 沈娇是被秦昭然喜气洋洋地拍门声叫醒的,多日不见,对方的嗓音粗粝了许多,“妹夫,妹夫!” 沈娇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听见这声音就有点来气,抄起后头的小竹枕就往门那边砸过去。 她的手腕被陆清显捉住,只是那枕头还是滑出了手,撞着了桌子腿上,发出了‘咚’得一声闷响。 敲门声终于止住,秦昭然在外头不知道嘀嘀咕咕了些什么,总算是滚了。 沈娇冷哼了一声,“这秦昭然,倒是会喊。” 认了沈娇是妹妹,就喊陆清显妹夫去讨好他。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是愈发齐全了。 陆清显还没起来,眼睛都微微闭着,随口道:“小娇娇也很不错,居然看清了她的心思。” 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可是两人都没什么要起来的意思,沈娇打了个哈欠,重新趴回去了床上,闷在陆清显的怀里,她轻轻哼了一声,“那当然了,现如今谁的心里在打着什么盘算,我看得可是一清二楚。” 谁都别想在她面前耍小心思! “真不错。”她被陆清显顺手摸了摸头,声音又低了下去,显出了几分蛊惑,“那你从都城里跑来了这儿,打得又是什么主意?” 沈娇没吭声,她转着眼睛想了想:“就是想见你一面,我就从都城跑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理直气壮,又有些微微苦恼,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这样了呢。” 上辈子她确实经常干这些荒唐事情,可是……经历了痛彻心扉以后,沈娇确实以为自己已经再也不会感情用事、那么喜欢一个人而不顾自己了。 等她反应回来,细细的思虑时,下巴却让陆清显抬了起来,对方似笑非笑问她,“什么时候学的?” “什么?” “这么杀人不见血,可真是我的好娇娇。”他笑出声来,嘴唇亲昵地印上了沈娇的脸颊,语气极轻的问她:“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沈娇不好意思说,只是点了点头。 陆清显此刻的表情,好像初春时节下的第一场雨。 然后沈娇就碎碎着列举出来,“你走以后,我过几天就把那和尚招来侍寝了,结果这大师不解风情,给我讲了一夜的经书。” 春雨变作了春雷。 沈娇还在喋喋不休,“什么如露亦如电……别说,他长得怪好看的,念经书的时候,在那灯下猛地一看,比你还要漂亮。” 陆清显静静地嗯了一声。 他耐心地、细致地抚过沈娇的头发。 “念了三天,我急了,我就喊他来侍寝,可是他一把外衣脱了以后,我就好像突然醒了一样。”沈娇犹自不觉,她想了很多形容词,最后只能说道:“我那时候就感觉,我完了。” 满脑子都是这个小病秧子,而且对于此事没有半分的困惑,就这么顺顺当当的接受。 原以为,她再不会爱上任何人了,可是不知不觉间,还是让陆清显这个小病秧子给侵占了地盘。 “而且说来好笑。”沈娇兴致勃勃道:“我后来发现,他居然和茜玉看对眼了,之前两人还不告诉我,那个和尚呢怕我惩罚茜玉,茜玉又怕我惩罚和尚,我差点做了坏人。” 两人结缘倒也古怪,是陆清显偶尔会托这个和尚去跟茜玉要点东西,一来二去的,就成了。 她仰起头看陆清显,“我觉得,他们互相担心对方的样子,就好像是我担心你一样。想来这世上的感情,大抵都是相同的。” 瞧着陆清显的面色似乎略有阴郁,可是在沈娇这句话出口以后,却又瞬间化开了。 他目光沉沉的与沈娇对望,忽而略有所思,“你急着让那和尚侍寝,也是因为想我?” 沈娇扭扭捏捏着不肯说,而陆清显忽而俯身咬了她一下,“不是给你留了玉势?” “我自己不会用啊。” 全然不顾自己才夸过沈娇,陆清显长叹一口气,“笨。” 幸好他走之前留了一手,否则若是让沈娇第一夜就得逞了,他怕是要当即杀回都城。 然后……他也不知会做出何等举动。 