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顾燕飞坦诚地说道,在他对面的石凳上悠然坐下,谈笑自若,对他周身那迫人的威压视而不见。
“这里是京城,”顾燕飞用一根食指先指了指置于石桌东北角的油灯,再轻轻地点了点身前的桌面,“这里是庄子。”
“从京城出来,无论想去哪里,都不会‘路过’这个庄子。”
“百里胤会来此,应当是为了谋夏侯公子你的性命。”
“公子以身为饵,只需要把这庄子上下的所有人都替换成公子的死士,就能无声无息地要了百里胤的命。”
“如此,不会有人知道是公子动的手。旁人所看到的,只是百里胤死在了大景的京郊,一座平平无奇的庄子里。”
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慢慢地把目光转向了夏侯卿,眼尾微挑,似在问他——
对吗?
亭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远处又传来了乌鸦不详的鸣叫,被风雪声刮得有些变了调。
“啪!啪!”
须臾,轻轻缓缓的击掌声响起。
夏侯卿看着与他相距不足三尺的顾燕飞,抬手轻轻击掌,肯定了她的猜测。
他笑了,似是止不住般笑了许久,灯光在他弯起的长睫上洒下一片碎金般的微光。
他的笑容很美,只是在这风雪茫茫的夜晚中,无端透着一股子危险的寒意。
顾燕飞也同样在笑,笑得惬意,随手抚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针见血地直言道:“夏侯公子是想借着百里胤之死,‘祸水东引’,让大景和越国再起纷争,然后渔翁得利?”
她用的是疑问的语调,尾音上扬。
可并不指望对方回答,就自己接着往下说:“公子是越国人,谋得自然是越国的利。”
“可惜,越国与大景是不会开战的。”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三分。
夏侯卿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转着指间的血戒,在灯光的映射下,浓密的羽睫投下淡淡的阴影,阴影之后是深不见底的瞳孔。
迎上他幽黑的眸子,顾燕飞语气淡然地说道:“越国圣人不敢!”
“……”亭子外的老者眼角抖了抖。这个丫头片子还真是敢说!
顾燕飞信手从桌上的油灯旁捡起一片枯黄的树叶,随意地捻了两下,漫不经心地接着道:“越国圣人已老朽,再不是从前那头锐气四射的猛虎。”
“就算百里胤死在了大景,只要大景的手里握有新型的燧发枪,越国就不敢开战。”
她松开捏着枯叶的两根手指,那片枯叶眨眼间就被强劲的风雪卷走了,消失于黑暗之中。
顾燕飞侧脸对上夏侯卿的眼眸,正色道:“其实,公子想得‘利’,无需如此大费周折。”
“哦?”夏侯卿依然慢慢地转着那只血戒,那双妖魅的眼眸眯了眯。
顾燕飞清脆地打了个响指,眉眼轻松地提议道:“还不如考虑一下,先占了越国怎么样?”
“我可以帮你。”
她笑靥如花,仿佛没有一丝的生死危机感。
这番话乍一听有些大言不惭的味道,亭子外的老者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夏侯卿再一次笑了。
他的眼眸漂亮得妖艳,似那夜幕中如钩的新月撩人心弦,勾人魂魄。
他转着戒子的手停住了,似是觉得百无聊赖,将微侧的脸朝顾燕飞的方向转了一个角度,轻轻柔柔地说道:“还有一炷香。”
他留给她的时间还有一炷香功夫。
夏侯卿的瞳孔冰冷彻骨,丝毫不掩饰他屠庄的意图,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那种好整以暇的笑。
雪势丝毫不减,雪粒噼里啪啦地落在亭子顶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凝。
那呼啸的风雪环绕在亭子外,犹如虎视眈眈的野兽。
“夏侯公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顾燕飞脸上的笑容未敛,神情间似极为轻松,眼中似是轻笑、似是戏谑、似是威逼。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她直视着夏侯卿的眼眸,用极慢的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句话天下皆知,出自大景的太祖皇帝之口。
顾燕飞抬手指向了上方的夜空:“你看。”
下一瞬,“嗖”的一声响起,一道大红色的流光自东南方升腾而起,宛如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了空气,势不可挡地飞向了上方风雪茫茫的夜空。
“哗!”
