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卷碧,连夏公子也同样觉得新奇,仿佛戴着笑面具一样的脸上,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再是妖魅阴柔的笑,而是一种惊叹。
一直不动如山的夏公子终于动了,戴着血戒的左手再次抬起,掌心平摊开。
那只没有画眼睛的纸鹤就颤颤巍巍地朝他的掌心落了下去,轻薄的纸质翅膀随风轻动,不知道是它自己在振翅,亦或者是风吹动了纸质的翅膀。
屋里的一老一少也都看到了纸鹤飞来的一幕,眼底也同样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就平静了下来。
他们这些人也不是刚出茅庐的小子了,走过大江南北,踏过尸山血海,见过的奇人异士并不少,听过也目睹过那些道士和尚的手段。
那纸鹤停在了夏公子的掌心,他用另一手轻轻地捏住了纸鹤的一边翅膀,如血染的红唇漾出一丝兴味的笑意。
有点意思。
也就仅此而已。
绝艳如火的青年眼底依旧是冰冷的一片,平静而又淡漠,心念没有因为这只神奇的纸鹤而动摇分毫。
他既已下了决定,就不喜欢再改变,左右也就是一些蝼蚁罢了,死了也就死了。
他捏着纸鹤一角甩了甩,然而,纸鹤像是已经失去了“生机”,死气沉沉。
它已经变成了一只最普通的折纸。
夏公子的唇角细微地垂落了一些,意兴阑珊,但还是慢条斯理地将这只纸鹤展开了。
咦?
他微一挑眉,眸光幽邃,定在了那张满是折痕的白纸上。
那位姑娘既然特意使唤她的丫鬟过来给他送信,意味着,这是一个怕死的人,不敢自己来。
他原是以为对方在用这种小把戏来引吸他的注意力,然后求饶。
但是,这张纸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祸水东引。
字迹端正,笔力遒劲。
既有女子独有的秀美婉约,又有一股子潇洒自如的利落劲,不慌不忙。
那种微妙的矛盾感尽显在这四个字中。
夏公子淡漠的目光在纸上的这几个字间流连了一番,唇畔的笑又多了一分思忖。
这四个字似乎意有所指,似乎对方看破了他此行的意图。
因着他的停顿,连老者与小厮皆是一惊,目光不由看向了夏公子手中的那张纸。
“夏公子,”窗外再次传来卷碧近乎破音的喊声,“我们姑娘说,天音阁与公子曾有一面之缘,再见也是缘。”
夏公子终于有了些反应,眉梢微挑。
对于必死之人,他从来不会太在意,方才只随便扫了一眼,只记得对方的脸藏在斗篷的兜帽里,面目模糊。
想着“天音阁”,某一天鲜血淋漓的场面在他心头划过。
是她,那个救了卫国公的姑娘,医术玄妙。
她居然认出了自己?
夏公子的眸中掠过一抹潋滟的流光,随手将那张白纸揉成一团,抛出时,那白纸已经变成了无数细碎的纸末,与漫天风雪卷在一起。
他则信步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老者与小厮愣了愣,他们原以为公子根本就不会理会这个小丫鬟,却不想他居然有所行动,看样子似乎打算去见一见这庄子的主人。
老者迟疑了一瞬,在夏公子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谨慎地开口问道:“公子,是不是……”按计划行事?