沈娇扭扭捏捏的哼唧声逐渐扩大,转为盈满了屋内的喘/息声,只是陆清显的手指要比走之前粗糙许多,叫她一时间不是很能适应。 不适只是暂时地,不过几息之间,沈娇舔了舔干涩的唇,眯着眼睛往后仰,嘴角开心地微微翘起,让陆清显爬上来轻轻啄了一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到临界点了,有什么东西怦然之间炸了开来—— 那是秦昭然的大力破开了门,她和数十个黑脸汉子一同涌入,对着那放下帷幔、看不清楚里头的床铺方向喝道:“什么人!胆敢来劫陆公子?”第67章 沈娇被吓得抱住了头,缩在陆清显怀里。 虽然二人光明正大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居然油然而生出了一股被捉奸的错觉,浑身肌肉缩紧,让陆清显挑了挑眉。 秦昭然在外头用拳头邦邦砸了两下桌子,“还不说话?” 她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了,像是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冲过来。 接着被陆清显淡声制止:“出去。” 沈娇没开口,她透过轻纱帷幔看见了外头那一堆人影,磨了磨牙。 “妹夫?原来你在啊。”秦昭然恍然大悟,声音里透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之后就挥手让人退下,关门时还不忘撂下一句,“今夜庆功宴,妹夫你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谁是她妹夫?”沈娇瞪着眼睛,“谁是她妹妹?” 陆清显不答,只是慢悠悠地抚过她的头发,接着饶有兴致问了句,“想不想摆脱她?” 虽说秦昭然不会造反,然而……确实是忒招人厌了一些。 之前这个秦昭然给沈娇出得馊主意,让她选侍君入宫,逼得陆清显不得不改变计划,没处理好落云寨的所有事情,便提前回到了沈娇身边。这事儿都还尚未有个交代。 不提以后可能会有的麻烦了。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被那秦昭然搅合得兴致全无,沈娇揉了揉眼尾,没好气道:“把她扔在这里一辈子别回来算了。” ——她一定是故意的! 就算之后南疆平了,异族之人也不会真心臣服,需得有人镇守边关。 谁能比秦昭然还要合适呢。 陆清显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一点一点的啄着她的耳后,“好呀,娇娇真聪明,那就依你的。” 只是略有遗憾—?????—把秦昭然留在这里镇守,她大约也会时不时地再溜回来。 沈娇又微微眯起眼睛,他们太长时间没见面,火星子只要一点点,就可以猛烈地燃起来。 待到月上中头,陆清显果真还是没能赶得上那庆功宴,秦昭然她派人催了四五次,这才施施然地来到宴厅。 稀奇的是他这次居然带来了一位女子,一入座,便招来不少侧目。 那女子虽然下半张脸蒙了一层轻纱,可是一双眼睛又亮又灵,好奇着四处打量,对上别人的视线也不害臊。 她穿着的衣服色彩浓烈,是边城女子喜爱的艳红与明黄色交织着的衣衫,像一朵跃动着的火苗,不断摇曳出让人心折的光芒。 沈娇一坐定,就听见上首的秦昭然笑嘻嘻地说了句,“哟,怎么没见过这妹妹啊。” 她分明是认出来了,故意逗她,“能喝酒吗?” 她不能。 但是也不好直言相拒,就只滴溜溜瞪着一双眼睛看她。 席上有人不满,“既然来了,就不要做出那忸捏女子的做派。” “秦将军问你话。” 也有人打圆场,“这是陆公子带在身边的小美人儿,别为难她。” 一时间,绕着陆清显的玩笑话就传开了,他素日里皆是不近女色,军中的人还曾在私底下议论过——他是否有暗疾、或是特殊癖好。 如今他居然带来了一个女子,且瞧着他望过去的眼神,竟是如此的温柔缠绵,像是最甜的蜜。 从来没见过陆清显这个模样,连秦昭然都忍不住开玩笑:“我这妹夫,原来上午时屋子里是藏了这么个小美人呀。” 