一道巨大的红色烟花在夜空中猛地炸开,将半边的夜空映成了一片赤红色,洒下一片灼灼的红光,连带下方的庄子也被照亮。
夏侯卿的面色微微一变,仰首望着夜空中那偌大的红色烟花,妖娆的笑意僵在唇畔,一双漆黑的瞳孔像是染上了鲜艳的血色。
“……”守在亭子外的老者瞳孔猛然间缩成了一点,像是被闪电击中似的,大惊失色。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雪花飘在他霜白的眉毛上,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灰败阴郁,一颗心像是泡了水似的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心凉无比。
现在百里胤一行人应该已经到四里外,必然会看到空中这道绚烂的红色烟花,除非他瞎了、傻了,绝不可能再自投罗网。
计划失败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老者心中。
他完全不敢去看去夏侯卿,直接单膝跪在这冰天雪地之间,身上冷汗淋漓。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明明已经派人盯紧了这庄子里的所有人,任何一个人有异动,都会被击杀,刚才这“穿云箭”又是何人所为?!
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还有所疏漏呢?!
“呱呱……”
远处又传来了聒噪的鸦鸣,也不知道是在哭丧,还是在欢呼。
不过转瞬,那朵大红烟花就消失在了夜空中,连点火光都不曾留下。
顾燕飞一手轻轻敲了一下石桌,眸子似是盛着璀璨星河,熠熠生辉。
“你看,反正百里胤也杀不成了。”她微微地笑,再次“贴心”地问道,“要不就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咱们先把越国拿在手上,怎么样?”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姿态闲适,从始至终,一直浅笑盈盈。
她心知,夏侯卿要杀他们并非为了单纯的屠戮,不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罢了。
这个庄子上的百余条性命,对于夏侯卿来说,只是蝼蚁,人又岂会在意行事时顺便踏死几只蝼蚁。
她破坏了他暗杀百里胤的计划,并不代表可以让庄子里的这些人活下来。
最重要的是,利益和价值。
她要提供对方足够的利益和价值,才能挑起对方的兴趣。
夏侯卿盯着顾燕飞,笑容依旧妖异,带着几分慵懒,第一次陷入沉思,拇指在血戒慢慢地摩挲着。
“我可以帮你。”
第128章
帮他?夏侯卿的眼眸眯成了狐狸眼,闪着危险的冷芒,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
“我们道医可不是只懂一些小戏法,符、占、签……面相,我都懂。”顾燕飞笑眯眯地自卖自夸,微微地凑近了石桌另一边的夏侯卿几分。
她一手置于石桌上,一手藏于石桌下,侃侃而谈:“从你的面相来看,你出身显贵,却命运多舛,不仅家破人亡,年幼成孤,而且屡逢劫难。”
她不只是在看对方的面相,那只藏在桌下的手在飞快地掐算着……
越看越心惊,越算越心惊,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掐算的结果说了出来,用一种随意的态度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对方的伤疤。
这番话让夏侯卿那冰封的眼眸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顾燕飞一刻不停地继续说着:“十四岁那年,逃出狼窝又进虎口,将你推入十八层地狱。”
“你最珍视的亲人在那天死去,你的信念被碾碎,那一天你浴火重生……”
夏侯卿脸上的笑容裂开了。
眼神与笑容中涌动着一种极致的疯狂,连带身上猩红色的气运也像恶鬼似的伸出了魔爪。
忽然,他抬起了右手,修长如玉的手指犹如闪电般袭向顾燕飞的脖子,整个人美丽而又妖艳,如那致命的大红罂/粟。
原本悠然而坐的顾燕飞猛地起身后退,后方是亭柱,阻碍了她的步伐,对方的手毫不留情地掐在她柔嫩的脖颈上。
那只手像是从未受过任何苦难,修长漂亮,白皙高贵,干净细腻。
顾燕飞的唇角勾出一抹笑,墨玉色的瞳孔闪过一丝星芒,藏于斗篷中的短剑早在她后退的同时出鞘,银色一闪,剑刃划出一道新月般的弧度,擦过他的袖口,稳稳地横于他颈部。
一片手掌大小的大红袖布自夏侯卿的左袖脱落,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乍一看,就像地上多了一滩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姑娘!”亭子外的卷碧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再次被那形容枯槁的老者拦住了。
老者的眼神冰冷如霜。没有公子的吩咐,谁也不能上前。
亭子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唯有寒风依然呼啸。
两人保持对峙的姿势,久久未动。