话没说完,就被前方的青年打断了:
“去吧。”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外面的风雪还冷。
意思是,计划继续。
老者的眼底掠过一抹冰冷的杀气,如利箭般的目光透过那敞开的窗口准确地射向了外面风雪中的卷碧。
夏公子再次打开那把桐油伞,撑着伞朝风雪中的卷碧走去。
强劲得似要把人吹起的风雪迎面而来,可他的步履却安然无比,闲适无比,仿佛行走于江南的和风细雨之中。
那只握着桐油伞柄的修长玉手是那么稳健,恁是风吹雪打,伞没有晃动分毫。
见到那位夏公子出来了,卷碧原本悬着的心松了大半,藏着斗篷中的手早就汗湿了一大片。
姑娘说过,第一步就看夏公子愿不愿意看纸鹤上的字。
只要他看了,自己就在默数到“三”时说第二句话。
第二步,就看夏公子愿不愿意出来。
只要他愿意出来,就有的谈。
卷碧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朝自己的方向走近,明明对方在笑,她却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待对方走到一丈外,卷碧咽了咽口水,伸手做请状,指着院外道:“我们姑娘在亭子里等公子。”
她的声音在发抖,连抬起的那只手也同样在细微地发着抖,不知道为何,体内如同有一阵寒风刮过,冷飕飕的,心底深处有种本能的害怕,让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走出客院的院子口,沿着一条以石板铺就的小路径直往东南走,是一座小小的亭子,就建在几株青竹旁。
卷碧想要跟上去,但是,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挡在了她前方。
头发银白的灰衣老者面容青瘦,形如枯竹,一只手臂横在了卷碧前方,那苍老的眼皮无力地微微垂下,寒芒如电地朝卷碧射来。
卷碧吓得退了半步,藏在斗篷里的双腿有些发软,那种仿佛被野兽盯上的不安感再次袭来。
她的手一抖,灯笼中的烛火摇曳得更激烈了,光影急速跳跃,把那老者清臞的面容照得有几分狰狞。
夏公子慢慢地走了过去,步履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血红色的袖口被风吹起,如熊熊火焰在黑夜中飞舞。
顾燕飞站在亭子里的石桌后,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或者说,她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的气运。
这才一会儿功夫不见,他身上萦绕着那股猩红色的“气”竟然变得更加红艳,更加浓郁,仿佛那流淌的血一般要滴出来一般。
传说之中,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是以血为养分,才能红得如此妖艳,才能成就那不属于尘世的美。
“真美。”
顾燕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周身那猩红色的气运,由衷地低叹道。
她的声音说得并不响亮,但刚走到亭子外的夏公子还是听到了。
他收伞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就继续把那把桐油伞收了起来,俊面微侧,亭子里那柔柔的灯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绝美的侧颜。
那狭长微挑的眉眼弯出一个魅惑的弧度。
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他轻轻一抖伞,伞上的雪花就像无数水晶珠般洒了出去,那透明的冰晶被他的红衣映照下折射出血光。
第127章
“夏公子。”
顾燕飞伸手做请状,笑意清浅适意。
她似乎全然没有看到亭子外那配着长刀的老者,自在得很。
夏公子从善如流地在石桌旁的一把石凳上坐下了,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脸,似在审视,又似乎心思已经飘走。
冰封的眼神中,透着对一切的漠视。
他一言不发地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白如雪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动作慢条斯理。
顾燕飞朝他走近了一步,并不在意他的漠视,扬唇一笑:“夏侯卿,夏侯公子。”
少女微笑时,眉眼飞扬,气度清华,既有少女的明丽,顾盼之间,又透出几分狡黠,几分恣意。
夏侯卿原本平静的瞳孔终于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
原本在擦拭手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眉眼微挑地斜睨着顾燕飞。
直到这一刻,顾燕飞的脸才算映入了他的瞳孔中。
眼前的少女未及二八,面容犹带着几分稚嫩,可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那种从容自在、游刃有余以及洒脱率性,绝非一般的闺阁女儿。
寒风依旧肆虐,亭子边的那几株青竹仍是一片翠绿,枝叶上覆了一层皑皑白雪,如玉叶琼枝,偶尔摇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顾燕飞微微地笑着,定定地迎着夏侯卿幽邃的眸子。
她知道自己现在就像是走在一条悬空的细钢丝上,下方就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她只要一步偏移,就有可能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但越是这种境况,她反而越是冷静。
她是医修,在曜灵界没有什么人会与医修为敌,但是灵兽妖兽凶猛,她想要好的药材,就必然要以身涉险,所遇到过的大大小小的危机不计其数,她早就已经习惯面对这种被妖兽盯上的危险。
“夏侯公子。”顾燕飞款款朝他走来,笑眯眯地随口问道,“百里胤还有多久到?我们还有多久说话的时间?”
似乎两人是旧识,今日不过是在叙旧。
夏侯卿又开始慢慢地擦拭起手指,将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接着将那依旧洁白的帕子随手丢弃。
一道如山涧泉鸣、环佩铃响的男音自他唇间飘出:“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他一手置于石桌上,血红色的戒子在灯光中流转着诡异冰冷的光泽。
青年的笑容明艳,一瞬间,周身那猩红色的“气”疯狂涌动,有一种说不出的疯狂与诡异,也让他形于外的气质多了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