有不少人都是在那时跟着秦昭然破门而入,闻言纷纷轰然做笑。 沈娇只是翻了个白眼,居然也不恼。 席间的氛围算是活泛起来了,不少人不再专注于沈娇,一碗接着一碗酒地灌下去,恭祝、划拳声大得几乎要吵翻了屋子,让沈娇皱起眉头。 “不喜欢的话,就先回去?”陆清显贴在她耳旁说道,“我让人送你。” 沈娇只是摇摇头,“也不是不喜欢。” 她觉得很新鲜,望着这群边疆之地、有男有女的将领们,仿佛能看见他们战场之上的模样。 可惜沈青驻守在了逐南城,没能来一起喝酒。 陆清显点了点头便不再管沈娇,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遥遥对着秦昭然一举,“恭喜秦将军。” 此战,令她威名大盛,就连一贯不服她的落云军,都不得不认可她的能力。 秦昭然已经喝了不少,只是脸还没红,豪爽地举杯而饮,痛快道:“多谢陆公子,让了我这一功。” 在中秋夜袭——这原本也是陆清显心里的计划。 他自己不去,甚至自己都不说,只是巧妙地给了秦昭然这样的暗示,竟然连一丝功劳都不谋求。 秦昭然心里面到底是感激的,纵然她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陆清显这个黑透了心的人,居然有一天甘愿做菩萨? 想不明白,她也不去折磨自己,只是笑嘻嘻地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净。 “如此不世之功。”陆清显含笑说道:“便是封王也够了。” 秦昭然下意识看了眼他身旁的沈娇,而沈娇已经跟着脆生生地喊出:“秦将军,要封王!” 酒喝得多,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琢磨着这到底是不是要给自己安上个杀头的罪名。 而其他人约莫也是喝醉了,此起彼伏着大喊:“封王——封王——!” 秦昭然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沈娇清声应道:“封王!” 嘈杂声在她的引领下,逐渐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呼喝:“封王!封王!” 秦昭然酒醒了大半,表面上还是笑眯眯地摆着手,但另一只手却已经悄悄按上了自己腰间的兵器。 正在此时,有道又尖又细的声音在外头传出:“宣陛下圣旨,秦昭然——” 这圣旨来得急,其余人还不曾反应,陆清显已经起身,对着急晃晃走来的太监欠身行礼。 秦昭然被迫跪下接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左手也一直按在刀鞘上,不曾松开。 沈娇也一同跪下,她的掌心里溢出了些许汗意,又被陆清显不动声色地捏了捏。 太监的语调又长、又沉,念一些沈娇自己都听不懂的、辞藻华丽的圣旨,最后终于说出:“封秦昭然为——镇南王。钦此。” 真的封王了。 秦昭然的心里突了一拍,而其余人只听懂了封王,一时只觉得飘飘然,不等太监走远,便纷纷站起来,大笑着去恭喜她。 甚至有人想把她抛起,让秦昭然嫌弃地躲开了。 她往后望了望——陆清显正在搂着沈娇,低声说些什么。 而沈娇则是不安地瞄着她,见她望过来了,便立刻闪开了眼神。 这异姓王封得倒是十分及时,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殊荣,可说到底……南疆都还没打下来呐,把她封镇南王,封地就在南疆。只不过是个口头上的王罢了。 而且大楚对封地里的王侯约束十分严格——不能有兵、不能掺和朝政、不可私自回都城。 林林总总看下来,秦昭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被坑了。 陆清显故意让她夺了这份功,沈娇又紧接着给她来了这么一手。 好一对黑了心的夫妻两。 秦昭然磨了磨牙,一不留神,却让兴奋过头的属下们抬上了天。 这帮小子,都缺心眼,还以为这是天大的喜事呢。 只是那圣旨里方才又提到的,准许她世袭传承、南疆未平之前,也可手握兵权,算是沈娇的让步。 “我看她认命了。”沈娇窃喜,悄声道:“算了,还是快回去吧,省得等会儿来找我麻烦。” 陆清显却是不慌不忙,含笑道:“不急,还未恭喜过镇南王。” 等秦昭然被放下时,地上已经倒了一片醉汉,她嫌弃地踢开几个挡路的人,不太客气来到了陆清显身边,不阴不阳笑了笑,“妹夫,城里的海鱼可是稀罕东西,你不要浪费。” 居然还有闲心给沈娇剔鱼刺!手法还不好,剃掉了一大片鱼肉。 “镇南王教训得是。”他放下手里的筷子,又举起一杯酒,“恭喜秦将军,少年封王,吾辈楷模。” 秦昭然撇下了唇角。 她刚要开口说话,就被沈娇急声打断了,“秦昭然,你想过南疆这处,为何能肆虐骚扰我国边境这么些年吗?” 镇守边关的多,可是南疆的氏族总是会一次又一次的壮大、来袭。 而南疆的地界有多是荒漠、不毛之地,根本无法开垦种地,极少有百姓能在次安居乐业。 “我不希望这次又是我们打一仗,换个数十年的安稳。”沈娇抹了抹唇边的酒,忽而打了个嗝,又面不改色说道:“秦昭然,你既有带兵打仗拿下南疆的本事,更有平定一方、安邦兴国的才华。” 陆清显也有,可是沈娇认为陆清显最好是在自己身边。 而秦昭然……她从朝中摄政大将军,成了偏安一隅的镇南王,也许是会心有不甘。 可是沈娇打赌,“我知道,比起在朝堂中掌权,你也更愿意做出这番益国益民的事……” “行了。”她被秦昭然不耐烦地打断了,又敷衍地碰了碰杯子,似笑非笑道:“小娇娇,往后你在朝中独自支撑,可要多注意些了。” 她替沈娇镇守南疆,沈娇她…… 忽而注意到了一旁的陆清显,秦昭然的脸色一下就黑了,轻飘飘地哼了声,不大情愿地说道:“多听听你家小狗的吧!” 本来只是调侃一句,谁知沈娇立刻大惊失色地质问她:“你怎么知道?你在我们床下偷听了?” 小狗这个称号,没人知道啊。 “……” 秦昭然面色古怪地后退两步,克制着打量了他们,接着欲言又止着回去了。 玩得真开。第68章 、大结局 难得过了这么一个团圆的中秋节,边城便好似一下入了秋,沈娇是头一次来到这么偏的地方,尚未来得及四处逛一逛,便收到了都城里一封又一封加急来催的信。 当天夜里,沈娇沮丧地翻着这些信,陆清显也跟在一旁慢悠悠地看,指尖绕着她的发丝,“此地格局已定,你可放心离去。” 南疆已不成气候,而镇南军却如日中天,只不过再等一些时日,便会被彻底收并入楚国的版图。 多少丰功伟绩的帝王不曾实现的宏图大业,在沈娇这一代尘埃落了定。 沈娇紧抿着嘴唇,忽而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她的眉头浅浅皱起,鼻尖泛着莹润的光,“你留下来又有什么好玩的?” 落云军已经顺服了秦昭然,这里已经没了他什么事情,他留下来做什么? 陆清显只是摇头,接着放开搂住沈娇的手,仰头睡下,“不去。” 边城物资稀缺,便是陆清显的房内,每晚也就只点上一盏油灯,显得屋子里昏昏沉沉的。 昏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沈娇爬了过来,推了推陆清显的肩膀,可怜兮兮道:“回去嘛。” 她才不想一个人回都城里去挨骂。 陆清显只是闭眼不答,他的眼皮透出了纵横着的血管的一抹青,这么近的看着,平白让人觉得心惊。 沈娇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栽倒,自言自语道:“我就不该来。” “娇娇,说真心话。”陆清显抚上沈娇的侧脸,指尖轻轻点了点,“不必……” “这就是真心话啊。”沈娇莫名其妙道,“我知道,你现在留下,是想等之后弄死秦昭然,免得我有后顾之忧。” 陆清显挑了挑眉,静静地听下去。 “但是、但是秦昭然是比我适合做皇帝……”沈娇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说道:“她要是真的想要,那就给她吧。” 除了不是谢家的血脉,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秦昭然会比她做得更好。 而且之前沈娇心里总有担忧,对这个白捡来的皇位还有一丝紧张与维护,但自从去见过了太后娘娘,这些担忧便已经通通不见了。 她已经不在乎了。 沈娇从来就不是那种庸俗、贪婪的世人。 哪怕洒脱自在如秦昭然、聪慧隐忍如林景珩,或者说这个世间无论是谁,都不会不可能像她这样,将这世界上谁都不能抗拒的诱惑,如此毫不留情地踩在脚底。 “回去嘛。”沈娇的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无知无觉地拖长了语调:“我会很想很想你的。” 摸着黑,她的下巴被准确地抬起。 陆清显冷静地同她对视,审视般地打量着,接着微微翘起了唇角,“不去。” ‘啪’的一声,沈娇打开了他的手,闷闷不乐钻进了被窝里,将身子背对着他。 “你记不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你去了小梅园。”陆清显轻轻问道,“我原来在那时候,就认识你了。” 沈娇动了动耳朵,又仔细地回忆了一遍,遗憾地没有记起来。 她故意不理陆清显,而对方则含笑贴住她的后背,呓语道:“那时候,小娇娇就好漂亮啊。” 小梅园那时并不在花期,满园萧瑟中,她穿着烟青色的襦裙,委委屈屈地说:“可是,我会好想好想你的。” 那一抹蓝色,氤氲成了一片海,陆清显就是在那时候知道了:自己会溺于其中,心甘情愿。 真好啊。 他静静地抱住生闷气的沈娇,亲昵道:“我居然活过来了。” 这片海,总算没有舍得杀死他。 南疆这场仗,零零散散地打了三年——两年的时间平定南疆,剩下那一年则是陆清显与镇南王之间没有杀意的交锋。 沈娇离去的时候,秦昭然原以为自己会选择臣服。只是多年的金戈铁马、她血液里流动着的那股生来的肆意,令她改变了心意。 到了后半程,就连都城中的大臣们都看出来不对劲之处,纷纷上书痛斥沈娇封王之举太过随意——助长了秦昭然的狼子野心,把沈娇气得当朝翻白眼,险些又要动手。 镇南王平了南疆,宣威将军与沈青皆是民间传说中那天神一般的人物,秦家一时之间如日中天,甚至各地都出现了预言秦昭然才是真天子的龟壳、天石。 这让五王爷谢衷坐不住了,他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可是居然组织起了一支儒生的游学小队,不顾阻拦当即出发——宣讲着沈娇仁政爱民之心。 沈娇当位的这三年,削减赋税、免除徭役、打击朝堂内的党派之争,还支持几个女官变革了官员考成制度。 使得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却始终不得民心,她倒也看得开,从不管那些读书人做出来贬低自己的酸文。 她曾经被茜玉打趣着问:“陛下难道不生气?不把他头砍了么?” “生气?”沈娇则是莫名其妙地抖了抖手里的纸,“这不是在夸我性子刚烈,又天生得到眷顾,运气很好吗?” 为什么要生气。 茜玉:…… 这分明是在骂你行事野蛮爱动手,还白捡了个帝王的位置,又赖着不走。 她登位的三年之后,形势一触即发,连沈青与宣威将军都不顾禁令,在一个风霜雨雪夜里,悄悄地与秦昭然汇聚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以为,秦家会在第二日便有所举动。 他们都在等着。 ——等到了秦昭然痛快地交出所有兵权,宣布自己安于一隅,此后老老实实地在南疆做个封王。 第二天的朝堂上一片静默,又人说这是秦昭然的缓兵之计,更多人则是悄声议论这沈娇可真是命里的好运——这都让她给躲过去了。 沈娇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龙椅上,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门外,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如此这般过了三天,第四天的沈娇……没来上朝。 据说是昨儿夜里她亲自出城,迎来了一位故人。 当时已是深夜,没人看清楚这是谁,有人推测说定是那秦家嫡子沈青,却也到底无凭无据的,而且沈青又确然一直在边关。 但这昏君连着三天没上朝可是真的,第四天总算是把她盼来了——只见她小脸煞白,瞳孔都有些发散,精神十分萎靡着。 她立刻挨了猛烈的一顿骂,没好气地下了朝。 之后的楚国,便再没什么大事发生,除了沈娇她顾念旧情,提拔了当年与她有过婚约的陆清显入朝为官,此后就……再没人敢指摘过沈娇。 再过了两年,朝中大臣们都悟了:这女帝虽说好糊弄,也不是那种不顺心就要杀人的昏君做派,可是再要说像之前那样随意斥责、限制,却是再也不能了。 因为那位年轻的阁老陆清显,那本该是文官之首的……是真的会杀人啊。 谁敢对女帝不敬,谁就要遭殃。 这立即成为了朝堂中不能够宣之于口,却第一条要紧的规矩。 沈娇却完全不明白,她只觉得自己这个帝王越过越是舒心,外敌臣服、河海晏清、一片繁荣。 就连那群大臣们,都感受到了沈娇她的功劳之大,再没人来挑她的刺了。 白日里,她勤勤恳恳上朝、与大臣们商议着国家大事,到了夜里也不曾松懈,还得把阁老请来,继续勤勤恳恳地商议国家大事,例如—— 沈娇严肃地询问:“今岁,澜州合该共税收几何?” 陆清显则叹了一口气,“陛下如此辛劳政务,实乃百姓之幸。” 沈娇咬牙不答,等缓过劲来了,才磨了磨牙,“十五万?可报上来的才六万,罗中桓贪了这么多?” 差得也忒多了。 “他年轻,做事难免不沉稳。”陆清显微微一笑,轻轻抹去沈娇额角处的一滴汗,饶有兴致道:“倒是知道为官之道。” 此人不知道从哪儿收集了七八个美人,在昨日低调着送进了陆清显的府里——皆与沈娇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倒让陆清显有些刮目相看。 “把他给我吧。”陆清显笑吟吟道:“正好拿过来填了兵部缺了的职,放在杨盟的眼皮子底下,咱们等着看好戏。” 沈娇不说话,她忽而翻过身子点了点陆清显的胸膛,“我打赌,最后还是杨盟赢。” “那我就赌他赢吧。”陆清显沉下身子,“输了怎么说?” 沈娇眼睛滴溜溜地转,“谁输了,谁就被绑在床头一夜,任人宰割!” 她才不信杨盟那老头子会输,但之后还是暗戳戳地前后提醒了他好些次,三个月后,这老头终于反应过来,告老还乡的饯别宴上,他对着沈娇的方向长跪不起,涕泪四流道:“原来陛下所言皆有深意,老臣糊涂啊。” 他还以为这个蠢皇帝是故意要诱他入坑,只得恨恨长叹,“老臣也会错了陆阁老的意思,白活了这么些年。” 陆清显此时正在与人不冷不淡地应酬着,察觉到首座沈娇咬牙切齿的眼神后,微笑着对她举了举杯。 沈娇把气撒在老头身上,指指点点道:“蠢东西,陆清显知道我要提点你,故意把你绕进去了,这都看不明白?” 白瞎了他当官的这三十年。 愿赌服输,沈娇从来都是极有信用的一个人,那晚很自觉地把自己捆了起来,为了装可怜,还蒙住了眼睛。 随后被折腾蒙了。 这几年陆清显的性子是愈发的平和,除了在床上,这清致高压的首辅大人,才会流露出一些往日里的疯狂模样。 之后,沈娇就染上了赌瘾,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每天都在琢磨要怎么赢过陆清显,只可惜她因为运气不好,愣是没赢过一次。 转机出现在了沈娇四十岁的那一年,她已经是个老滑头君王了,那天沈青从边城赶回来看她,笑着说了句,“阿姐怎么越看越年轻了。” 岁月似乎在她这里停住了,可是这句话却让沈娇起了点心思——她一直不曾诞下继承人。 宗室里排着队的孩子有不少,沈娇一直没放在心上,只是那天过后,她就有意地留意这些小孩,同陆清显商议着择出适合之人。????? 两人挑了半个月,意见出现了分歧——陆清显并不在乎那孩子是否是个可造之才,有意无意的,他在挑选一个容易控制的继任者。 沈娇却极为喜欢谢衷他不知道从哪儿领回来的一个小女孩——虽然不知是否为谢家的血脉,可是那小女孩机灵又聪明,被谢衷拿命一样的看护着,她也十分喜欢。 群臣们也骇然地发现,二十年了,这首辅大人居然第一次与女帝产生了分歧。 且各自坚持强烈。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没有惩罚的赌约,整整僵持了三个月,两人都在尽可能地作,而朝中大臣莫不敢言。 直到那天的家宴上,谢衷他家小女孩神色凝重着跑去给陆清显敬酒,只说了寥寥数言,“女子之身本不能为帝,若有陛下此等明君,可破天下人之议。” 沈娇那时就在一旁听着,可是她没听明白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而陆清显则是默然不语,客气地以茶代酒,给了这个面子。 立储一事顺利推行,于是沈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赢了陆清显。 立储以后的第三年,女帝驾崩,首辅伤心过度,竟也跟着去了。 她这一生勤勤恳恳、无夫无子、为国为民,可称明君。 史官总算是给了她公允的评价,乐得沈娇手舞足蹈:“江澜清那犟骨头,原来这么仰慕我呢?” 不看他给自己的评语,沈娇还真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能这么高。 彼时陆清显就在她身旁,懒洋洋地钓着鱼。 钓了半天,一条都没见着,只好回去城里买烤饼吃。 烤饼做得不大讲究,上面还沾着黑灰,沈娇吹了吹,仰起脸来问陆清显,“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大半辈子被困在都城,好不容易有了刑满释放的那一天,沈娇的笑意灿过天边星辰,“去南州吧,看看阿青。” “何必惹得他再不痛快。”陆清显帮她擦去脸颊上的灰尘,含笑道:“再添牵挂?” 虽然确实是这样的,可是沈娇却轻轻哼了一声,“你早谋算好了吧,就是不想让我见阿青。” 何止是一个沈青啊,比如方才江澜清那文字中透出的缠绵情意,能让陆清显久不起波澜的心里,再度密密麻麻地涌上那些血红的色彩。 随后,就被沈娇一个不经意地笑容,而全数驱散。 沈娇是他一个人的,全天下人里头,独独只有陆清显能够陪在她身边。 她只为陆清显而活,陆清显也是如此。 “走吧。”陆清显牵起她的手,“不如想一下,今夜去哪儿?我瞧着方才那河岸风景不错,日出江面的景色,你定然会喜欢。” 沈娇果然有兴致,“那我明天要是起不来,你可得叫我啊。” “好。” “算了,我要是实在太困,你就别叫我了,让我好好睡觉吧。” “好。” “好呀,反正之后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不是我懒,我们不用着急嘛。” “……好。” 结伴行至城外,陆清显忽然定住了脚步。 他的心跳得很快,张了张口,却又为难的不知如何开口。 沈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抢先一步说道:“陆清显。” 她眉眼弯弯的,“我好喜欢你。” 明月自重重暗云里透出,陆清显伸出了掌心,轻声说道:“沈娇,你看。” 他的掌心纵横交错着一些纹路,五指并拢合起,在皎洁的光芒下透着几分珍重。 “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他慢慢地说道:“我抓着这道光,靠着它,从炼狱里爬出来了。” 过程艰辛自不必赘述,可是因为沈娇就在人间等他,再苦的痛,都会令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结局了~明天开始更新番外,会分为林景珩视角的前世、陆清显视角的前世,请根据自己口味选择观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